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泊镇江的不系之舟
——苏东坡镇江行踪考(四)

2023-04-15 09:24江苏蔡晓伟
金山 2023年2期
关键词:佛印镇江东坡

江苏/蔡晓伟

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

五月,苏轼离开南都(河南商丘)欲往常州,途径镇江。在仪征准备过江前,东坡手写一偈托人预知佛印:“不必出山,当学赵州上等接人。”谁知佛印得书后,反而亲自到仪征来迎接。东坡惊诧问之,佛印以偈为献:“赵州当日少谦光,不出山门见赵王。怎似金山无量相,大千都是一禅床。”意思是说当年赵州禅师不出山门只在禅床上接见赵王是失礼的行为,怎像我金山寺是超越一切的无量相,大千世界都是同一张禅床,所以我在哪迎接你都是一样。东坡拊掌称善。

东坡在镇江城里认识一名歌伎,琴棋书画样样在行,尤善古琴。他也不管佛教的所谓清规戒律,带着歌伎来到金山。佛印也是一位悟透禅理的高僧,并不顾忌这些小节。据说佛印“颇娴外学,文宝灿然,图画尺牍好玩之物,莫不毕具”,而且能诗。东坡心想,你和尚也是满腹经纶,文采飞扬,有道是“古来才子多风流”,做和尚非常清苦,今天我倒要试试你究竟动心不动心。如果你能还俗,我们一同游山玩水,吟诗作画,喝酒论道,岂不快哉!于是伴着歌舞琴声,东坡痛饮美酒,且借着酒劲“灌”了佛印几杯。佛印不胜酒力,立马就醉,东坡便让歌伎扶着他睡在榻上。佛印半夜酒醒,发现歌伎也睡在枕边,心想肯定是东坡恶作剧搞的鬼,便在墙壁上题写了四句诗:“夜来贪睡上床眠,不觉琵琶在枕边。传语翰林苏学士,不曾弹动一根弦。”写罢拂袖而去。第二天一早,东坡见歌伎一人和衣而睡,墙壁上还有佛印题诗,读罢惭愧不已,从此便更加敬重这位大师。

正值春末夏初。一天,佛印特地为东坡烧了盆鲥鱼。时过正午,东坡仍未至,佛印就把鱼藏在磬里。东坡来后,只闻到鱼香而不见鱼,便吟道:“向阳门第春常在。”佛印心想这是一句成对,开口便答:“积善人家庆有余。”东坡边向磬走去边说:“既然磬有鱼何不端出来吃呢?”餐后,两人散步,行至一间雅室,正中悬挂一幅墨菏,荷叶似乎在微风中摇曳生姿。东坡知是佛印手绘,便咏道:“画上荷花和尚画。”佛印凝神一想,这上联七个字顺读、倒读都是同样的音,知道这位风趣的忘形交又在难为自己了。略一沉思,便对东坡说:“学士何不把这七个字用隶书写下来呢?”东坡笑道:“和尚还未对出下联,写来何用?”佛印诡秘地说:“学士写出上联,和尚自成下联。”当东坡工工整整用隶书写完,佛印立马答道:“书临汉帖翰林书。”东坡拊掌大笑:“妙对妙对!”

七月二十五日,苏轼由常州赴任登州(今山东蓬莱)知州,途经镇江,与友人杜介(书法家,善草书)相遇于金山,作《赠杜介》诗。期间曾听佛印讲经,与和尚“相对溪上,闻八万四千偈”(《答佛印禅师》)。

八月十五中秋节,东坡在佛印的陪同下,与客登金山妙高台赏月,触景生情,不由思念起远方的弟弟子由,并想起熙宁九年(1076年)自己在密州作的《水调歌头》,便请好友袁绹歌之。据宋蔡绦《铁围山丛谈》载:“歌者袁绹,乃天宝之李龟年也。宣和间供奉九重(任教坊大使),尝为吾言:‘东坡公昔与客游金山,适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无际,加江流汹涌,俄月色如昼。遂共登金山山顶之妙高台,命绹歌其《水调歌头》。’歌罢,坡为起舞而顾问曰:‘此便是神仙矣!’”俄尔又说:“文章人物,诚千载一时,后世安所得乎?”东坡似乎还不尽兴,又作了首《金山妙高台》。

早在多年前,苏轼过南都时拜见了自己的恩师张方平(字安道)。张将一部《楞伽经》交给东坡,并付钱三十万,嘱托“使镂板印施于江淮间”。这次来到金山,东坡便将此事告知佛印,佛印却说:“印施有尽,若书而刻之则无尽。”于是,东坡就常住金山抄经。九月书成后,佛印派人到杭州邀请名家刻板,东坡则在《书楞伽经后》追忆此事。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寺僧宝印建楞伽台于金山半山腰方丈室右,并于台畔写经处筑楞伽室,又名苏经楼,以纪念东坡善举。自宋至清,楞伽台几经兴废,清光绪五年(1879年)移建于禅堂楼上,民国时又移至东南角今址,并扩建几层楼台,台外有廊,厅内悬挂清代书法家、诗人王文治(字禹卿,号梦楼,镇江人)手书对联:“窗前沧海凭开眼,台上楞伽可印心。”

据宋代周紫芝著《竹坡老人诗画》载:东坡书经期间常住金山,非常辛苦,佛印待他极厚。东坡爱吃猪肉,曾云:“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于是,佛印不顾戒规,每烧猪以待其来。一日,为人窃食,东坡戏作小诗云:“远公沽酒饮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还有一次,东坡自己烧了一条香喷喷的五柳鱼,刚要举箸,恰好佛印来看他,东坡存心逗一逗佛印,便将鱼藏到书架上。谁知佛印眼尖,在窗外早已看见,于是进屋后向东坡微微一笑说:“我今天特意来向你请教一个字。”东坡不知其中有诈,忙问道:“是什么字?”佛印说:“就是苏大学士的‘苏’字。”东坡明白佛印又要拿自己开玩笑了,但又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只好说:“‘蘇’字嘛,上面一个草字头,下面左边是个‘鱼’、右边是个‘禾’。”佛印假装糊涂地问:“要是把‘鱼’放在上面行不行?”东坡信口答道:“不行不行,那成什么字了!”佛印这才哈哈大笑:“既然‘鱼’放在上面不行,那你就把它拿下来吧。”东坡恍然大悟,也不禁哈哈大笑。

佛印机智捷才,苏轼学富五车,他们之间的对话和故事往往蕴含哲理。一日,东坡与佛印对坐,东坡问:“你看我坐着像什么?”佛印答:“像一尊佛!”东坡得意忘形,反讽佛印:“而你就像一堆牛粪!”佛印默声不语。后来东坡说给别人听,有人就提醒他:“参禅之人明心见性,你心中有什么眼中就是什么。佛印说你像佛,说明他心中有佛;而你说佛印像牛粪,那说明你心中又有什么?”东坡大惭。

“鸟”这个字有一个意思,在中国俚语中颇为不雅。东坡想用这个字开佛印的玩笑,于是对和尚说:“汝尝称古人诗云:‘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又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前辈以鸟对僧,不无薄僧之意。不意长老,身自居之。”谁知佛印答道:“山僧亦悔当日之言,所以如今罚对学士耳。”意思是说,这就是为何要罚我以“僧”的身份与你相对面坐的缘由了。东坡自己讨了个没趣。

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

四月,苏轼以翰林学士衔赴杭州任知州(官阶三品)。六月泛江而下,至浙西境。出乎意料,第一个来迎接他的是镇江太守黄履。黄在元丰年间为御史中丞,是“乌台诗案”的主审官之一。那个时候,他是高坐堂上的问官,而苏轼则是觳觫堂下的罪囚,黄履深文周纳,必欲置东坡于死地,现在却毫不愧疚地堆满一脸的笑容,鹄立江边。苏轼心里明白,这是因为浙西路管辖六州,以钱塘、扬子二江为界,润州在杭州所部中。自己既然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又怎能不恪恭伺候呢?!

谁知一进城,令苏轼更加想不到的是,黄履的岳父,当年第一个举报自己诗中意存谤讪的沈括,此时也闲废在镇江,他亦前来迎谒甚恭。苏轼心想这真是何苦呢!内心更加厌薄其人。沈括还以从鄜延(今陕西延安)所得石墨为赠,东坡也礼节性地作了一篇《书沈存中石墨》记。东坡曾写过一本专业药书《苏学士方》。后人有好事者将这本药书硬与沈括的《良方》合二为一,编成《苏沈良方》,大概是意在调和他俩的关系吧。

既至镇江,苏轼立马起身到金山寺看望佛印。不巧佛印正在禅堂说法,见东坡径直跨进堂内,直趋座前,便问:“内翰何来?此间无坐处。”谁知东坡戏云:“暂借和尚四大,用作禅床。”见东坡用禅语作答,佛印又好气又好笑:“山僧有一转语,内翰言下即答,当从所请;如稍涉拟议,所系玉带,愿留以镇山门。”东坡自信满满,便解玉带置几上。佛印继续问:“山僧四大皆空,五蕴非有,内翰欲于何处坐?”东坡一时语塞。佛印亟呼侍者:“收此玉带,永镇山门!”东坡笑而与之,佛印遂取衲裙相报。为此,东坡写下了《以玉带施元长老,元以衲裙相报,次韵》等七绝两首。另据《五灯会元》载:“东坡居士作偈曰:‘百千灯作一灯光,尽是恒沙妙法王。是故东坡不敢借,借君四大作禅床。’”此或为事后作之,已无补于输赢。《后山诗注》卷三《次韵苏公西湖观月听琴》有任渊注云:“东坡尝被衲衣,盖金山了元师所赠也。”后来,金山寺的山门两旁新增一联“有僧皆佛印,无客不东坡”,概指此事耳。

明朝万历年间,寺僧深重筑留玉阁于妙高台,于土中得一铜欹坐比丘像,心想应该有什么与之相配。不久在城西喧嚣的商业区看见有高冠长髯铜像与比丘像一样大小,乃知其为东坡、佛印。第二年在扬州,过孟城驿见商家店员怀揣两铜人:一为童子捧带,一为小沙弥挟禅裙,又知其为东坡、佛印的侍者。明代著名画家崔子忠(字道母)根据这段轶事所创作的《苏轼留带图》,是古代中国画中的极品,清乾隆帝曾命人临摹并赐于金山寺,而原迹现藏于台湾故宫博物院。乾隆帝南巡时,驾幸金山,以旧带岁久剥蚀,且被火烧坏4块玉片,敕内府琢玉补之,并题诗五章,以纪其事。民国时改为东坡阁,玉带即收藏在此,带长两尺有余,镶嵌形状各异上等白玉24枚。1948年4月6日,金山寺大火,留玉阁等许多建筑被焚,惜四尊铜像和临摹的留带图等珍贵文物被毁。

六月十二日,苏轼会见米芾(字元章),时米芾任镇江州学教授,两人一起谈论书法绘画等。苏轼作《米黻石钟山砚铭》。《宋史》上说,米芾“风神萧散,音吐清畅”,即使面对他非常敬仰的苏东坡,也“不执弟子礼,特敬前辈而已”。不过东坡并不在意。传元章好洁,一日与东坡晤谈,见东坡襟上偶有一虱,便恶其垢腻。东坡辩解此棉絮所生耳,遂两人争执不下,因约偕往金山请佛印断决。东坡恐负,遣人先往见佛印,许诺如依所言,饷以冷淘(凉面);元章也怕输,亦派人嘱之许以馎饦(片儿汤)。第二天,东坡与米芾偕至金山问之,佛印曰:“垢腻生身,棉絮生足;先食冷淘,后食馎饦。”三人相视而笑。米芾说佛印:“你分明是在和稀泥呀。”佛印回答:“我这里有一首诗,你们俩听完后再作评判。”遂吟道,“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现前一段西来意,一片西飞一片东。”佛印其实是在用佛家言语来化解他俩的争端,东坡、米芾听后点头称是。

此次东坡镇江之行,留连浃月。一天,东坡又来金山寺访佛印。寺僧以刚采不久的“金山翠芽”款待,东坡呷后赞不绝口。二人以“中泠泉”(即天下第一泉)与“金山翠芽”为话题,引出了杭州的“虎跑泉”与“西湖龙井”。东坡说:镇江的“中泠泉”配“金山翠芽”乃为“金山双绝”;杭州的“虎跑泉”配“西湖龙井”亦称“西湖双绝”。如果将“中泠泉”配“西湖龙井”,或者将“虎跑泉”配“金山翠芽”,该会是什么味道呢?佛印不经意地答: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天一早,佛印正在寺里,只见一童子头戴草帽,脚穿木屐,站在面前,十分怪异。佛印定睛再看:“哟,这不是大学士身边的小书童吗?你怎么这身打扮呀?”小童答:“大师,家主要我这样打扮来向您要一样东西。”佛印心想,怎么昨天不要,今天才来要呢?于是就问:“要什么东西呀?”小童说:“我也问过家主,他说大和尚一看到小童这身穿着就知道了。”佛印仔细打量:小童头戴草帽,没有出太阳为何要戴草帽呢?这分明是一个“草”字头,中间是一个“人”,而脚下还穿着木屐。噢,知道了,这“艹”“人”“木”加在一起不就是个“茶”字嘛!佛印这才想起昨天东坡最后说的那句话,便对小童说:“你家主人是在向贫僧要金山翠芽呀,哈哈哈。”于是包了一包给小童带去。东坡见到茶叶后便自言自语地说:“真是知我者佛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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