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格(外二篇)

2023-04-15 08:16刘一秀
鸭绿江 2023年2期
关键词:老张

刘一秀

1980年,初升高,那时还不叫中考。我没见到成绩,反正没能进县城高中,被“发配”至临乡毕桥中学。学校离家40多公里,隔两条河,一条河无桥,有大石间隔成渡。另一条河上的桥由简便的石墩木棍搭就,雷雨天,河水浊流翻滚虎叫狮吼,木桥吱呀摇晃欲倒。皖南丘陵红的土地,枯燥,绵延起伏,一路荒草蔓蔓,侵道没路。四野无树,皆被偷摸砍伐作柴火烧了,唯沿途村落里有些树,也多不成材。远远地望见树,就有村了。

树,便是村落的象征。

可据上了年岁的老人讲,原先家乡方圆百里一带,古木森森,缀片成林,大炼钢铁时,悉数伐倒,充作燃料。古村落的铺路条石,也被掘起烧成石灰。

长我三岁的族叔也在这中学,高我一届,他有个要好的同学,是“山里头”的,即本县南边山区,因家境富裕,有台收音机。冬日午饭后,他俩像贼似的,撇开同学,偷摸跑到校后山坡,在稻草堆朝西暖和的一侧一偎,肩靠肩,头顶头,就着一只老旧收音机,学许国璋英语。我有幸沾了几回光,但也是遭嫌弃地撇坐一旁,半痴傻样。

对英语零基础的我来说,半道听那么几回,恍如天书。

我家里有个收音机,是几年前父亲去县里参会,花巨资买回来听刘兰芳的,间或收听天气预报以应农时。它一时成为村里的超级宝贝,每天中午歇晌,一村的老少爷们儿齐齐聚首我家,聚精会神地收听“岳飞枪挑小梁王”“八大锤锤震金铲子”。大家满腔热血,气冲斗牛。

周末回家,周日返校。母亲按惯例煮了一大罐咸酱焖小虾,这是我一周的菜了。又用布袋装了几斤米,找根木棍,和书包一块,分两头挑上。

我挑上担,站在家门口,没走的意思。母亲看看我,又看看西去的日头:“赶紧走啊,太阳早偏西了。”

我说:“把收音机给我吧。”

母亲惊愕地望着我,她根本不知道我要那玩意儿做什么用,肯定以为想听刘兰芳吧。

我向母亲道出原委。她瞥了一眼正坐在门里长凳上抽烟的父亲,不敢发话。父亲也不言语。他不吱声,谁都休想借用这家里的唯一电器。

僵持了一小会儿,我怏怏地挪动脚步,穿过村南一块田畈,立于高坡之上,想想心里难受,就放下肩挑,一屁股坐在地上。

母亲发现我还没走,就扯开嗓门,远远地一边催,一边骂。我无动于衷。

约莫过了大半个钟头,隐约听见父母在家门口吵架的声音,母亲似乎带着哭腔,伴着哀求的声调。

我的心,简直要碎了。正准备起身走,看母亲急急地从田埂上朝我跑来,怀里搂着那个收音机。

其实我也没学出个啥名堂来。

第二年,全县高中调整合并,我又到一个离家更远的茶场中学。人生地不熟,受尽了国营茶场纨绔子弟的嘲讽欺辱,至今噩梦不断。这年,我以高二身份参加高考,英语9分,落榜。

母亲大字不识一筐,童养媳出身,一辈子看父亲眼色行事。可为了我学习许国璋英语,不惜吵架,强行从父亲手里把那宝贝疙瘩似的收音机夺了,送我手里。

母亲今年82岁,头发皓白,牙齿已脱落大半。她时常头晕,每次无法躺倒安睡,总搬把椅子靠坐门边长短呻吟,晨昏晕沉不定。她佝偻、耳背、忘事,某日煤气灶上正烧着水,竟顾着手头其他事,结果水干壶破,火舌舔上棚顶。多亏邻人发现得早,先拉了电闸,一顿扑救,免了一灾。她唠叨,多自言自语,总念叨我家里无人做饭晚上去哪儿吃呢。但她身骨尚健,行走迅捷。

想必你也有这样的母亲吧!

装修工老张

老张是个装修工,苏北东海人,50不到,中等个儿,偏黑瘦,来东北做装修20多年了。

说老张是装修工,不全面。准确讲,他是个全能型装修工,类似全科医生。说他一个人就是家装修公司,也不为过。

第一次找老张干活儿,是六七年前,朋友推荐的。住了多年的房子,墙皮泛黄,多处脱落,像得了皮癣,想重新刮遍大白。

老张一进屋,脱了脏布鞋,套上塑料套,背起双手在各屋转了圈,没多说话,打个招呼,走人。

第二天,老张开着旧轿车来了,上下楼两次,搬进一应刮大白工具和材料。我把家钥匙扔给他,上班去了。

下班见家门虚掩,推门进屋,看老张正坐在地板上,腰上系根绳,绳那头连着一个框,一框的各种上手工具。见我进来,头也没抬,只管挪屁股干活儿。他一边收拾破损脱落的踢脚线,一边清理墙脚的存年灰垢和垃圾,顺便把陈旧的电路插座逐个换成新的,同时使一把小扁铲,细心剐蹭墙壁开裂和墙皮脱落处,为抹灰刷浆打底子。

屋子里还有位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大白天戴着棒球帽,同样在擦蹭墙皮的中年女子,那是他媳妇。

我心里着实欢喜,就试探地问老张:“书房的网线不太灵了,客厅的‘猫’也信号不好,好像哪儿脱落,出故障了。”

“哦!好办。”他闷头做事,随口而答。

第二天,网与“猫”的问题迎刃而解。似乎他对网线的切口和布局早就成竹在胸,无须指认。

厕所老旧,想换瓷砖。棚顶也歪斜不堪,还想把座便挪个位置,改下风水。原先的便位,直靠隔壁屋的床头。还有那扇木门,因湿气大,早变形了,关不严实。这就牵扯到泥瓦活儿。老张仍是那句口头禅,“好办”。

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个破旧不堪的小记事本,再从工具框里摸出一支圆珠笔,像医院里的主治大夫,唰唰写下几行天书般的字,撕下,递给我。

“这些东西,劳您自己去采购,市内任何一家稍大点的建材城都行。价格您先和老板谈,按您觉得最低价压,甭不好意思。但别买,记下哪家店,回来告诉我,我去再帮您往下杀杀。”几句话里,多个您字,像大公司里跑业务的精明老职员,慎重客套得不行,可听着贼别扭。

我开始还以为他这么做是怕我不信任他,原来他尽是在为我着想。按东北话讲,像个爷们儿。

有了这次交道,再装修自然要找老张了。去年秋,主要奔书房厨房去的,没再经朋友介绍,翻出电话簿,找到老张,拨过去。一接话,老张像久违的老友,操着东北化了的苏北腔,张口“领导”闭口“总”,笑嘻嘻的,听了叫人心暖,那个舒坦。

这次改造动静稍大。老张不时领来一两个帮手,说都是他苏北老乡,一一介绍。有的是同村的发小,也都夫妻成双结对的,什么泥瓦工、木工、电工、力工等。按他的解释,这些活儿,他都能干的,但考虑到抢进度,天马上要凉,得尽快让我早日回归正常生活,别总在外边打游击,遭罪不说,不方便。

其实老张的活儿,是按人按天固定收费的。他完全可以自己领着老婆悠哉地干下去,你也挑不出他啥毛病来。

原先的厨房,空间小,锅台水池冰箱储藏间什么的,满满当当,转不开身。柜子变形,门与柜体脱了节。设备也已老化,一炒菜,满屋烟,呛人,不仅是抽烟机的问题,烟道也不太通畅了。老张用皮尺认真地量来测去,再运算换算,又踱到餐厅,皱着眉头摆布格局。最终,他撂下一串建议,包括新厨具与这种设备的品牌、大小与功能组合。最后说:“上下进出水管,煤气进气管,都建楼时的,过时老化了,得换。不然随时出故障,再整,就费二遍事了。”

我爱人一旁急忙接话,说煤气公司抄表员不止一次提醒要尽快换管线了。

“那得和物业、自来水和煤气公司沟通协商吧?”我问。

“好办。我来。你们安心上班就是。”

有几天,爱人出差,我嫌屋里灰大,到处脏兮兮的,就跑浴池去睡了,躲清静,没太管水煤管道改造的事。见没动静,又问老张。

“早就换完了。”

“哪儿呢?”

“换了,就复修隐藏了。没告诉你。”老张领我在厨房和屋外走廊过道转一圈,指指点点,这儿那儿的。果如其言。

厨房所有设备的采购添置,仍按老张上次的老办法,先我后他两番互不见面的砍价。事后打听,确实便宜许多。

可这次十多天里,始终没见老张媳妇的身影。等想起来问,老张一脸苦笑地说:“走了。”

原来三年前刚入冬,老张夫妇就早早回了苏北老家。依他老父亲的想法,不管在外混得好坏,老家总得起座新屋,否则别人瞧不起。在沈阳,老张早就买了大房子,大儿子也随他就近上了学。可仍拗不过老人的执念,便一顿张罗忙活,很快就起了两层半小洋楼,气派得很。这对老张来说算不得难事。老父亲极高兴,在村里走路的姿态也变了。等楼建好,也近春节。这天一大早,老张和媳妇去城里置办年货,没开车,搭乘的是同村进县城拉货的小卡,回来捎货也方便。去的路上极正常,也没交通事故,车走得平顺。可快到县城时,没承想突然顶到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车就翻了。蹲坐在车后厢的他俩,迷糊中被瞬间抛下,老婆头着地,没抢救过来。

我心里硬硬的,替他难受。收工这天,早晨出门前,我提出晚上请老张和工友们吃顿饭,想吃啥都行,随便点地方。不料老张一口回绝,“不吃”。任我怎么请怎么劝甚至求,老张死活不去。几个工友都闷声不语。

我有些急了:“怎么?还不吃请啦?吃顿便饭,有啥啊?哥儿几个很尽力,很辛苦,咱好好喝点。又不涉及工钱,该多少是多少。”

“不是钱的事。谢谢刘总!”

“别和我虚头巴脑的。啥总不总的。”

“真不吃了。您心意我领了。”

“啥鸟心意啊。是哥们儿不?不去就是不给我面。”我犯了老脾气。

“您上班去吧。我们走前把屋子尽量收拾干净,能捎走的垃圾全拉走。再见,刘总。”

还再见,搞得像我是客,他反倒成主人了。

在班上,我心猿意马,脑海始终想这事。便调出老张微信,从上往下翻看,几乎全是施工现场图,室内室外的,有些工程还挺大。不多的几张,是他在家吃喝的照片。放大看,总是那么几道菜:凉拌番茄,水煮大海螺,一盘青菜,一碟花生米,满满一大玻璃杯白酒,无他。越看越糊涂,越生疑,便好奇地问早先介绍他认识的朋友。电话那头,朋友先嘿嘿一乐:“他吧,一不吃死物,二不吃带毛的,三不吃带鳞的。你说请他吃啥吧?”

我无语。

经老张近一个月的拾掇,屋子焕然一新了。唯一缺陷是厨房新换的油烟机声大,吼吼得像头兽,还作妖般时高时低,烟总抽不净。不应该啊!

某日傍晚老张来取忘拿走的工具,我问他这油烟机咋啦?他哈哈一笑,说把厨房门欠条缝就行啦。

当时奏效,可过几日依旧如前。我多少有点恼怒,掏出电话,也没说缘故,直问老张你这会儿在哪儿呢?能抽空过来不?

半个多小时后,老张仍开着他那辆旧轿车准时到来,敲门而进。听我劈头盖脸地说完,他也不回话,更不恼,从厨房刀架上取下一把牛耳剔骨尖刀,转身出去,拧开住宅大门,顺着门沿牙口,把贴得严丝合缝的密封防风软条割下来两尺多长,露出一条不显眼的细缝,然后关上门,朝在厨房忙活的我朗声喊:“把油烟机开到最大,试试。肯定没声,肯定排烟了吧。”

头疼医脚,老中医的路数,这算是老张众多装修独门绝技里最显灵的一招。

媚的猫

快半夜了,我毫无睡意,就开始作妖般来回搬移各种花盆。夏至了,得给花草们挪挪位置。心里寻思,换个气场,不定会有奇异惊喜的喜事吧。

“贺贺”是同学送给女儿玩的猫咪,三个月大,刚断奶,作为她学成回国的礼物。种名“英渐层”,名字是送来前早起好的,这活物知道自己叫啥,没改。它看人影物影在通明的灯光下绰绰闪闪,就睁着溜圆精怪的大眼,蹿蹦,闪挪扑腾。它从三个多月大来到这个百十平方米的空间,转眼两载过去。人迹罕至与不能达的犄角旮旯,床底榻下,柜里夹层,但凡有可容柔软身段的狭窄空隙,没它不了然于胸的。甚至一些人类意想不到、匪夷所思的地方,比如未摊平的桌布下,随手扔于一角的空塑料袋里,没关严门的鞋柜间的鞋套中,皆是其安全隐蔽的藏匿之地。任凭你四处找,一路唤,它就是不应,矮身形蜷曲蹲趴着,俨然遇上要擒拿明害它的猛兽。它毕竟是只兽,虽然弱小,不堪抗暴。

那盆兰草,一直搁在客厅沙发靠窗一侧堵头的方几高凳上,早被贺贺三番五次地径沙发一跃而上,把宽长的叶片啃咬得支离破损,有的接近断裂。这兰草五六年了,也抗这般祸害,受损的叶片居然坚挺地墨绿着。我每每粗暴地把蹲坐在盆里的贺贺拽出,扔向地板,然后呵斥着追撵。它逃遁并藏躲的速度,只鬼魅地一闪,望影莫及。但它似乎没有改性移禀的可能。

这次我把兰草与盆架挪到电视柜朝进门一侧,与鱼缸并排。此处上方正好有幅字,是董文先生潇洒婉转的行草方斗,写的是唐虞世南《咏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兰叶枝条劲朗舒展,董老书法龙飞凤舞,两厢上下交相掩映,别有韵致,顿觉甚是得意。

我抱臂端详自喜了好一会儿,转身没多远,只听身后砰、咣当两响。惊悸回望,见整个花盆已从盆架掉落,碎石杂土散撒一地,枝折叶断,好在花盆未裂。一个灰影惊鸿般四蹄迅疾,惊慌翻腾,失措地蹿进卧室。

贺贺是趁我转身之际从电视柜跳上花架的。

顾不上收拾,我气急败坏地追着撵进卧室,伴随着一顿怒吼与谩骂。可哪里能寻到它的踪影。

恼怒地清理完现场,打算睡觉,仍不见贺贺现形。我转身又进卧室。这回多少有些愧疚,柔了声腔低唤,角落寻遍;再附身低首探向床底,可僵硬了的老腰实在无法弯得过久,脑袋也渐次晕眩,就怏怏地出来,跌坐沙发,喘气。

大半个小时过去了。只听深夜正在忙于拆洗被褥床单的某人朝我责备:“它也是条活物,是有想法的,别总这么训它,对它好点。”

“谁在意我的想法?谁对我好?”

“猫胆小,总这么凶巴巴地,会抑郁的。”

“我抑郁谁管?”

“这么整,它就不好好吃食了,甚至绝食。”

“我没饭吃时谁理乎我?”

“还想养它了不?不想,干脆趁早送个好人家,免得斗气。好歹它也是条活物。”

没等我接话,见贺贺慢腾腾地从卧室晃悠出来,脚步是轻蹑舒缓的,四肢略微地拉着胯,圆圆的脑袋与满眼的探寻,本就柔长的腰身伸得更长了。见它蹲身,先仰头定睛看了一会儿某人,再远远地侧眼撇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饶恕般地朝贺贺微伸出手。它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召唤或鼓励,抬起身,朝我踱来,仍是慢腾腾的。挪到脚边,掉转身,用柔长的猫尾巴扫我的腿脚,随后顺势一倒,小脑壳砰的一声碰在地板,做偎依状。

好一条媚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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