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伯驹词的佛禅韵味

2023-04-19 23:17佟建伟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随缘张伯驹词作

佟建伟

(齐齐哈尔大学 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黑龙江 齐齐哈尔 161006)

张伯驹是我国现代著名词人,雅善倚声,名动中外。张伯驹一生词作数以千计,结集有《丛碧词》《春游词》《秦游词》《雾中词》《无名词》《续断词》等词集。张伯驹的词作,“是其一生最主要、最突出、最卓越的文化艺术成就”[1]33。

张伯驹的一生可以60岁(1957年)为界分为两个明显的阶段,词作亦随人生阶段呈现明显不同的风格。60岁之前是张伯驹“各种文化艺术成就逐步形成并达到成熟的阶段”[1]103,这一阶段的词作主要结集在《丛碧词》中,“《丛碧词》是张伯驹一生前期词作的结集,集中反映了张伯驹词作的婉约风格”[2]。《丛碧词》主要回忆词人青年时期的日常生活以及山水观光感悟,呈现清新活泼的风格,几无佛禅意蕴。60岁之后,张伯驹命运悄然改变,开始了充满坎坷艰辛岁月的晚年生涯。1961年张伯驹被迫出关东北,于役长春。1965年,张伯驹将自己1961—1965年创作词作结集为《春游词》,《春游词》较《丛碧词》更加成熟、更有意义,词作艺术和思想境界更加升华,成为巅峰之作。从《春游词》“人生如梦,大地皆春,人人皆在梦中,皆在游中,无分尔我,何问主客,以是为词,随其自然而已。万物逆旅,尽作如是观”[3]223的序言中,已见张伯驹向佛端倪,词作已具佛禅韵味。

1970年3月,吉林舒兰朝阳公社双安大队以张伯驹夫妇不符合插队规定为由,拒绝其落户,张伯驹夫妇离开了他们生活10年的吉林回京,后又投奔在西安的女儿欲以了残年。在西安的日子,张伯驹旧地重游大雁塔、华清池、始皇陵、骊山,触景生情,不到两年又集成《秦游词》。《秦游词》是张伯驹对生活暂时平缓后的感悟感叹,词作中看破红尘、随遇而安的思想显现,佛禅韵味更加明显,“这是词人晚年思想和晚期词作的一个重大转变”[1]131。

1973年张伯驹患眼疾,看花游山“迷离略辨其色光”[3]297,因而他发出“佛云‘非空非色,即空即色’,近之矣。余雾中人也”[3]297的感叹,集成的《雾中词》,思想上安详、超脱,是随心而作,更少雕琢,向佛的思想更加浓厚。

1974年张伯驹集成《无名词》,序中张伯驹言:“余即将八旬,以诵佛所得,以为文彩风流皆是罪障。”[3]313决定此后不再为词,遂以“无名”命名词集。此时,张伯驹已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复能居京,或可终老”[3]296。生活始得安定,心神始平静泰然,开始从喧嚣红尘转向“尽忘一生之事”[3]313太平极乐的佛的境界中。虽然宣称自己不再作词,但张伯驹在1975年,“一年间,逢节令,春秋佳日,看花游山,及友人征题、征和,仍复有作”[3]344。又自然随缘集成《续断词》,张伯驹暮年词作,佛禅韵味浓郁深切。直至生命尽头,张伯驹词作中始终蕴涵着佛禅思想。

张伯驹词的佛禅韵味主要表现为“人生如梦”“随其心净”“随所住处恒安乐”等三个方面。

一、人生如梦

张伯驹位居20世纪词坛大家之列,与其贡献给世人的《丛碧词》《春游词》《秦游词》《雾中词》《无名词》《续断词》等词集相关。“张伯驹一生实质上就是一个词人,可以说词作已成了张伯驹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也可以说张伯驹的文化底蕴主要体现在词作成就上。”[4]

1957年,张伯驹积极投入文化部的传统剧目整理工作,因在新侨饭店礼堂内部演出了被明令禁演的《马思远》而受到批判,其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北京市政协委员等职务被撤销,相当于赋闲在家。1961年10月中旬,“受陈毅之托,中共吉林省委宣传部宋振庭力邀张伯驹夫妇至吉林工作”[3]684。任美霖在《张伯驹先生在吉林》中说:“时任吉林艺术高等专科学校(现吉林艺术学院)副校长的耿际兰委托史怡公赴北京来请潘素,潘素提出她老伴张伯驹年纪大,无人照料不成。耿际兰是个爽快人,答应可以一起来,后据此向省里汇报,吉林省委宣传部和吉林省文化局立即作出决定,潘素及张伯驹二人同请。”[5]历史的机缘与巧合,促成了张伯驹在东北吉林近10年苦乐兼备的时光,出关东北,实是张伯驹命运的转折。

在吉林的前几年,张伯驹虽有于役“穷边绝塞”之感,但却拥有了一段颇为畅快的日子,“其1961—1965年于长春创作的《春游词》,拓辟出其词创作的新境界,深厚悲辣笔调下的悠悠乡愁,营造出人生如梦、大地皆春,生死无可无不可的流人心境”[6]。佛家为了让普通大众理解佛禅的极致之境“空”的蕴藉,常常用“梦”字来解释“空”,《维摩诘经》中“是身如梦,为虚妄见”[7]29,由此可见一斑。从《春游词》序言中“人生如梦”“人人皆在梦中”等言语,可见张伯驹向佛端倪,词作已具佛禅韵味。

张伯驹出关离京赴东北,曾题《秋风别意图》“如今只剩燕双双”“夜来有梦怕还乡”,抒发自己去东北前的无奈悲伤。于役长春,人地两生,思乡深切,每逢节日,张伯驹都会赋词抒怀,而这些词作中往往蕴含着佛禅韵味,多显露为“人生如梦”的佛禅精神。如到长春不到一年时的壬寅中秋,张伯驹与妻子潘素在长春寄都中诸友所赋《人月圆》:

征人万里双双影,今夜又中秋。一年容易,西风吹雪,五国城头。

光辉正满,清寒特甚,怕上层楼。长安遥望,只生客思,空梦春游[3]228。

壬寅中秋为1962年9月13日,张伯驹来长春还不到一年,中秋时节本是家人团聚的日子,但张伯驹夫妇客居东北没有回家,只能遥望家乡,思乡之情在所难免。“只生客思,空梦春游”流露出张伯驹思乡的情切和漂泊的悲苦,该词作苍凉的语气中更多了几分悲切,“人生如梦”的佛禅韵味含蓄地传达出来。张伯驹《春游词》中此类蕴含“人生如梦”佛禅韵味的词句还有很多。如壬寅除夕赋《鹧鸪天》:“欣再见,忍相离,与君一醉醉如泥。今年梦了明年梦,万事从头共曙鸡。”[3]22865岁的张伯驹以征人自喻,与友人黄娄生、萧劳等在北京守岁,老友相逢分外欣喜,但想到自己还要离开北京回吉林,特别想一醉如泥,了却万事。

《楞严经》言:“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8]佛家以梦喻人生,梦本虚幻,人生亦然,张伯驹在东北长春的日子,虽心头郁郁但自得其乐。他在《浣溪沙》中云:“半世如经说法场,春来春去梦中忙。眼前风景总斜阳。 病酒原为千日醉,看花误惹一身香。老年狂似少年狂。”[3]229这首词虽然有“人生如梦”的佛禅意味,但读后并未觉得悲凉,虽能从词中感悟到世事无常、梦幻泡影,但却能为张伯驹“老年狂似少年狂”所感动,他并没有就此消沉下去,他虽命途多舛却能坦荡超逸,人生虽颠沛流离仍能苦中寻乐,绝世天真。

张伯驹类似这一风格的还有一首《鹧鸪天》:“莺语离留燕语娇,时醒时醉酒难消。巫山雨作蓬山雨,淮水潮连江水潮。 心淡淡,意超超,去来暮暮与朝朝。花开花落皆空幻,不怕魂摇梦也摇。”[3]238这首词是1964年所写,张伯驹时年67岁,上片虽有时醒时醉的消沉描写,但下片“心淡淡,意超超”等明快、优美的语言,仍能感受到张伯驹的旷达,情绪的沉郁充沛。此时,张伯驹可能又想起自己在北京的点滴与东北天差地别,自然又勾起了他沦落天涯的思乡愁绪,所以对于张伯驹而言,这经历的一切就像花开花落一样,只不过是空幻、过眼云烟,只不过是浮生一梦。

二、随其心净

张伯驹在长春的前5年,虽有出关离别和思乡愁绪,但这也是他短暂的难得畅快的好日子。随着“文化大革命”爆发,张伯驹未能幸免,再一次成为运动的批判对象。直到1970年1月,“吉林省革委会政治部对张伯驹问题做了‘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结论,并送往吉林省舒兰县朝阳公社劳动改造”[3]685。因公社拒收加之北京户口也失去了,张伯驹夫妇无法解决基本的生计,“乃更入秦依女儿以了残念”[3]265。张伯驹铩羽回京,无法生活,来到西安女儿家本就是投靠定居的,但沦落至此境地令张伯驹十分心酸。这从1970年6月,张伯驹去女儿家前夕,作词《苏幕遮》可见一斑:

醒晨钟,听暮鼓,盈缺循环,不许长留住。绕树无枝寻一庑,尘海人间,梗泛知何处。

杏花天,芳草渡,短梦春华,片石还难语。掌上明珠偏爱女,白发飘零,却是归时路[3]276。

《维摩诘经》云:“随成就众生,则佛土净。随佛土净,则说法净。随说法净,则智慧净。随智慧净,则其心净。随其心净,则一切功德净。是故宝积,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7]16我们的心性本是清净的,只因繁杂琐碎喧闹尘世的遮蔽,才扰乱我们明净的心绪。1970年下半年,张伯驹到西安女儿张传彩家短暂寄居,故地重游,生活暂时安顿之后的张伯驹触景生情作《秦游词》,词作中有很多“随其心净”、随遇而安的向佛思想。张伯驹对佛家“随其心净”也有其独到的理解。他在《秦游词》序言中写道:“此一生如四时,饱经风雨阴晴之变,而心亦安之。”[3]265心安可以理解为佛家的“心净”“心止”,只有让自己的念头停止下来,不因尘世心烦意乱,才能达到佛禅“意念清净”“随其心净”的自然境界。

张伯驹作《秦游词》时已过古稀之年,词作多反映他经历多舛命运、颠沛流离生活的感慨,仍能坦荡心安。这时的张伯驹开始读佛书、诵经来安慰解脱自己,很多词作带有明显的佛禅“随其心净”韵味。如《小秦王·连日酷暑,以诵佛消暑,答和君坦》:“心清自觉妙闻香,闹热场中境亦凉。身外但寻干净土,人间何处不他乡。”[3]285《浣溪沙·正月十一日大雪,晨起河边踏雪诵佛》:“梦里曾于净土行,开门起看尽光明。岸边垂柳鹤梳翎。天地与心同一白,乾坤着我并双清。万花飞散打身轻。”[3]289我们从这两首词的题名就很清晰地看到晚年的张伯驹逢酷暑、大雪等天气,已经开始有意识地靠诵佛来解脱来抒怀。“身外但寻干净土”“梦里曾于净土行”,词人向往那种洁净、宁静的地方,“欲得净土,当净其心”[7]16。所以词人才有“心清自觉妙闻香”“天地与心同一白”的言说。张伯驹虽处在热闹场中,但他自己的心已经清净,比渭水旁的垂钓者超脱,因为垂钓者还是世间俗人,而自己已经在净土佛界行走,早晨开门看到一世界的鹅毛大雪,一片光明飘散的雪花轻轻地落在身上,心与天地已经浑然一体,同样洁净无瑕,这已是佛家的境界。

《秦游词》中达到此类境界的词句还有很多。如《小秦王·庚戌春花词》:“心境安然无一事,两家各有太平花。”[3]269再如《风入松·再游紫竹院观百荷花》:“相忘尔我虚空里,噪蝉声、聒耳无闻。刹那人间净土,清凉世外红尘。”[3]285这些词句让我们觉得这仿佛是一个禅者对人生万物的解读。词人这里的“心境安然无一事”“刹那人间净土”,就是佛家刹那清净、心净无物顿悟。张伯驹说“噪蝉声、聒耳无闻”,不是他听不到聒噪的蝉声,而是他能够做到禅者的听而不听,这就是张伯驹以禅者不为物扰的心态面对世外红尘的态度:即使漂泊不定,陷于窘境,也能够时刻保持心净。这样才有他“白藕香中读佛书”“人生最是随缘好”“一身是梦也悠然”的怡然自得,面对得失的泰然处之。

《秦游词》诸多词都蕴藉着“随其心净”的佛禅精神,写景中蕴含人生佛禅韵味,正所谓:“扶头时闭目,天地与沉浮。”[3]279只要心净,天地与浮沉只在闭目之间。

三、随所住处恒安乐

人生七十古来稀,张伯驹虽已过古稀之年,仍笔耕不辍。1973-1975年,张伯驹每年都有词作结集,分别是1973年的《雾中词》,1974年的《无名词》,1975年的《续断词》。其中词作都是随心而作,不计工拙,在思想上都是安详超脱的,词风主要是安逸旷达、自然洒脱,让我们感到张伯驹的晚年如佛所言“随所住处恒安乐”[9]66那般随缘自适。

从张伯驹晚年词作得知,诵读佛经已是他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晚年的张伯驹会自觉以自己诵佛所得所感来指导词的创作。创作《雾中词》时,76岁的张伯驹患了眼疾,看东西比较模糊,感到:“余已在雾中,而如不知在雾中;即在雾中,而又如知不在雾中。”[3]297这是《雾中词》的序言,具有很强的佛禅韵味。张伯驹越到晚年对佛家随缘自适,随遇而安的理解越通透,如:“心迹湘兰澧芷,居处林梅陶菊,小隐拣寒枝。”“万事空花泡影,在世却如出世,太上应忘情。一局付棋乱,两袖剩清风。”[3]303《雾中词》是张伯驹晚年恬静生活的写照,仿佛让我们看到一种近似隐者的生活,梅花菊花环绕在词人的居处,清香阵阵,悠然自得。这样清新的居处的确是安享晚年修身养性的乐土。张伯驹在“万事空花泡影,在世却如出世”中,体悟佛禅的博大精深,体味随遇而安、随缘自适的悠闲自然。

《无名词》和《续断词》都是《雾中词》的延续和发展,两部词集洋溢着佛心禅意,佛禅韵味浓郁深切。如《小秦王》:

沿堤暑雨长蒹葭,万柳垂阴水一涯。何处更寻干净土,白莲花里是吾家[3]329。

该词是张伯驹1974年去西安女儿家前,携外孙游玩紫竹园所作,张伯驹借景抒怀,表达出无往不适、清淡安然的心境。词中“白莲花里是吾家”本就是佛禅精神“随所住处恒安乐”的烛照。张伯驹晚年对随缘自适的理解更加透彻,因此才有“清泉汩汩净无沙,拾取松枝自煮茶。半日浮生如入定,心闲便放太平花”[3]317“耳闻鼻嗅心能悟,不必空花到眼中”[3]318等佳句。

《续断词》是张伯驹最后一部词集,其在序中言:“佛云,入人世即苦境,故为出世法。而人不知也。一生得失升沉,争逐驰骋,果何所谓,比老之已至,一回首皆明日黄花,戚友凋零,妻孥纤弱,身如独夫,而耳之所闻,目之所见,又都不如意。是当归不归,而犹作续断,其不更苦乎?然佛法万事随缘,当归而归,亦自然随缘而归;当归不归,亦自然随缘而作续断。此即即有即无,不黏不脱。佛有出世而在世者,人亦有在世而出世者,只在此心,心即佛即缘也。”[3]344此可谓是张伯驹晚年以佛法佛理对自己颠沛流离、苦乐兼备、本色一生的总结与言说。尤其是“万事随缘”“心即佛即缘”的言说,精准参透了六祖慧能禅宗佛理,禅宗《六祖坛经》的“最大特点是把佛性心性化、人性化”[9]10。《续断词》中很多词句都有“随所住处恒安乐”的佛禅韵味,如:“本无物象空谈梦,自有因缘莫问禅。”[3]349“任竹深梅瘦,夏临冬至,月圆人好,秋去春来。”[3]350“白云空自去悠悠。”[3]355这些词句不是他有心造作,而是他不事推敲,不计工拙,自然随缘而作,所有这些词句都是张伯驹日常答和友人、逢节抒怀、游览名胜古迹、寄情山水,率性缘情的抒写。张伯驹晚年以最自然最真实流畅的语言,在词作中流露出随缘自适、任性逍遥的佛理禅趣。

1982年2月15日,张伯驹病居医院,前来看望他的王禹时帮助张伯驹录下了一诗一词,词为《鹧鸪天·病居医院至诞辰感赋》:“以将干支斗指寅,回头应自省吾身。莫辜出处人民义,可负生教父母恩? 儒释道,任天真,聪明正直即为神。长希一往升平世,物我同春共万旬。”[10]张伯驹以该词对自己一生进行了回顾与总结,佛禅精神烛照其一生词著直至生命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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