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巍:设计是从人的角度驯化智能技术的方法

2023-04-12 20:25
设计 2023年6期
关键词:王巍设计师人工智能

采访人:李杰 李叶

受访者:王巍 湖南大学设计艺术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设计》:您如何定义“智能设计”?“智能设计”的重点是“智能”还是“设计”?两者是怎样的关系?

王巍:在我们讨论“智能”和“设计”两者关系之前,首先要思考一下,我们谈的是设计的智能还是智能的设计?“设计”是一个很奇妙的词,既可以名词化也可以动词化,既可以前置也可以后置。智能技术产品的设计与通过更智能的技术手段去做设计是两个不同的范畴,前者指向对象,后者指向方法。

从对象的维度,我们正生活在一个被智能产品包围的时代。智能手机、智能腕表、智能机器人,各种新式的智能硬件层出不穷。智能音箱、智能吸尘器、智能门铃,越来越多我们熟悉的日常产品被“智能化”了。同时,我们也生活在一个对智能交互手足无措的时代。智能问答、智能助手、智能推荐,各种“智能”的热情来袭让我们措手不及。当买到的智能产品、下载的智能软件一次次地降低我们对“智能”这个词的期待之时,我们不得不反思,是智能本身出了问题?还是我们对它的设计出了问题?抑或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

要定义既作为设计对象又作为设计方法的“智能”,首先需要思考的是,当我们在谈设计“智能”时我们实际上在设计什么?“智能”本质上是一种技术或者一类技术的笼统集合。研究复杂性理论的经济学者亚瑟博士(Brian Arthur)在《技术的本质》(The Nature ofTechnology)一书中对于设计与技术的关系做了这样一个类比:设计就像一门语言的具体表达形式。一种新的设备形态或者方式就是把一个知识领域(domain)可能的组件要素组合在一起,这些组件就像词汇库。从这层意义上说,一个领域形成一门语言,而由该领域组件构成的新的人造物(artifact)就是该语言的一个具体措辞(utterance)。技术就像几个不同领域语言的集合,其中关键的活动就是一种构成创作(composition)的形式,并由一种或者几种语言来表达。

因此,对于设计而言,基于相同的智能技术可能有不同的呈现,就像同一门语言下的每个人的表达都是不一样的。可能有清晰的表达,也可能有含糊的表达,有适宜的表达,就会有不那么合适的表达。所以需要语法(grammar)也就是设计方法来指导怎么更好地表达。设计是从人的角度驯化智能技术的方法,各种智能化产品是这种方法的应用结果。反过来,一段时间内各式各样的智能技术也会促进这门设计语言及其语法的发展进化,智能化设计方法工具的进化进一步促进了设计知识体系的发展。从这个角度,好的智能设计就像好的诗歌,它运用了代表时代性的语言要素,并恰如其分地构成一种有韵律美感的形式,传递创作者独特的思想。

《设计》:马里兰大学Robert H.Smith商学院市场营销学教授罗兰·T·拉斯特(Roland T.Rust)在《情感经济:人工智能、颠覆性变革与人类未来》一书中把人类的经济活动分成三类,其中的“情感经济时代”即“人工智能逐渐开始比人类更聪明之后,人类能发挥作用的地方,会逐渐转移到情感领域”。那么在您看来,人工智能让设计师的工作变得更容易了还是更难了?在学校里的“未来设计师”应该习得哪些知识和能力才能提升自己的不可替代性?

王巍:人工智能让设计师的工作变得既更容易了又更难了。短期来看,设计者可以借助人工智能工具让一些设计过程性工作变得更容易,例如可以用ChatGPT编写故事版脚本,用其他的AI工具生成插图,甚至生成概念设计原始模型,未来还可以期待人工智能在人智协同的产品设计上做得更多。但对于设计行业生态整体而言,当这部分案头工作都变得容易了之后,原本依靠这些技能的设计师的不可替代性就产生了变化,而另一些设计工作如产品定义、设计沟通表达也许就会变得更难了。

同时应该看到,ChatGPT已通过对话文本的手段做到浅层的、显性的情感表达,Siri的设计中也是有情感的。当然,目前人工智能要达到人类高级“情商”和“同理心”还需要一段时间,但简单的闲聊型设计咨询服务也许不久就可以实现。拉斯特认为注重情感或情绪体验的工作难以实现自动化,因此人类工作中技术性的部分慢慢淡化,情感向的技能将进一步升级。但是,我认为,人工智能向情感化发展是早晚的问题,例如个人护理、适老关怀中人工智能的介入,如果情感型工作也会由人工智能取代,人最终成为“无用阶级”,那时的设计者还能做什么?

从长期来看,需要思考设计者与人工智能之间到底是谁将设计谁的关系。拉斯特在《情感经济》中比较了生物智能与机器智能的优势。从两种“人工物”的关系,即人工物(artifact)和人工智能(AI)之间,当未来终究有一天一种人工物开始可以去设计另一种人工物时,人类设计师还能做什么?OpenAI会生成手绘故事版,还会生成设计,生成建筑。未来设计师被人工智能取代之前,可能先会被研究开发人工智能的计算机科学家取代,因为他们既具有生物智能的优势,也拥有情感化工作的能力。因此,如果还希望把未来的设计师定义为未来的创造者的话,其不可替代性的本质来自于以人的角度了解和思考要创造什么的能力,以及如何在社会化的环境中实施它。

《设计》:目前的设计教育是否对应对真实世界挑战的设计核心能力有了明确的认识,并以此为目标来调整教育的内容、培养的方式和支持的体系?我们的课程设置正在做出什么样的调整,引入了什么新的方法工具,如何设计出新的教学内容?

王巍:设计教育一直在积极对应对真实世界的挑战。王敏老师在《昨天的设计布道者与明天的设计师》一文中提出拥抱技术、追求完美的设计布道者精神。我非常认同他提出的设计教育的核心是人的素质的培养。创新思维、具有豐富想象力以及良好的审美水平始终应是设计教育的出发与归宿。同时我还想补充的是,设计始终是知行合一的,好的设计教育应该让同学们既要动脑更要动手。越来越多的设计教育已经开始融合如上面提到的人工智能、信息科学等跨学科知识。当我们在关注设计教育中又有哪些新的跨学科知识需要了解的同时,更应该思考如何以新融合的学科知识基础,对设计动手能力培养进行重构。

目前设计教育变革中出现的一些挑战,其本质是“知”与“行”的脱节。例如,很多设计院校本科基础类课程中加入了如Python之类计算机编程课程,Python语言及其众多的扩展库所构成的开发环境十分适合工程技术、科研人员处理实验数据、制作图表,甚至开发科学计算应用程序。但是在设计本科教学体系中,Python与设计实践类课程的“知”与“行”之间的技能接口在哪里还有待磨合。其实不只是这些新的信息技术知识,一些传统的课程如“高等数学”“工程基础”也早就被纳入理工类工业设计本科教学之中,但这么多年来,其与高年级设计实践类课程之间的“知行”连贯性是不理想的。我记得读本科的时候,一位设计教授说过“要学好设计,先学好数学”,当时作为本科生的我觉得很不可理解,但是博士毕业工作后觉得还是很有道理。然而,这么多年来也难见到一本为设计学生写的、能让设计师应用到工作中的高等数学好教材。因此,这些被调整进来的、新融入的课程,往往就构成了每一届设计学生的学习痛点和吐槽点,因为它们是知行脱节的。

生长于信息时代的学生获取知识和资料的渠道丰富而芜杂。在这样的背景下,未来的设计教育应该聚焦在输出一个新的知识体系,以及帮助学习者构建各知识模块之间的有机联系。而在设计教育体系不断从破到立的过程,恰恰欠缺时间的沉淀和设计教育者对这些具体知识块之间联系的构建与打磨。因此,大量新的“知”类课程融入后,整个设计教学体系呈现新、散和碎片化的状态。

除了因为新的“知”类课程导入所带来的对传统“ 行”类课程的挑战之外,在“行”类课程内部课堂实践与行业实践的脱节也是一个问题。例如,很多院校开设了开源硬件、物理计算类的课程,以Arduino、3D打印为代表的一类创客类开源工具平台,作为一个目前可行的知行接口将相关知识讲授与动手实践联系起来,对将相关技术原理融入设计教育具有非常积极的作用。但是实际上这些设计课堂工具技能与智能产品硬件行业应用开发之间也存在鸿沟,一些同学在用这类工具做完毕业设计互动展示会发问:未来走向工作岗位之后还有什么用?但是反过来问,设计课堂中需要教更多的单片机开发技术、自动控制原理这些知识吗?如果需要的话,面向设计类学生的深浅适中程度是几许?这些知识在设计实践中的知行接口又在哪里呢?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将帮助我们回答如何设计出新的教学内容和方法工具。例如,FlexHaptics是一套利用开源硬件、Grasshopper和3D打印技术,面向设计同学和初级设计师的触觉体验概念设计工具包,研究和开发它的动机之一也是希望探索实体交互、触知觉原理和力学有限元分析等相关知识在设计实践与教学中适宜的接口形式。

《设计》:2022年最新版的《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中,设计学成为交叉学科门类的一级学科(可授予工学、艺术学学位)。这预示着设计学科将发生怎样的变化?湖南大学设计艺术学院的设计教育有怎样的教研特色及属地特点?

王巍:设计作为人的创造性活动,决定了设计学科的交叉属性。从全球的角度,设计学科在过去十年发生了很多新的变化,既有上面提到的科技类知识的融入,也有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融入。因此,设计学在新版《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中的灵活调整适时地反映了这种变化。

设计学科的变化将是向更加多样性方向的变化,未来各设计院校的发展也将是更多样化的发展。各美其美,美人之美,这些令人期待的发展将拓展设计学科的外延,丰富设计学科作为一门年轻学科的内涵。

湖南大学设计艺术学院的设计教育根植于工业设计专业,40余年来经历了不断的融合与变革。在综合类研究型大学的环境中,湖南大学的设计学科发展拥抱新工科、新文科对教研提出的新要求。同时,湖南大学的设计教育立足湖南,服务全国。一方面,希望支持湖南工程机械、轨道交通装备、电工电器、电子信息等“3+3+2”产业集群发展对于创新类人才培养的需求;另一方面,也希望通过自身发展在智能人因、数字文化、健康与可持续等领域凝练出学科特色。

《设计》:您曾在任教的佐治亚理工学院创建了设计未来实验室,归国后在湖南大学设计艺术学院创建了湖南大学可触界面与智能交互系统实验室(TUIIXS Lab)、智能产品体验设计工作室(iPED Studio),请您从中外教学实践经验对照出发,谈谈我国工业设计发展从跟跑、并跑到领跑的变革。在国际交流过程中,有哪些教学科研的方式方法您认为值得学习借鉴?

王巍:以个人不成熟的观点,我认为我国工业设计发展目前还谈不上领跑,但是确实在很多领域部分地实现了与国外并跑。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国目前制造业大国的地位和国家对于科技发展的大力支持。但是同时,我们也更应该以一种谦虚和开放的心态去看待其他国家和地区工业设计发展的现状和成就。工业设计自诞生以来,在不同国家和地区就一直是多样化发展的,其发展适配所在地区经济、技术、社会环境的需求。例如,欧洲的后工业化社会决定了他们对于可持续、社会设计的关注。同样,印度的工业设计也有其自身发展的特色。如果在发展的过程中始终只看到自己,人们将不知道他们不知道的。借鉴他人永远比自满对我们自身的发展更有益。

例如,美国工业设计教育的知识体系也许没有国内这几年更新得这么快,各自产业环境下产品设计实践机会也不同,但是相关课程和设计研究中对于动手与实证能力的关注,对于设计表达与设计原理(designrationale)的思维训练,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源自实用主义精神与博雅教育结合,去解决真实世界问题的设计教育传统,也为我们解决上面提到的设计教育知行合一的问题提供了一种可参考的思路。

《设计》:您希望自己的毕业生未来承担起怎样的社会责任,怎样实践设计价值?

王巍:我希望我们的同学们,未来的设计师们,首先,都能拥有全球化的视野,因为未来的中国必将是國际化的中国;其次,都能拥有一颗同理心,善于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即通过在不同行业实践实现作为一个设计师的社会责任,同时也实现自我价值;另外,也希望看到越来越多的同学们未来的职业发展能走出设计师的传统舒适圈,挑战“设计师”之外的新职业生涯和社会角色,创造更多样的设计价值。如果有一天,我们培养的未来设计师都不用去做设计了,也许就是设计教育最大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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