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刀记

江苏/景广明

P先生呱呱坠地时，东天有大团紫云剑散，便有牧师道：此儿非同寻常，将来非圣即相。

然，49年过去，P先生仍默默。一岁识字，五岁善诗，中学大学硕士博士一路高歌。世俗的小成功，与天象命数相去甚远。关键是他自己不服：此生不成大器，不千古留名，决不辞世。

P 先生是学医的。14 岁去了德国，随后又苏联——法国——英国——美国。他要汲世界各国医学之精华为己所用。

然，回国被一医院聘为主治医生后，殚精竭虑数十载，仍驻足于主任医师，与天赋使命相去甚远。

于是整日琢磨如何一鸣惊人，创造历史。

忽一日，一道闪电，P 先生灵光一现，豁然开朗。苦苦准备仔细钻研六载之后，他公然向世人宣称：自己发明了极品医术。何？自己给自己治病！

闻者皆笑，这算何能，我们头疼脑热也不上医院，配点阿司匹林、板蓝根皆可自治；生个疮长个疖，不都是自己动手，何须医生？何况，民间有“久病成医”一说。自己给自己治病，自古有之，民间泛之，不足为奇。

P先生大笑，说：“且听我把话说完。我说的可不是一般的小毛小病，而是一些大病，一些顽疾，一些大凡患了必上医院诊断治疗的病。特别是外科，小如扁桃体切除，中至阑尾炎、胆结石、胃切除，大至心脏搭桥、摘除肿瘤。”

又道：“传统医疗，特别是外科，得了病，都得医生上手，哪怕他自己是了不起的名医，得了顽疾，也得请别的医生下刀。我开天辟地，创造历史，己病自医，不须外力。”

又道：“纵观全球，有此医术否？”

众人一听，皆惊呼：“如此，你可不就是神医！”

有人不信，道：“你就吹牛吧，听说过自己给自己接生的，但如果遇到难产需要剖腹产，你能自己给自己剖吗？”

P先生拍着胸脯：“能，当然能，如果我是妇人，当即剖腹产与你瞧。”

众人发蒙。

P先生又道：“实践出真知，我们让事实说话。”

众人道：“那你自己给自己开刀，让我们瞧瞧，你若成了，我们给你立碑！”

P先生道：“行，君子一言！”

不久，P先生受寒得疾——扁桃体发炎。此病常规药物即可治疗，但P先生决定用手术切除病灶——自己给自己开刀。让尔等瞧瞧，且看我如何创造历史！

于是，广告天下，十天后，将在最著名的世界一流的雷姆克斯大广场进行自刀手术。为便于透明公开，将在广场特设一全透明的手术室。

消息传出，爆棚环宇，各主流媒体皆申报要进行现场报道。自媒体人更是削尖了直播杆。

P 先生自知，此次自刀，人类首次，怠慢不得，故精心准备。扁桃体在口腔与喉咙处，自己目不可直视，动刀手势别扭，于是临时专为此次自刀手术设计、创造了好几种便于自刀的器具，请智能手术器械专家设计了反转180度系列视镜操作平台。开刀那天，人山人海。手术室现场，P 先生配了一助手，专司递递拿拿事宜，但绝不让助手触及其身，包括安装金属支架将嘴颌张开支撑住，也是自己动的手。被挤在圈外的人，也通过各大媒体的现场直播看清了，P先生的确是在自刀——自麻、自药、自切。当刀伸入口腔探往位于喉管边缘已经溃烂的扁桃体时，P 先生出现呕吐反应。稍有常识的人都知，这是自然的、应该的，就像有人酒喝多了想吐出来，就自己将手指置于那里，就会产生呕吐。但P先生控制住了，稳稳地将手术刀刺向创口……

整个手术过程不长，约20分钟。P先生中途歇息了两次，好在此手术无需缝合。手术毕，尽管P先生浑身瘫软，但神志清醒。他的助手宣告：“P大师通过自刀切除了扁桃体，手术成功！”

然，在一片叫好声中，不时泛起杂音。有人怀疑P先生耍了魔术。美丽国的魔术大师科波菲尔，能将自由女神和波音737巨型客机变没了，同时，能在国家剧场上空翩翩飞翔。现代魔术如此发达，摄相机下，做一个以假乱真的小手术，当合乎逻辑。

有著名记者采访P先生，问：“为何一定要研究自刀术呢？有病上医院，特别是外科，请别的医生上手，岂非自然而有效？”

P先生答：“首先为了解决医患矛盾。时下，病人不信医生，总觉医生是屠夫，宰杀他们的资产。由此，有人对医生动了刀子。‘自刀术’可使百姓能不上医院决不上医院，尽可能自己解决自己的病恙。二则，重病医贵，许多我哩咕族人在千辛万苦奋斗成为中产阶级后因病返贫。若我发明的自医术全民推广，一则，不仅减缓甚至消除了医患矛盾，还能保证几万万吃了‘小康’的我哩咕族民众不会因病返贫继续吃‘小康’。”

又道：“西方有人攻击我哩咕族，四百年来无发明，所有技术都是跟着西方屁股后面亦步亦趋模仿克隆。我要改变这个现状，打破传统，冲击习俗，推陈出新，形成特色。请问，自刀术，环宇何有？唯我哩咕！”

其实，归根结底一句话：“我要用我的行为向世人证明，人有病，是完全可以自医自治的！”

有人不服，言：“且不说你扁桃体自刀术是否魔术，即便成功，也是个小手术；即便失败，也不危及性命，无伤大雅。你自刀，可否做个比如胃切除、摘肾脏等大手术？”

P先生笑曰：“当然，否则，何谓创造历史。”

问者惑然，又问：“先生此熊心豹胆，反噬自然，从何而来？”

P先生答：“先进的理念，哩咕的特色。有此二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人间奇迹不可创造出来。”

闲言少叙，无巧不成书。此番采访后不久，P 先生就患了肾病，左肾必须切除。P先生欣然而乐，言：“天助我也。”旋即公告要自刀肾脏。

此讯震惊五洲，亦惊动P先生的哩咕族族长，垂询：“此非儿戏，有成功把握乎？莫创新不成，反丢我族脸，说说可以，切莫当真。”P 先生气吞山河曰：“以我之躯，践实新路，一旦成功，万古留名。即便失败，亦不丢人，为科学、为人类进步而牺牲，死得其所。”

雷姆克斯大广场上，搭起了更大的透明手术室。全球采访记者人数更是超过奥运，维持秩序的警力达六千人之巨。透明手术室先还被警方保留着一条通道，后抵不过蜂拥的人群，最终，手术室被围得水泄不通。

P 先生做了详尽的手术准备，一个简单的物理现象是：肾在腰下，不仅自己不可视，且手亦难抵，己何手术？为此，新设计了诡奇器具，研发了半智能化的自刀手术器具——P先生立即进行了专利申请。

和上次不一样的是，此回连助手也取消了，一切全由P 先生自己来。自然，有些活儿借助了类似机器人的IT工具。

肾脏切除，按常规病人必须全麻。但自刀，全麻，岂非悖论。只能局麻，如此，方便了P先生自刀。P先生的手术刀刚触及肌肤便有微疼，随着手术的深入，这种疼痛感逐渐加剧。

P先生是躺在那里的，腰下悬空，胸前架了只屏幕。腰下，有三个探头，从不同角度将肾区呈屏幕上。P 先生便凭着屏幕显示的画面实况，运用发明的自动、半自动IT器械，进行及时的止血、精细的切割……围着透明手术室的数百台摄像机几乎把每个能拍到的角落都进行了全球现场直播。有几家媒体的一个镜头是始终不变的，那就是P先生的脸部特写。因为是几家不同的媒体，机位在不同的角度，因此，P先生脸部任何细微的表情都显露无遗。一些著名主持人与特邀专家，在另外搭建的直播室里，一边观看直播画面一边进行点评：“PYY 请来的专家忽然对主持人说，他不太行了，有些支持不住了。”主持人看着画面，看到P先生脸色与刚开始时并无两样，问：“何出此言？”专家道：“我发觉他的眉梢在颤动。这是克制疼痛的下意识反应。”主持立即接话说：“是的，今天这台手术，即使他很疼，他也会竭力不显露出来的，也只有你们这些专家察微知著。”

专家忽然说：“注意，他似乎挺不住了——他出现了眩晕的迹象。”

说话间，画面突然一片漆黑。全场轰的一下，像是几十亿只苍蝇蓦地飞起发出的声响。有声音传来：“停电了，停电了。”

当然，这个停电，仅指手术室停电，而现场上千台摄像机用的可是电池，不受影响。但，手术室一停电，摄像机的画面只能黑古隆咚。只一小会儿，有媒体制片人醒悟过来，问：“有没有带红外摄像机？”“有。”红外摄像机迅速从众摄像器材挤到前面。但屏幕上一片惨白，什么也拍不到。红外摄像的原理，是根据被拍物体的温度不同而显形。这个特殊手术室外立面用了双层钢化玻璃，在双层玻璃间，又设了层专遮红外摄像的电磁层，因此，红外摄像机拍到的画面惨白，同期声是沙漠风暴似的呼啸。

黑暗中的手术室，静谧。人们焦急地等待着手术室能亮起来。看热闹的人好生奇怪：这么重要的手术怎么会停电？怎么会没有备电系统？而各路记者们则挖空心思四处寻找缝隙，期望能捕捉到些新闻点。精敏的记者们甚至第一时间对附近几条街进行了采访，看是否有电。事实是，的确停电了。方圆数十公里内，皆无电。

大约过了50 分钟，手术室终于亮了。同时亮起的还有周边的街景铺面，那些灯惊艳地在同一秒钟闪亮。

P 先生静静地躺在手术床上，手术衣已经换成了普通病衣，他的旁边，一只精致的瓷质器皿里，一只似乎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人体肾脏放在那里。

手术成功了！

但全球记者想问的问题太多了。

忽然有个扩音器响起。“先生们，女士们，P 先生肾脏自刀手术刚毕，需要绝对静养（此时，一些对着P先生脸部的特写镜头显示P先生挤出半丝极勉强的礼貌性的笑意），因此，一些大家想知道的问题，受他全权委托，由我转告诸位。先生知道，方才手术中的停电一定会给大家带来诸多不便，特别是记者朋友们，首先致歉。其实术前，先生在排列风险和不利因素时，停电也是一则备选项，所以，虽然停电，但先生准备了一套红外手术器具，因此，在停电状态下亦可进行手术。没想到，停电还真的发生了。因此，余下的手术是用红外设备完成的——真的非常感谢现代科技，没有现代科技，‘自刀’是想都不敢想的。但，由此可能给记者朋友们带来了采播的诸多不便，为此，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歉意！”

广场众声若春涛滚雷，似欲将天挤裂。撤离时一旁的警察出动了，他们奋力将人群辟出一条路，让载有P先生的救护车蠕挤而出。记者、采访车一路跟随，直至风景如画的仁和医院住院处大门口，采访的车流人流方被警方阻住。唯有哩咕族的国家电视台的现场直播一直未停，跟随P先生的医护床入厅上楼进病房，被几个手巧容花的护士安置于床。国家电视台的主持人压低嗓门道：“为了让伟大的P先生好好休息，我们的直播也不得不暂时停止了。”

这边，绝大多数记者纷纷从医院撤离（也有个别固执或曰忠于职守的记者拿着机器死守院外），那边广场上，人也散得差不多了。而那特制的透明手术室，里面的帘子已经拉上，从外面窥不到里面丝毫，四周站了一圈警察。有记者好奇，问：“都散了，你们留两三个看守应该够了，因何要如此圈护？”答曰：“此手术室开创了我哩咕族的历史，国家拟将其作为永久的纪念馆，因此必须严加保护。”

其实，他们真正保护的是什么呢？

是手术室的地下。

手术室停电时，一只蚊子也飞不进，但这手术室有地下通道。断电是一次系统性谋划——P 先生是不可能自刀摘除肾脏的。但有一股力量希望它成功，以此去堵悠悠之口。于是这股力量不惜耗巨资，悄悄辟了条与手术室相连的地下通道。断电的目的，就是遮蔽世眼，同时，从地下通道上来两位超一流外科医生，将P先生的肾脏摘除了。此为哩咕族的最高机密。因此，手术室必须被遮得密不通风。

尽管有超一流的医生介入手术，但因前期P先生的自我操作已经伤及根本，因此，P先生第二日便从天堂坠往地狱。

他死了！

第二天，哩咕族国家电视台做了个5分钟的现场直播，言，P先生正在安睡中，一切正常。视频画面如述。第三天，又做了10 分钟的现场直播，画面显示，P 先生已经能动弹、饮水。到第10 天，P 先生还接受了哩咕族国家电视台的采访，当问及为何要发明“自刀术”时，P先生答：“有了‘自刀术’，自己得任何病都无所惧，均可通过‘自刀术’自力更生地根除后患，贡献人民！”

实情是，国家花巨资找了一个特型演员，三天后的所有出镜，均是此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