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维诗歌的简朴技巧

王 媛

（延安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王维的诗作被北宋学者苏轼赞誉为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他不仅精通乐理，还长于绘画，此外，他长于五言诗创作，与孟浩然并称 “王孟” 。王维诗歌题材广泛，涉及贬逐、边塞、送别、宫廷、相思、爱情以及山水田园等各个方面。其诗歌风格也较为多变，如，山水田园诗意境悠远，淡泊明净；边塞诗雄浑壮阔，豪迈清丽；送别诗深沉真挚，婉转含蓄。他诗歌中简朴技巧鲜明，即诗作语言简洁却蕴含无限的深意；空间结构蕴含着深远的意味；修辞手法的运用具有鲜明特色。但王维诗歌简朴技巧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不断的凝练中逐步凸显，既有社会思潮的影响，又有其本人对前人诗歌技巧的继承与发展。其简朴技巧所体现出的审美倾向，对后世诗人的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王维诗歌简朴技巧的由来与形成缘由

王维诗歌的简朴技巧并非写作伊始就十分纯熟，而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打磨和尝试逐渐形成，并与其个人不断学习和社会环境影响有很大的关系，他的简朴技巧具有一定的独创性和特殊性。

（一）简朴技巧的由来

王维诗歌的简朴技巧，最初是由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提出的，在《盛唐诗》［1］一书中，以简朴二字解释并总结了王维诗歌的特征，并以此为线索介绍了王维本人的经历和诗歌风格形成的原因，以及王维对简朴这一技巧的运用所达到的效果，角度新颖。在宇文所安之后，有学者开始关注王维诗歌的这一特点，并对相关内容进行了深入研究，但这一领域依然有很大的研究空间。

简朴主要指的是朴素简单，或是简单纯朴。该词可以用来形容衣着，如宋代诗人陆游曾经在其诗中写道：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2］在此，简朴主要指语言上不事雕琢。宇文所安所著《盛唐诗》一书中就王维诗歌的简朴技巧有较为全面的论述，他提出王维诗歌的简朴技巧主要表现在不加修饰的语言风格以及清晰严谨的对句平衡等。因王维诗歌着力于模仿《诗经》、陶潜诗歌中的古朴风貌，故其诗歌中既呈现出自然纯朴的特征，又呈现出他个人独特的诗歌创作特质。因此，宇文所安将其诗歌技巧概括称为简朴。

（二）简朴技巧的形成缘由

王维诗歌简朴技巧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社会原因又有个人原因。社会对他个人创作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俄国作家契诃夫曾经说过： “文学家是自己时代的儿子。”［3］王维诗歌的创作以张九龄罢相为界限分为前期和后期。前期不少诗歌尚有华丽贵重之语，这与当时盛唐的时代风貌息息相关，盛唐时期强盛的国力以及文化的繁荣或多或少对王维诗歌产生一定影响，如，《奉和圣制重阳节宰臣及群臣上寿应制》：

四海方无事，三秋大有年。

百生无此日，万寿愿齐天。

芍药与金鼎，茱萸插玳席。

玉堂开右个，天乐动宫悬。

御柳疏秋景，城鸦拂曙烟。

无穷菊花节，长奉柏梁篇。［4］

此诗虽是应制诗，但所说也并非全是歌功颂德的迎合之语。前两句 “四海方无事，三秋大有年” ，寥寥几笔就写出了当时的海晏河清和人民富足的生活，而在五六句中，诗人以 “芍药” “金鼎” “茱萸” “玳席” 等物品作为诗歌意象，表现出了大唐盛世的恢弘，具有一种宏大的盛唐气象。此时王维的诗歌虽然在语言上还有华贵典雅的特色，但在结构上的严谨以及以叙事为结尾的尾句已经具有了简朴技巧的雏形。而到了后期，李林甫掌权使国家政治混乱不堪，再加上安史之乱对诗人产生的巨大影响，反映在他的创作上表现为华丽的语言逐渐减少，呈现出一种淡泊宁静，不事雕琢的倾向。

除社会环境的影响之外，王维诗歌简朴技巧的形成还与其自身经历有关。一是他注重对《诗经》《楚辞》以及陶潜诗歌的模仿，因而在语言风格上趋于古朴庄严，这在宇文所安《盛唐诗》中的《王维：简朴的技巧》［5］一文中皆有论述。二是个人经历的大起大落，这也是他诗歌风格上偏向宁静淡泊、技巧上偏向简朴的原因。王维生于唐朝鼎盛时期，但随着几次的贬谪以及安史之乱的磨难，不断消磨了他对仕途追求的兴趣。同时，其家庭原因使他生活上也极为简朴，晚年有了归隐的想法。这一切表现在其诗歌创作不追求华丽的辞藻及修辞，而是注重对空间的展示和对结构的精巧设计，从而形成了简朴技巧。

二、王维诗歌简朴技巧的特征

纵观王维诗歌，其简朴技巧的特征在语言、结构以及创作手法三方面体现得较为突出，主要表现为语言描写简洁而韵味无穷，结构平衡整饬且浑然一体，创作手法简单却诗意盎然。

（一）语言的简洁

王维诗歌在语言上呈现出一种简单朴素的风格。王维善于从简单的生活场景出发，通过简单的语言传递自然真挚的情感，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如，《山中送别》一诗，本身语言并不华丽，甚至在诗歌意象的选取上也并不像李白那样着力于表现宏大雄浑的景象，而是选取了生活中的一个细节，表现出对友人的思念：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首句 “山中相送罢” 是平淡的叙事，说明已经把友人送走，而第二句 “日暮掩柴扉” 中夕阳西下把柴门半掩的 “动作” 看似平淡无奇，但与第一句友人的离开相联系，则有别样的意味，友人离开之后的怅惘之情呼之欲出——友人离去之后的漫漫长夜诗人将如何度过，是否会因思念友人而难以入眠，这些都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唐汝询在《唐诗解》中指出： “扉掩于暮，居人之离思方深；草绿有时，行人之归期难必。”［6］因 “归期难必” ，则使得离思之情更甚。由此可以看出，王维诗歌在语言上简单自然，全诗没有一句惜别感伤之意，但言外之意却句句蕴含不舍之意。全诗在选材上更接近于生活中常见的素材，但简单语言的背后却蕴含着无限的深意和令人想象的空间，从而使读者能够体会出诗中蕴含的真挚情感和无穷意蕴。

（二）结构的设置

王维对其诗歌结构的设置体现出他诗歌创作的简朴技巧在运用上已趋于成熟。王维诗歌在结构上往往呈现出平衡整饬的特征，如，《使至塞上》中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一句把广袤的大漠与浩瀚的黄河相对，一个是宽度上的 “广” ，一个是长度上的 “长” ；将袅袅的炊烟与徐徐的落日相对，一个是纵向上的 “直” ，一个是横向上的 “圆” 。从诗歌的结构上来看，其在宽度与长度上皆有延伸，使画面趋向于平衡，而大漠、长河意象本身的宽阔、广袤又具有一定的留白，从而使这句诗具有了中国传统绘画的特质，表现出雄浑广阔的意境，具有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的审美特质。又如，《送梓州李使君》：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

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7］

对于这首诗，王夫之在《唐诗评选》中评价为： “明明两截，悻其不作折合，五六一似景语故也。”［8］也就是说，王维这首诗首联与颔联写景，颈联与尾联写物，虽看似是两个方面的内容，却使其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从结构上来看极为精当，从而达到了浑然一体的程度，气韵与神韵兼备。

（三）创作手法的运用

王维擅长运用白描和用典这两种创作手法，这也是王维诗歌简朴技巧的特征之一。

在王维诗歌中处处可见白描的表现手法。如，《使至塞上》是对大漠风情的直接描摹；《山居秋暝》是对四个片段进行素描般的叙写；《杂诗》短短四句话以白描的手法道出心中的思乡之情，看似简洁情感却真挚动人。又如，《渭川田家》中白描手法的运用也较为明显。诗的前八句都是对暮归图景的描摹，从牲畜之归一直写到农人之归，只有最后两句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闲逸生活的向往与不得 “归” 的怅然。该诗以白描起笔，通过对田园乐归图景的描述表现出自己内心的苦闷、怅然，意图归隐的心绪，对官场的失意等多重复杂情绪，既清新简朴又诗意盎然。

王维对典故的使用范围极为广泛，从功臣将相到名人隐士，从神仙精怪到寓言故事都有涉猎，无论是《诗经》《楚辞》，还是汉魏诗歌或民间歌谣。据统计，在其现存的四百多首诗歌中，所用事典大约有四百余处，所用语典近五十处，也就是说，几乎每一首诗里都有用典的痕迹，用典已经成为其简朴技巧中不可或缺的特征之一。如，诗歌《积雨辋川庄作》中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9］化用了两个典故，一是 “争席” ，出自《庄子·杂篇·寓言》，杨朱得道后旅客与之争席的典故；二是 “海鸥” ，出自《列子·黄帝篇》，父亲捉鸥不成，海鸥对人失去信任的故事。前者从正面、后者从反面表明作者希望远离尘嚣、归隐田园的淡泊明净的心境。在诗中作者似乎只是对田园生活进行勾勒和描绘，但诗末尾两句的典故却使得全诗意境有了更为深远的意味，足见王维诗歌用典手法的巧妙。

三、王维诗歌简朴技巧的情感内涵及影响

王维诗歌中所运用的简朴技巧，将人们带入 “无我之境” ，使人更好地体会诗中所呈现出的意象，以及诗中传递出的不可言喻的复杂情感，对后世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情感内涵

王维诗歌在情感上倾向于展现 “无我之境” ，即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 “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10］但值得注意的是，王维 “无我之境” 的建构仍然是通过简朴技巧来实现的，如，《山中》：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11］诗人所采用的仍是白描手法，写溪水清浅可以看见白石，天气渐寒红枫稀疏。山路似乎没有下雨，但苍翠的绿意却仿佛要湿人衣襟。这首诗中并没有明显的 “我” 存在，诗人以白描的手法对周围景物进行描摹，只是客观展现周围的世界。但诗歌中却并非无我， “翠” 是视觉形象， “湿” 是触觉感受， “空翠湿人衣” 一句将视觉转化为触觉，实现了感官间的交汇与转换，使得山中的绿意带有了微凉感与潮湿感，让人更能身临其境地体会到山中秋景的静谧与凉意，能够更深层次地表达诗人怡然恬淡的心境。由此可见，诗人简朴技巧的运用是为其诗歌意境和情感内涵服务的，但看似客观的背后，是诗人透过自身心灵对周边景物的感知与观照，白描等手法本身所具有的客观性使 “我” 隐藏到景物背后，虽然看似没有直接表露情感，但从其言语之间却能感受到一丝微妙的情感体验。

（二）对后世创作的影响

王维诗歌的简朴技巧对后世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中唐时期的 “大历十才子” 在诗歌写作上就广泛借鉴了王维的简朴技巧；高仲武曾在《中兴间气集》中评价钱起的诗道： “体格新奇，理致清赡。越从登第，挺冠词林，文宗右丞，许以高格。”［12］除钱起外，刘长卿的诗也有对王维诗歌的继承和发展，如《江中对月》： “空洲夕烟敛，望月秋江里。历历沙上人，月中孤渡水。”［13］该诗描绘了一幅宁静清冷的月下江景图。首句也是白描，写空荡的洲上炊烟渐断，月光投映在江中，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幅静谧的江景图。诗歌后两句写江边沙滩上的人摇桨而去，然而明明人影历历，诗人却以 “孤” 字来形容这一景象，一个 “孤” 字侧面说明了月光之亮，使得夜晚江中唯有 “孤” 人清晰可见。诗人运用了白描的手法，勾勒出了一幅美轮美奂的图景，看似 “无我” ，只是摹景，实则言外的孤寂苦闷之情却清晰可感。可见，刘长卿诗歌继承王维诗歌中的简朴技巧，以简单的语言对景象进行白描的同时，却将无限的言外深意寄托在诗中。

总之，王维诗歌中思想的深刻表达、画面平衡感构建的背后都有简朴技巧作为支撑。通过简洁的语言、严谨的结构以及白描、用典等创作手法使诗歌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王维诗歌的简朴技巧在审美上倾向于平衡与画面感，在内容上展现出诗人在 “情感领域的抑制” 与 “认识领域的隐藏” ，［14］而这一技巧对后世诗人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是我国古代诗歌创作史上的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