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样
我们已经死了。
“我们已经死了吗?”我木木然问,我的魂在天上飘,太轻盈,以至于一无所有。
“不要吓我!神经兮兮的。”她仓皇四顾。
齐腰深的荒草夹道,朝路中间合拢成拱门,一路被我们接连撞开。荒草外海天平展如布,假得真实。海面的蓝分几大色块,总的来说远深近浅。天空把大海的蓝倒转过来,是另一种蓝。大海平面的蓝和天空平面的蓝搭建了立体的蓝。
“哦,我知道了,你还陷在昨天的感觉里,出不来了怎么的?”她似乎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不止昨天,这几天我们天天去游泳。一般都选择下午一两点钟,潮水后退,沙滩裸露更多的肌肤。我们的皮肤受不可抗的自然力影响,都黑了;她原先挺白的,我本来就偏黑,只能说更黑了。浴场用浮漂划定了安全范围,昨天不知怎么的,兴致高涨,驱使我们从浮漂下钻出去一直往前游,起初有点担心管理人员会用喇叭大喊大叫加以阻止,但是无人搭理。
回望里面下饺子的场景,我为从下饺子的自由抵达不下饺子的自由而暗自欣喜。我怂恿她继续往前,这片海域我熟悉。要是有激流会把我们挟持,有漩涡会把我们卷走,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没有什么好怕的。
说是没有什么好怕的,可是游出去越远,恐惧却不约而至,不请自来,并且越陷越深,仿佛恐惧也是一个空间距离,不同的是游泳往前,恐惧往下。我们的越界行为也仿佛被定性为僭越,一旦实力不够,就会招致杀身之祸。其实再往前游对我们来说构不成问题,但是回程也随之拉得更长了。双程是一种折叠距离。我们没有带泳圈什么的辅助设备,游泳水平又相当,一个人游不动了,另一个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旦体力不支或者腿脚抽筋就完蛋了,即使里面游泳的人那么多,沙滩上还有救生员,还是很危险的。
尽管如此,我们没有立刻做出决定,好像立刻游回去就是一种懦弱的表现。我们默不作声地继续支使手脚,似乎都在等对方先露怯。再游了一会,距离又多出了一些。不能再僵下去了,于是我说往回游吧。回程尽管顺流,但是因为正值退潮时间,再加上风平浪静,并没有省力多少。有那么一会工夫,我们心里都浮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有可能回不去了。
可是她说得不对,我说的并非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有可能会死,是一种预感,一种估计,还没死,还未发生,还是活着的感觉。可是她也说得对,我确实还陷在已死的感觉中恍恍惚惚的。今天异于往常,醒来早,也不想赖床,决定起来去镇上吃嵌糕(把年糕摊成大饼状,放入各种炒菜作馅,再像包饺子一样包起来),早起加早餐加老街加人间烟火,天时地利人和,这种特色小吃才有了灵魂。
我要说的主要是吃完早餐后去码头溜达。石头码头,外侧一根根水泥柱子支撑着上方的冷冻厂的建筑,构成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那边划了个弧线过去,所以一眼望不到头。晨曦斜斜地放映进来,把里面的亮度调配成界限分明的明暗两块。码头边上一段由塑料箱堆垒起来的白色矮墙,塑料箱里装满了鱼。有一辆装得满满的小卡车开走了,有的还在装载,有一辆小卡车没有熄火,不安地等待着装好货物。
勾住我目光的是白色矮墙对面,也就是码头的另一侧,一只暗灰色的不大不小的死鲨鱼,两侧胸鳍平贴在地面上,像是舒舒服服地趴在那里。我有些激动地叫她看鲨鱼,毕竟鲨鱼很少见到,连我也就看到过那么几次,她应该没有见过。鲨鱼名气这么大,能看到也是件不错的事情,还可以在别人面前炫耀下:“我看过鲨鱼!”果然,她是头一次看到鲨鱼。
鲨鱼圆睁大大的眼睛,眼神黑洞洞的,漫无目的地注视着什么东西。宽宽的嘴巴微张,像是咧嘴在笑,一个大大的微笑。不知道什么原因,鲨鱼没有和别的鱼获放在一起,而是晾在一边,估计要单独拿出来卖,也有可能是船上有人自留了。这让它显得孤独。另外,其他品种的鱼都是成批的,而鲨鱼只有这么一条,这让它显得更加孤独,孤独得像一个无以复加的王。
我突然觉得它并没有死,包括那一箱箱的鱼,它们和鲨鱼一样,都没有死。死去的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你想吃鲨鱼吗?”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我体外发出的。
“我不想吃鲨鱼,也不想被鲨鱼吃。”她的声音也不像来自她自身。
就这样,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的这一段时间仿佛构成我由濒死到死的过程。当她说我还沉浸在昨天下午的感觉里时,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敷衍搪塞过去,不想展开这个话题。不过我也承认,我突然地那么一问 “我们已经死了吗”,在这荒山野岭着实能让人冷不丁地那么一吓。
那边海岸线上房子密密麻麻的,也看到了好些坟。转过两个山弯,这边连一栋房子都看不到了,坟也消失不见了。漫长的历史选择了让这里无人居住,包括活人和死人。漫山遍野清一色的绿,耳朵里清一色的动物的叫声,昆虫的叫声,蝉和其他什么,间或有鸟鸣,像是终于忍不住,插上几句话。仿佛它们都没有实体,纯粹以声音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这种感觉作用到我们身上,当我们说话,仿佛我们也只剩下了声音。
“我有些害怕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们不是说好了,带你去一个风景很好,很清静,海水很干净的地方。”
“可是这里太偏僻太荒凉了,阴森森的,不会闹鬼吧?”
“光天化日的,有什么好怕的。你看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哪里会有鬼。”
“你这话说的,是人一般都说连个鬼影都没有,哪里会有人。反过来,鬼才会说连个人影都没有,哪里会有鬼,你这是在说鬼话!”
她说得我愣住了,死亡的状态又尖锐起来。她若有所悟地 “哦”了一声,自顾自接下去说:“我明白了,刚才你问我 ‘我们已经死了吗’的时候,就是在说鬼话。”
“大中午的,太阳这么烈,鬼哪里敢出来,就算敢出来也被太阳照死了。”
“鬼还能死?”
“谁知道呢,不是有个词语叫死鬼吗?死鬼,死鬼,不就是死了的鬼吗?”
“算你讲得有道理,但是我就是没理由地害怕。我们就不用说鬼了吧,怪瘆人的。万一有强盗出现,也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吧,我把这破解了,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
起初她欣然前往,继而临阵退缩,及至被我连哄带骗至目的地,她又觉得不虚此行。回望山脚处光秃秃的岩石,岩石下半部分颜色深到发黑。是天长地久被海水浸润的结果。下山的路隐没在郁郁苍苍之中,到了岩石处仿佛因为太陡峭刹不住脚,一溜直冲到山脚下。这段路由石头砌成,跟上面连在一起的土路一样狭小。路边有一个迷你水坝,游泳之后可以用淡水冲洗。
不同于沙滩,这边靠山脚的区域是粗糙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大部分都不大,至少比鹅卵石要大得多,再往前,灰黑色的光滑的鹅卵石一直铺到海水之下。浪花成排,细腻洁白。花开有声,柔声细语。海水比沙滩那边更蓝更清。不远处格外荒凉地停泊着一艘小船,一动不动的,让我想起了早晨在码头看到的那条鲨鱼,仿佛它们的孤独是相通的。
“这里不错,景色挺美,这边的海也蓝多了,海水也更干净。”
“主要这边没有冷冻厂,很少有船停泊,也没有人居住。”
“这船为什么在这里?”
“我猜船主可能住在山的另一边,另一边有人住的,从这里翻山过去近。”
“这里好是好,就是有些冒险的感觉。”
“玩嘛就是要刺激点才好玩。你看这么大的大海,就我们两个人,二人世界,是不是很浪漫?”
“可能吗?沙滩那边不是很多人吗?整个世界上的海边不止我们两个人。”
“别扯没用的,这里不就是我们两个吗?难道你认为二人世界是指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两个人?那不是二人世界,那是世界末日,好吧。这倒让我想起了一篇小说,据说是世界上最短的小说,写的是世界末日的事情,就那么几句话,我想起来了,说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在房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多无聊。”
“反正我觉得挺好。”
“说不定小船上有人,那总不是什么二人世界了吧。”
“没看到船上有什么人,不大会有人吧。”
“嗯嗯,确实,我看也不像有人。”
“前几天都去沙滩那边,太热闹了,是应该换种环境了。”
“这些鹅卵石太漂亮了,赤脚走一走,按摩按摩脚底,促进血液循环。”
“等等,这里先不要脱掉鞋子,到下面湿润的地方再脱,这里的鹅卵石干干的,肯定都被晒烫了,要烫到脚的。”
“逛公园时候,我就喜欢走鹅卵石路,在那里走都穿着鞋子的,现在可以光脚了。”
我从塑料袋子里拿出泳裤换上。她脱了防晒衣,里面就是泳衣。
“你可以不用穿泳衣的。”
“你也可以啊。”
“还是穿着吧,挺难为情的。”
“跟我害什么羞。”
“只是不习惯而已。衣服和鞋子放得离浪太近了,放远点,浪要涨上来的。”
“没事的,现在是退潮,浪在后退,只会越退越远。”
“我怎么看不出来?”
“你看得出来你就厉害了,我也看不出来。退潮涨潮有时间规律的,这个规律我还是知道的。”
“这里不会有鲨鱼吧?”
“没有的。”
“上午在码头上不是看到了一条吗?”
“那是船从大洋上捕捞上来的,不是这片海域的。”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难道我让你一起来,是要把我们喂给鲨鱼吃吗?”
“把你喂鲨鱼才差不多。”
她忽然轻轻念了一句 “花开花谢又一春”,停顿了会,又念了几遍,然后问我:“你说花开花谢又一春,改成花开花谢又一浪,没有什么违和感吧?你看一个浪打来,浪花就开了,然后谢了,又一个浪来了,浪花又开又谢。”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也很顺口。”
“怎么样,我有文学天赋吧。”
“不错不错,我也想到了一句。”
“什么?”
“生命在于运动。”
“生命在于运动?难道你要改成浪花在于运动?生命在于浪花?都讲不通,也不顺口啊。”
“我不是要把这句子改了,我想说 ‘生命在于运动’用来形容浪花就很贴切,浪花通过不停地开来保持生命的永不凋谢,抵达永恒之境,但是 ‘生命在于运动’用来形容人就显得搞笑了。”
“这句话本来不就是形容人的吗?哪里搞笑了?我看你才搞笑呢!”
“人都死翘翘了,还怎么运动?哪里还有什么生命,这不是一句正确的废话吗?”
“嗯嗯,以前怎么没注意到这点呢,亏你想得到,是有那么点冷笑话的味道。”
“以前我也没有注意到这点,就觉得 ‘生命在于运动’是个真理,是很严肃的话题,没想到还藏着幽默。”
“躺在鹅卵石上滚来滚去真不错,给全身做一个按摩,身子好舒坦。”
“你是来这里按摩的啊,老按摩按摩的。你回去以后可以在公园里的鹅卵石路上躺下滚着走了,身子也很舒坦。”
“你滚。”
我们赤脚踏浪而行,浪在我们脚下开细碎而繁密的花。我知道浪大的时候,浪花大朵大朵地绽放。在那些台风天气,巨浪奔涌翻卷,怒拍礁石,怒拍码头,腾空而起,开出盛大的白色烟花。
我们躺下,幕天席地浪作被,这液体的流动的绣着蕾丝花边的被子,防晒、凉爽,带有自动按摩功能,在我们身上进退行止,有时会爬到我们的头上,有时未及大腿就退缩了。有时我们看着垂天之云似乎毫无重量地移动庞大的身躯,有时我们俯身头枕双臂交叉的枕头,有时我们在鹅卵石上滚来滚去。我们只交流了几句话,除此之外用海浪声以及用海浪声之间的寂静替我们阵阵说话。
海水之下,鹅卵石滩缓缓倾斜,但至水深及肩处,再往前就一脚踩空,海水没过头顶。这个位置坡度蓦然增大。她仓促之间嘴里进了点水。
“呸呸呸,还说这里不危险,差点没淹死,不对,差点淹死,不对,呸呸,好像都一样的。”
“会游泳够不到底又有什么关系,你可以游啊。”
怎么游都像是梦游。尽管我知道梦游的游是游荡的游,不是游泳的游;游荡的游范围比游泳的游更大。但仿佛梦游天生本该就是梦中游泳的意思。当我潜入水中,躺平的大海便站了起来,仿佛密不透风的雨,而我在这样的雨中,划臂踢腿,往天上而去。当我的头钻出海面,大海又躺下,我重回大海怀抱。
我们不满足于游出去的最远距离,还想游得再远一些。那艘孤独的船再一次引起我们的注意。我们商量了一会,打算游到船那边,拉着挂在船舷上的防撞橡胶轮胎小憩之后再返回,一来游得更远了,二来相对比较安全。
波光粼粼仿佛群星璀璨,仿佛天空和大海重叠在一起;仿佛天上的小船和海上的小船重叠在一起;也仿佛天上的我们和海上的我们重叠在一起。实际距离比目测距离要远,小船看起来其实并不是很远,但游到那里却有些远,这应该就叫做 “看的比做的容易”。我们一人拉着一个轮胎,让呼吸慢慢恢复平缓。
“你说船上有人吗?”
“不可能有人,我们在这里说话,有人的话会出来的。”
“可能在睡觉吧。”
“我叫叫看。喂!有人吗?喂!有人吗?有人在船上吗?”
“你干嘛?别喊了。”
“有人在吗?有人吗?”
“叫你别喊了还要喊,真有人在睡觉的话,你会把他吵醒的。”
“你在这里等会,我上去看下。”
我双手抓住船边,曲臂攀引身躯,船小幅度地倾斜过来,仿佛在迎接我上去。我把一只脚翘到了船上,另一只脚紧随而上,麻利地翻身上船。我起身朝舱室走去,四四方方的舱室像一个坟墓。既然如我所感觉到的那样,活着的人都已经死去,那么他们住的地方,不正是坟墓吗?而原本那些称之为坟墓的反之称为房子。甲板稍微有些烫脚,好在我的脚是湿的,我的身子还湿哒哒的,往下淌水。我印下一个比一个淡的脚印,慢慢地朝舱室走去,仿佛在数自己走了几步。其实并没有数,只是心里没底,没有百分百的把握那里面没有人。
舱门关着但没上锁,往两侧一推,门移开了,移动的导轨有些生涩。里面空空的,一侧有个地铺,铺着草席,薄被叠得整整齐齐的。
我拉住她的手臂往上提以便她能把双脚踩到轮胎的内侧,然后她就可以自己爬上来。一直没有带她坐船,这回倒上了船。机缘就是这么巧合,总在不经意间。我们前前后后参观了下。在船头内侧,我们看到了一把斧头,有些生锈了,但是那一条锋刃还是很亮,不过有几个豁口。船尾斜立着一根金属杆子,是用来控制开船方向的。我们在船中间的甲板上斜躺下来。头放在船侧狭窄的阴影下。太阳非常大,身上的泳衣飘出轻微的蒸汽。
“我们还是到船舱里去吧,太晒了,休息一会再回去。”
“休息的时间长了就会变得更懒,到时都懒得游了。”
“没事的,再懒也得游回去,难道你想住在船上吗?跟我来。”
我们俯身钻进舱里,里面不是很高,直不起身,站起来就是深深鞠躬的样子。晃进来的亮光经过光和影的调和,仿佛很淡很淡的雾。我们惊喜地在草席上的枕头边找到了一包饼干。我们坐在木地板上,把饼干拆开来你一片我一片吃个精光。我们还想再找点吃的,可惜再也找不到了。
“这里的人以前从不让女人上船,就连家属也不行。”
“为什么?”
“说是女人上船是很不吉利的,船员会倒大霉。”
“这么迷信,那我不是不能来这船上了吗?要是被抓住就完蛋了。”
“船上现在又没人,管那么多干嘛。再说现在好多事情都不讲究了,也没有人下命令,就是自然而然地不再讲究了,比方说这里的女人以前不被允许去海里游泳,说是穿得太少有伤风化,现在她们也下海游泳了,沙滩上穿比基尼的女人有好些就是本地人。哦,对了,有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们这里的人不叫自己‘本地人’,我们叫其他镇的人 ‘本地人’。是不是很特别?就像我们这里的方言,也跟周边不一样。”
“难道你们叫自己 ‘外地人’?”
“也不是。我们叫从外县来的、从外省来的人‘外地人’。”
“你们不是本地人,也不是外地人,你们还能是哪里人,外国人?”
“当然不是了。”
“那肯定就是外星人了。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一个外星人!”
我要她把泳衣脱掉,她让我先出去看看有没有人过来。我到了甲板上,视线从海边一直推移到山上,不见半丁点人影。我转身看了看海上,海平线那边两艘货轮一前一后,静悄悄地滑行。后面那艘的前半部分和前面那条的后半部分粘贴在一起。我故意再多逗留一会,以示我很负责任,看得很仔细。我回到她身边告诉她目力所及并无一人,于是她跟着我把泳衣脱掉了。我们没有躺在草席上,而是在木地板上躺下。
“你怎么还不把泳衣脱掉?”
“不是已经脱掉了吗?”明知道自己已经脱掉了,但她还是在我驱使下低头查了查自己的身子,“你这个人,怎么奇奇怪怪的,你今天真的是见鬼了吧。”
“你自己看看,不是还穿着吗?哪里脱掉了啊?”我指了指她身上特别白的两个区域:她的身体晒黑了,反衬着穿泳衣的位置更加的白了,完美地保留着三点式的轮廓。
“去你的。”
“你看!你的泳裤还破了!”
“你还来劲了啊,越说越乱说。”
“生命在于运动。”
“花开花谢又一浪。”
“哈哈。”
游泳这种运动已经够累人了,又做了另一种剧烈运动,我大汗淋漓,形如散架,她亦复如此。我们只想舒舒服服地躺着,美美地睡上一觉。
“我突然想起你说的小说。”她不安地说。
“小说?”
“对啊,就是世界末日那个,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突然响起敲门声的那个小说。”
“这小说怎么了?”
“原本以为这小说很差劲,现在我觉得写得太精彩了,我总感觉敲门声随时都会响起似的。”
“门开着呢,怎么会响起敲门声?”
“不管门开着还是关着,甚至不管有没有门,都不会影响敲门声的存在,因为这敲门是直接敲到心门上去的,直击心门,对,就是这个成语,直击心门。我心跳得厉害,你出去看看有没有人过来,没人的话,我们再躺一会。”
我躺着把泳裤穿上了,已经干透,比半湿不湿时舒服多了。外面还是连一个人都没有看到。那两艘一前一后粘在一起的货轮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海和天仍旧消失于一条线。我故意再多逗留一会,以示我很负责任,看得很仔细。我大声向她说明外面的情况好让她放心,然后返身回舱,她已经穿上泳衣了。我们静静地仰躺着。
“小船像不像一个摇篮,轻轻地摇着我们。”
“是啊,摇得我都快睡着了。”
“万一我们睡得太久了,说不定船主就回来了,还有……”
“还有什么?”
“万一我们睡得太久了,涨潮了,我们放在海边的衣服就要被海浪冲走了。”
“你怎么这么多事,那好吧,我就躺着休息一会,我不睡,你睡吧,有我看着,没事的,你睡一会,我就叫醒你,睡吧,我不睡,你睡吧,睡吧。”我昏昏沉沉,有气无力地念叨,仿佛在给她唱催眠曲。
很快她睡着了,我唤了几声她都没有反应。我不再时不时地撑开迷迷糊糊的眼睛不让自己睡死过去,我随即听凭它们自己的意志。换作平常,我应该一觉无梦。可能是因为我的心里有那么一根弦还紧绷着,这根弦被无形的手拨动,就做起了梦。我梦见今天的种种都是我这个时候做的梦,做到后来,它冲破时间的层层包裹,仿佛是蚕蛹破茧成蝶,变成一场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