参差对照
——《年轻的时候》中的他者与自我

2023-04-06 09:24裘喻双浙江工业大学杭州310012
名作欣赏 2023年6期
关键词:异国西亚张爱玲

⊙裘喻双[浙江工业大学,杭州 310012]

相较于对外国文学中中国形象的研究,国内学界对中国文学中异国形象研究的关注度更低。张爱玲在《年轻的时候》《沉香屑·第二炉香》《桂花蒸 阿小悲秋》等小说中建构了众多异国形象,当下对张爱玲的研究成果已颇为丰富,而对其笔下的异国形象却鲜有关注。其中,小说《年轻的时候》借助潘汝良这个本土人物对于异国的态度转变,鲜明地体现了“自我”与“他者”的互动转变,折射出中西方文化在初步交流过程中的一个片段,并且反映出作家创作的中西双重视角,具有一定的典型性。文章围绕《年轻的时候》展开,采用细读文本的方法,通过分析异国形象的建构,挖掘出作家通过何种方式进行“他者化”,以及如何在“他者化”的过程中体现“自我”。文章在聚焦小说人物对于异国的态度的同时,试图探究张爱玲本人的潜在态度,关注作家个人及社会集体想象对于异国形象塑造的深刻影响。

一、人物互动:自我对他者的认知转变

达尼埃尔-亨利·巴柔是法国当代著名的形象学学者,他在《从文化形象到集体想象物》中指出,一切形象都源于“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①研究张爱玲小说中的异国形象构建,首先有必要对他者形象和自我形象进行分析。《年轻的时候》中的他者形象,主要包括异国人物和物质。自我形象则主要是本土人物潘汝良。其中,“自我”与“他者”形象的互动,主要体现在潘汝良前期对于异国的狂热态度以及后期由认同转为分歧等方面。

(一)自我对他者的狂热态度

自我与他者的差异构成了认识自我的基础,在这过程中容易产生一种孰优孰劣的比较关系,两个极端就是认为自我劣于他者和自我优于他者,具体体现为本土人物对异国的三种态度:狂热、憎恶和亲善。

《年轻的时候》中的男主人公潘汝良前期对异国就持有鲜明的狂热态度。与此相应的,是其对于本土文化的贬低与否认。潘汝良出生在一个传统的旧式家庭中,父亲是个油腻的中年酱园老板,母亲是个牺牲了个人幸福的旧式女子。他的姊姊涂脂抹粉,不肯安分。作为一个新式青年,他对于自己的旧式家庭十分厌倦,又由于对自身家庭的鄙夷,进而对中国人没有什么好感。了解潘汝良对本土文化的态度之后,能够更好地理解其对异国的狂热式幻想与一厢情愿的钦慕。

他对于异国的狂热主要分为对异国人物和异国物质两大类。首先,他对异国女性怀有浪漫幻想。潘汝良对外国人的认识是从电影明星和广告模特开始的,并且他从小就有画人脸侧影的习惯。读夜校时,他偶然看到了俄国打字员沁西亚的侧脸,喜出望外地发现自己画了无数次的侧影竟然和她重合了。他看得发怔了,生出一种奇异的喜悦,仿佛沁西亚是他创造出来的。初次见面,汝良便萌生出了荒诞的占有想法,沁西亚在他眼里分明是被物化了,成为汝良对异国狂热态度的承载。潘汝良对于异国女人的认识更接近于一种“幻象”,而非形象。他画了无数次的侧影轮廓便是幻象的诱惑,投射出他潜意识里对异国女人的向往、渴慕。初识沁西亚,他的心情炽热、滚烫,他眼中的沁西亚则洁净、可爱,跟他的母亲或姊姊有着天壤之别。他用“幻象”为沁西亚的形象镀了金,最后也难怪失落于“幻象”的破灭。

其次,对于异国物质,潘汝良也抱有一种“天真”的狂热态度。他自认为多喝点咖啡便能写出好文章来,但这份信仰不是出于对提神效果的认知,而是那构造复杂的咖啡壶、晶亮的玻璃盖带给他的信心。他也不反对喝酒,认为失意时买醉是在所难免且值得同情的,他想象中的买醉场景带有典型的西式颓废美感,不失为一种高尚的下流。然而,同样是喝酒,他眼中的父亲相形之下显得粗鄙、下流。他对“粗俗”的界定标准流于物质表层,浅薄地追求西方文化中光鲜的一面,显然是偏颇的。甚至,他对于医科专业的态度也掺杂了对于异国物质的狂热,择业原因一半是出于对医生器械的欣赏。他狂热地膜拜现代科学,将其视作世上唯一的无可訾议的好东西。汝良盲目地崇拜来自异国的先进物质文明,它们光鲜、洁净、明亮的外表能够将他与庸俗、油腻、沉闷的旧家庭、旧文化剥离开。在这般狂热态度下,他不待发掘出异国物质真正的先进性,便迫不及待地沉湎其中,难以自拔。潘汝良眼中的异国是被夸饰了的乌托邦形象,源于他的天真幻想与极度渴求。

(二)自我与他者:从认同走向分歧

潘汝良对于异国的狂热态度,是在自我与他者差异的基础上,对于他者的主动认同与亲近。但也由于对他者的认知带有浓重的“幻象”成分,故而随着进一步的现实接触,“幻象”终会破灭,认同终会淡褪,甚至走向分歧。其中的关键转折点在于潘汝良与沁西亚面对身份认同困境时的选择。

张爱玲的小说中有一类介于中国人和异国人之间的边缘人物形象,一种是由血缘混合造成的,比如《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乔琪乔和周吉婕,另一种是由于跨文化的人生经历,比如长期居住在国外的侨民、《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的哥儿达等。《年轻的时候》中的沁西亚显然是属于后一类,即生活在中国的外国侨民。她从小便移居中国,在一定程度上中国化了,但因为血统和文化隔阂对中国没有积极的认同感,不会说中文且一心想嫁给白种人。而潘汝良虽是纯正的中国人且无留学等特殊经历,但从小对于本土文化的厌倦和对异国文化的狂热,也使他区别于普通中国人,成为一个文化边缘人物。可见,两者都面临着身份认同困境。

潘汝良对本土文化没有认同感与归属感,他拼命逃离旧环境,先是抓住了现代文明的物质,试图用洁净、先进的器械隔开旧式文化,再是抓住了异国的现代女性,耽溺于对沁西亚的痴情幻想。面对文化认同的困境,汝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者”,他在自己的异国“幻象”中沉溺愈深,但现实也在不断地逼近。当他发现沁西亚的邋遢时,他感到不满,又竭力使自己不去注意;当沁西亚向他诉说家庭窘境时,他变得默然。他并不愿意懂得她,正如那侧影,画不上眉眼,才能永远朦胧地美下去。汝良竭力使自己视若无睹,忽略她身上与“他者幻象”的不符之处,但理智也在不时地提醒着自己——沁西亚只是自己为逃离旧文化的深潭而紧抓不放的一根浮木。

潘汝良对异国的态度,同样是存在保留和疑惑的。他害怕一时兴起的冒失婚姻掠走他的自由,故而立刻打消了向沁西亚求婚的想法。涉及婚姻和自由等重要抉择时,其自欺欺人式的幻想很快被浇灭,冷却下来。

同为边缘人物,沁西亚和潘汝良在身份认同的抉择上可以互相参见,形成一种参差的对照。潘汝良前期汲汲于摆脱旧有身份,企图通过物质和爱情建立自己对于异国文化的归属感,但最终幻灭。而沁西亚的选择照见了潘汝良的另一面,面对身份认同困境,她选择后退、妥协——为结婚而结婚,嫁给了一个俄国下级军官,以牺牲个人幸福的代价换取身份认同、社会认可。这预示了潘汝良的另一种可能,依照前期的文化认同诉求,沿着为了恋爱而恋爱的逻辑,他很可能踏上相同的道路——为了结婚而结婚。沁西亚的命运相当于提前宣告了潘汝良险些步入的惨淡结局。

两个月后,汝良去探望病重的沁西亚,“他者幻象”彻底破灭。以沁西亚这一“他者”为参照,潘汝良终于破除了自己虚妄的狂热,对异国的态度从认同走向分歧。然而,追求异国文化认同的尝试宣告失败,并不意味着就此指明了另一条康庄大道,潘汝良仍然处于进退两难、无从归属的文化认同困境。一贯地,张爱玲似乎没有为人物指出未来的确切走向,但清楚的是,无论是后撤回本土文化圈,还是继续以文化边缘人的身份游离飘荡,潘汝良寻求文化认同的道路都注定不平坦。

二、社会基底:本土对异国的集体想象

在形象学视域下,文学作品中的异国形象属于社会集体想象物的范畴。“社会集体想象物”这一名词借鉴于法国年鉴史学派,莫哈把他定义为“是对一个社会集体描述的总和,它既是构成,亦是创造了这些描述的总和”②。简单说,就是作家创作年代整个社会对异国的看法。

中国对于异国的社会集体想象随着历史的发展不断更迭,不论是偏见或是狂热,都沉淀在了民族的深层心理结构中,时不时地浮现在语言表达、文学作品中。中国古代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催生了封闭自守的对外态度,如《尔雅》“东夷、西戎、南蛮、北狄”所示,尊己贬他的心态由来已久,并深植于民族心理结构中,影响深远。15世纪后,随着新航路的开辟,世界各地的孤立隔绝状态被打破,欧洲国家走上殖民扩张道路,资本主义的触角开始伸向各地,但清朝在闭关锁国的政策下,仍然沉溺于“天朝上国”的幻想,以一种趾高气扬的文化优越感蔑称异国人为“鬼佬”“洋鬼子”等。直到鸦片战争,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对外交往的大门,极大地震荡了中国人居高自傲的民族心理。怀着种族仇恨与革新救国的复杂心理,中国开始睁眼看世界。面对异国文化的冲击,“洋人”“西洋”等中性称呼渐渐取代了蔑称,反映出国人心态上的细微转变,开始接受甚至认同西方文化。在物质层面,随着工业文明的渗入,精美的西洋物品挤占了传统手工业产品的市场,博得了国人的普遍推崇,一时间人人以“洋”文化为潮流。在文化层面,“五四”以来,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中国知识分子不断引进西方先进思想理念,胡适等人更是提倡“全盘西化”。再者,张爱玲生长于上海,作为中国现代化的前沿城市,上海有着开埠一百多年的历史积淀与近百年的英美租界背景,受到的影响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当时的社会集体想象中的西方世界是十分美好的,整个社会由内而外、以西方为上的理念对张爱玲的影响是巨大的。

根植于社会集体想象,一方面,《年轻的时候》主人公潘汝良对异国文化的遐想充满了理想色彩,正是作者所处社会对于异国的热情想象的文学体现。另一方面,囿于时代的限制,大部分中国人对于异国的想象毕竟有限,对异国的认识多停留于表层。《年轻的时候》对沁西亚之外的异国人物只进行了浅显的外貌描写,并且对西方男性的描写并不符合中国人的传统想象,带有朴素的认知好奇。比如为沁西亚主持婚礼的神父,虽然是一个“高大俊美的俄国人”,但是醉态醺醺、汗水迷蒙的神态却体现得更加鲜明。至于外国新郎,又以“浮躁”“看上去没有多大出息”等语词进行描绘,笔调略带戏谑。此外,小说中构建的异国物质形象有华美的洋房、崭新的医疗器械,以及俄国教堂的尖头圆顶、婚礼皇冕、白蜡烛等,这正体现出中国对异国最为浅薄也最为广泛的印象,即现代物质与宗教信仰。

然而,小说的结尾,潘汝良异国幻想的破灭,这一转变本身也反映出本土人物逐渐开始清醒地审视异国。随着对异国文化的深入接触,中国对于异国的社会集体想象物也必将不断更新,以一种更加理性、真实的崭新面貌呈现出来。

三、作家意识:对自我与他者的平等审视

社会集体想象物构成了张爱玲创作的潜在视野,影响和制约着她对于异国的认识。而作为创作主体,张爱玲的个人经验、态度倾向对于异国形象的建构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特殊的时代使得张爱玲置身于一个中西文明多元并存又激烈冲突的社会背景,而中西合璧式的离异家庭又进一步加深了双重文化冲突投射在她身上的阴影。张爱玲的父亲是清朝遗少,她从小接受了严格的旧式教育,有着扎实的传统文化根基。而她的母亲和姑姑则是追求自由独立的留洋新女性。在《私语》中她曾明确地表达过对父母所在的两个世界的不同态度——母亲那里有着最好的一切,而父亲是懒洋洋、灰扑扑的,好似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③这样鲜明的态度,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年轻的时候》中潘汝良对待中外文化的态度差别。此外,父母的离异使得张爱玲从小就徘徊在两个家庭的边缘,她渴望亲近西方文明,但在漂亮能干的母亲面前,她感到自卑与疏离,而冷漠的父亲所在的旧式家庭更无法为她提供家的归属。家庭的影响加剧了她在父母分别代表的文明之间的游移、退缩,甚至排斥,由是形成一种与世隔绝的边缘人物的心态,体现在文学上,便是一种冷静超然的创作风格。④

除了原生家庭,作家的教育经历同样对其文学创作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年轻的时候》创作于1944年,张爱玲时年24岁。此前,她在上海圣玛丽女校接受西式教育,后进入香港大学学习。在多年的西式教育下,张爱玲非常了解西方审视中国的视角和态度,体现在其文学创作中就是双重视角——不仅具备以中国人的视角看待异国的能力,还能有意识地纳入异国人的视角来观照中国,以批判的态度同时对待注视者文化与被注视者文化。《年轻的时候》中的潘汝良对旧式家庭、本土文化的排斥就是从现代的角度来审视中国旧文化,契合了当时西方看待中国的眼光。此外,潘汝良前期对于他者(异国)抱有狂热的态度,一方面可以理解为当时社会集体想象物的某种投射,另一方面,也不难从作品中窥探出作家本人对人物的审视:张爱玲对于潘汝良的狂热态度始终保持着疏离与冷峻,甚至带有一定的反讽意味,竭力揭示出他一厢情愿式的幻想。

囿于20世纪40年代沦陷区创作环境的限制以及张爱玲个人的写作倾向,其小说多避开宏大的民族政治叙述,淡去了异国他者的政治色彩,而是书写女性特有的对日常生活的细腻感触。同是身处动荡时代,同样涉及身份确认与异国文化问题,张爱玲笔下的身份焦虑问题明显与“五四”时期以郁达夫为代表的“零余人”文学传统异趣,后者将异国恋的夭折上升至对国家积弱的沉痛与责难,融入了鲜明的民族政治色彩,是家国主导意识和男性文学传统的产物。而张爱玲自辟一方创作空间,专注于日常市民生活,叙述中西、新旧文化冲突下小人物的命运走向。也正是得益于张爱玲对本土、异国文化所持的冷峻客观、不偏不倚的目光,其笔下本土人物对待异国的态度不论是狂热追捧还是憎恶鄙视,都只是事实而已,她忠实地将人类真实的生存境况描摹出来,并一视同仁地对待笔下负重且苍凉的各国人物。

在这样的创作旨趣下,《年轻的时候》中的沁西亚同潘汝良等众多边缘人物一样,都面临着身份认同的困境,同丁阿小、金香等挣扎于逼仄生活的中国女人一样,都承受着生存空间的挤压。如果有更好的机会,沁西亚绝不会嫁给那个俄国下级巡官,但她无力抗争。张爱玲专注于织就小人物的恋恋人生,她悲观地看待横亘在众生面前的现世生存,但在看透了普遍的生存重压与人生的虚无之后,她反而更贪恋世俗人生,更要刻画出一种浮世的悲欢,而不是悲哀。正如那苍凉的手势,永远是淡淡的哀愁,而不是彻底的悲壮。

她笔下的异国女性超越了国界,同中国女性形象一样,都显示出强大的生存韧性:看清生活的残忍真相之后,仍要一头扎进世俗人生咂摸出味道来。正是有着这种生命韧劲,沁西亚仍然积极地面对未来,在敷衍潦草的婚礼中,虔诚地为自己营造了新娘应有的尊严。同样,《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再婚的华侨娇蕊再次见到佟振保时可以自适地说出自己对爱的信心和爱的能力,只留给振保难堪的嫉妒。在她们身上,可以窥见女性对于虚妄人生的坚持与谅解,跨越了种族和国界,成为可以将本土与异国涵盖其中的一种普适力量。

至此,异国形象在某种程度上与本土形象达成了圆融,他们同为广大的时代的负荷者,在相似的人生命题前构成参差的对照。张爱玲对于异国人物的伟大创造也在于此,挖掘出异国形象与本土形象的互通性,在他者化的过程中,也参照着、洞察着自我,并平等不偏地在笔下小人物的身上点润下自己的生命哲学。

四、结语

基于对本土文化的熟悉度与亲近感,研究中国文学中的异国形象更容易深入发掘出形象构建背后的社会基底与作家因素,与外国文学中中国形象的研究互为补充。从形象学的视角切入《年轻的时候》,不仅能观察到他者与自我的交互及其构成的参差对照,分析出社会集体想象与作家个人经验对于异国形象建构的深刻影响,更能发掘出张爱玲平等审视本土、异国文化的双重视角,进一步开拓了张爱玲小说的研究空间。

①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页。

② 让-马克·莫哈:《试论文学形象学的研究史及方法论(续)》,孟华译,《中国比较文学》1995年第2期。

③张爱玲:《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年版,第113 页。

④ 周丽华:《寂寞将何言——张爱玲与伊迪丝·沃顿及其作品中人物边缘地位之比较》,《国外文学》1998 年第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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