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现实主义理论哲学基础的历史唯物主义批判*

2023-04-07 01:18王政达
国际论坛 2023年1期
关键词:华尔兹现实主义建构

王政达

【内容提要】 中西学界对新现实主义理论的缺陷进行了广泛的学术批判,但这些批判大都是在承认其理论科学性条件下的技术性批判,未能揭示其理论缺陷的根源,没有打破对新现实主义理论的迷信,不利于国际关系理论的创新性发展。为从根本上揭示新现实主义理论缺陷的根源,本文把新现实主义理论放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中进行审视,对其哲学基础进行了深入、系统批判。新现实主义理论存在诸多先天痼疾的根本原因在于这一理论的哲学基础存在错误,表现为机械唯物主义世界观、抽象的认识论和庸俗的方法论。该理论将国家高度简化、抽象为缺少社会历史内涵、按照物理规律运动的原子,使其呈现为纯粹思辨的逻辑体系,成为脱离国际关系实践的力学理论;其实证主义研究方法人文关怀的缺失和“价值中立”立场的虚伪使其客观上成为为特定国家的国际行为进行合法化论证的工具。新现实主义理论把结构分析方法异化为结构主义本体论,夸大了国际结构的作用,忽视了人和国家形塑、变革国际体系的能动性。对新现实主义理论哲学基础的批判可以为中国学派国际关系理论建构提供镜鉴与启示。

作为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发展史上的里程碑,肯尼思·华尔兹(Kenneth N.Waltz,也常译为肯尼思·沃尔兹或肯尼斯·华尔兹)的新现实主义理论成为当今国际关系研究领域影响最大、引用率最高的理论,①苏长和、信强:《一种国际政治理论——结构现实主义评价》,肯尼思·华尔兹著:《国际政治理论》,信强译,苏长和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 页。也对其后新自由制度主义、建构主义和新古典现实主义的理论建构产生了深远影响。肯尼思·华尔兹把自然科学方法移植到国际关系研究中,建构了一套体系简约、逻辑清晰的国际关系理论,也因此被部分国际关系学者认为是科学性最高的国际关系理论及其建构标杆和理论圭臬。但是,新现实主义理论存在解释力不足的问题,特别是因其未能有效解释苏联解体、新兴国家崛起而广为诟病。②尚会鹏:《人、国家与国际关系——心理文化学路径》,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第17 页。中外国际关系学界对其理论缺陷进行了广泛的挑战和质疑,然而,这些学术批判并不彻底,大都是在认为其理论合理性前提下的技术性批判,即首先肯定新现实主义理论是一种迄今为止最为科学的国际关系理论,其缺陷只是白璧微瑕,只要做出技术性的修改,即可成为完美的理论。这种批判始终未能超越“美国范式”的国际关系理论框架,不但没有揭示新现实主义理论非科学性的根源,反而加强了其在国际关系领域的范式与话语霸权。面对挑战和质疑,华尔兹及其追随者在坚持新现实主义理论原教旨的前提下也以新现实主义理论是国际政治理论而非外交政策理论、是解释普遍规律的宏理论而不可能作出精准预测作为回应,使得自己的理论貌似完美无缺、不容反驳。虽然中西国际关系学界从技术方面对新现实主义理论进行了广泛的批判,但是,由于迄今为止尚未对其哲学基础进行批判,因而其理论大厦的根基一直未能动摇,其理论的非科学性尚未得到充分揭示,这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国际关系理论的创新。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中国的国际关系理论自觉不断提高,理论创新不断进步,理论研究不断繁荣,但是,由于受到中国国际关系发展历程的影响,③斯坦利·霍夫曼将国际关系学称为一种美国的社会科学。中国的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是从翻译、介绍西方尤其是美国的国际关系理论开始的,中国国际关系学界的部分学者具有留学美国、在美国接受教育和学术训练的经历,与之有着相似的话语模式以至情感结构,倾向于自愿接受美国的学术影响,因此部分中国国际关系学者的国际关系理论研究在核心概念界定、研究议程设定和研究方法运用等方面深受美国国际关系理论的影响,部分理论创新仍难脱新现实主义的理论窠臼,把体系理论的建构作为学术旨趣和理论抱负。中国的既有国际关系理论研究和创新仍难脱西方窠臼,在理论观点、学术范式等方面深受美国理论范式的影响,难以解构西方尤其是美国在国际关系领域的知识与话语霸权。建构中国学派国际关系理论已成为当务之急,而这既要对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合理成分加以吸收借鉴,又要对其不合理之处进行批判。如果不能深入洞察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缺陷并对其进行批判,即使引入了西方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建构主义等理论并因此构造出一套与马克思主义理论不同的理论体系,这种国际关系理论发展也不能与中国外交实践密切结合。①陈康令、潘忠岐:《中华经典国际关系概念研究:指向、起点和路径》,《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年第8 期,第24 页。

国际关系理论的实践者均须具备质疑精神……越是重视基本原理,批判性分析的任务就显得愈加重要。②罗伯特·基欧汉:《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与世界政治研究》,罗伯特·基欧汉主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 页。任何一种理论都不具有无条件的权威和批评豁免权,都需要接受理论和实践的双重检验,新现实主义理论同样不能例外。学术批判是理论发展的需要,所有重大的国际关系理论发展都是从批判开始的,重要的国际关系理论流派如自由理想主义理论、现实主义理论和实证主义理论都是在批判既有理论的基础上产生的。③李滨、陈子华:《国际研究的批判传统及其启示》,《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5 期,第16—22 页。没有学术争论就没有思想的解放和学科的进步,④杨光斌:《世界政治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48 页。也就不可能产生新理论。

理论批判既是进行理论建构的必要前提,也是理论进步的必由之路。本文把新现实主义理论放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下加以审视,对其哲学基础⑤本文所称哲学基础是指理论得以建基的哲学思想,而非哲学本身的根本或最高问题。进行了批判,旨在通过批判证明这一理论的非科学性,吸取其理论建构非科学性的教训,为建构中国学派国际关系理论提供镜鉴与启示。

一、对新现实主义理论缺陷的既有批判

中西国际关系学界对新现实主义理论的学术批判大都是从技术角度展开的,主要目的在于对新现实主义进行理论补救、完善和发展;少数批判则指出了其非科学性所在,或指出其哲学世界观的错误。前一类批判不会也不能动摇新现实主义理论的根基,后一类批判在学界不占主导地位,但却对国际关系理论的健康、繁荣发展发挥着不可或缺的纠偏作用。

对新现实主义理论的既有批判包括对其概念界定、理论假定、理论建构方法、结构分析方法的异化、理论价值取向和哲学基础的批判等六个方面。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秦亚青和王政达等认为华尔兹以单元界定国际结构时忽略了单元的差异,即忽视了价值、规范、原则、惯例、①罗伯特·杰维斯著:《系统效应:政治与社会生活中的复杂性》,李少军、杨少华、官志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22—123 页。单元的阶级属性②秦亚青:《西方国际关系学的现实主义与新现实主义理论》,《外交学院学报》1996年第2 期,第45—46 页。和意识形态、历史文化传统、政治制度等③王政达:《国际关系研究中科学方法的缺陷》,《国际论坛》2020年第6 期,第89 页;王政达、刘跃进:《对结构现实主义国家概念的质疑——基于马克思主义的视角》,《中共青岛市委党校 青岛行政学院学报》2017年第4 期,第6—7 页。对国家行为有相当解释力的因素。约翰·格拉(John Grager)批评华尔兹只借鉴了其结构决定个体这一“社会事实”的观点,但忽视了社会交往的多样性,将外生变量视为体系变化的最终原因,致使其理论只有再生产的逻辑而无变迁的逻辑。④约翰·G·格拉:《世界政治体制中的继承与转换:走向新现实主义综合》,罗伯特·基欧汉主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140—143 页。新现实主义理论解释力不足的原因在于其假定理论不真实,⑤理论假定的真实性并不是说其必须与现实相一致,而是指据以建构的理论能够解释我们所要解释的现象。因此,理论假定是否具有真实性取决于所要解释的问题,而非取决于假定本身。根据理论假定建构的理论能够解释我们所要解释的现象,理论假定就是真实的,否则就是不真实的。只是一种主观约定,⑥王政达:《国际关系研究中科学方法的缺陷》,《国际论坛》2020年第6 期,第89 页。如其关于国家的单一行为体假定、理性行为体假定和同质性行为体假定,⑦罗伯特·基欧汉:《世界政治理论:结构现实主义及其超越》,罗伯特·基欧汉主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180—181 页。都是不真实的。

中西学者对华尔兹依据过时的科学观、机械借鉴经济学方法和自然科学研究方法等理论建构方法进行了批判。约翰·加迪斯(John Gaddis)认为,华尔兹固执地将“体系”与“单元”彻底分离,陷入了“还原主义”的窠臼。⑧John Lewis Gaddis, “The Landscape of History: How Historians Map the Past,” p.67.华尔兹认为还原主义不能用于体系理论的建构,但华尔兹对体系结构的整体主义承诺在一定程度上恰恰依赖于方法论个体主义,后者即包含于其自身理论建构的逻辑中,⑨华尔兹认为,由于还原主义的流行,在其之前的国际政治研究的解释力进展有限,主张在清理最有影响力的还原主义理论的基础上建构国际政治的体系理论。但是,华尔兹反对还原主义理论是有选择性的,即只清理列宁和霍布森的帝国主义理论,而非反对所有的还原主义理论,原因在于华尔兹所要建构的理论是去帝国主义化的、为美国帝国主义政策辩护的理论,所以他要在其理论中以国际系统本体替换掉帝国主义本体。然而,华尔兹却又认为以还原主义方法建构帝国主义理论不成功并不代表以之建构其他国际政治理论不能成功。可见,华尔兹的理论信仰是存在问题的,新现实主义理论的政治意义大于理论意义。杨光斌:《世界政治理论》,第14—17 页。因为如果没有关于国际进程的某种方法论个体主义的假定,国际体系结构就很难建构起来。①张起:《国际政治哲学——解构国际关系理论的美国范式》,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103 页。其次,随着相对论等学说的问世,自然科学家已经认识到了随机性、偶然性、复杂性和规律性、普遍性、一致性在现实世界的平行存在,华尔兹建构理论所依据的科学观已被自然科学家所抛弃。②John Lewis Gaddi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and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17, No.3 , Winter, 1992-1993 , p.34.再次,新现实主义机械借鉴现代经济学方法建构国际关系理论,而现代经济学方法论本身就在“理性国家论”、“其他条件相同”、“后此谬误”和“部分与整体合成谬误”等方面带有主观主义、经验教条主义和形而上学的色彩。③李滨:《科学方法论在国际关系研究中的局限性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世界经济与政治》2004年第11 期,第20—21 页。复次,为了追求理论的简约,华尔兹强行区分“国际政治理论”和“外交理论”,犯了以方法形塑理论的错误,这一错误也受到了比较政治学派的批判。最后,华尔兹将研究自然现象和自然规律的方法机械照搬到以社会现象为研究对象的国际关系研究中来,造成这种研究方法在国际关系研究中出现“水土不服”的问题,致使该理论存在严重缺陷。④王政达:《国际关系研究中科学方法的缺陷》,《国际论坛》2020年第6 期。

中西学界对新现实主义理论结构主义方法的批判主要集中于华尔兹把本属于一种分析方法的结构分析方法建构为本体论的结构主义,将逻辑方法异化为无历史的绝对方法。约翰·鲁杰(John G.Ruggie)认为,华尔兹把本属于方法论原理的结构主义方法论转化成本体论的方法存在问题,⑤John G.Ruggie, “Continuity and Transformation in the World Polity,” Robert O.Keohane, ed.,Neorealism and its Critics, New York: Columbia Univvercity Press, 1986 , p.151.因此弗雷德·哈利迪伊(Fred Haliday)批评华尔兹创造的国际体系是一个没有内容的体系。⑥Fred Haliday, Rethinking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New York: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1994 , p.3.阿什利(Rechard K.Ashley)批评了“结构决定国家行为”这一新现实主义的核心命题及其否认人创造和改变国际体系环境进程的作用。⑦理查德·K·阿什利:《新现实主义的贫困》,罗伯特·基欧汉主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262—268 页。李滨等认为,新现实主义理论在分析国际体系结构时缺少对具体的社会经济基础的分析,把国际政治视为一个自治的领域,同时缺少关于施动者对结构建构作用的分析,使得无政府状态成为没有历史创造主体的空洞的结构,世界秩序也因此失去了实质性内容。①李滨、杨蓉荣:《历史唯物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体系建构》,《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4 期,第18 页。

新现实主义理论服务于既得利益和政治化、意识形态化的价值取向受到了中西学界的质疑。罗伯特·科克斯(Robert Cox)认为新现实主义理论是服务于既定秩序的国家、部门或阶级的特殊利益的理论,②罗伯特·W·科克斯:《社会力量、国家与世界秩序:超越国际关系理论》,罗伯特·基欧汉主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192 页。是服务于大国管理体系目标的科学,③罗伯特·K·科克斯:《社会力量、国家与世界秩序:超越国际关系理论》,罗伯特·基欧汉主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231 页。因此阿什利认为这一理论是一种旨在使世界政治理性化的意识形态。④罗伯特·K·科克斯:《社会力量、国家与世界秩序:超越国际关系理论》,罗伯特·基欧汉主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235 页。李滨认为实证主义研究方法使得国际关系理论成为政治化的意识心态,成为维护现存世界秩序、服务于既得阶层利益的理论和维护、巩固国际社会中既得利益的工具。同时,新现实主义理论还企图塑造一种维护现存世界秩序和既得利益的话语霸权,否定其他国际关系理论的合理性与合法性,消解弱者质疑现存世界秩序公正性、合法性的意志,使之接受强者的文化从而永远处于弱势地位,⑤李滨:《科学方法论在国际关系研究中的局限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世界经济与政治》2004年第11 期,第23—24 页。因而这一理论是为这一既存国际制度辩护和配合美国政府围堵共产主义的理论,政治意义大于理论意义。⑥杨光斌:《重新解释现实主义国际政治理论》,《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8年第4 期,第99 页。

有学者批评了新现实主义排斥实践、否定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倾向。阿什利认为,新现实主义对国家间实践进行控制和限制,假定结构优先于实践的地位,是错误的。⑦理查德·K·阿什利:《新现实主义的贫困》,罗伯特·O·基欧汉主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240 页、第242 页、第244 页。李滨认为,新现实主义的世界观属于机械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华尔兹所强调的科学方法论把人类思维片面化,将人类思维的工具理性作为人类思维的惟一方式,忽视了人作为社会、历史的创造者所具有的主观能动性。⑧李滨:《科学方法论在国际关系研究中的局限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世界经济与政治》2004年第11 期,第24 页。

二、新现实主义理论哲学基础的错误

对既有理论可从两方面进行批判,一是内部批判,二是外部批判。内部批判是在该理论所属领域内的批判,用该理论领域内的思想理论和研究方法对既有理论进行批判。对新现实主义的既有批判大都属于内部批判,即运用既有国际关系理论对其进行批判,尤其是用新现实主义理论本身的思想理论和研究方法对其进行批判。但由于这种批判是在被批判对象所在领域内进行且所用思想理论和研究方法也是其建构理论的工具,因此这种批判往往并不能驳倒被批判对象,这时就要对其进行外部批判。外部批判不是运用既有理论所属领域的思想理论和研究方法,而是运用该理论所属领域以外的思想资源和研究方法对其进行批判,较少或不受该理论所属领域思想理论和研究方法的束缚,因此这种批判往往可以另辟蹊径,超然于被批判对象的所属领域,使得批判能够深入进行,能够深刻揭示既有理论的错误根源。之所以对新现实主义进行外部批判而不进行内部批判,是因为在学习和研究国际关系理论特别是新现实主义理论的过程中,人们的思维受到新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本身逻辑规则的影响,在学习和研究过程中形成了特定的思维定式,而这些思维定式具有排他性,拒斥不符合自身思维要求的信息,无法在自己的思维定式内打破自己,从而在新的信息面前容易产生思维盲区,无法理解、接收新的信息,陷入原教旨主义的怪圈进而产生盲目判断。因此,为了批驳新现实主义理论的错误,就要跳出新现实主义理论甚至国际关系理论本身的思维定式,运用其他思想理论从外部对其进行学理批判。

本文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对新现实主义理论的哲学基础进行了深入考察,认为其哲学基础存在诸多错误,主要是机械唯物主义的世界观、抽象的认识论、形而上学的方法论、脱离实践的物质世界、实证主义的局限性和结构分析方法的异化等六个方面。

(一)机械唯物主义世界观

新现实主义理论在本体论上坚持物质主义的世界观,认为国际关系世界是物质世界,其所定义的国际结构是微观经济学意义上完全由物质力量分配所决定的结构,其构成成分是国家的物质性实力,是完全意义上的物质性结构。①秦亚青:《国际政治的社会建构——温特及其建构主义国际政治理论》,秦亚青著:《权力·制度·文化——国际关系理论与方法研究论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31—132 页。因此,新现实主义理论的世界观是唯物主义世界观。从唯物主义的历史发展阶段和历史形态看,新现实主义理论的哲学基础属于西方近代自然唯物主义中的机械唯物主义学派。奠基于近代自然科学基础之上的法国机械唯物主义哲学起源于牛顿经典力学和笛卡尔哲学,它把力学原则应用于天体现象以至整个世界,构造了一个反宗教神学主义的机械唯物主义世界图景,把自然科学中的机械论观念移植到哲学中来,用机械论的观点来理解自然、社会和人本身,①杨耕:《重建中的范式:重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3 页。认为只要将科学认识方法作为哲学研究的基本方法,就能实现哲学的科学化和人性化。②孙伯鍨、张一兵主编:《走进马克思》,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87 页。由于借鉴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归纳和演绎成为近代唯物主义哲学的基本特征,实际上是自然科学研究方法在哲学研究中的片面运用。③孙伯鍨、张一兵主编:《走进马克思》,第88 页。

由于受到自然科学方法论的影响,近代唯物主义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渐暴露出自身难以克服的缺陷,而将机械唯物主义世界观作为其哲学基础的新现实主义理论自然会存在同样的缺陷。首先,新现实主义理论忽视了国际体系进程因素对国家行为和国际体系变革的影响。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以给定的对象为前提,忽视了研究对象的过程性存在。世界上一切事物都作为过程而存在、发展,并且处于相互联系中,孤立的、静止不动的事物是不存在的。恩格斯就此指出,无论是自然界、人类历史还是人类的精神活动,无不处于运动、变化、产生和消失的过程中,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23 页。但是,近代唯物主义“不把世界理解为一个过程,理解为处在不断的历史发展中的物质”,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8 页。这是一种反辩证法的思维方式。自然科学研究中这种形而上学的研究方法影响了新现实主义理论。在对给定对象——国际关系现象——的研究中,研究对象被假定为一种永恒的存在,以这种思维方式去理解国际关系,就意味着它没有认识到特定阶段的国际关系现象只是历史发展的一个阶段。在新现实主义理论中,国际政治的进程经过结构决定论的逻辑取舍和清洗而缺失,只有静止和重复的逻辑而无演进和变革的逻辑,⑥Barry Buzan, et al, The Logical of Anarchy,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22-26.忽视了体系中的进程因素对体系发展与变革的重要影响。约瑟夫·奈认为国际体系既包括结构因素,又包括进程因素。国际体系单位之间的相互作用形成了国际进程,而国际进程可以在国际结构并无变化的情况下影响单元行为。如果只从单一的结构因素解释国家行为,忽视国际进程对国家行为的影响,就不能解释非结构因素引起的国家行为变化。①秦亚青:《权力政治与结构选择——现实主义与新现实主义评析》,秦亚青著:《权力·制度·文化——国际关系理论与方法研究文集》,第44 页。

近代唯物主义中的机械唯物主义派别产生之时只有力学较为完善,因此形成了唯物主义机械论的力学思维方式;②国际关系科学研究方法是从经济学研究方法借用而来的,而这种经济学方法论直接借用于自然科学特别是牛顿力学,都具有局限性。见李滨:《科学方法论在国际关系研究中的局限性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世界经济与政治》2004年第11 期,第19 页。这种典型的物化思维方法恰好对应于物理学中的机械平衡思想,用这种思维方式研究国际关系,当然无法说明其历史起源和本质,而只能把国际体系理解为一种机械性组合。华尔兹把国际社会建构为一个自然存在,以物质性实力来界定国家权力,以具有物质性实力的国家间实力分布界定国际结构,将其界定为自然存在而非社会和历史存在,这样它就完全以物理规律而非社会规律运行,③新现实主义理论所建构的国际体系是一个物理性世界,而国际体系的物理性来源于新现实主义者关于结构的物理性概念。新现实主义为了解决社会科学中的人类主体性争论,采用实证主义方法确立“社会行为和自然事实是相同实体”的信念,运用技术理性将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简化为目标的理性行动,把社会视为无主体的外部约束和无意义的第二自然,从而形成自然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见理查德·K·阿什利:《新现实主义的贫困》,罗伯特·基欧汉主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264 页。以华尔兹为代表的结构现实主义者声称以系统方法把握国际关系,但他们把简单、孤立的国家作为国际体系的基本单元,把国家之间的关系简化为权力关系,致使结构现实主义的国际关系系统接近于一种简单的物理系统。见尚会鹏:《人、国家与国际关系——心理文化学路径》,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第78 页。新现实主义的这种过于简化的分析框架对分析国际关系的现实只具有有限价值。这种分析方法将国际结构视为物理空间,而国家就是在其中运动的作为受力分析的质点,但忽略了其他众多复杂的因素,因此所得结论只具有有限意义。这种机械唯物主义思维方式的典型就是均势自动生成论,新现实主义理论实质上就是一种均势理论。④苏长和、信强:《一种国际政治理论——结构现实主义评介》,肯尼思·华尔兹著:《国际政治理论》,信强译,苏长和校,第11 页。

均势自动生成论机械平衡观念的逻辑依据存在理论缺陷。17 和18世纪,经典力学已经诞生并成为解释世界的主要理论依据,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均势理论风靡一时并在西方外交思想中占据支配地位。⑤时殷弘:《制衡的困难——关于均势自动生成论及其重大缺陷》,时殷弘著:《国际政治——理论探究·历史概观·战略思考》,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2年,第152 页。为了使均势理论适合经典力学原则,华尔兹首先把具有社会和历史内涵的国家抽象成原子式的自然行为体,这样国家就像自然界中的原子一样遵循经典力学的机械平衡规律运动,于是均势自动生成论便从机械平衡力学规律中自然产生。但是,国家毕竟是国际社会中具有能动性的社会行为体,不是按照自然规律而是按照社会规律行动。因此,运用机械运动规律探究国家行为的效果必然欠佳。把国家抽象为原子式的行为体,通过经典力学规律得出均势自动生成的结论,不过是一种巧合。事实上,从国际关系的历史看,均势缺位属于常见现象,均势出现与否不是力学规律作用的结果,而是国家根据国际形势和自身利益能动选择的结果,均势理论要从国际体系的社会性和国家的能动性方面进行说明。均势自动生成论的三大理论漏洞①时殷弘认为,均势自动生成论存在三大缺陷:一是对霸权的反应并非只有制衡一种方式,还包括容忍、规避、屈从和“搭便车”等各种反应方式;二是制衡的努力并非随霸权的强大而增强,也可能随着霸权的增强而减弱;三是霸权往往通过提供利得的方式使他国“搭车”而非制衡,或者霸权往往运用政治、经济和文化而非军事强制的方式以避免引起他国的制衡。见时殷弘:《制衡的困难——关于均势自动生成论及其重大缺陷》,时殷弘著:《国际政治——理论探究·历史概观·战略思考》,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2年,第154—158 页。恰恰说明,无论是国际体系中均势的形成还是制衡的困难,都需要从体系和个体两个层次,通过国家间的交往关系和国家的能动性加以说明,而不能通过适用于自然界的力学原理进行解释。

(二)抽象的认识论

新现实主义理论的认识论是抽象认识论,即脱离社会历史和实践活动来探索认识的起源、要素、本质、过程和意义的认识论。②俞吾金:《从抽象认识论到意识形态批判》,俞吾金著:《被遮蔽的马克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9 页。新现实主义理论把国家界定为纯粹的自然物质,把国际关系世界界定为纯粹的物质世界,在本体论中选择性忽略国家的存在和其他物质性存在之间的差异,忽略国家在国际社会中的交往关系,进而在认识论中抹杀了人和国家在国际关系实践中的重要作用。

就国际关系理论的理论品格来说,它不应该从“抽象的国家”和“抽象的国际体系”出发,以一种超时空的方式去研究国际关系,而应从人与国家的国际关系实践活动出发去理解国际关系这一社会存在,并认识到这一社会存在的本质不在于其可感觉的实体性,而在于其超感觉的社会和历史性。进行理论建构,必须运用科学抽象法,只有科学抽象法才能深刻地揭示并从理论上完整地再现社会的本质和历史的规律;理论体系的形成始于科学抽象,是一个从抽象的规定到思维的具体的过程。③杨耕:《重建中的范式:重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第223 页、第227 页、第229 页。科学抽象就是在思维中把关涉对象本质的属性、关系和方面抽取出来,而暂时舍去其他属性、关系和方面。作为理论建构逻辑原点的起点范畴的抽象必须适度,如果抽象过度就会失去对象的质,从而不能揭示理论领域一切矛盾或矛盾的胚芽。但是,华尔兹的国际关系理论是一个关于自在物质世界力学规律的理论,现实国际关系中的矛盾在其理论体系中不可能存在。

国家是国际关系最重要的行为体,对国家概念的界定影响到对国际结构的界定,直接影响国际关系理论的理论价值和理论品格。作为新现实主义理论世界观的唯物主义是不彻底的唯物主义,在界定“国家”和“国际体系”概念时陷入“抽象的国家”和“抽象的国际体系”之中,掉入了唯心主义的泥沼。首先,从国际关系的本质来说,没有被各国的国际关系实践中介过的自然物质是不能成为国际关系研究对象的。在当代国际社会中,人们所面对的任何一个认识客体都不再是纯粹的自然客体,而是被国际关系之网所覆盖的社会性客体。为了运用自然科学方法研究国际关系,自然首先要把研究对象化约为自然物质存在,于是华尔兹在界定国家概念时对国家概念进行了高度抽象和简化处理,把国家的政治体制、历史发展、民族和文化传统、意识形态、价值观念等丰富多彩的历史性和社会性内涵统统舍弃,抽象掉了国家构成的几乎一切内部要素,只剩下了国家之间可以通约的物质性实力要素,国家被界定为按照力学规律运动的原子,国际结构也被界定为按照国家实力分配而形成的自然物质结构。①在新现实主义理论中,国家行为体类似于桌面上的小球,它们只有在外力的作用下发生联系;国际体系结构更类似于某种简单的物理系统。见尚会鹏:《从“国际政治”到“国际关系”——审视强联结时代的国际关系本体论》,《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年第2 期,第26 页。华尔兹认为:“如果要使结构的定义具有理论作用,我们知道必须知道从结构定义中省略掉哪些因素。抽象掉单元属性意味着把国家可能具有什么样的领袖、社会经济和政治制度以及意识形态信仰等因素抛开。抽象掉各种联系,意味着将国家在文化、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的因素抛开……通过将行为者的个性、行为和互动暂置一旁,我们就得到一幅关于社会的纯粹的方位性图画。”②肯尼思·华尔兹著:《国际政治理论》,信强译,苏长和校,第107—108 页。但是,抛开国家在文化、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的因素,将行为体的个性和行为互动暂置一旁所得到的不是关于国际社会的方位性图画,而是一幅纯粹的没有经过人类实践活动改造过的自在自然世界的图画。华尔兹所界定的国际结构只是包含着纯粹物质性的原子单元,而没有包含任何社会历史因素。③马克思认为,凡是以抽象的物质为基础的唯物主义实际上也就是唯灵论或唯心主义,俞吾金:《从康德到马克思——千年之交的哲学沉思》,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3 页。新现实主义理论以抽象的国家和抽象的国际结构即与人的社会实践活动相分离的自然物质作为基础,无法对国际关系做出现实的说明,最终走向了唯心主义道路。“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每当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就在它们的抽象的和唯心主义的观念中立刻显现出来。”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29 页。

其次,新现实主义理论把现存国际体系理解为现成的甚至自古以来就已存在的东西,按照发现世界的原样对待世界,把占支配地位的社会和权力关系以及将它们组织起来的制度视为行为的给定框架,②罗伯特·W·科克斯:《社会力量、国家与世界秩序:超越国际关系理论》,罗伯特·基欧汉主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190—191 页。分析研究稳定与巩固这种秩序的方法,③李滨:《科学方法论在国际关系研究中的局限性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世界经济与政治》2004年第11 期,第244 页。这就把国家和国际体系抽象化和非历史化了。事实上,国家和国际体系之所以能够进入国际关系理论的研究视野,是由于人和国家是在国际社会中从事实践活动的主体。新现实主义理论在历史观上没有从社会存在的角度、国与国及其与国际社会关系的角度去理解国家,国家在国际体系中的社会交往实践不见了,有的只是国家作为原子运动的自然物质的相互作用。

国际关系本质上是社会关系,作为其主要行为体的国家、国际体系也是历史的、社会的产物,因此就要从“现实的国家”出发建构国际关系理论,这样才能对国际关系进行社会、历史研究。但是,华尔兹在建构其理论时,把国家界定为进行物理运动的原子,然后再以国家间的实力分配把国际体系界定为自在物质世界。这样,华尔兹理论中的国家和国际体系就成为没有任何社会、历史内涵的“抽象的国家”、“抽象的体系”。新现实主义理论把国家抽象为纯粹的物质性存在,不可能考察国际体系的社会属性从而揭示其本质,没有考察国与国之间的社会交往从而展现丰富多彩国际关系现象,更不可能考察包括国际体系、国际格局、国际秩序、世界市场等国际关系的各种具体形式。华尔兹抽去国家的历史和社会内涵、只留下物质内涵的错误在于:抽去社会、历史内涵的国家形式不能反映国家的本质,不包含任何国际关系领域和国际关系理论体系各种矛盾或矛盾的胚芽,也就不能具体展开国际关系领域和国际关系体系中的各种矛盾,只能把国际关系反映成国家本身的物的形式而没有反映出国家与国家之间、国家与国际体系之间的社会关系。总之,在理论建构过程中,华尔兹只完成了从感性具体到抽象规定即纯概念运动的任务,但他就到此为止了,没有完成从抽象规定到理性具体即以表面上的概念运动反映现实的国际关系的任务。把国家和国际体系建构为具有社会、历史内涵的概念的任务是在温特的建构主义理论中完成的。

(三)形而上学的方法论

形而上学是关于超验之本性的哲学形态,在产生之初其研究内容就是超感觉的、经验以外的对象,关注存在之为存在的本质,追求一切实在对象背后的“终极存在”,将其作为具体事物和特殊存在的本体并借此推论出其他一切。①杨耕:《重建中的范式:重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第20 页。然而,从柏拉图中经亚里士多德直至黑格尔,形而上学中的存在日益脱离现实的人和现实的事物,成为抽象的存在和抽象的本体,甚至成为高居于人与世界之上的神秘的主宰力量。随着历史唯物主义的诞生,唯物主义改变了自己的形式,开辟了新的发展道路,从人的存在方式——实践出发来理解和把握人与自然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而终结了形而上学,使西方哲学从传统形态转向现代形态。但是,在西方哲学实现形态转向三个世纪后,形而上学却在新现实主义理论的哲学基础中得以复活。形而上学在对存在的存在和终极世界的探索中,确立了严格的逻辑推理规则,即从公理、定理出发,按照推理规则推出必然结论。由于这一逻辑推理规则与数学、物理学规则相一致,而华尔兹又热衷于追求以自然科学方法建构国际关系理论,通过演绎推理建构起国际关系理论的形而上学大厦。

新现实主义理论是思辨的逻辑体系,这种逻辑体系首先从抽象的理论假定出发,把对象抽象成逻辑的范畴,并用逻辑的范畴组成他们想象中的范畴世界,②吴恩裕:《马克思的政治思想》,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8 页。从范畴、观念出发来解释甚至剪裁丰富、复杂的国际关系,使新现实主义理论成为从概念到概念的自我循环。华尔兹坚持科学实在论立场,认为人性无法测量和证伪,把人性作为国际关系的第一推动将使国际关系理论失去科学性,因此他将无政府性作为国际关系的第一推动。③秦亚青:《权力政治与结构选择——现实主义与新现实主义评析》,秦亚青著:《权力·制度·文化——国际关系理论与方法研究文集》,第31 页。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无政府状态带有科学实证色彩的物质性基础。无政府状态是先验的,其客观性来源于经济学市场结构的抽象理论假定,但他对无政府状态的建构仍然是一种理念论的理解方式,不过是以超历史的抽象结构代替了抽象的人性。④张起:《国际政治哲学——解构国际关系理论的美国范式》,第124 页。华尔兹接着对国际关系中的概念、范畴进行了高度的抽象、简化,首先以抽象的国家作为核心概念,最后再以这一高度简化、抽象的概念和若干个相当于数学、物理学公理、定理的理论假定为基础进行理论演绎,建构出一套高度简约的国际关系理论。由于国家和国际体系均被抽去了历史和社会内涵,国际体系成为一个自然的物质体系,国家成为在这一体系中按照自然规律运动的原子,致使新现实主义理论成为没有任何社会和历史内容的形而上学理论体系。

华尔兹以自然科学方法研究国际关系,虽然看似唯物主义,实则是唯心主义,因为任何自然科学方法都是以具有时代特征的人的思维能力为前提的,都是具体的社会历史活动的产物。①杨耕:《重建中的范式:重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第89 页。新现实主义理论从抽象的范畴出发演绎理论,而不是从逻辑和历史相一致的角度建构理论时,就成了纯粹思辨的体系理论。②华尔兹、基欧汉和温特等为代表的当代西方主流范式的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是基于形式思想系统的视角而非基于关涉形式理论系统外部社会事实的视角。张起:《国际政治哲学——解构国际关系理论的美国范式》,第200 页。新现实主义理论形式化的思想内部的概念范畴作为其元素的合法性只要求不同元素间的结构一致或彼此融贯,即对形式系统内部的一致性进行考察,而没有从范式外部探究系统的产生、发展及其社会功能,不是将范式本身的合法性置于其赖以栖身的国际关系历史背景中。以这种方法建构起来的理论大都能够做到形式系统内部的逻辑自洽,但未必能经受住事实的检验。

新现实主义理论的方法论是庸俗性的方法论,其庸俗性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它将影响国际关系中的诸多要素弃置一旁。爱德华·卡尔和汉斯·摩根索的理论都对国际关系中的各个因素进行了分析,在他们的理论中,国际关系都是现实的、具体的;国家也是具有真实历史社会内涵的实体。但是,到了华尔兹那里,国际关系成了排除掉对国际关系具有重要影响的诸多因素的抽象的、空洞的体系,国家没有了真实的社会历史内容,成了一个用来悬挂国际关系逻辑命题的“晾衣绳”,国际关系理论距离对现实的国际关系分析思路越来越远,越来越局限于对因果关系的逻辑分析和说明,这种逻辑分析是典型的形式逻辑,与以探究事物发展过程的本质关系为宗旨的辩证逻辑有着根本区别。

从具体的社会历史内容的角度来理解国家的本质和国家在国际关系中的作用是科学地研究国际关系的必要前提,在缺乏这一前提的情况下建构起来的国际关系理论只能是建立在各种假定条件之上的纯粹逻辑分析的产物,而华尔兹恰恰是以国际关系理论的抽象化和远离国际关系现实为理论旨趣,将其打造为社会科学领域的“数学”和“物理学”,把国际关系现实中与这种数学化、物理化的要求不符的因素视为建构高度简约的科学化国际关系理论的障碍排除在外。“抽象掉单元属性意味着把国家可能具有什么样的政治领袖、社会和经济制度以及意识形态等信仰因素抛开。抽象掉各种联系,意味着将国家在文化、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的互动抛开。”①肯尼思·华尔兹著:《国际政治理论》,信强译,苏长和校,第107 页。新现实主义理论所要抛开的因素恰恰是需要进行直接分析的理论对象,国际关系理论也需要从对这种对象的分析中建构出来。②理论不是真实的社会,真实的社会里变量太多,但每个理论只能保留少数几个变量。理论是信息节约的工具,在其中加入多少变量、理论模型复杂到什么程度,都要有一个准确的把握。一般认为理论越简单越好,但是又不能简单到不能解释所要解释的现象,刻意追求高度简约而不顾解释力的理论是不成功的理论。新现实主义理论这种蓄意庸俗化的方法论注定了它不可能对现实中的国际关系问题做出正确的解释。

其次,作为新现实主义理论基本前提的假定—推理方法具有极大的抽象性。把现实的国际关系抽象成空洞的体系,这种转化必然要附加一系列的前提条件即理论假定。对华尔兹来说,理论假定是其进行理论演绎的前提,而这些理论假定被视为不变的规律、永恒的原理和观念的范畴先于(生动活跃)能动的人及其活动而存在;然后“再假定这些规律、这些原理、这些范畴自古以来就睡在‘无人身的人类理性’的怀抱里”。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7 页。正是在以这些假定为基础进行理论演绎的过程中,新现实主义理论日益走向庸俗化和抽象化。对新现实主义理论假定的分析表明,华尔兹以理论假定为前提把新现实主义理论打造成一种科学理论的抱负并不成功,因为运用其理论假定对国际关系的分析存在片面性。④李滨:《科学方法论在国际关系研究中的局限性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世界经济与政治》2004年第11 期,第23 页。

第一,无政府状态假定。虽然多数国际关系理论都把无政府状态作为其理论体系的普遍假定,但是这一假定的逻辑并非无懈可击。华尔兹把无政府状态作为国际关系的第一推动,这一做法遭到了部分学者的质疑。首先,英国学者不认同美国国际关系理论的无政府状态假定。在亚当·沃森(Adam Watson)看来,五百年来国际史的绝大多数时期并不处于无政府状态,而是在以无政府状态和霸权为两个极端的“光谱”之间摆动,无政府状态和霸权天然的不稳定性驱使规则向“光谱”中间摆动。这一假定夸大了国际无政府状态的决定性作用,将其性质和作用绝对化。⑤吴征宇:《“结构理论”的结构——肯尼思·华尔兹的“结构现实主义理论”解析》,《国际论坛》2003年第2 期,第47 页。其实,假定只是为了某些目的而设立。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0 页。虽然由于“无政府状态”假定因其方便和易于理解而有助于达成新现实主义理论高度抽象和简洁的理论追求,①谭再文:《对无政府结构假定的质疑》,《国际观察》2007年第5 期,第56 页。目前在美国三大国际关系理论的系统研究中获得了近乎“普遍命题”的地位,但这一理论假定本身存在逻辑缺陷:这一假定与国家的主权权利存在根本矛盾,与国际关系事实不符;缺少理论假定所具有的真实内涵,不具有解释力;逻辑推理存在诸多矛盾;具有理论和现实的误导性。②谭再文:《对无政府结构假定的质疑》,《国际观察》2007年第5 期,第50—57 页。第二,国家中心说假定。新现实主义假定国家是理性、单一行为体,忽视了国际关系中的非国家行为体的作用。国家始终是国际关系的主要行为体,非国家行为体作用的发挥离不开国家这一中心行为体。随着国际关系的发展,非国家行为体的作用不断增强,忽视非国家行为体的作用不可能对国际关系做出正确分析。第三,理性国家假定。毫无疑问,理性对国家的行为具有重要影响,但同时国家行为并不总是或完全是理性的产物,国家的社会制度、文化传统、历史发展、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等非理性因素都对国家的行为施加影响,单凭理性无法充分、有效、正确地解释国家行为。国家行为说到底是人的行为,而人的多数行为是理性和情感综合作用的产物。③赵鼎新:《从美国实用主义社会科学到中国特色社会科学——哲学和方法论基础探讨》,《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1 期,第27 页。新现实主义理论和现代经济理论共享同一个理论假设,即人是最求效用最大化的理性个体,政治不过是这种最大化行为的延伸。但是,要正确解释人类在当代世界中的行为,就必须超越主导话语的简单经济模型,拓宽对人类动机的理解:人类心理远比简单的经济模型复杂得多。④弗朗西斯·福山著:《身份政治:对尊严与认同的渴求》,刘芳译,北京:中译出版社,2021年,第15—16 页。标准经济模型虽然能够解释大量的人类行为,但也有不足之处,原因在于此模型的基本预设存在疑问,因为实践中的人并不理性。⑤弗朗西斯·福山著:《身份政治:对尊严与认同的渴求》,刘芳译,第19 页。实际上,无数事例已经反复证明了人的理性的是有限理性,并深受非理性因素干扰,不同人的理性水平和掌握的信息资源常常参差不齐,⑥邓峰:《从资本主义四重危机反思一国两制》,联合早报网,2022年1月31日,https://www.zaobao.com/wencui/political/story20220131-1238470。即使主张理性主义分析的西方学者也认识到了这一分析模式的局限性。罗伯特·基欧汉认为,不能机械地运用理性选择模式分析世界政治;⑦罗伯特·基欧汉著:《霸权之后:世界政治经济中的合作与纷争》,苏长和、信强、何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9、84、85 页。罗伯特·吉尔平也指出,运用理性分析模式分析纷乱的世界政治和一般社会事务并非一直有效。①[美]罗伯特·吉尔平著:《全球政治经济学》,杨宇光、杨炯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78 页;正是认识到理性分析模式在国际关系分析中的局限性,温特的建构主义理论才把文化与认同作为其国际关系理论的核心变量。近年来,理性政治思想对现实政治的解释力、预测力不断减弱,其逐渐暴露的固有困境将导致理性分析工具在现实政治中崩溃、失灵。②张一飞:《国际政治中“霍布斯—基欧汉”区间的衰落与身份政治的兴起》,《当代亚太》2020年第6 期,第42、48 页。其实,华尔兹自己也承认国家并非单一、有意图的行为体,③理查德·K·阿什利:《新现实主义的贫困》,罗伯特·基欧汉主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245 页。之所以否认并反对阶级利益和人类利益,是因为它们有碍于实现对国家概念的简化。④理查德·K·阿什利:《新现实主义的贫困》,罗伯特·基欧汉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246—247 页。此外,新现实主义理论的国家理性假定与其对国家概念的界定存在矛盾。既然国家被界定为如原子一样的纯粹自然物质存在,那它就没有任何理性可言。

(四)脱离人类实践活动的自在物质世界

国际关系本质上是人与人的关系,不过采取了国家这一人类的最高组织形式作为交往的平台。因此,国际关系应该以人及人活动于其中的国家和其他国际关系行为体及其相互关系为研究对象。但是,新现实主义理论违背了国际关系的本质规定性,完全脱离了人类在国际舞台上的实践活动,把国际关系世界建构为一个非人的纯粹自然世界,以自然科学方法研究作为社会现象的国际关系,否认实践在社会秩序生成和转换中的作用。⑤理查德·K·阿什利:《新现实主义的贫困》,罗伯特·基欧汉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244 页。

建构理论的目的在于帮助我们认识和改造世界,而能够帮助我们真正认识和改造世界的理论一定来自于人类的实践。⑥林毅夫:《中国经济的前景》,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第160 页。人类的实践活动是国际关系的真正发源地。资源的有限性和人类社会发展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是国际社会的基本矛盾,国际关系发展的主线就是人类为了有限资源的分配和利用而进行的冲突与合作活动。马克思认为,人类的第一个实践活动,也是每日每时必须进行的基本活动,就是生产满足人的生存所需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5 页。在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的实践活动中,人们必须在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基础上进行人与人之间的活动互换,从而结成一定的社会交往关系。当这种实践活动越出国界、走向世界时,就产生了国际关系,即国际范围内的社会交往关系。在国际社会中进行活动的,都是有意识的、经过思虑或凭激情行动、追求自己的目的的人,任何国际关系事件的发生都蕴含着人的意识、目的和意志。华尔兹把国家界定为原子似的国家,致使国际关系现象成为由原子运动而形成的的自然现象。自然现象仅仅是现象,其背后没有任何思想和利益,而国际关系现象背后存在思想和利益。华尔兹选择性忽视人类的实践活动是国际关系基础的客观事实,没有看到现实的国际社会并不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着的、始终如一的国际关系世界,而是在生产力发展的基础上人类实践和社会交往的产物,是人、国家在国际舞台上世代活动的结果,是历史的产物。在新现实主义理论中,华尔兹把国际关系世界建构为一个缺少人类活动的、冷冰冰的自然世界,把整个国际关系世界还原为自然物质,把变量当成物体一样对待,如同化学家对待分子和物理学家对待力和运动;①罗伯特·W·科克斯:《社会力量、国家与世界秩序:超越国际关系理论》,罗伯特·基欧汉主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192 页。他认识的不是国际关系这一人类社会所呈现出来的现象,而是物质世界本身,一种脱离人、与人的实践活动无关的抽象的自然、抽象的物质。在新现实主义理论中,不仅作为国际关系核心的人不见了,②华尔兹在建构新现实主义理论时从其《人、国家与战争》中的立场后退,为了建构简约的理论,使人在国际关系理论的视野中消失了。包括新现实主义在内的美国三大国际关系理论中被大受质疑的“理性国家”假定来自于经济学中的“经济人”或“理性人”而非“社会人”假定,而以其为基础的古典经济学已经受到了广泛质疑。这种假定与西方个人社会的特殊经验密不可分,即使与个人社会的事实也并不相符,而是人的存在状态在理念上的一种极端形式。作为行为体的人与国家的行为都有着复杂的动机,都会受到民族情感、国家荣誉和文化因素的深刻影响,因此人与国家行为动机的复杂性使得任何建立在“理性人”假设基础上的社会科学理论都可以受到质疑。关于对“理性人”与“经济人”假定的评价可参见尚会鹏:《人、国家与国际关系——心理文化学路径》,第8 页。国家的能动性和主体性也通通消失了。国际关系的真正发源地是建立在生产力发展基础之上的现实的国与国之间的社会交往,而不是起源于不经过人类实践活动中介的物质世界,更不是来源于抽象的思辨世界和空洞的范畴演绎。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与其说新现实主义理论属于社会科学理论,毋宁说是关于自然界物质运动规律的“力学理论”。

国际关系理论所要解决的问题是人和国家的实践活动所包含和展现出来的人与人和国家与国家的关系,即人与世界和国家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因此,国际关系的规律只能到国际关系实践中去寻找,而不是在抽象的思辨中来总结。国家之间的交往实践是国际关系理论的生成基础,国际关系只能是由人参与和主导的的国与国之间实践活动的产物。人是通过其社会活动来生存并认识客观世界的,而社会生活在本质上就是人们基于自己的需要而进行的具体的、历史的社会实践。国际关系理论只有源于实践,从实践出发,并随着实践的发展而不断发展,才能真正揭示国际关系的客观规律并有效地指导人类的国际关系实践。实践、经验和历史才是概念和假定的试验场,①罗伯特·W·科克斯:《社会力量、国家与世界秩序:超越国际关系理论》,罗伯特·基欧汉主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189 页。理论活动归根结底源于实践活动,理论中的任何神秘的东西都可以通过对其赖以产生的实践活动的追溯得到解释和解决。②俞吾金:《实践维度的优先性何以可能》,俞吾金著:《被遮蔽的马克思》,第372 页。凡属科学的国际关系理论,都能客观地说明人类的国际关系实践并能通过实践得到检验,从而进一步推动理论的发展;而那些脱离国际关系实践,仅凭观念演绎和逻辑推理而建构的理论,均为纯粹抽象思辨的产物,不但不能在实践中得到检验,而且往往带有某种神秘的性质。一经把新现实主义理论这种纯粹的逻辑思辨通过实践来认识和理解,它们的谬误就显而易见,其神秘面纱也就自然脱落了。

(五)实证主义的局限性

实证主义是构成20世纪西方哲学主流方法的科学主义思潮,强调“直接从给定之物”出发,离开特定社会的历史和逻辑联系来反映被凝固化了的“给定之物”。③孙伯鍨、张一兵主编:《走进马克思》,第538 页。新现实主义理论是西方哲学科学主义思潮影响下的产物,因此华尔兹的国际关系研究偏好实证主义方法,以此实现了国际关系哲学基础向所谓科学认识论的转变,但其理论研究方法的非科学性暴露无疑。

受经济学研究方法中逻辑实证主义的影响,新现实主义理论运用抽象的“假定—演绎方法”建构理论,通过设计、创造理论解释国际关系。华尔兹认为,“理论不能仅仅通过归纳法来加以建立,理论范畴只能被创造而不能被发现”,④肯尼思·华尔兹:《国际政治理论》,信强译,苏长和校,第7 页。并通过在特殊条件下理论是否发挥了解释作用来检验理论。新现实主义理论通过辅助假设设定核心假定和理论运用的限定条件,使得由假定或理论演绎出的结论成为有条件的预言。如果理论结论与经验事实不一致,则并非意味着核心假定或理论存在问题,而可能是辅助假设存在错误或理论运用的边界条件没有被充分满足。这种检验假设的方法割裂了理论与经验的联系,在实质上体现为一种形式上的“逻辑可能性”的检验,即从初始条件出发通过逻辑推理得出结论,但结论是在如理性国家、国家利益最大化等非现实假设条件下得出的,不可能完全被现实中的国际关系事实所证实,因此只是一种“逻辑结果”。华尔兹借鉴西方经济学研究方法研究国际关系,其理论错误和西方经济学理论错误如出一辙,即首先“作出同现实无关的假定并根据这些假定进行论证,然后得出“结果”并提出“问题”,完全是循环论的思想体系,即仅仅注重追求理论体系内在逻辑自洽的自我循环论证。①[英]琼·罗宾逊、约翰·伊特韦尔著:《现代经济学导论》,陈彪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70 页。忽视假定的现实性和对可证实的“逻辑可能性”的追求使新现实主义理论成为“黑板国际政治理论”。②“黑板国际政治理论”借用了罗纳德·科斯对新古典经济学“假定—演绎”研究方法的批评。这种经济学只注重抽象的范畴演绎,不顾经济现象的现实,因此不能解决实际经济问题。科斯认为,新古典经济学忽视假设的现实性,追求可证实的“逻辑可能性”,使当代西方主流经济学成为“缺乏经验基础”的“黑板经济学”。Ronald Coase, “The Theory of Public Utility Pricing,” Paper Presented at the Economics of Regulations of Public Utility Conference in Northwesten University, 1966。

国际关系理论逻辑应反映现实国际关系活动的内在本质联系和规律,而国际关系的规律体现在国际关系行为主体的行为及其相互作用中。国际关系学属于社会科学,其方法论应主要取决于对国际关系主体及其行为特征的认识。新现实主义理论认为作为社会科学的国际关系学应该成为像物理学、数学等自然科学学科那样的科学理论,而如果以自然科学的衡量标准及其相应的研究方法作为理论是否具有科学性的依据,并认为影响国际关系主体行为的因素众多且关系复杂,其行为结果难以进行受控实验和精确量化,那么国际关系学就不是科学,但华尔兹为实现其把国际关系学打造成如数学、物理学一样的实证科学的理论抱负,运用还原方法③理查德·阿什利认为,新现实主义并没有给予国际体系结构与其部分或单位相区别的身份,国家依然具有优先于国际体系的地位。新现实主义先界定国家这个独立的单位,再考察单位相互作用时的特性,即如果没有国家概念,就无法描述国际体系的结构。罗伯特·基欧汉主编:《新现实主义及其批判》,郭树勇译,秦亚青校,第247 页。肯尼思·华尔兹认为其国际政治理论属于体系理论,理论建构方法为整体主义,但他对国家概念的界定属于方法论个体主义,而方法论个体主义对追求体系理论的结构现实主义来说不应是其理论工具。但是,华尔兹的整体主义承诺在一定程度上恰恰依赖于方法论个人主义,后者蕴含在其理论建构的逻辑中,即如果没有关于国际结构的某种方法论个体主义的假定,国际结构就很难建构起来。就此看来,新现实主义的理论建构方法还是华尔兹所极力批评的还原主义方法。张起:《国际政治哲学》,第103 页。约翰·加迪斯认为,华尔兹固执地将“体系”与“单元”彻底分离,陷入了“还原主义”的窠臼。John Lewis Gaddis, The Landscape of History: How Historians Map the Past, p. 67。新现实主义理论虽然以体系理论的面目出现,但因其核心是“实力政治”理论即研究国家间关系的理论,因此这一理论仍然是单元层次的国际关系理论。杨光斌:《世界政治理论》,第118 页。将国际关系主体的行为动机单一化,并通过简化、抽象现实中的复杂因素建构“假定—演绎”模型,使国际关系行为及其结果可进行实证检验和量化处理,因而将国家高度简化、抽象,通过由国家实力分布形成的国际结构来解释国家行为和国际关系的普遍规律。华尔兹这种建构理论的方法深受西方科学哲学的影响。20世纪50年代后蒯因等科学哲学家运用整体论批判还原论中通过个体说明整体的思想,认为在逻辑构造系统中系统的意义并非建立在单个符号意义的基础上,因为概念或符号的意义只有在系统中才能得到理解。但是,以这种意义上的整体论解释国际关系必然会使理论与现实脱节。从整体上理解国际关系就要把国际社会作为有机的系统整体,从国际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中划分出经济领域,从一切社会关系中划分出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最基本的生产关系,通过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所决定的国际社会“关系”的发展来解释国家的行为并探求国际关系的普遍规律,从国家在国际生产链条中的生产关系出发来解释其合作、竞争和对抗的根源,只有这样才能确立国际关系学科的科学性。

实践是国际关系的发源地,国际关系理论的真理性只能建立在行为体国际社会实践而非“假定—演绎”模式下的“逻辑可能性”基础之上。华尔兹在建构理论时坚持融贯论的真理观,即“真理性只能在于各命题间相互一致”,①洪谦:《论逻辑实证主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65 页。只追求理论体系内部的逻辑自洽。在理论假设的检验上,新现实主义理论坚持符合论的真理观,即只有观察和经验才能证实或证伪假设。在《国际政治理论》一书中,华尔兹经常谈到国际关系的历史,貌似用历史检验其理论。但是,新现实主义理论不是建构在国际关系历史的基础上,而是逻辑演绎的结果,历史和理论是两张皮,“历史所以存在,是为了给理论的充饥(即证明)这种消费行为服务。人为了历史而存在,而历史则为了证明真理而存在”。在这种批判的庸俗化的形式中重复了思辨的高见:“人和历史所以存在,是为了使真理达到自我意识。”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00 页。历史在新现实主义理论中只是结构决定论逻辑呼来喝去的婢女,具有哲学意义的不是事物本身的逻辑,而是逻辑本身的事物。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263 页。在新现实主义理论的语境中,国际关系没有历史,其历史被消融在结构决定论的逻辑中,不是用逻辑来论证国际关系,而是用国际关系来论证逻辑,把国际关系的历史理解为逻辑演绎的插图集,把历史作为其逻辑推演或思想进程的例证。

包括国际关系学在内的社会科学是研究人类社会现象的科学学科,而社会现象是人类实践活动的表现和反映。人类的实践活动内在地包含着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转换和人与物之间的活动互换,最终目的是满足人类自身的需要,因此人类的实践活动必然涉及人与物的关系即价值关系,而作为研究人类实践活动的社会科学也就必然要反映这种价值关系,形成价值判断。社会科学的科学性即是主客体的一致性,而且和价值判断内在地、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其研究方法与结论都会蕴含一定的价值判断。马克思主义认为,政治经济学研究所用材料的特殊性质必然会唤起人们心中的情感和利益。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 页。政治经济学如此,其他社会科学也是如此。只要研究内容涉及人的利益,就必然会产生价值判断。对作为社会科学学科的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来说,没有立场和国界之分、价值中立的研究方法是不存在的。标榜“价值中立”的新现实主义理论蕴含着两极世界内在结构的稳定性和美国霸权的永恒合理性等价值预设,本质上是为适应时代发展的现实需要为美国打造“隐形帝国”的霸权机制提供理论论证和思想资源。②张起:《国际政治哲学——解构国际关系理论的美国范式》,第12 页。

“价值中立”作为社会科学研究的基本要求与对社会事实的“客观性”,认为“必须始终如一地摆脱一切预断”是一切科学方法的基础。③迪尔凯姆著:《社会学方法的准则》,狄玉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51 页。华尔兹把国际关系研究方法分为传统方法和实证方法,④华尔兹把国际关系研究方法分为行为主义方法和系统方法,从他的分析来看,他所说的行为主义方法和系统方法实质上就是传统方法和实证方法。认为传统方法建立在一定的价值判断的基础上,旨在回答“应该是什么”的问题,无法做到真正的客观性,无法通过经验事实的检验而达到科学性的标准,因而真正的国际关系理论必须抛弃价值判断,这是对科学的误解。即使在自然科学中,一些科学基础(基本概念或假设)、科学陈述、科学说明都与价值有关,作为研究活动的科学在探索动机、活动目的、方法认定、事实选择、体系建构、理论评价等方面均蕴含着价值判断,⑤李醒民:《迈向科学的人文主义和人文的科学主义》,《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3年第4 期,第16 页。遑论社会科学。

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是由人、人事组成的社会,历史的或现实的社会兼有客观性和主观性的品性,⑥李醒民:《知识的三大部类: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学术界》2012年第8 期,第11 页。国际关系事件属于社会事实,而社会事实的“性质不是它‘客观地’具有的,相反它要为我们的认识兴趣的指向所限制,因为它产生于我们在给定情况下赋予特定事件的特定文化意义,”⑦马克斯·韦伯著:《社会科学方法论》,杨福斌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第160 页。因而社会科学不仅难以做到价值中立,而且也不应该追求价值中立。⑧唐世平:《社会科学很难价值中立》,《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年5月9日,第B03 版。事实上,国际关系理论与意识形态密切相关。在美国,如果一个人没有被清楚地知道美国拥有主宰世界地位的国际观察家所关注,他的研究就不会得到重视。①台乐怡、徐进:《与权力作斗争——拒绝美国国际关系研究中的实证主义》,《世界经济与政治》2010年第2 期,第140—141 页。从美国各流派国际关系理论在美国的地位和影响来看,至少美国的讲堂只是那些口头上宣称“价值中立”而实际上在为美国的霸权政策辩护的学者的发展平台。美国著名国际关系理论家摩根索《国际纵横策论——争强权,求和平》一书延续了左翼思想,因此必然不会得到美国政府的重视。②杨光斌:《世界政治理论》,第8 页。所谓的“价值中立”只是根据美国的意识形态精心炮制出来的神话,新现实主义本身即隐含着“作为一个现实的人,一个美国公民,华尔兹反对挑战美国霸权和稳定的两级体系”这一价值判断,并且要竭力把自己的价值观兜售给读者。其实,美国对外政策本身在客观上即产生了一套“价值判断”,这些价值判断成为美国国际关系理论在其所允许的范围内做出表面“决策”的基础。在社会科学研究中,理论建构了社会现实即科学研究的“事实”并产生了检验事实的实验,因此美国大量社会科学理论学者乐于频繁介入具体的社会政治实践,美国政坛的“旋转门”现象已成为美国政治制度的有机组成部分,部分国际关系学者相继进入美国政府部门任职,为美国的对外政策献计献策。在战后美国的科研体制中,大量“价值中立”的国际关系学者在美国政府直接支持或在财团、大学、科研机构和各种基金的财力支持下从事研究工作,为美国的国家利益筹策谋虑,为美国的对外政策进行辩护。在现实的国际关系中,可以看到美国的对外政策与美国国际关系理论的内在一致性,如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与美国基于人权的对外干涉政策之间的契合,美国新自由制度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与在多极世界中建构以美国为核心的国际机制的一致,③张起:《国际政治哲学——解构国际关系理论的美国范式》,第12 页。米尔斯海默的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与布什政府的单边主义对外政策的暗合,④王传兴:《从米尔斯海默看进攻性现实主义与单边主义的关系》,《世界经济与政治》2004年第1 期,第4 页。在美国两党否决政治愈演愈烈的背景下民主和共和两党却在对国际形势理解的基础上达成了向现实主义靠拢的共识⑤刘德斌:《大国博弈、国际秩序与米尔斯海默的历史逻辑》,《思想理论战线》2022年第4 期,第83 页。与米尔斯海默的《大幻想》一书的影响,等等。对美国的国际关系理论学者来说,实证主义的方法论只能是实证主义学者的“理想”,这种理想与他们的社会历史理想之间有着天然的联系。

总之,国际关系理论具有“国家性”,⑥王义桅:《国际关系理论的国家性》,《美国研究》2003年第4 期。西方国际关系理论范式的“国家性”逻辑根源于现代世界体系背后资本的逻辑,难以摆脱西方资本主义政治观和意识形态的影响,它在解释国际关系事实时自觉不自觉地为西方意识形态和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运作模式进行合法化辩护,为资本主义大国的外交政策和国际战略实践提供理论论证,开辟舆论道路。①张起:《国际政治哲学——解构国际关系理论的美国范式》,第5 页。作为“科学哲学”面目出现的新现实主义理论,是一门专门为政治服务的意识形态理论。②杨光斌:《世界政治理论》,第2 页。

(六)结构分析方法的异化

国际结构是新现实主理论的核心概念,国际结构决定国家行为是其核心命题。在新现实主义理论中,华尔兹将方法论上的结构分析方法变成了本体论上的结构主义。结构分析方法仅仅具有方法论意义上的合理性,如果脱离历史分析的唯物主义基础,就会蜕变成唯心主义的、先验论的结构主义。结构主义强调结构的自律性、先验性和自主性,使之成为一个没有来源、没有历史、自我发生的 “神秘系统”,其本质是反历史、反经验主义的。

理论建构必须遵循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原则。在理论建构过程中,历史方法和逻辑方法是统一的,逻辑方法以历史方法为前提,历史用逻辑方法来叙述。社会发展往往是跳跃式的和曲折前进的,充满了大量的偶然因素,不可能把偶然因素完全厘清,如果处处跟随历史,思维就无法进行,更无法把握其中的规律。“因此,逻辑的方式是唯一适用的方式。实际上这种方式无非是历史的方式,不过摆脱了历史的形式以及起扰乱作用的偶然性而已。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而思想进程的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过程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的形式上的反映;这种反映是经过修正的,然而是按照现实的历史过程本身的规律修正的。”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3 页。概言之,逻辑方法虽然存在一个独立的范畴运行系统,这一方法可以比自然主义的历史描述更深刻地反映历史,但逻辑本身必须由历史来校正,逻辑方法不过是修正过的历史方法。④杨耕:《重建中的范式:重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第235 页。恰恰相反,新现实主义割裂了逻辑与历史的辩证关系,使逻辑——国际关系的结构脱离了历史——国际关系的内容。在新现实主义理论中,知识客体取代了实在客体,将其作为对实在客体的科学抽象和在思维中的具体再现,符合从“抽象”上升到“思维中的具体”的逻辑进程,但是,华尔兹忽略了从具体到抽象的逻辑进程。“从具体到抽象”的研究方法和 “从抽象到具体”的叙述方法是统一的,“在形式上,叙述方法必须与研究方法不同。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资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这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观念地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①《资本论》第1 卷第2 版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1—22 页。华尔兹的错误就在于以“思维的抽象”——“国际结构”这一仿佛“先验的结构”建构其理论大厦,用思维的联系代替具体的历史进程。但是,“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2 页。对事物的逻辑把握不能代替本身的发展进程,不能把思维中再现的历史等同于真实的历史。华尔兹将逻辑叙述方法置于历史研究方法之上,割裂了现实的“具体”和思维的“抽象”之间的辩证关系,主观建构起无历史的国际结构,将其作为分析的概念从历史中分离出去,满足了其国际关系理论科学化的理论追求。

如果对国际结构的来源即人类的国际关系实践活动进行深入考察,华尔兹对国际结构的分析方法就是典型的形式化的结构主义。一方面,国际结构不是凭空生成的,它是特定历史条件下人类实践活动的结果,是人和国家集体行动的产物,而不是永恒的、非历史的“先验的理性结构”。新现实主义理论对国际关系的理解是从唯理论的角度进行的“理论实践”,重在对国际关系进行理论上的再现和叙述,无意触动、改变现实的国际结构,而只是对其进行理论解释,用结构的自律运动代替人类的国际关系实践活动。另一方面,要看到结构的约束不是机械的、静止的、线性的,国家在其中仍有选择的自由,国际结构在一定的条件下能够随着宏观历史的发展与国家间互动而改变。在现实的国际关系中,随着大国实力对比和战略关系的变化,国际体系的单级结构、两极结构和多极结构相互转化,其对大国、中等国家和小国的结构约束力也各不相同。

结构主义属于形式主义理论,是现代哲学中无处不在的脱离具体内容、脱离各种能指理论的普遍趋势的极点。③弗里德里克·詹姆逊著:《语言的牢笼——马克思与形式主义》,钱佼汝、李自修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163 页。华尔兹为了结构主义方法论的要求而放弃了对国际关系内容本身的关注,国际关系规律就不再是用来表达国际关系发展过程中本质的、必然的、稳定的趋势的术语,而成了被国际关系结构模式加以消解的一种形而上学的实体对象,国际关系的内容和规律也就成了一个应被悬置起来的一种不可知论视域中的自在之物。这样,华尔兹就把国际关系理论建构为一种与国家及其实践活动相分离的东西,留下的只是对于国际关系的一种假定或认知模式。

三、结语

无论自觉与否,各派社会科学理论都建基于不同的哲学基础之上,社会科学理论的理论品格深受其哲学基础的影响。如果理论建构的哲学基础存在错误或不当,即使冠以科学之名,这一理论也不可能是科学的。一旦哲学基础错误,任何精巧的理论建构路径都无法弥补理论体系的先天缺陷。新现实主义理论存在缺陷的根本原因在于其哲学基础的错误,其理论建基于即使自然科学界也并不接受的机械唯物主义哲学基础之上。新现实主义理论的建构方式反映了理论建构者的信心缺失,而自身又怀有宏大的理论抱负,总担心自己的理论不被视为科学理论,于是在特定科学哲学理论的误导下,不顾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科学性”之区别,试图运用自然科学的研究程序进行理论建构,造成“橘枳之变”的不良后果,陷入“华尔兹陷阱”而不能自拨。不仅如此,在逻辑实证主义的指导下,新现实主义理论寻求对国际关系现象做出法则式的解释,以具有最少内涵的抽象概念作为理论建构的逻辑基点,将以因果关系为表现形式的经验性规律作为解释起点,探究局限于经验世界的所谓普遍规律,然后以之剪裁丰富多彩的国际关系现实,而不去追溯经验现象背后的实存世界(The World of The Being)及其运行机制。总之,新现实主义理论的非科学性是由其错误的哲学基础导致的,其理论缺陷是无法补救的,新的国际关系现实呼唤新的国际关系理论的建构。

面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既有的国际关系理论知识架构和知识积累已无法对此做出有效回应,基于特定国家的特定历史、特定文化传统和特定国际关系实践的西方特别是美国范式的国际关系理论无法充分解释当今世界的变化,更无法解释中国和平崛起的新道路和参与全球治理时所贡献的“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中国已成为新型大国,但其国际关系理论研究目前在学术命题、学术思想、学术观点、学术标准、学术话语上的能力和水平与其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尚不相称。①2016年5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我国是哲学社会科学大国,研究队伍、论文数量、政府投入等在世界上都是排在前列的,但目前在学术命题、学术思想、学术观点、学术标准、学术话语上的能力和水平同我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还不太相称。”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5月17日,第2 版。为此,中国国际关系理论学界应当进一步提高理论自觉,跳出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窠臼,摆脱对美国范式的学术依附,在继承中国传统优秀文化遗产、借鉴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合理成分的基础上,基于中国国际关系实践和文化背景提炼核心概念、规划研究议程,建构既融入中国独特文明经验、又包容人类共同文明成果的中国学派国际关系理论,创造新的国际关系知识生产结构,增强中国国际关系理论话语权。

鉴于理论的哲学基础对于理论成功的极端重要性,中国学派国际关系理论必须建基于正确的社会科学哲学基础之上,摈弃在科学哲学领域已被批得体无完肤的逻辑实证主义,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和以和合、中庸、包容为核心要素的中国传统哲学作为中国学派国际关系理论建构的坚实哲学基础,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理念、境界、哲理、情怀、真善美①《关于中美关系的几点思考——前驻美大使崔天凯在2021年国际形势与中国外交研讨会上讲话全文》,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网站,2021年12月24日,https://www.ciis.org.cn/xwdt/202112/t20211224_8341.html。等核心元素融入中国学派国际关系理论。同时,作为中国学派国际关系理论建构主体的中国国际关系学者也亟需提高自己的哲学素养,②社会科学哲学可为社会科学理论提供世界观和方法论指导,在社会科学理论建构中发挥奠基性的重要作用,汉斯·摩根索的《国际纵横策论》、肯尼思·华尔兹的《国际政治理论》和亚历山大·温特的《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开篇都在论述哲学问题,特别是约翰·米尔斯海默的《大幻想:自由主义之梦与国际现实》更是用相当的篇幅对美国霸权的思想根源和自由主义思想的根本缺陷进行了政治哲学方面的探讨,这表明四位学者都具有深厚的哲学素养,其理论都奠基于一定的哲学基础之上。与之相比,中国的国际关系学者或者没有经过专业的哲学素养训练,或者在哲学素养方面尚存在进一步提升的空间,抑或只认同、信奉西方科学哲学理论。存在严重理论缺陷的新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及其科学研究方法之所以被中国国关学界的一些学者奉为理论圭臬,大概与此种状况的存在密切相关。国际关系研究水平不但与研究方法密切相关,更与学者的哲学素养密不可分。如果没有一定的哲学素养,仅靠研究技术和方法的改进恐难以进一步提升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水平。为提高国际关系学者的哲学素养和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水平,在国际关系专业人才培养过程中,有必要在课程设置方面增加社会科学哲学的学习与训练,但不能仅限于西方科学哲学理论,更为也至关重要的是要建构中国自己的社会科学哲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与话语体系。立足中国哲学资源,建构出既具有历史视野、又具有现实关切,既能解释中国国际关系实践,又能有效回应当代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一时代嬗变的中国学派国际关系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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