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管员老杨

◎夏先龙

牙龈上仅存一颗门牙，还能把话说得那么清清楚楚，老杨是一位健谈的老者。

菌子窝的传说从他嘴里道出，仿佛置身其中。

相传，在大明洪武年间，白露乡一带人烟稀少，常有猛兽出没，撒皮武一带，有一庄户人家，一日，一家人地里劳作，留小孩在地头玩耍，晌午小孩睡得香，一只老虎从林子里窜出，一口叼起小孩就往山里跑，说时迟那时快，男主抄起犁耙重重打在老虎的脊背上，老虎断了脊梁，可大口还死死咬住小孩，男主拔起身旁的红蘑菇，在嘴里狠命嚼碎，一泡口水喷向虎口，老虎呜嗷一声，吐出小孩，拖着后腰逃走了。两天后，死去的老虎便在后山被村民们发现。自此，村中再无虎害。虎口脱险，小孩得救，村人奔走相告，都传何阿贵口水喷死大虫，是村里的英雄。何阿贵也因中菌毒离世，村民遂立雕像一座，何阿贵左手擎菌子，右手薅大虫，顶部置一匾，上书“菌子窝”。

菌子窝在村民眼里是神山。

菌子窝成为封山育菌区，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神山被封还是神山吗？ 老杨还是一肚子的气。本来，孙女上学可以靠七八月份捡菌子苦够新学期的书本费，可村支书偏偏把他栏在铁丝网外，说什么，封山育菌是为了子孙后代，我呸，我连孙女读书都供不起，还谈什么子孙后代。

老杨一路愤愤不平，满满一背篓的牛肝菌肥厚闪亮，黄澄澄的鸡油菌像极了一朵刚从乌鸡里拔出来的老黄油。今天收获还是不小，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段雨水季一过，撒皮武的菌子窝就少了这些优质的牛肝菌，立秋过后还会有一波早谷菌和铜绿菌，趁着野生菌美食节，老杨还是想再找些香根。

老杨边想边跨过铁丝网，再次往南，渐渐走入了深山。山里密密匝匝，古树苍翠，站在山顶，远眺打马坎，山林茂密，隐约可以看到一圈低矮的小树，那是挖成的战壕，那圈低矮的小树恰是从战壕中长出来，老杨知道，那里是长鸡枞的地儿，可如今也不能进人。

老杨也管不了那么多，正低头找菌，不想一声大吼：“谁让你进野生菌保育区的？ 快把菌子交出来。”

老杨抬头看，是隔壁村的菌管员赵喜，老杨一想，这小子吃里爬外，选举的时候你到处点头哈腰说好话，选上菌管员了，处处为难父老乡亲。正憋着一口气。

“你赵稀屎，迟早也是被狗吃，我杨家祖宗十八代就活在这里，凭什么来后山找个菌子就犯你王法了。”

老杨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孙女读大学，哪一年不是我给的书本费，不找菌子卖钱，你让我去偷去抢啊！”

林业站的驾驶员高章一听，这老头不得了啊，违规进入封山育菌区，还口出狂言，伸手正要去抢老杨的背篓。赵喜一把逮住高章的袖口。“高章，别弄他，老杨也是不易，两个孙女读大学，儿子腿又有病。”

“算你狗眼还识人，不然老子今天和你们拼了老命。” 老杨边说边要往前走，林业站何站长满脸笑容，顺势给老杨递了根烟。说道：“老杨，你家的情况我们乡里都知道，也在积极地想办法，娃娃读书是大事，单靠找菌子也解决不了问题。”

“何站长，不找菌子，我更没有办法，你知道我大孙女读大学，小孙女读高中，你看书本费也不少啊，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钱了，以前没有封山育菌，我一年的菌子收入七八千，两孙女的书本费是够了，去年开始，菌子窝被你们搞成封山育菌区，菌子多的山头都被你们封了，还叫我们咋活？”

老杨没有接何站长的香烟，眼泪汪汪。

老杨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劳，儿子有腿疾，俩孙女在外读书，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种地，家里养了两头肥猪，一头是年猪，一头出售，一年下来真攒不了几个钱，一个家全靠老杨一人操持。

乡里研究过多次，把老杨家纳入建档立卡户，每年还组织干部去看望慰问，但一家人六张嘴，开销不小，燃眉之急也是常有的事。

何站长知道这些，去年也是没收了老杨的背篓，那时候觉得过意不去，还请村里的干部帮忙转送给老杨一百块钱。

何站长说：“老杨，乡里制定了封山育菌的发展规划，推进野生菌保育扩繁政策，也是为让白露乡菌山变金山，菌窝子变金窝子，这是乡里积极探索的生态建设产业化，产业发展生态化的路子，大力推行封山育菌及野生菌保育扩繁工程，促进野生菌资源的可持续发展。”

何站长看着老杨冷静了下来，接着说：“乡里正打造集巡护、科研、观光、采摘体验为一体的500余亩野生菌保育扩繁基地，其目的，也是让绿水青山真正变成金山银山。”

何站长握着老杨的手，接着说：“明年，我们会把野生菌保育区划成片，把管理权和经营权分到村里像你这样有技术、有经验、吃苦能干的群众手里，野生菌资源丰富了，群众的口袋也就鼓了。”

老杨知道何站长的为人，也曾不止一次受到何站长的接济，也就没有说话，拄着树棍往山下走去。

赵喜也知道，老杨下山了就不会再来，长长吁了一口气。

山里的雨说来就来。这不，大伙儿才告别老杨，雨就哗哗地下了起来。

赵喜说：“何站长今天是六月天穿皮袍——不是时候，巡山遇着大暴雨，还遇着刁民。”

“不——不——不，他不是刁民，他家确实是有困难的，老杨确实不容易。这样的群众是有，需要我们把思想工作做通，更需要我们切实解决他们的问题。”

大家点点头，凝视着远方，踉踉跄跄往山下走去。

打马坎也是封山育菌区，地处南华县东南部白露乡撒皮披武村委会，海拔2310米，多雨湿热，适合野生菌生长繁殖。打马坎原本只是一个小山头，因遗存阻击战战壕而被人知晓。如今划为封山育菌区，也是对遗迹进行一定的保护。何站长巡山，这两座山必去。

下了山，何站长寻思，今天干脆就老杨的处境和困难，回乡上再向龙乡长汇报，于是几人驱车回了乡政府。

乡政府离县城仅14公里，东南大部均与楚雄市接壤，有大量的白族村落，保留了很多传统的民风民俗。提升人居环境改造后，街上白族风格的建筑、民居特点鲜明，白墙青瓦和水墨图案甚是显眼。一到乡政府，进门便撞见龙乡长，乡长年轻有为，对乡里的发展思路清晰，野生菌保育区周边农户，每家每户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何站长叫住将出门的龙乡长，说：“龙乡长，今天巡山又碰到撒皮武老杨，还是一样进山找菌，去年也是被林业站通报，今年也有多名群众反映，不听劝告进山采摘名贵中药材和野生菌，承包人拿他没办法。”

龙乡长说：“何站长，老杨的情况大家都清楚，根本的问题是他家庭负担大，两个孙女在读书。我们还是得考虑一下，从根本上解决他家的经济收入问题，不然年年扣他的菌篮子，他还是会年年上山采菌子，损害了育菌区承包户的利益，也会产生一些矛盾。”

“是啊，龙乡长，现在承包户和村民的矛盾还是有一些，大家的观念是，山是大家的山，为什么划片之后只允许一部分人去采菌子。特别是菌窝子一带本来就是白露乡的野生菌主产区，现在老百姓采不到好菌子，一部分人的收入确实有所下降。”

“何站长，老杨的情况，乡里也都做了讨论，计划是把老杨聘为撒皮武村里的菌管员，菌窝子又恰好在他家后山，他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对山里的情况非常熟悉，稳定的收入也可以解决家庭的困难。”

何站长大喜，想不到乡里早就考虑到像老杨这类特殊人物了。毕竟，村里几千年的观念就是房前屋后都是自己的，一块石头摆下去，就成了私人物产了，想动，没个十万八万，休想让我挪一下。

晚上，龙乡长与何站长通了很长的电话。

第二天，何站长起了个大早，给撒皮武村委会的张书记打了电话，约了老杨在村委会见面，大家有事商量。

林业站的车在山间穿梭，时隐时现，通往撒皮武的路像一条带子，有时飘在山头，有时系在山间，远远看去，带子上红色的猎豹像一只七星瓢虫在爬行。

不远处，村庄从河底慢慢往山腰修建，一排排的瓦房在蓝天下静静的卧着，炊烟袅袅，与天相接。

村委会书记是一位干练的彝族妇女，被称为嘴里有三个舌头的人，意思是她能说彝族话、白族话和汉话，对不同的族别的群众，都能进行交流。

到了村委会，老杨，村委会的张书记都已在场。何站长一进门便对老杨说：“老杨，乡里研究了你的情况，决定聘请你为村里的菌管员，守护菌窝子。”

“老杨，封山育菌，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们的野生菌资源，我们不能再无序的采摘了，无序采摘，野蛮采摘只会让野生菌越来越少。这几年，各地都把野生菌建档立卡加以保护，我们也要响应国家政策，保护是为了更好地利用。”

老杨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急忙说：“菌窝子是我们的神山，从小到大，我们彝家人靠山吃山，几代人生活在这里，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树，每一条沟，每一个山头。” 老杨边说边抹起眼泪。

何站长拿出准备好的合同，让老杨把名字签了上去，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就这样，老杨也成了村里的菌管员，走上了巡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