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飞

2023-04-17 00:05崔岱远
北京纪事 2023年4期
关键词:雨燕城楼燕子

崔岱远

京城燕群

老北京话“内九外七”说的是内外城的城门。古人说的城门并不单指两扇大门,而是包括城门楼、箭楼、瓮城在内的一组高大建筑。可以想象几百年前从“内九外七”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抬头看见高耸的城门楼子心里的感觉是何等震撼,恐怕不亚于我们今天仰望山峦峭壁吧。尤其是谷雨前后的黄昏时分,转眼间也不知打哪儿飞来成群成片的燕子,遮天蔽日地绕着城门楼子急速飞翔,时而尖锐地鸣唱着钻进飞檐斗拱的缝隙里,时而急速俯冲下去轻掠过护城河水,那矫捷的羽翼如同两把银灰色的镰刀划裂晚霞的余晖,衬托着凝重的青砖高楼,让那城楼越发显得威严神秘,凸显出古都特有的意象。更为神秘的是每年一到最热的中伏天,大雨哗啦哗啦下来的时候,城楼周围的燕群又几乎是一夜之间箭入长空销声匿迹了,再看不到半点踪影。算下来这种鸟现身于京城前前后后也就九十多天,再见时,又是一年春明。

有人说这鸟就是玄鸟。《诗经》里讲“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传说当初商族的老祖母简狄在春明时节到河边洗澡无意间吞服了一枚玄鸟蛋,继而受孕生下了商的始祖契。《史记》里也有“吞鳦卵而生契”的记载。“鳦”是古写的“燕”字,或许北京周围这块风水宝地当初正是由于每年都能看得见这种鸟才得名“燕”的吧?

在商代,玄鸟归来的那一天意味着春水涌流,也意味着青年男女们又开始了两两相依去草香花开的小河边相爱。到了周代虽说有了纳采、问名等等一整套男婚女嫁之礼,但还是延续了古老的传统,允许少男少女在上巳日有一天的时光可以自由相约于郊野,上巳节也就成了中国传统节日里少有的情人节。魏晋之后,上巳节渐渐固定在农历三月三,一下子传了2000年。直到20世纪中叶北京城里依然有专属于上巳节的风俗,只不过早就把《诗经》里少男少女互赠芍药花的浪漫演化成了各家各户的小媳妇们去护城河南的蟠桃宫求子拴娃娃的仪式,这就是有名的蟠桃宫庙会。正所谓:“三月初三春正长,蟠桃宫里看烧香。沿河一带风微起,十丈红尘匝地飏。”细品起来,北京城的上巳节依然饱含着温馨的青春气。

熙熙攘攘赶庙会的男男女女自然看见了护城河上和城楼周围翻飞的燕群,怎么就觉得跟自家院子里叽叽喳喳的小燕子不大一样呢?家里的燕子飞起来尾巴是岔开的,那姿态安然轻快,城楼周围飞旋的燕子尾巴是合拢的,动作矫捷如闪电;家里的燕子在房檐底下衔泥土筑巢,城楼上的燕子只在大屋顶的檩木和椽子的窄洞子间钻进飞出;家里的燕子经常是几只并排落在树枝或线绳上呢喃细语,城楼上的燕子没人瞧见它怎么站着,叫唤起来声音并不悦耳,倒是透着特别尖脆犀利。推着独轮车进城赶庙会卖粗豌豆黄的小贩们瞧见这燕子就更是眼生,这种燕子除了在城门楼子和城里的大庙古塔周围盘旋,郊县的田野和村子里就沒见过它的影子。也有些个喜欢上房揭瓦的调皮孩子爬到破庙大屋顶上掏过椽子洞里的燕子窝,发现它两条小腿又细又短,窝在肚皮底下根本站不起来。更奇怪的是这鸟的四只脚趾全都朝前长着,和家燕、喜鹊三前一后的脚趾完全不同。抓住一只托在手上掂一掂,竟然没有一个鸡蛋沉重,身轻如燕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也难为它能飞那么高那么快,真是奇了。可这奇怪的小家伙到底是什么鸟呢?谁也说不准。或许它生来眼高,只认高楼?那就叫它楼燕吧。

北京雨燕得名

1870年,英国博物学家罗伯特·斯温侯来北京采集鸟类标本,捕获了一只楼燕,发现它在动物分类学上属于雨燕科,但又与欧洲见到的普通雨燕有着明显的形态差异,于是欣然以其发现地“北京”命名了这个雨燕的新亚种——普通雨燕北京亚种(Apus apus pekinensis),简称北京雨燕。“京”与“燕”成就了千年的缘分。燕,由此而以北京得名。至于它究竟从哪里飞来又飞到哪里,迁徙途中穿越了怎样的沧海桑田,是140多年后才揭开的谜底。

从生物学上讲,北京雨燕与生活在院子里屋檐下的家燕风马牛不相及,二者分属于不同的目,倒是与大名鼎鼎的金丝燕同属雨燕科。人们听说金丝燕多半是因为名贵的燕窝,听说而已,未必见过活的燕子。用来炖汤滋补的燕窝正是金丝燕迁徙到东南亚一带海岛上所筑的巢。为了繁衍,金丝燕栖身于悬崖峭壁的洞穴石缝间,从嘴里吐出黏腻的唾液来筑巢,一圈圈一层层,经海风吹过就凝结成了孵蛋育雏的燕窝,活像一只半透明的水晶盏。

雨燕的飞行速度极快,迁徙路线极长,它吃喝、它睡眠、它交尾都在飞行过程中完成,只是在繁育期才落在峭壁上筑巢孵蛋。长期高速飞行使这种鸟的腿演化得又短又细,四趾朝前,丧失了蹬地而起的能力。它只能靠锐利的趾尖攀附在高处纵身一跃,凭借风力滑翔起飞,之后就那么飞呀飞,一旦落地就再也飞不起来了。王家卫在电影《阿飞正传》里通过主人公阿飞之口说了句充满哲理的台词:“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可以一直飞呀飞,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生只可以落地一次,就是在它死的时候。”有人说这种鸟就是雨燕。雨燕学名“Apus”的希腊语本意正是“无脚之鸟”。没有脚,却奋飞于长空;行万里,却不知何来何往。雨燕的一生凄美而神秘。

雨燕数量急剧减少

雨燕本该筑巢于天成的峭壁,可又怎么改变了习性选择人建的京城择楼而栖呢?我们只能揣测。也许早先它是栖身于这一带的山峦石缝之间的,要不怎么先有燕山,再有燕地,后有燕国呢?也不知是哪一年的春天,归来的雨燕忽然发现山下平原上建起了一圈大城,大城上盖起了高楼大厦,楼宇飞檐之下的椽木梁檩纵横交错着,那不正是一个个现成的归巢吗?于是纷纷两膀一夹合拢长翅缩身进去,从此风吹不着雨打不到,人造的木质长洞自然比冰冷的山石岩缝要暖和多了。这么舒服的安乐窝怕是只能在日下春明之地才能见到吧,那就在高楼上生儿育女好了。雨燕在京城的高楼上传宗接代,一住就是几百年。

想当初罗伯特·斯温侯命名北京雨燕的时候应该是这种习性独特的鸟非常繁盛的时候。那时的北京城还是内九外七的模样,那时候城里的院子尽管都是些平房,可胡同里有着众多的古庙砖塔。在雨燕眼里,那必是一间间数不清的好房子。那时候的古都虽然破旧,却容下了长啸着漫天飞舞的雨燕。有数据说20世纪初北京雨燕种群数量大约能有5万只之多。

后来的一百多年间北京城天翻地覆日新月异,不见了大城,城楼只剩下了正南的正阳门和箭楼子还有北面德胜门的箭楼,以至于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内九外七”说的是怎么回事。好在故宫附近宫殿群落的大屋顶下还是留下了大群雨燕每年来此狂欢一季。1974年,有位鸟类爱好者沿筒子河骑自行车兜了一大圈子记录到了雨燕510只。到了80年代,据说是为了防止鸟粪腐蚀古建筑就在斗拱外面装上了细密的防鸟网,从此雨燕在北京的栖息地变得屈指可数了。2000年,那位爱好者已经是以动物学家身份退休的老者,他沿着当年同样的路线以同样的方式又骑车兜了一圈,却仅仅记录到 85只雨燕的身影。按照2014年的统计数据,北京雨燕仅存2700只左右。

雨燕不怕人,甚至就是奔着人来的,为了与人相处,这些鸟不惜改变了自己的习性,变得与古都血脉交融。然而不可否认,80年代以后的三四十年是北京现代化城市建设飞速发展的时期,同时也是北京雨燕急剧减少的时期,或许因为雨燕可住的古建少了?或许因为雨燕可吃的虫子少了?人与鸟应该如何相守?鸟只能适应,人却要思考。

雨燕迁徙之谜

也就是在2014年,研究人员首次在颐和园给北京雨燕戴上了电子设备微型光敏定位仪,经过三四年跟踪,通过下载数据分析,彻底解开了北京雨燕的迁徙之谜。却原来,离开北京的小精灵们并不是像以往人们猜测的那样向南飞去,而是奔西北方向飞走了。它们一路飞越了蒙古戈壁,穿行西域,从准噶尔盆地进入中亚,沿着里海南岸飞过伊朗高原,擦着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入海口跨过阿拉伯半岛,大概在离开北京一个月后的8月中旬,雨燕群飞过红海进入了神秘的非洲。之后掉头向南飞呀飞,在刚果盆地小作徘徊休整之后直奔南非高原。11月初的南非正值暮春时节,在那里雨燕会待上百十来天,等到第二年2月中旬,雨燕又开始风雨兼程一门心思奔北京赶。回来的速度要比去的时候快得多,僅仅用了60多天就从非洲西南启程,穿山海、跨峡谷、过戈壁一路风驰电掣返回了北京的爱巢。这一去一回,历经的是三万公里天际。

燕燕于飞,子之于归。千年古都终究还是奋飞于长空的小精灵们漂泊万里之后的归宿。

在大城北京的屋檐下,雨燕安然地孵卵育雏繁衍后代,嘹亮地唱着些古歌已然度过千百年光景。在这些小精灵千百个轮回形成的记忆深处,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或许什么都有,或许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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