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社会结构分化与包容性团结:层次、形态与路径

2023-04-07 03:19戴洁
统一战线学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信息时代分化分层

戴洁

(华东政法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上海 201620)

一、问题的提出

早在20世纪70年代,计算机与互联网络的通信技术刚开始起步与萌发时,贝尔就曾提出,一种显著区别于工业社会的新的社会形态即将到来。“后工业社会”形态的核心特质在于社会生产方式的全面信息化,具体而言主要有三个方面的表现[1]。一是信息科学与技术的发展与创新,使知识和技术成为社会生产中创造价值的主要来源,成为经济与社会发展的核心动力。二是信息科学和技术对于农业、工业等传统生产部门的革新,将支撑传统农业与工业制造业的信息化生产转型。三是信息科学和技术的利用与应用,使数字信息成为主要的信息形式,需要依靠信息基础设施及互联网络等通信设备与互动媒介。

社会生产方式的重大变革,使人们的职业、社会关系与社会交往方式发生相应的变化,即社会成员的工作与生活在疾速地信息化。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第50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2年6月,我国互联网络用户规模达到10.51亿人,互联网络的普及率达到74.4%[2]。信息时代人们的社会生活与前信息社会存在显著的差异。一是信息获取方式上,前信息社会人们依赖亲身的身体感知与现实的生活经历,而信息社会中人们不需要亲身体验即可获取丰富的信息,且信息实时更新、迅捷可及。二是社会交往方式上,人们不再需要完全依赖面对面的互动,可在互联网络空间中实现与交往对象之间的联结。三是资源配置方式上,日益围绕信息的生产、传播、应用等领域展开,使原有的资源结构发生整体变迁。

生产技术与生产方式快速变革引致的社会结构分化,在合理情形之下能激发经济与社会发展的活力,但不合理的结构分化则蕴藏着巨大的风险及严重的秩序困境。历史上许多国家在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伴随民主化、社会开放、企业家的出现和自由市场而生的是失业率上升,贫困加剧,社会约束降低,犯罪率大幅上升,派系斗争,失控加剧,低俗的大众文化泛滥”[3]。现实来看,当今世界正处在由工业社会向信息社会转型的过程中,面临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信息技术在其中充当着关键变量的角色。近年来,世界上一些国家频频受到信息技术的负向影响。2022年1月哈萨克斯坦爆发了由国外势力通过信息网络有组织地动员和发动的“颜色革命”。俄乌冲突中,“网络技术已经内嵌入战争进程,基于网络技术的算法认知战成为与现实战争有所区别但又密切相关的‘第二战场’”[4]。由人工智能技术发展而来的“计算宣传”[5],在网络信息平台上操纵公共舆论,鼓动两极分化,形成虚假民意,扰乱公共秩序,撕裂社会共识[6]。其通过有策划的算法指令使普通民众难以分辨真假信息,目的是让国家与社会决策者错误地判断民意、做出错误的决策[7]。可见,信息社会可能面临严重的社会分裂风险与后果。

我国面对信息获取方式、社会交往方式、资源分配方式的深刻变化,个体生活、群体交往、阶层结构等社会构成要素也发生重大变迁。对此,党和国家始终强调要加强信息时代的团结。2022年7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统战工作会议上指出,要做好网络统战工作,走好网络群众路线[8]。统一战线融合了多维度的团结面向和形态,能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有效处置一致性与多样性的关系[9]。在当下信息社会转型期,有必要关注社会结构中凸显的新变化,探讨社会结构变化呈现的新形态,分析在社会结构分化情形下重塑社会团结的方式和路径。社会结构分化是一面双刃剑:若是在结构分化的同时又能实现有效团结,则可使社会充满活力与创造力;若是结构分化之后彼此冷漠、相互排斥甚至对抗,则可能给社会秩序与社会发展带来巨大的风险。在信息社会转型中,社会结构分化呼唤一种新型的团结模式,即“包容性团结”,使社会结构在分化的同时保持必要的、包容的凝聚与团结。

二、信息社会的个体分化:原子态生活的新样貌

信息时代的到来,加剧了社会个体的个殊化与个性化。在前工业社会,人类处于适应与顺应自然的历史发展阶段,利用粗糙的生产工具在自然世界中获取生存与生活所需的资源。由于科学技术与生产能力的限制,人们所能获得的信息相似度高,生产与生活的同质性强。在工业社会,人类寻求摆脱自然界的限制与约束,利用机器生产工具改造自然。伴随机器化生产而出现精细的劳动分工,在提升生产效率的同时使社会职业迅速增多,不同职业的人们获得的信息与知识呈现显著差别,同时流动性增强使人们的工作与生活的异质性不断增加。在信息时代,伴随信息科学知识与技术的发展,人们在社会生产与生活中所能接触与获得的信息爆炸式增长,使个体之间呈现出显著的差异化与个性化。

(一)个殊化存在:信息测量粒度精细化

个殊化的本质意味着个体的异质性,信息社会正在使每个个体的信息测量粒度达到前所未有的精细化。粒度,原指颗粒的大小,在信息技术领域则是指计量与存储数据与信息的精细程度,粒度愈小表明信息的计量与存储愈为精细。人类社会发展与技术进步,使个体信息粒度测量的精细化程度不断提升。在前工业社会,个体的信息仅能被很粗略地计量,依凭个体所属的家庭、家族、部落、村落等出身身份、地位信息进行定位与分类。在工业社会,个体的信息计量有所细致化,诸如财富收入、权力地位、受教育程度、职业声望、社会关系等信息,成为判断个体的社会身份与态度行为的主要依据。在信息社会,采集与存储信息的技术获得革命性进展,使个体信息计量迈入精细化时代:一是信息采集范围几乎可覆盖个体所有的工作与生活领域;二是信息存储与更新技术可实现对所有信息的实时监测与及时更新。

在信息时代,社会个体所产生的信息极容易被留存与存储。随着数字化技术的应用与飞速发展,信息时代中每个个体的身体、情绪、健康、社会关系、实时行为、互动交往等丰富信息能连续不间断地被精细化地观察、测量、记录与解析。智能手环、可穿戴设备、电子设备的观测、互联网络的痕迹等,所提供的信息具有良好的准确性、完整性与实时性,让个体前所未有地了解自身。信息颗粒持续地精细化,个体的完整面貌伴随着信息痕迹在不断累积、拼贴与更新的过程中愈来愈真切,个体不再与任何其他个体相同或相似,而是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以完全个别与个殊化的方式存在[10]。

(二)个体化生存:信息网络的智能化

人类的生存与生活依赖信息及由信息链接到的其他重要社会资源,信息时代的计算与互联网络把信息资源由面对面的人际互动抽离到万物相连的网络空间。在前信息时代,个体所能获得的信息主要源于直接的、真实的人际互动,在人际互动的过程中建立起信任与互惠的关系,并由此获得生存与生活所需的资源。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是如此重要,那些拥有更多社会联结的人常常能得到更多的信息与有价值的资源,因而人们愿意对社会关系进行投资。个体所拥有的社会资本,是依凭社会关系所能获得的资源,“期望在市场中得到回报的社会关系投资”,而“作为分析对象的市场可以是经济的、政治的、劳动的或社区的”[11]。在信息时代,原有依靠直接的人际互动才能接触与获得的信息,通过互联网络丰富地呈现出来,而面对面的社会交往中所蕴含的信息资源及其价值相对下降。

人工智能及其设备的开发与利用,实现了对个体化生产与生活的支撑。在前信息时代,由于每个人通过自身的亲身经历所能获得的信息、知识与经验整体而言是有限的,个体未能有足够的能力相对独立地生存与生活,而需要努力地通过社会交往建立社会联结,并期望在自己可能需要他人帮助时能在社会关系网络中获得社会性支持。个体的生存与生活需求的满足程度依赖于他与其他个体的合作与联系,若是在社会生活中处在被孤立的境地则是令人担忧和恐惧的,这意味着个体在遇到艰难处境时难以得到他人的援助以渡过难关。而在信息时代,智能技术极大地延伸了个体在生产与生活中的功能,提升了个体独自工作与生活的能力,个体在日常、物质与精神生活领域的需求大多可依靠智能方法和手段、产品和服务而得到个性化的满足,在需要帮助时亦能得到技术性支持与辅助。

(三)个性化表现:信息的“祛蔽”与彰显

信息时代为个体的个性形成提供了土壤。个性即个体的独特性。一是每个个体拥有与生俱来的独特的自然禀赋,“每个人都是带着一系列给定的特质、能力和才能而进入世界之中的特殊的个体”[12]。二是每个个体具有在生活中实现自我可能性的动力,“个性代表了最大限度地分沾了类本质可能性的个人的潜在可能性”[12]16。但是,个体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自我潜能与发展独特的个性,则取决于特定的社会,即社会允许与促成个性发展的程度。在前工业时代,人们日常的劳作与生活结构是稳定而固化的,“前人所用来解决生活问题的方案,尽可抄袭来作自己生活的指南。愈是经过前代生活中证明有效的,也愈值得保守”[13]。在这种模式下,个体须遵循前辈的生活经验,个性化生活未有存在的可能。在工业时代,追求效率的分工秩序与科层制的管理设置,让个体的劳动与生活常常处于被安排与控制的境地而失去主体性。信息时代使个体能获得丰富的信息与知识,在此基础上有可能不断形成与更新对自我和环境的认知,充分理解自身潜力并发展自己独特的个性。

信息社会亦为个体的个性表现提供了空间。个体的个性需在社会生活中表现出来,而社会生活的形式又依赖于社会生产的方式。“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因而,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14]在前工业社会,乡俗公约、伦理规范维系的传统,是个体需遵循与敬畏的行动指引,指导个体依循前辈与群体认可的生活方式。在工业社会,工具理性的理念过度泛滥而成为一种“铁的牢笼”[15],禁锢个体的主体性与个性,进而把个体限制在工具性与功能性的生活之中。而在信息社会,个体不仅拥有了迅捷地获取信息与知识的机会,同时亦能通过各式各样的自媒体、社会交往媒介等展现自己的生活并与他人互动,实现充分的自我表达与展示。

三、信息社会的群体分化:自主化结群的新样态

信息时代既促成个体的个殊化,又为新的社会结群形态创造条件。在信息技术的支持下,社会成员在不断寻求个体化与个性化的同时,重新热衷于结成新的社会群体。追求个体之个性与集群之归属是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两种对立统一的基本需求。一方面,“个体性”的需求使每个社会成员力图与其他成员存在差异与区别,进而显示出每个个体自身的独特性;另一方面,“集群性”的需求则让每个社会成员在群体中寻求安全与归属,使个体能在群体性的生存与生活中找到自我的社会位置,并进一步定位自我存在的社会意义与价值。在信息社会中,技术的发展使个体之间的联结突破了以往面对面的“身体在场”交往的局限,社会结群呈现出新的特征。

(一)结群的意志分化:社会结群的意志选择

社会成员结成群体的基础,与社会生产与生活方式紧密关联。在前工业社会,社会群体由先赋的血缘与地缘的联结自发而自然地形成。以血缘与地缘为联结纽带的家庭、家族、部落与村落,是基本的社会生产和生活单元,是社会成员共同生活形成的共同体。“所有亲密的、隐秘的、排他性的共同生活都被我们理解成共同体的生活”,“在共同体里,一个人自出生起就与共同体仅仅相连,与同伴共同分享幸福与悲伤”[16]。血缘与地缘的群聚性生活对于个体的影响,不仅在于它使个体能得到持续生存与发展的必需资源,更重要的是使社会成员间通过持续的情感投入形成无可比拟的亲密关系。在工业社会中,由于工业生产方式对传统农耕方式的革新,自然的血缘与地缘纽带的结群基础遭遇冲击,经由工业劳动分工而出现的专业化的职业、因自主选择而居住的社区、因兴趣结缘而形成的社群等,成为人们生产与生活的主要载体,职缘、趣缘成为社会成员结群的新方式。

在信息社会中,社会成员突破了需要“身体在场”的社会交往与互动方式,能够超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而结成群体。与前信息时代的结群方式相比,信息社会的群体分化不断加快,社会结群的基础由“本质意志”加速转变为“选择意志”[16]200:传统社会的血缘与地缘联结是自然的、先赋的,是社会成员无从选择的,因而具有“本质意志”的特质,由“本质意志”结成的群体具有长期的确定性与稳定性。而工业社会生产与生活方式使结群具有了一定程度的选择性,先赋性影响的重要性在减弱,但依然需要在具体的职业与真实的生活情境中结成职缘、趣缘群体。但是,在信息时代,由于超越时空的社会联结使社会成员的“选择意志”日益凸显,社会成员选择结群的时空范围迅速扩展,在脱离具体社会生产与生活情境的数字信息空间中可以结成多样化的社会群体。

(二)结群的形态分化:需求多样与群体多元

社会成员由个体结成群体的动力,与特定的需求及其满足密切关联。需求是指社会成员在社会生存、生活与发展中的需要;需求的形式多种多样,但其能否被社会所意识、承认并予以满足,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与生活样态息息相关。社会成员的需求主要有物质、社会、精神等主要维度:在前工业社会,由于生产能力相对低下,而且农耕社会的流动性弱,“乡村里的人口似乎是附着在土上的,一代一代的下去,不太有变动”[13]7,生存与繁衍是社会成员的主要需求,通过天然的血缘与地缘结成稳定的群体,在相互扶持、守望相助中维续生活与繁衍后代。在工业社会中,由于社会生产能力的提升,社会成员逐渐拥有了劳动之外的闲暇,同时社会流动性不断增强,人们的生活变得异质化,需求不再局限于生存、繁衍而变得多样化。

在信息时代,社会生产与生活中的信息愈来愈丰富多样与实时可及,社会成员的眼界变得前所未有开阔,相应的需求源源不断地产生与更新。在多种多样需求的基础上,人们结成群体的动力主要有三种类型。一是功能型群体,即基于日常生活中功能性需要而结成的群体:在群体中成员通过互动与交流,能得到与扩展日常生活所需的信息,进而提升生活能力与生活质量。二是情感型群体,即基于情感的沟通与归属需要而结成的群体:群体成员并非出于功能性或功利性目的,而主要希望满足心理与情感的需求,进而寻求与身处相同或相似情境的社会成员交往。三是意见型群体,即基于价值与文化观念的认同需要而结成的群体:在多样化与多元化的信息空间中,社会成员不断寻求能与自身产生共鸣的成员而联结成群体。

(三)群体的观念分化:意见引领者与公共舆论

在信息时代,人们出于“选择意志”而结成的社会群体中,呈现出鲜明的特质:“去中心化”与“意见引领者”并存。“去中心化”是指在社会群体的结构中,并不如同前信息时代的群体一样,常具有确定的、统一的权威领导者,并建构出层级式的结构。一方面,在信息时代的社会群体中,由于个体社会成员的“选择意志”,个体在群体中拥有了更强的自主性,群体成员间的地位相对更平等。另一方面,面对愈来愈多元化的信息,部分社会成员并未有充足的时间、专业的知识和能力甄别、筛选、传播有价值的信息,因而具备更强信息获取、搜集、整理、分析能力的社会成员,则逐渐成为社会群体中的“意见引领者”,并具备了影响其他群体成员态度和行为的能力。

意见引领者是社会群体中信息传播的枢纽[17]。信息经由意见引领者到达群体成员,同时群体成员的意见经由意见引领者的传播而形成公共舆论。算法和大数据技术更是强化了群体观念的分化。在结群与群体演化的过程中,群体内成员间的相互影响尤其是意见引领者的积极引导,在群体内部常常形成一定程度的共同观念,以区别于群体外的社会成员,进而在群体之间出现愈来越多的差异。群体间的观念分化可能产生双重影响。就积极影响而言,多元观念在信息空间中得以呈现,不同个体和群体的需求、意见与建议得以表达与被看见;多元观念的碰撞常能产生有创意的看法与想法,推动知识与理念的创新。就消极影响而言,多元观念的矛盾和冲突,可能使观念不同的群体趋向封闭化甚至严重地相互对抗;由于互联网络能使信息具有强大的传播与社会影响力,群体之间的冲突与对抗可能蔓延至整体社会生活中,导致公共舆论的对立与公共意见的撕裂。

四、信息社会的阶层分化:叠加态分层的新趋势

在工业社会向信息社会转型中,社会生产方式由工业社会的制造业生产方式转向信息化生产方式,经济与社会发展的基础悄然发生变迁。“变化悄无声息地在未经计划的情况下紧随着正常的、自主的现代化过程而来”,“打破了工业社会的前提并开辟了另一种现代性的道路”[18]。社会生产的组织形式逐渐围绕信息化而展开,人们在生产过程中结成的生产关系与原有的形态相比发生显著的变迁。马克思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19]。正是由于生产方式的深刻变革,社会关系随之发生革新,社会结构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在信息社会中,社会生产与生活形态的迅猛变革,使得社会阶层结构出现了新特质。

(一)以信息为中轴的分层:社会分层的新依据

社会分层是人类社会自古存在的社会事实。“普遍存在于该社会各处并具有其固有存在的,不管其在个人身上的表现如何,都叫做社会事实。”[20]社会分层是指依据一定标准把社会成员分成层级的过程,及在此基础上呈现出层级化结构的结果。换言之,社会分层既是动态的层级塑型的社会过程,亦是静态的层级结构的社会结果。就社会分层的标准和依据而言,有两种主要的视角。一是“资源视角”,即根据社会成员所能获得的有价值、稀缺的社会资源数量与质量不同,而在社会层级结构中所处的地位相应不同。二是“关系视角”,即依据社会成员在社会关系中所处的位置,社会成员“处在与其他人的关系网络内部的‘位置’上,这些位置蕴含着各种身份、利益、互依性与现实的参与”[21]。

信息社会的到来使社会分层的依据正在发生变迁。就“资源视角”的社会分层标准而言,在工业社会时期,社会中有价值的、稀缺的社会资源主要有三种:经济层面的物质财富与收入、社会层面的社会地位与声望、政治层面的政治权利与权力等[22]。而在信息社会中,出现了一种新的重要的有价值的稀缺资源——信息资源。社会成员所能获取、传播、转换信息资源的机会与能力不同,日益深刻地影响着其在社会分层结构中的地位。就“关系视角”的社会分层标准而言,在工业社会时期,社会成员在工业生产中所缔结的社会关系,主要是指对生产资料占有及在管理过程中所形成的关系,并据此区分不同的层级。但在信息社会中,由于社会生产围绕信息化开展,社会成员在信息生产、交往、传播过程中形成的社会关系正在成为新的社会分层依据。

(二)信息与资源视角的分层:分层结构的交错

在信息社会中,数字信息是主要的信息形式。数字信息作为信息时代一种重要的有价值资源,其与传统的物质财富、政治权力、职业声望、文化资本、社会地位等现实中稀缺的有价值资源之间的关联,既存在显著的正向相关,又具有自成一格的特质。一方面,社会成员对信息资源的掌控与其所能获得的信息资源的机会密切关联,而信息资源的获得机会又受其在原有社会分层结构中所处位置的深刻影响,因而在信息社会分层中有一部分是既有社会分层结构的映射与延续。在现实社会情境中,愈是在经济发达地区从事现代产业与职业的社会成员,因所在地区与所从事职业的信息基础设施水平愈高,其获取信息的渠道愈通畅;经济收入愈高的社会成员,愈能承担获取与传播信息所需的经济成本;教育与文化程度愈高的社会成员,愈能理解与掌握获取信息所需的知识与技能;政治与社会地位愈高的社会成员,愈加关注、能了解与接触到丰富多样的数字信息等。

另一方面,社会成员对信息资源的掌控还与其所具有的处置信息的能力紧密相关,在信息资源的获得机会日益普及的情形下,社会成员处置信息资源的能力不同,促使信息社会分层中另有一部分与既有社会分层结构发生位移。处置信息的能力主要涵括信息采集与搜索能力、信息使用与应用能力、信息传播与互动能力、将信息资源转化为其他有价值的经济与社会资源的能力等。在获得进入数字信息网络的机会之后,社会成员的信息处置能力不同,影响其在信息社会分层中的位置。信息资源的普及性扩展及社会成员的信息能力差异,正在产生新的社会阶层分化与流动。那些原本在物质财富、职业声望、社会地位中不具有优势的社会成员,利用良好的数字信息技能将信息资源转化成经济与社会资本而获得向上流动的机会。反之,那些由于自身与(或)环境的影响,而不具备良好数字信息能力的社会成员,则可能与信息社会相隔阂、居于弱势的位置。

(三)信息与关系视角的分层:分层关系的新呈现

信息社会的信息化生产关系,产生出新的具有重要价值的社会阶层。在信息社会的生产要素构成中,知识与技术占据着核心地位,并且是现代经济与社会持续发展的动力源泉。知识与技术不仅是一种手段与方法,更是一种“把那些不能自身生产和尚未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东西展现出来”[23]的创造。在前信息时代,尽管知识与技术亦是一种珍贵的资源,拥有知识与技能的社会成员往往具有相对较高的文化与社会地位;但由于社会生产力的整体发展水平有限,在生产领域中一直是以(体力)劳动为主创造价值、创造人们生存与生活所需的主要物品。在信息时代,知识与技术在社会生产体系中占据了首要地位,国民经济的增长、劳动就业、社会发展高度依赖理论知识研究与科学技术进步。掌握高端知识与技术的社会成员,正在成为一个新兴的具有重要价值的社会阶层。

与此同时,在信息传递与传播领域,出现了新的具有强影响力的社会阶层。信息传播能把彼此间未有直接联系的个体或群体连接起来,处在非冗余关系连接之处的社会位置拥有一种信息的“结构洞”优势,且能通过信息优势获得更多资源与利益。在前信息社会中,信息的传播需要面对面互动的情境;而在信息技术革新的时代,通过数字信息的互联网络,社会成员之间能超越空间与时间的限制而发生交往与联结。“如果一个人置身网络,他就能够接触到信息,但凡他需要,他就可以在任何时间与任何人发生互动。”[24]正由于此,数字信息网络把信息位置的“结构洞”优势迅速地放大与扩展,产生出“乘数效应”。在数字信息时代,社会成员由于在数字信息网络中具有的社会影响力的差异,会在信息社会分层结构中居于不同位置;那些具有强大传播力与影响力的社会成员,通过把信息影响优势转换成经济与社会资本,而在信息社会分层中占据更优的地位。

五、信息社会的分化约制与包容性团结

当前我国正处在由工业社会向信息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一般而言,由于社会与文化发展的“堕距”效应,科学与技术领域的变革通常先于社会与文化领域的变迁,后者的转变常常是缓慢而隐蔽的,但是当社会与文化的变化累积到一定程度时则会爆发出惊人的整体社会形态的变迁。近年来,由于信息社会转型的加速,在微观个体、中观群体、宏观阶层各个层面出现了新的结构分化,进而使既有的社会团结的基础和条件发生了变化。社会结构的分化呈现出双重效应。一方面,其具有正向功能,让国家与社会充满生机活力和进步的动力,推动社会向更美好、更文明的阶段发展。另一方面,其使社会面临潜在的风险,给社会凝聚与团结带来了严峻挑战,因而需以包容性的团结适宜地约制社会分化。

(一)个体分化与公共团结:公共精神的培育

在工业时代制造技术的基础之上,信息技术的发展与应用进一步释放了社会成员的主体性与能动性,使个体化与个性化的生产与生活成为可能。信息科学技术的革命性发展,赋予了个体社会成员前所未有的自主与自由。科学技术的每一次进步,都伴随着人类社会生产能力的提升与社会生活的改善。信息技术根本性地改变了信息采集、交流、传播与利用的方式,人类不再仅依赖面对面互动,而极大扩展了接触、了解、使用信息的机会。信息技术的革新,使个体能够在信息基础设施与个人信息设备的支持之下,相对自主地获得、存储、传播信息;信息社会的到来,加快了个体在个殊化与个性化基础上的不断分化。但与此同时,若个体性的分化缺乏一定的约束,社会的原子化程度会进一步加深,容易使个体由于缺乏社会关系的联结而陷入孤立的个人主义。这是“一种只顾自己而又心安理得的情感,它使每个公民同其同胞大众隔离,同亲属和朋友疏远”[25]。

在信息时代,个体成员对于公共社会依然具有强烈的认同与归属需求。在个性化与个殊化加速的信息社会,更需要培育一种新的社会共同体的公共精神,“这将是古代氏族的自由、平等和博爱的复活,但却是在更高级形式上的复活”[26]。在信息社会中,公共精神与集体情感依然具有重要地位,主要原因在于:一是公共精神是每个社会成员需要具备的一种美德,当人们具有公共精神时,他们能超越个体的、特殊的、私人的利益而考虑公共议题,以理性公正的立场维护普遍的、公共的利益,从而促进国家与社会的团结。二是在个体殊异与分化的时代,若缺乏集体意识与公共精神的引领,个体疏离于社会化的公共生活,则易于陷入孤独与封闭的陷阱,进而在社会生活中面临困境,“缺乏足够的共同纽带也是人们感觉遭到离间、疏远与无依无靠的主要原因”[27]。因而,当信息技术愈发增进个体的自主与自由时,更需要重新唤起社会成员的公共意识与新的集体精神。

(二)群体分化与沟通团结:理解的交往互动

在信息时代,由于信息的生产、交流、传播等方式发生革命性变迁,社会成员基于自身意愿和选择在数字信息的互联网络空间中展开互动与联结已变得触手可及,人类社会呈现出“重新部落化”的结群与聚合的新趋势[28]。在文字产生之前的初民社会,社会成员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传递信息,以群居部落的形式生存与生活。后来,文字与书面语言的发明,逐渐解构了部落制的生活方式。伴随电子信息技术的革新,人们跨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拥有了选择重新聚合成“部落”的可能性。在信息社会的群体“部落”中,社会成员往往通过自主地选择而结成群体,在群体中参与对话与交流、理解与认同。

个体成员自主与自由地结成社会群体,在信息社会是一种愈来愈普遍的存在与生活方式。然而,“既有冲突不和,又有爱与和谐——这是任何部落民族惯常的生活方式”[29]。社会结群对于社会团结的影响是双重的:良好的结群行动能促进社会成员之间的团结;反之则会对社会团结有所损伤,“当每个公民各自建立了自己的小社会后,他们就不管大社会而任其自行发展了”[25]。因而,社会需要有介入社会群体团结的机制,尤其是对数字信息网络空间中的群体。一是推动社会群体的开放与交流。当社会群体如同原始部落般趋于闭锁与封闭,屏蔽信息的多样性与多元性,则可能导致群体之间彼此隔阂、不能相互理解。而当群体保持开放性,愿意沟通与交流,并在理性交往的过程中不断形成共识,则能在更宏观的层面实现社会团结。二是重视意见引领者的沟通与互动。在信息社会的结群中,意见引领者常居于信息的“结构洞”的位置,拥有影响群体中其他成员态度和行动的能力,因而在社会团结机制中需关注群体的意见引领者,吸纳有益的意见与建议,同时防范不良信息的结群传播。

(三)阶层分化与良序团结:公正的分层秩序

在信息社会中,信息正日益显著地成为一种重要的有价值资源,而且具有转换成经济、社会、文化资本的能力。社会生产与生活围绕信息化的进程而展开与推进,因而社会结构尤其是阶层结构呈现出鲜明的新特征。阶层分化是一种社会事实,是特定的社会依据一定的标准,将有价值的社会资源配置给不同社会成员而呈现出的宏观社会结构。在社会分层结构中,配置资源的标准需要遵循公平与正义,公正地分配社会资源是分层秩序具有合理性与正当性的基础。“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德性,正像真理是思想体系的首要德性一样。”[30]社会阶层分化需秉持正义的原则,维护公正的社会秩序。

社会分层标准与规则的正义,能有效抑制阶层结构分化中的冲突与对抗。一是让社会成员享有公平的信息权利与权益,享有平等的接触、获取、使用信息的机会。由于受到所拥有的经济、社会、教育、文化等资源的限制,社会成员在信息获取与使用中面临的困难与问题,需要通过改善物质与文化生活条件、信息基础设施建设,使普通民众的信息权利与利益得到实现。二是重视新兴的重要的社会阶层。高端的知识与技术人士愈来愈成为经济与社会发展的主要支撑,因而需高度重视知识与技术阶层,使他们成为促进社会团结的重要力量。同时,重视具有社会影响力的网络人士与意见引领者,引导他们为社会团结发挥正功能。三是关注与帮助伴随信息化生产与生活转型而新出现的弱势社会成员。由于年龄、文化、教育水平等原因,一些社会成员对数字信息的生产、交流、传播、使用感到陌生,不具备良好的信息能力,而逐渐与信息社会隔阂。因而,需努力改善居于弱势地位的社会成员的处境,使其能与信息社会相融相洽。

六、结语

信息技术的发展与应用,使社会疾速地由工业社会向信息社会转型。在信息时代,社会生产、社会交往、资源配置的方式等都在发生革命性的变化,进而使社会结构的构成要素发生重大变迁。信息时代转型的社会结构分化,具体展现在三个层面:一是个体层面分化的个殊化与个性化的增长;二是群体层面分化的自主性与多元性的增长;三是阶层层面分化的重叠与交错的加剧。面对信息社会转型产生的新的社会结构分化及给传统的社会凝聚和团结带来的新挑战,倡导并构建包容性团结尤为重要。一是针对个体分化的加剧,需在个体个殊化与个性化的同时,通过培育公共精神唤起个体成员的集体与团结意识,防范陷入孤立、疏远、冷漠的极端个体主义。二是针对群体分化加剧,需在群体自主性结群与自组织团体的同时,通过增进社会群体间的沟通、理解与交流而促进社会群体间的友爱与团结。三是针对阶层分化的新特质,需通过构建公平正义的社会分层秩序,保障社会成员拥有平等获取信息资源的权利与利益。在信息社会转型期,需防范社会结构分化与变迁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对抗与冲突,在新的技术条件下维护和增进团结。

统一战线应适应信息社会转型,利用信息技术赋能团结,赋予信息技术以团结意义,最大限度地促进社会团结。在社会成员的个性更加凸显、社会结群的形态更加多元、社会阶层的分化与流动更加多样的信息社会转型期,统一战线作为承担凝心聚力重要功能的制度设置,需承载更有效推进社会团结的历史使命。其一,面对社会成员的个殊化与个性化趋势,应加强统一战线网络平台建设,增强其对社会成员的沟通及引导功能。我国互联网络用户已达到10.51亿,网络空间是社会成员获取、交流、传播信息的重要空间。统一战线需更加重视网络信息工作,宣传和普及与统一战线和社会团结有关的法律法规政策,同时拓宽与社会成员沟通的渠道,回应社会成员的关切。其二,面对社会结群的自主化与多元化趋势,统一战线应高度关注有社会影响力的网络集群与团体,动态了解网络意见群体的价值和诉求,对其关注的热点和焦点进行甄别和判断,提炼出合理的民意和需求作为党和国家决策的参考。而对于利用网络信息工具,严重虚构及传播虚假、歪曲、非理性意见的行为,统一战线应予以及时遏止。其三,面对社会分层结构的重叠与交错,统一战线一方面应关注新兴的社会阶层,团结新的社会阶层人士,引导其在经济与社会发展中发挥更积极的功能;另一方面应关怀在信息社会分层中获取信息机会及处置信息能力相对弱势的社会成员,推动保障其权益、增进其权能的国家和社会政策的制定与完善,促进整体的社会团结。在新时代新征程上,伴随信息社会的全面到来及深度发展,统一战线应承载新使命、开创新格局,进一步促进社会团结,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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