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光多情，常游常新

孔冰欣

大伙儿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牵挽不住。苏堤春晓，人从众叕惊飞鸟；断桥腾沸，素贞许仙难相会。

人间四月，遂想起江南。

诗文里的江南。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的江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江南。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的江南。“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的江南。

“士女闲都，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芳兰芗泽，不胜其合香芫荽之薰蒸；丝竹管弦，不胜其摇鼓颌笙之聒帐；鼎彝光怪，不胜其泥人竹马之行情；宋元名画，不胜其湖景佛图之纸贵”的江南。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乐天、小杜的江南。和靖先生、白石道人的江南。张岱的江南。戴望舒、余光中的江南。……

遂想起三吴风月、六朝烟水、淮左名都、酒酣乌篷的江南。想起无尽绿的江南。想起雨丝霏微如情丝、东风细细如呢喃的江南。

有个声音在耳畔反复催促，软语痴缠：怎能不把苏杭游？怎能不下江南去？

于是，素来慵懒的我，不得不动身了。

调皮的苏老师告诉人们：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西湖处于“水光潋滟”和“山色空濛”的“中间态”，铅云沉沉，天色昏昏——向坡仔请教，美人既未巧笑嫣然，亦非幽兰泣露，只是姿容不整，冷哼一声，是否终究令慕名而来的访客大感扫兴？

扫兴归扫兴，湖还是要游的。各式各样的画舫、小艇竞相揽客，好容易上了一艘，待缓缓开动，努力眼观六路的我不禁咋舌：大伙儿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牵挽不住。苏堤春晓，人从众叕惊飞鸟；断桥腾沸，素贞许仙难相会。“每当新雨初霁，一碧万顷，试步湖滨路，园露椅上，披襟當风，满怀远眺，则南北二峰遥遥对峙，层翠如描，淡云微抹。其下各山下降，与苏白两堤树影相接，尝欲以一语形容，终不可得，若谓天开图画，则尚觉赞美宽泛不切也。”“两岸梅竹交叉，间具野柳，斜枝杂草，直当流泉。小舟自远来，每觉林深水曲，欲前无路，及其既前，又豁然开朗。蒹葭缥缈，烟波无际，远望小岫林，如画图开展。两岸密丛中，时有炊烟一缕，徐徐而上……”张恨水怀旧湖山之际，一派悠闲风度，恐怕是料不到今人这密密匝匝、几近“可怖”的热情的。

船至湖心，水面开阔，慢慢咂摸出了些许意味。袁宏道的“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虽然无缘得见，但重峦叠嶂，姿态潇洒的江南群山，与气魄雄浑、险峻庄严的西北群山不同，自成风流意态，伴着当日的料峭春风、涟漪荡漾，使人难免思维发散，一径发散到传说里泛舟江湖的范蠡与西施。俄顷，突又念及，嘉兴有片范蠡湖，兼有西施冢之称，传西施长眠于此，墓葬湖中。朱彝尊诗云：落花三月葬西施，寂寞城隅范蠡祠。水底尽传螺五色，湖边空挂网千丝。另，太湖伸入无锡的内湖唤作蠡湖（又名五里湖），传范蠡、西施在当地晨看“烟收远树山徐出”，暮睹“月落寒涛水正平”，神仙眷侣，不胜欢悦。其实，这对男女间爱有多深，群众无从考证；“功成身退，携美归隐”类型的大瓜总让老百姓欲罢不能，吃得津津有味，倒是毋须质疑，一目了然。

杭州有西湖，扬州有瘦西湖。叶灵凤回忆，“那时我，正是‘白袷少年’的时代，读过杜牧的诗，读过韦庄的词，去时又恰是春天，因此一到了扬州，在心情上就仿佛堕入了一个梦中，在十多天的旅居生活中，觉得随处都充满了诗情画意，给我留下了至今想起来还有回味的记忆。……画过瘦西湖上的垂柳，画过平山堂一带的松林，又画过水关和坍败不堪的城楼，都是油画。这些都是被我认为同我那时的心情十分调和的景色。可惜这些使我现在看来也许会脸红的作品，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故夜游瘦西湖，别具一番雅趣。而太湖的景致，则以夕照时风华尤盛——万顷柔波之上，残阳如血，远山如海。天际线奇伟瑰丽，神魂为之夺也。

抵达杭州的次日，积蓄着的水汽终于化作了一阵阵幽幽的小雨。雨中寻迹灵隐寺，绿意扑眼而来，振奋精神，贪看亦不倦。宗璞称，“道旁古木参天，苍翠欲滴，似乎飘着的雨丝儿也都是绿的，飞来峰上层层叠叠的树木，有的绿得发黑，深极了，浓极了；有的绿得发蓝，浅极了，亮极了。峰下蜿蜒的小径，布满青苔，直绿到了石头缝里。在冷泉亭上小坐，直觉得遍体生凉，心旷神怡。亭旁溪水琮琤，说是溪水，其实表达不出那奔流的气势，平稳处也是碧澄澄的，流得急了，水花飞溅，如飞珠滚玉一般，在这一片绿色的影中显得分外好看”。说得极是，“绿”乃灵隐风光点睛之笔，比袅绕香火、满殿神佛更吸引我。枝头晶莹似坠不坠，涧流淙淙清透素净，五脏六腑，好像被洗涤了一遍，实在惬意。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灵隐寺始建于东晋咸和元年（326年），梁武帝天监三年（504年），萧衍下诏“舍道归佛”，将佛教奉为国教，随即大兴土木，建寺立塔，灵隐寺因而得以扩充规模。萧衍为“竟陵八友”之一，其子萧统、萧纲、萧绎等皆才思敏捷，博通文史。然萧统英年早逝，侯景之乱后，萧衍及诸子下场凄凉，一门不得善终，可悲、可叹。

雨中寻迹灵隐寺，绿意扑眼而来，振奋精神，贪看亦不倦。摄影/ 刘绮黎

幸好，《昭明文选》仍存于世，成为千载流芳的经典。

清明、谷雨节气，宜休假，宜出游，宜尝鲜，宜喝茶。

茶是绿茶，叶是嫩叶。说金贵也金贵，说亲切也亲切。春饮一盏，韶光尽付。

既然到了西湖，断没有不去茶林/茶园寻幽探奇的道理。株株茶树清新可人、碧翠讨喜，绵绵春雨中，头戴蓑帽、身披雨衣的茶农辛勤劳作，宛然一幅意境悠远的青绿山水画。

空气里全是草木的香，还没喝上龙井，恍惚已有口齿生津的感觉。

《上瘾五百年》指出，酒精、烟草、咖啡因、鸦片、大麻、古柯叶……瘾品渗入了人类社会生活的角落缝隙，让我们俯首称臣，彻底沦陷。幸福感与解脱感都是化学分子凑巧产生的结果；身体机能在快感方面很是吝啬；诱发幸福感的神经传导素分配得非常俭省，而且大都发给对于求生或繁衍后代有益的表现。瘾品会蒙骗这个发送系统，促使这些诱发快感的神经传导素暂时增多。因此，瘾品是对抗难堪处境的意想不到的利器，是逃离现实桎梏的有效手段——哪怕作用只是暂时的，在一个饥渴心灵取代了饥渴肠胃的世界，足够了。

其实喝茶也会上瘾的。但是，与上述瘾品相比，茶叶显然不至于侵蚀大脑的判断机能；恰恰相反，它让我們保持清醒，趋近某种宁静的状态。春品绿茶、夏访莲市、秋赏湖月、冬盼初雪，杭州绵延千百年的风俗与坚持，没错，是从一杯龙井开始的。

茅盾文学奖得主、浙江人王旭烽在去年出版了新书《望江南》，“茶人三部曲”变“茶人四部曲”。分享创作初衷时，她表示，茶的优雅、节制、日常，深深影响了自己；同时，茶叶博物馆的工作经历，也让自己对茶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什么样的命运向他们走来，他们就迎着什么样的命运迎面而上……我真正关注的，是一个中国人，不论岁月如何变幻莫测，都具备的恒常的生命定力以及他们智慧的应变能力。”

春时，可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试新茶，西溪楼啖煨笋……

高濂《四时幽赏录》总结，春时，可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试新茶，西溪楼啖煨笋，保俶塔看晓山，苏堤看桃花……。夏时，可苏堤看新绿，三生石谈月，飞来洞避暑，湖心亭采莼……。秋时，可满家巷赏桂花，胜果寺望月，水乐洞雨后听泉，六和塔夜玩风潮……。冬时，可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雪后镇海楼观晚炊，除夕登吴山看松盆……。

星霜荏苒，喝着西湖龙井的杭州人随机应变，总能发觉生活的美。

喝着洞庭碧螺春的苏州人岂甘屈居人下？“谁摘碧天色？点入小龙团。太湖万顷云水，渲染几经年。应是露华春晓，多少渔娘眉翠，滴向镜台边。采集筠笼去，还道黛螺奁。龙井洁，武夷润，岕山鲜。瓷瓯银碗，同涤三美一齐兼。时有惠风徐至，赢得嫩香盈抱，绿唾上衣妍。想见蓬壶境，清绕御炉烟。”你龙井洁、武夷润、岕山鲜？我碧螺春三美一齐兼！

瘦西湖。

某年七月七日新七夕的清晨七时，拙政园见山楼的茶话会上，苏州望族之后汪星伯忽发雅兴，前一晚先将碧螺春用桑皮纸包作十余小包，安放在莲池里已经开放的莲花中间，早起再一一取出冲饮。待二泡三泡之后，莲香沁脾。或许，汪先生也是受到了《浮生六记》里沈复、芸娘夫妇的启发——“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赶赴苏州的第二天，雨收天晴，阳光明媚。适逢周末，城内车水马龙，游客如织，各大景点无不人头攒动，场面蔚为壮观。拙政园外的队伍决计是排不上了，于是转向狮子林。周瘦鹃撰文，“揖峰指柏轩的前面，有一条狭狭的小溪，溪上架着一条弓形的石桥，桥栏上齐整地排列着好多盆黄色和浅紫色的小菊花，好像是两道锦绣的花边，形成了一条绚烂的花桥。站在轩前抬眼望去，可见一座座的奇峰，一株株的古柏，就可明了轩名揖峰指柏的含义。此外还有头角峥嵘的石笋和木化石，都是五六百年来身历兴废的古物，还是元代造园时就兀立在这里的。这一带的假山迂回曲折，路复山重，要是漫不经心地随意溜达，就好像误入了诸葛孔明的八卦阵，迷迷糊糊地找不到出路”——嗟乎，忽高忽低迂回曲折、八卦阵一般绕得人晕头晕脑的假山，累煞在下了，且差点被一处窄小的出口卡住，进退维谷、好生煎熬。周瘦鹃又表示，“听涛亭与荷池边的观瀑亭遥遥相对，原来这里是西部假山最高的所在，下有人造瀑布，开了机括，水从隐蔽着的水塔管中汤汤下泻，泻过湖石叠成的几叠水坝，活像山中真瀑，挂下一大匹白练来，气势磅礴，水声淘淘，边看边听，使人心腑一清；这是狮子林的又一特点，为其他园林所没有的”——与拙政园相比，狮子林固然是小了些，但确有引人驻足的独家美景。奈何游客过于兴致高昂，各种爬上爬下，到处自拍留念，恁多手不停脚不停嘴不停的人形猢狲，多少破坏了园林清幽的气氛。

当然，回过头想想，浮名浮利，虚苦劳神，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不若归去，作个闲人，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正是苏杭好风景，“猢狲”如何不倾情？诸多癫倒浪荡，盖因纵乐放歌，挥掷春华，唯有江南啊。

逛得久了，肚皮饿了。听着评弹版《声声慢》，去老字号吃面。蟹黄面、三虾面，加马兰头、辣酱、熏鱼、响油鳝糊、红烧大肠、炸猪排的浇头。拌面清爽，红汤浓醇，河鲜时令，哈哈哈哈，肉食者不鄙。

“水八仙”大名鼎鼎，这次有道“蒸六仙”亦甚美味。腐皮卷（百叶包）、鹌鹑蛋、蛋饺（馅料调入荸荠）、咸肉、熏鱼、鹿茸菌，经大厨妙手点化，蒸成一盆舌尖上的相思，令老饕心满意足。而让有“饭桶”之称的我近乎失态尖叫的，是暌违数年后，居然又尝到了心心念念的乌米饭（乌饭树树叶捣碎出汁，加水，用纱布包好糯米，浸入染制。我欢喜把有机生乌米和五常稻花香配一块煮）！上覆桂花、红枣作点缀，底衬箬叶，清甜醉人，柔柔密密，每咀嚼一口，就是一回莫大的享受、十足的爱抚。

狮子林。摄影/ 刘绮黎

作为粮食爱好者+甜品爱好者，什么网红的米布丁、米酒，什么老街的加松子、葡萄干、核桃仁、红枣的古法方糕，加红豆沙、葡萄干的桂花糕，呵呵，一个都不放过！一壁吃，一壁顺势展开相关比较，自娱自乐：之前上海新开了一家宁波餐馆，她家改良的苔菜麻球圆润秀气，微微泛着绿意，撒了一层白芝麻，里头是花生仁、松仁、黑芝麻。而小油包裹着猪油渣、糖桂花、白芝麻、松仁、红绿丝，不仅口感均匀细腻，卖相也漂亮——雪白的面皮，印上小小几点花瓣的图案，酷肖寿阳公主的梅花妆……

吃罢糕点吃雪糕、喝奶茶。苏杭思路活络、很有商业头脑的地方在于，善以茶入馔，叠加茶文化buff。龙井口味、桂花龙井口味、桂花香草口味、龙井香草口味的灵隐冰淇淋；苏州博物馆的茉莉花茶冰淇淋、桂花酒味冰淇淋；还有苏博附近卖力推销竹筒奶茶、店名高度雷同的一长串“茶色烟雨”（自称是源头。店内奶茶唤“江南烟雨”者加碧螺春，唤“荷塘月色”者加龙井，唤“节节高升”者加竹香乌龙，唤“醉西湖”者加桂花米露，唤“桂花引”者加桂花青茶）“江南茶雨”“竹雨江南”“江南暮雨”……谁家不是沾了中华传统茶文化的光？

茶飘香，天光亮，苏博周边多青春丽人。伊拉三五成群，衣着古风，顾盼自得，叽叽喳喳，可爱也是蛮可爱的。鉴于参观苏博的游客太多，当日已无法预约，便买了几件好玩的文创，聊以自慰。一眼相中的是上新的“文衡山先生手植藤”书签，做工袅娜精巧，韵致清雅。且说拙政园里有一架紫藤，为文徵明亲手种植，称“文藤”。“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阴。南国红蕉将比貌，西陵松柏结同心。裁霞缀绮光相乱，剪雨萦烟态转深。紫雪半庭长不扫，闲抛簪组对清吟。”——紫藤绕栏穿架，春则紫穗流垂，幽香袭人，盛夏碧叶满藤，荚果绵綿，本就是文创的好素材，何况此架非同凡品，寄托了江南大才子的心意。

除了紫藤书签、紫藤丝巾，“苏州园林”主题、“江南水乡”主题拼装八音盒，“才子的江南之旅智慧桌游”，“贝聿铭的建筑密码”立体书等等苏博文创，各逞匠心，都让人啧啧称赞，迈不动腿，只想疯狂剁手。

徜徉于园林，徘徊在闹市，穿行于小巷；看民居、河埠、酒楼前的台阶上偶有小黄狗伸伸懒腰蹬蹬腿，打个哈欠继续睡，一行人的嘴角，始终噙着忍不住的会心的微笑。这就是江南。底蕴深厚、自由开放的江南；与时俱进、常游常新的江南；横扫“全年龄段”、让侬舒服得不得了的江南；不是没有缺点，但家乡人永远无条件包容的江南。

江南是永恒的故里，永恒的归宿。我们与江南，幼时即相逢，立偕老之誓；有青梅竹马之谊，结发夫妻之义。这份春秋相守、须臾难分的深刻感情，永始如初，一生不负，万世不渝。

听着评弹版《声声慢》，去老字号吃面。摄影/ 刘绮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