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门宴

2023-04-20 03:25侯卫东
湖南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

历史的烟尘滚滚而来,渺渺而散,裹挟了多少英雄与故事。而近一个世纪前那段攸关民族存亡的斗争史,至今仍是滋养着中国文艺的不竭源泉。在这篇反映“孤岛”时期上海地下斗争的中篇小说中,侯卫东以极凝练和细腻的笔法建构了一个如纪录片般栩栩如生的历史片段。须知类似的故事题材,足可以撑起一部长篇叙事文学或影视作品,而老练的小说家在并不显冗长的篇幅之内雕刻出了精美的骨骼和灵魂。地下斗争暗流汹涌,没有炮火硝烟的大开大合,一切都在严丝合缝的细节中步步为营,毫厘之间定胜负。借助探微式的回溯,几代人的家国情与奋斗史跃然纸上,故事随着时间尘埃落定,传承不绝的是记忆,是情感,更是永不泯灭的民族精魂。

至今也没有人能说清楚,外公周瑞祺最后一次回上海,和红门行动到底有没有关系。至于他肩负怎样的使命,受谁的指派,是孤身一人还是结伴同行,更是线索全无。外婆章若兰记得,那是一九四〇年立秋过后,那时她正在怀第二个孩子。当周瑞祺决意离家时,她旗袍里的肚子已显而易见。

外婆说,在和外公分手那一刻,她感觉到被肚子里的孩子狠狠地蹬了一脚。这个过早宣泄不满情绪的孩子,就是我妈。外婆想借我妈的不满,隐晦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我妈无辜躺枪,她一直蒙在鼓里。以后的几十年里她并不知道,在她即将降临人世的关键时刻,自己的父亲居然不近人情,离家长达百日之久。

穿过历史的烟尘,如今看来,对此次出行,外公蓄谋已久。

他首先把全家搬出了县城,来到了四十里开外的一个集镇。外婆说,这是五年来她的第三次迁徙。第一次,为追随外公,她只身一人从上海来到南京。第二次,在日本人兵临城下之际,她挺着大肚子裹挟在逃难的人流中,挤上了中山码头的渡船。没想到,第三次又是带着大肚子,一家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镇子。

小镇不是战略要地,属于各种势力角逐的边缘地带,一条大河守护着老房子老街。河水有灵,是镇子给外婆的第一印象。无论外婆还是小镇,彼此都不会想到,一个外来户几经漂泊,应了事不过三的老话,从此在这里落户生根。

匆忙安顿好家庭之后,外公便动身出发。给家里的理由,是到上海看岳父岳母。外婆没有意识到,外公的说辞只是一个恰逢其时的借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她对此都坚信不疑。这并不代表外公精于骗术,而是他给出的理由,准确地击中了外婆的要害。

从五年前的不辞而别到怀上第二个孩子,外婆和外公的结合,完全出自她的率性。她的婚姻从一开始起,就没有得到父母的祝福。离开上海的私奔之路,在挥洒激情之后,很快进入了日复一日的平淡期。作为小康人家的掌上明珠,章若兰深受颠沛流离之苦。此时她有一万个理由,要和远在上海的家重新建立联系。

怀孕的女人难免浮想联翩,周瑞祺理解这一点。在安顿好家里的生活之后,他踏上了和岳父母的和解之路。这一走将近四个月,在肚子与日俱增的焦虑等待中,周瑞祺最终没有让章若兰失望。眼看章若兰临产在即,周瑞祺终于又回到了她的身边。更让章若兰喜极而泣的是,母亲黄秋菊也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黄秋菊的到来,让小镇多了一个特别的女人,更平添了一个长盛不衰的话题。大家都叫她秋姐,这是一个老人和孩子都通用的称呼。秋姐身上流露出的云淡风轻,让她和镇上的人始终保持着距离。但大家乐意向她表示亲近,她以精湛的烹饪手艺,给民以食为天的乏味生活,带来了味觉上的无限想象。

因为丈夫关键时刻的回归,更因为和母亲的久别重逢,双重喜悦冲淡了章若兰内心的纠结。以后的四十年,对外公蹊跷的上海行程,外婆都没有表示过太多的怀疑。直到外公去世,直到外公的儿子而不是她的儿子前来奔丧,选择遗忘陈年往事的外婆,仿佛和闭塞的小镇一起如梦初醒——

在章若兰之前,周瑞祺其实另有所爱!

这时我才第一次知道,我有一个名叫倪立淑的大外婆,她是早于外婆章若兰的一位富家小姐。她曾和外公一起在上海生活过,他们生下了一个儿子,他便是前来奔丧的倪本周。我的舅舅倪本周来得快走得也快,但他的意外现身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小镇。

别人嘲讽奚落的目光,倒逼外婆审视自己的过往。终于有一天,她抽丝剥茧的回忆和我探究的好奇心合二为一。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一九四〇年。打着和岳父母见面的幌子,周瑞祺只身一人来到上海。然而至少有两个月,他和他们都没有打上一次照面。在他隐身失联的这一段时日,他在忙什么,为谁而忙,又为什么要对家人刻意隐瞒?

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行踪,让晚年的外婆耿耿于怀。她对往事的复盘推演,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离开人世时,她仍然没有找到满意的解释。我的主攻方向,和外婆不同。其实外婆很想了解,周瑞祺是否和他的前任见过面。关于这一点,我早有答案。因为我手头有一手资料,这便是大外婆倪立淑的日记。

正是周瑞祺去处不明的时日里,倪立淑在日记中提到了她的前夫。但他们并没有见面,这时的倪立淑处于又一次恋爱中。新的对象是一位学西洋画的画家,他们在舞池相识。很快,他们见面的地点转移到了画室。倪立淑通常坐在临窗的位置,和案几上的景泰蓝一样一动不动。景泰蓝里插着鲜花,她和鲜花相映成趣,一起进入了画家的新作。

大外婆的日记,来自舅舅倪本周的馈赠。他是我妈同父异母的大哥,也是外公唯一的儿子。他继承了外公身材修长的基因,再配上一身合体的军装,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在他慢慢回归周家之后,他为我提供了许多过去的老物件,包括照片、收藏品以及各种钱币。其中最珍贵的,便是大外婆倪立淑的日记。

留在日记本里的文字,几十年后仍舊热情洋溢。种种迹象表明,一九四〇年秋季的上海,倪立淑和外公没有任何交集。但我没有向外婆透露这一切,因为我没有能力消除一位老人的怀疑。一点点地翻检着大外婆的日记,在她表达私密情感的字里行间,我终于发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那段时间,周瑞祺和倪立行来往密切。

外公周瑞祺刻意掩饰的行踪,第一次,在他前妻的日记里露出一丝马脚。而倪立行的出现,让外公的上海之行变得更加波谲云诡。在周瑞祺的关系谱系中,倪立行是一个难以定论的人物。他身兼周瑞祺大学同学和倪立淑兄长的双重身份,一度成为二人相识的纽带。周瑞祺千里迢迢来到上海,为什么先要同他见面?

我掌握的资料表明,此时的倪立行身处租界,就职于西人的洋行。可谓人在“孤岛”,看似逍遥于乱世之外。这只是问题的表象,外公自然比我更清楚这位老同学的底细和手腕。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怎么可能安于金融一隅,去做一个可有可无的洋买办?

蛟龙得风雨,终非池中物。倪立行暂时选择蛰伏,一定是在等待出大招的时机。

对周瑞祺晚了三个月才见秋姐的事实,外婆选择了装聋作哑。作为一名职业会计,如果连这一点小账都算不清楚,便愧对了在上海接受专业训练的经历。原本秋姐的到来,给了外婆当面对质的机会。但外婆总不愿触及事情的真相,貌似得了健忘症。外公更是闭口不谈,仿佛迟到的事从未发生。

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像一个由骗子、受害者和知情人三方达成的秘密协议。大家一致守口如瓶,不提往事,甚至从不提及上海。他们以旷日持久的缄默,守住了一个又一个秘密。镇上甚至没有人知道秋姐来自何处。她的浙江口音,很自然地把她的来处引向了遥远的杭州或更远的宁波。

小镇毕竟不大,连通长江的河,把镇子里的想象,基本上汇入了六朝古都。

好些个日子,我徒劳无益地揣测着外公选择小镇的动机。我猜想周瑞祺未雨绸缪,提前预知了上海之行的凶险,故而早早逃出日伪控制区。看似合理的这个解释,却遭到了外婆的坚决反对。她多次重复着从秋姐那听到的故事,她用不可忽视的细节,重复母女俩早已达成的共识——在代号“红门”的计划实施之前,周瑞祺根本就一无所知。

周瑞祺和秋姐原是老熟人,彼此知根知底。而事隔六年后的头一次见面,却是有些生分。以前周瑞祺会找上家门,不会刻意在外面安排一个咖啡馆。说起来,秋姐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里,和一个男人约会。关键问题是,这个男人还是自己的女婿。从前经常走动的朋友,突然有一天成了自己的女婿,秋姐需要适应这样的角色转变。

好在他们有共同的话题——章若兰和她肚子里外的孩子。听说外孙女已经三周岁了,秋姐眼波流转,脸上荡漾开身为外婆的喜色。接着听到女儿即将生产,立即又显露出作为母亲的担心。说着远离上海的这些家事,周瑞祺尽量让自己语调平静。在混合咖啡香味的私语氛围里,他一直掌握着谈话的节奏。他逐渐让两人间的交流,回归从前的状态。

如果不是倪立行的意外出现,秋姐就不会在心里,给周瑞祺的上述安排打上一个深长的问号。

倪立行是从楼上下来的,可见他来得更早。他像是无意间发现了周瑞祺,显出了久别重逢的激动。不由分说,他自作主张地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二人的中间。倪立行的这一连串动作,都不值得秋姐疑心。他俩谁跟谁呀,曾经的同学加郎舅关系。只是时过境迁,情况发生了微妙的變化。

以周瑞祺现任丈母娘的身份,和他的前任大舅子坐在一起,秋姐或多或少有些尴尬。让她更加不自在的是,周瑞祺以方便为由,竟起身离座而去。他这一撤,便把一个亲切的谈话场景,交给了两个本不该坐到一起的人。秋姐不知道下面的话怎样起头,她觉得有些理亏。站在倪家的角度看周瑞祺的婚变,自己的女儿多少有一点涉嫌鸠占鹊巢。

相比之下,倪立行老练得多。他扮成资深食客的角色,谈起了适季的菜肴。这是秋姐擅长的领域,她很快落入了圈套。事隔很多年,秋姐还记得他们讨论的第一道菜,名叫浑汤鱼圆。倪立行对吃很有见地,他认为论口感的嫩滑,鲢鱼略占上风;而论及咀嚼的弹性,草鱼的中段则更胜一筹。

从浑汤鱼圆到鸡粥菜心,从食材的选择到火候的掌握,两人的话题起初围绕菜谱展开,渐渐漫溢到烹饪之外。不知不觉,倪立行聊到了秋姐的丈夫章栓,以及章栓鲜为人知的早年经历。在交谈过程中,他们不约而同地回避着一个名字,或是小心地用孙府或是孙家家主来替代。这样的默契,让秋姐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应有的警惕。

回家之后,秋姐重温了与倪立行的谈话,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倪立行一定是有备而来,和他的碰面绝不可能是一次巧合。他的谈话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包藏着明显的目的。表面上是闲聊起自己的丈夫章栓,实际上是想弄清楚章栓和老爷之间的关系。显而易见,倪立行此前做过功课,对章栓早年的落魄经历有所耳闻。他不仅知道老爷收留了他,甚至还知道老爷曾救过他一命的秘闻。

如果倪立行早有准备,那么这一切是否出自周瑞祺的安排呢?从情感上说,秋姐实在不愿深究这个问题,因为她不愿得出丈母娘被女婿出卖的结论。但她更不希望揣着明白装糊涂,做一个装睡的人。直到霜染鬓发,她都没有等来周瑞祺的解释。她退而求其次,以善解人意的姿态,理解周瑞祺一定有难言之隐。

她把这样的姿态传给了她的女儿,以至于外婆向我表述这段往事时,采用了鹦鹉学舌的口吻。你的外公很可能迫不得已,外婆说。他也许是有求于倪立行,而不得不和他做了一场交易。

交易的说法,让我眼前一亮,它足以成为周瑞祺与倪立行私下见面的重要注脚。顺着交易的秘密线索,我几乎可以断定,外公的上海之行绝不简单。光动用自己的资源还不够,还需要借助倪立行的能量,才能达成目的。调度的各种资源,花费三个月的时间,可见外公赶赴上海,是在干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综合各种线索,基本可以判定,周瑞祺此次的活动范围大多在租界。这时的租界,虽为日本势力所包围,却不在它的直接控制下,形成相对特殊的“孤岛”时期。闯入“孤岛”的周瑞祺,不可能孤身一人。

而倪立行作为生意人,帮忙也是讲条件的,这回报大约就是和秋姐的一次巧遇。

倪立行为什么费如此大的周章,要和自己见上一面?心思缜密的秋姐当然问过自己。显然,倪立行此举,不是为她黄秋菊,也不是为了章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经历。醉翁之意不在酒,倪立行的弦外之音,一定指向他们两人谈话时回避的人物,也是在沪的宁波商帮集体回避的人——

孙衡甫。

这个名字的出现,让秋姐心生不安的预感,但她并不想夸大一杯咖啡荡出的余波。树叶染色的日子,并不是每一片树叶都预知季节带来的变数。随风飘零的宿命,属于秋叶,同样也属于秋姐。

倪立行意外出现的场景,在秋姐的日后审视中,自然构成了一处疑点,但她很可能没有找到这个孤立事件和后续事件的联系。也就相当于,在爆发历史事件的前夜,他偶尔露了一下小脸,却没有参与到事件的本身之中。对于母亲的思想结晶,外婆乐于全盘接受。在首先排除了外公的嫌疑之后,她们母女一致认定,倪立行同样和“红门”计划没有干系。

透过外婆的口述历史,我能感觉到,拥有非凡经历的秋姐,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无可替代。在重复当事人回忆的同时,外婆还继承了秋姐执着的基因。围绕一段绕不开躲不过的家庭秘史,母女两代的探讨私下里一直没有中断。议题之下,相比“红门”背后的种种玄机,外公三个月的意外走失,在她们看来,已不值一提。

摘除了周瑞祺、倪立行和“红门”的瓜葛,秋姐并不死心。外婆说,有一段时间,秋姐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成公馆的四小姐。

在丈母娘和女婿的咖啡馆会面不久,秋姐遇到了另一件蹊跷的事。四小姐成若颐一反常态,给她专门捎来了书信,相约在玉佛寺见面。一年一度的进香祭拜,原本是雷打不动的惯例,反常就反常在,一向做甩手掌柜的四小姐,突然变得主动又认真。不仅提前预约,而且还非常正式。

一张云纹素笺做工考究,几行蝇头小楷端正雍容。纸是好纸,字是好字,就是过于隆重,反而显出动作变形。秋姐的第一反应,小姐吃错药了吗?

把四小姐叫作小姐,原是宝姨的专利。把宝姨叫作宝姨,则是成府上下一致的称呼。宝姨是秋姐的母亲,更是四小姐的奶妈。宝姨跟了小姐多年,对她的悉心照料,比她的生母常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秋姐比小姐大八九岁,对她的关照呵护自然也不少。

自从宝姨离开成府,两家来往逐渐稀疏。而随着常夫人和宝姨的相继去世,秋姐和小姐更难再有生活的交集。但这并不妨碍秋姐对小姐的默默关注。成家虽然早已一拍而散,但豪门子女锦衣玉食的生活仍在延续。而失去父母的四小姐,至少在外人看来,还是万般宠爱不离身。

之后秋姐和四小姐仅存的联系,是在常夫人的忌日。每逢这个日子,她们总心照不宣地来到玉佛寺,一起祭拜老夫人,顺便也为宝姨焚上一炷香。这个保留节目,持续了十来年。从前嘛,每一次都是秋姐先到小姐后来,而这一次,却翻了个个儿。

还是按照先前的时间,秋姐来到玉佛楼下。她吃惊地发现,小姐来得比她更早。更让她意外的是,小姐是独来独往,竟然没带一位女佣。从她翘起的嘴唇上,也看不到往昔的骄纵。相反,身穿暗绿风衣的成若颐,显出小鸟依人之态。更让秋姐心脏受不了的,是小姐见到她以后的激动与兴奋。小姐张开手臂的夸张拥抱,差一点让秋姐当场石化。

平心而论,秋姐对成若颐反常行为的描述,主观上并没有嘲笑的意思。她始终提醒自己,小姐的失态一定事出有因。带着一种不真实感,她尾随小姐登上了台阶,然后走近香炉。左手持香右手执烛的秋姐,这时看到小姐焚香的手有些轻微的抖动。这只是转眼即逝的感觉,很快,小姐把香火高举过头顶。

大门里面,是四小姐的主场。除了秋姐可以伴随之外,所有香客一律不得入内。独对晶莹剔透的玉石坐佛,觉因法师亲自主持。这一份功德,全靠常夫人修来。常夫人平生对玉佛寺捐赠甚多,连这一尊由整块巨石雕就的玉佛,也出自她的慷慨捐助。如果不是常夫人一心向佛,又如何能够惊动白须飘逸的覺因大和尚?

秋姐历来珍惜一年一次的玉佛寺时光,这里沉淀着她的缅怀与情感,也包含着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和顿悟。她习惯不慌不忙,哪怕争取片晌的时刻,努力让心境超脱世事之外。她哪里会想到,正是她双手合十意欲进入澄明状态之时,一个密谋虚席以待,早已潜伏在她礼佛许愿的大殿一侧。

被成若颐领到隔壁的禅房,秋姐推门而入。和往昔的情形不同,等待她的不是得道的高僧,而是一位头戴礼帽的陌生男人,以及还在冒着热气的一杯茶。

你没有走错,男人说。这是你喜好的碧螺春,男人的口吻仿佛和秋姐深交多年。

落座的秋姐看不清对方的眉眼,他的帽檐压得很低。他一直在抽烟,像是要把自己的脸掩藏在烟雾中。

冒昧邀请你一起喝茶,是想向秋姐打听一点事。男人开门见山,说话也客气,属于秋姐并不讨厌的类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算哪一根葱?如果年轻十岁,秋姐一定会这样回应。现在不同了,都是做外婆的人了。虽说还未见到外孙女,但秋姐已经备下了一份慈爱的心情。再说,能过得了觉因法师这一关的,又岂能是偷鸡摸狗之辈?心里这么一盘算,秋姐的配合态度就从话里表示出来了。

请问,我知无不言。

对秋姐的回答,男人感到满意。似乎为了回报她的友善,男人投桃报李,主动取下了帽子。猛然间,秋姐觉得,这一张脸似曾相识。

男人没给秋姐遐想的时间,他的问题单刀直入,直接让秋姐惊出一身冷汗——

说说看,在橘苑,谁最想除掉孙衡甫?

常夫人的忌日,不同寻常的那个上午,是秋姐最后一次和玉佛寺结缘。呆坐在高大敞亮的屋子里,她甚至没有意识到男人已经离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当她浑身无力地走出禅房时,迎接她的是一阵瑟瑟的凉风和风中伫立的成若颐。秋姐只觉得鼻子一酸,她赶紧别过脸去,她不能在小姐面前落泪。

这时的四小姐已不再孤单,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跟班不离左右,她又恢复了高冷的表情。她没有同秋姐说话,甚至没有正眼看一下秋姐,她的等待只为一个提醒。在她点头示意下,一个女佣向秋姐走来,给秋姐留下了一张照片,并通过简单的行礼,像是完成了四小姐和秋姐的分别仪式。

随后,成若颐目不斜视,在前呼后拥中离开了寺院。

泛黄的照片,拍摄于清末年间。坐在椅子上的四小姐和她的生母常夫人,以及身后的奶妈宝姨和秋姐。两家母女唯一的这张四人合影,留下了她们交往历史的见证。此时的秋姐正值及笄之年,她第一次走进橘苑那一天是四小姐的生日,常夫人选择在暄红厅举办了一场低调的生日宴。

外人很难涉足的橘苑,属于成家百余地产中的秘密去处。三层的多开间西式别墅,以暄红厅最为著名。临湖而筑的暄红厅,阳光透过圆形的玻璃屋顶,斜照点缀室内的四时花卉,大有“万红暄昼,占尽人间秀”之意。暄红之红,还在于大门由整块红木打造,故暄红厅又称“红门”。

秋姐初涉红门之时,正是成家鼎盛之际。身临橘苑,吃在红门,几乎成为一个人商界地位的象征。坊间有戏言,红门走一走,明朝有彩头。这话传得久了,红门之名竟越来越盛,以至于出现了人皆闻红门而不知暄红厅的怪现象。

手捧照片,恍若隔世。细细算来,暄红厅被世人遗忘竟有三十年了。它所坐落的橘苑,也早已成为了孙公馆。没有往事回忆,也没有解释提醒,成若颐用一张具有历史性的照片,莫非为了提醒秋姐,橘苑姓成而不姓孙?秋姐还读懂了另一层意思,无论母亲宝姨还是自己,都是成家的下人。

男人的出现和四小姐的分手,用完全意外的方式扰乱了秋姐的心境。照片里的橘苑,成府曾经的隐秘别院。改换门庭的红门,如今拉上高高铁丝网的孙公馆。过往的恩怨并没有成为过往,消失的年代突然伺机还魂。在这个秋风四起的日子,秋姐感到自己的一只脚踏在佛门,而另一只脚正滑向深不可测的泥潭。

和四小姐分手之后,秋姐一直保存着那张照片,直到它完全模糊不清,留下了一个久远的谜。她做梦都想知道,那年那月的那一个秋天,四小姐为何要把自己引入错综复杂的棋局之中。是出于信任,还是有意让自己成为一枚棋子?再有,清除孙衡甫的这一步险棋,四小姐是否参与了事先的布局?

阅人无数善于打理的秋姐,面对照片上的潜台词,多年来一筹莫展。但她始终没有放弃探询,她像筛渣一样,把看到的事和听闻的事筛来筛去。她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自己一定能够找到小姐留下照片的真实用意。而除了自己的女儿,她再无倾诉对象。她日复一日的唠叨,慢慢聚焦到豪门公馆的一处关键性拐点上。

橘苑悄悄易主的变故,发生在辛亥年的深秋。当武昌首义的革命浪潮波及上海之际,以家主亡命天涯为标志,成氏家业一时岌岌可危。军政当局的一张张查封令,直压得成府当家夫人常氏喘不上气。墙倒众人推的紧要时刻,位高权重的故交旧友并没有伸出援手。相反,只有一个并不起眼的“干儿子”站了出来。

这个比常夫人小不了几岁的干儿子,就是后来的红门之主孙衡甫。

秋姐对孙衡甫最初的印象,大多来自母亲宝姨的转述。他出身贫寒,但脑子灵光。做工时学会了几句英语,在洋大班后面做起了小领班。他眼里有活,会来事。先是动用老乡关系投靠梅府,心甘情愿地给梅家跑腿。不久又通过梅家夫人,搭上了成家常夫人的线。为进一步接近常夫人,他下定决心拜她为干妈。

想当干儿子并不容易,孙衡甫用心良苦。听说常夫人不爱坐汽车,他就悄悄地比照她的身材,为她量身定做了一辆马车。精心打造的藤制轿厢,坐感舒适,朴素中不失端庄,非常契合常夫人不事张扬的性格。每坐一次,常夫人对孙衡甫的好感就添一分。日子久了,认干妈一事自然水到渠成。

一个攀龙附凤的干儿子,能有什么出息?宝姨从骨子里从未看好过孙衡甫。这个印象一直延续到辛亥之秋,成家大厦将倾之时。谁都没有料到,身为干儿子的孙衡甫挺身而出,主动请缨支撑危局。焦头烂额的干妈如获至宝,破例在红门为干儿子设宴做东。宝姨应声出马,负责采买下厨。

做客红门,位居主宾,就是从这一场红门宴开始,年届不惑的孙衡甫翻开了自己的人生新篇。往昔靠巴结逢迎上位的干儿子,俨然变成了成家的救世主。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宝姨经常对女儿感慨不已。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宝姨都不敢相信接着发生的一切,什么叫干儿子走了狗屎运,什么叫大家闺秀也疯狂。

为解救财产困局于危难之中,常夫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便拱手把橘苑交给了孙衡甫。随之一起交出去的,还有成府上下口中的“宝姨”。对于奶妈的离去,四小姐成若颐第一个不答应。在爆发哭声的发泄中,她奋力砸烂了橘苑的匾额。

而随着常夫人一个耳光的降临,四小姐的破坏到此结束。

橘苑换了姓,宝姨作为红门的灵魂人物,也迎来新的东家。一扇红木大门,私家名厨宝姨的背后,注定会迎来秋姐熠熠生辉的登场。而红门的气运与机缘,从红极一时的成家,悄悄转移到孙衡甫的身上。

成府上下都承认一点,入主橘苑的孙衡甫没有食言。他变本加厉,爆发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为保住成家财产,他四下求人,到处游说。甚至不择手段,当众叩头作揖。他的在所不惜,一度赢得了成家的极大信任。而若干年后,长大成人的四小姐告訴秋姐,从入主红门的那一天起,孙衡甫便搭上了快速积累身家的顺风车。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以辛亥年为界,橘苑被孙公馆替代恰巧三十个年头。而关于成孙两家财富此消彼长的话题,在沪上金融界从未销声匿迹。境遇变化,冷暖自知,身处漩涡之中的四小姐,难免心中不平,胸有怨气。秋姐只是无从判断,四小姐内心积攒的愤怒,是否足以让她和她的“干哥哥”不共戴天,从而对他动了杀机?

尽管无数次揣测过四小姐丢下照片的用意,但秋姐并没有勘破她的动机。缘分至此,秋姐毫无怨言。在外婆的眼里,远离上海的秋姐,对许多事情都已看淡。她只有一个执念,希望我妈能生下一个男孩。她是宝姨的独生女儿,外婆章若兰又是她的独生女。我的姨妈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而我妈生的第一个,也是一个女孩子。

秋姐一直在等,却没有等来我的出世。而我哥哥的呱呱坠地,足以让她安然暝目。告别平静的小镇生活,她没有选择土葬,而是带着一张残破的照片一起火化。照片上有常夫人和宝姨,十岁的四小姐,还有和岁月一起隐匿的红门。秋姐大约想用这一种方式,切断家族后人和过往的联系。

然而在她的身后,事情的发展显然超出了她的掌控。她的孙辈后人中,只有我和她从未谋面。而偏偏就是我,对被隐瞒的家族往事追根究底。从她的女儿章若兰的口中,我一点点搜索着她留下的信息。这些通过代际相传的记忆,和其他资料相互验证补充,把我直接带入一九四〇年秋天的上海。

岁月叠嶂,虽然我无法亲手打开玉佛楼一侧的禅房,但我一直想了解那个上午谈话的内容。我差一点就相信外婆的转述,也许秋姐搜遍了记忆,还是很难恢复和男人谈话的细节。但我很快冷静下来,对这么一次特殊的见面,秋姐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她选择避实就虚,更能说明其中必有隐情。

外婆被逼不过,终于追忆起秋姐讲述过的往事。那时她在看电影,外婆习惯在电视上看电影。她喜欢看上海,如果看到曾经生活的年代更是聚精会神。用眼前的影像,比对早年的记忆,外婆经常以点头或摇头的方式,做出她的评价。当她两眼放光之时,当眼中的光和一闪一闪的烟头相映在夜晚,外婆的倾诉便像积蓄的水打开了闸门。

屏幕里的车从外婆的眼前划过,像是捎上了她的思绪。外婆身体在影片之外,她的思想却搭上了稍纵即逝的有轨电车。她的回忆穿街过巷,迅速抵达终点站玉佛楼。外婆一步步地接近传说中的禅房,她口中喃喃,像是在转述,也像是在讲解。在事发的半个世纪之后,她的口述,帮助我窥见被家人蓄意掩盖的密谈。

这是一次完全不对等的谈话,秋姐措手不及。面对陌生男人提出的问题,她毫无招架之功,更谈不上还手之力。男人语调不高,口吻也家长里短,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刀刀逼人。在红门,谁想除掉孙衡甫?男人问。问话的人慢条斯理,像是在商量先杀掉哪一只鸡。而听话的秋姐,却吓得魂飞魄散。

秋姐是有经历的人,她可不是上不了台面的主妇。从走进气氛诡异的禅房起,她就做好了来者不善的心理准备。一个身份不明、底细不清而又老练沉着的男人,早早地在这守株待兔,他可不是闲来无事,专门陪自己喝茶聊天的。遇事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秋姐准备的对策是谨言慎行。

不能怪秋姐准备不足,只能恨男人不会聊天。除掉孙衡甫,谁吃了豹子胆?在外头讲这个,是要闯下大祸的。秋姐愣在那,男人的话她没法接。但男人一言不发,在等待她的下文。上午的禅房安静得可怕,秋姐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顶不住。她只好装孬,她问什么叫除掉。她装作没听懂男人的意思,反正装孬不吃亏。

对方识破了秋姐的小把戏,他发出了阴森的冷笑。他说秋姐你不能这样不厚道,你应该能够感觉到我的诚意。他说为了不打扰你的生活,我已经煞费苦心。我选择在这里和你见面,还准备了你喜欢的茶,你还要我怎么做?

秋姐收起了自己的小心思,因为她听懂了男人的言外之意。她不能选择和一种不明力量对抗,她只得乖乖就范,认真配合。但秋姐并不认为红门会有人要除掉孙衡甫,也就是她口中的老爷。她有她的理由,她觉得老爷这个人表面上粗,实际上心思很细,用的人还是很牢靠的。

秋姐的话一出口,就遭到了男人的无情嘲笑。要说牢靠,还有比你更牢靠的吗?男人开始质问秋姐。你跟孙衡甫的时间不算短,还是大权在握的管家,再加上丈夫章栓这层关系,谁不把你们两口子当成孙衡甫的心腹?说说看,你为什么会离开红门?男人不慌不忙,对秋姐穷追猛打。

面对有备而来的男人,秋姐退无可退。那是因为,梅老爷他让我回。秋姐小声地辩解道,既然你对我这么了解,想必知道我从小时起就一直生活在梅家。

看,这就对了!男人点头笑了,像是赞同秋姐的说辞。没等到秋姐松口气,他借题发挥,又打出了一梭子弹。是不是我可以这么认为,你虽然嫁给了孙衡甫的人,但还是身在曹营心向汉?男人说话时,和颜悦色地看着秋姐,口气却是语重心长。你都能有异心,别人怎么就一定没有反骨?想想看,红门有谁,和孙衡甫不对路子?

我怎么晓得,我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长虫。秋姐摇头,她是真的想不出来。

肚子里的虫子,是可以吃穿人的肠胃的。但我们需要你帮助确认,这一个人,能不能算一条虫子,可以钻到孙衡甫肚子里面。为什么找到你?当然因为你了解这个人选,你们不是一般的熟悉。男人压低嗓子,轻声轻语地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想接过你的采买,可就是一直不如愿,对吗?

你说的是——秋姐大惊失色,她差点说出这人名字,却被对方的手势及时制止了。秋姐长叹了一口气,你们怎么什么都知道?

别以为红门拉上铁丝网,又有日本人把守,就连针都插不进了。再说,男人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对着秋姐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们打交道都十几年了,如果再不弄到一些干货,那不就是饭桶了。

你,你,秋姐突然醒悟,你是王树!

陌生男人的身份暴露,让外婆的讲述戛然而止。外婆永远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一提到王树,秋姐就显得语无伦次,总是草草地结束话题,或是把谈话引向别处。她并不知道秋姐心中的难言之隐,一旦王树这个名字出现,就容易招致风生水起,涌动着潮水一样难以启齿的往事。

秋姐严密的口风,并不能消除她和王树的交往前史。在大外婆倪立淑的日记里,我找到了他们初次相识的记述。那时北伐军攻占上海不久,军政当局以“资敌”为由,向商会的新掌门孙衡甫发出了通缉令。当王树率领行动小组闯入银行董事长室时,出现在黑洞洞枪口前面的,却是一幕呼之欲出的绮丽风光,

一男一女衣不蔽体,吃惊地面对着敞开的大门。只穿内衣的女人胸怀丰硕,周身弥散着江南女子的秀气;而上身赤裸的男人身材修长,露出白皙的皮肤。倪立淑用细腻暧昧的文笔,像记载名人轶闻一样,记下了秋姐和丈夫周瑞祺同处一室的尴尬时刻,也从客观上保留了王树与他们初次交往的真实历史。

秋姐走光的那一年,我的外婆章若兰还是一个孩子,当时她完全身处事件的外围。秋姐对王树的刻意回避,也曾激起过她的好奇心。她尝试过对外公旁敲侧击,想找到打开秘密的钥匙。谁知周瑞祺用一句话封死了她的去路。周瑞祺一脸峻色地告诉她,如果还想让你妈好好活着,就永远不要背着她去打听什么王树!

水落石出的时候,并不是每一块石头都愿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站在秋姐的位置,就不难理解她的糾结。和周瑞祺坦诚相对的不雅一幕,遗忘其实是最好的选择。尤其当她成为周瑞祺的岳母之后,特别是在女儿章若兰面前,这件事足以成为她的禁忌话题。几十年间,凭借咬紧牙关的严防死守,她成功地让不堪往事烂在肚子里。以至于谈及目击者王树时,她必须高度警惕,不能在女儿面前露出一丝马脚。

与秋姐谨言慎行的风格截然不同,倪立淑对此却津津乐道。那时她和周瑞祺结婚不久,更乐于把它当作是丈夫的一个笑话。为了这个故事好看精彩,她的记录可谓毫无保留,甚至还有添油加醋的嫌疑。可以想象得到,日后她会翻出日记,以此作为茶余饭后的佐料,伺机捉弄一下周瑞祺。

倪立淑的性格,在日记中暴露无遗。总地来说,我的这个大外婆喜好新鲜刺激。她不甘平庸,活泼健谈,交际广泛,想象力丰富。正因为她的不落窠臼,我才有可能在绘声绘色的描述中,轻松进入当年缉捕孙衡甫的戏剧性场景。甚至连事发的具体时间都弄得清清楚楚,那一天是一九二七年的立秋日。

这天中午,裕商银行董事长室被强力撞开。首先破门而入的,是一把打开扳机的手枪。枪的后面,身着长衫的王树率领手下,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陌生男人的突然闯入,让衣不蔽体的秋姐和周瑞祺百口莫辩。

倪立淑在日记里保留的故事,估计一半出于对周瑞祺的审问,另一半则出自她丰富的想象。通过这份珍贵的资料,事情的脉络基本了然。身材瘦小的孙衡甫,换上秋姐的旗袍仓皇逃走在前;紧接着周瑞祺如约入室,意外撞见了春光乍泄的秋姐;正当周瑞祺脱下衬衣为秋姐遮掩之时,却被王树一行逮了个正着。

比巧合更巧合的一幕幕场景,为何接连上演?好戏连台的幕后,离不开关键的提线人。倪立淑敏锐地发现,这个提线人就是通过女扮男装瞒天过海的孙衡甫。虽然孙衡甫早知要拿他开刀,可直到最后一刻仍然心有不甘,意图把死结变成活扣。正是由于他的铤而走险,才让秋姐和周瑞祺双双落入香艳的陷阱。

在我的家族前辈中,倪立淑和孙衡甫接触并不多。这位爱赶时髦的娇小姐,却有一双先知先觉的慧眼。通过筛选各路传闻,她早早地识破了孙衡甫的把戏。相比之下,身在其中的秋姐,在孙衡甫的问题上则略显迟钝。她甚至没有细想过,自己離开孙公馆去梅府,是因为梅老爷的招呼,还是出自内心的本意。

如果不是王树的再一次出现,秋姐也许还会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但王树不再给她漂荡的机会,他不动声色,让一个个问题浮出水面,挡住了浮萍的去路——丈夫章栓,算不算孙家的家奴?在孙府生活近三十年,为什么要回梅公馆?如果要除掉孙衡甫,自己和章栓当何去何从?

一道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原本平静的生活,秋姐无所适从。她无法预知更不敢面对接下来的炸雷。离开玉佛寺时,她心中乌云翻滚。犹如鬼使神差,她急匆匆地来到了周瑞祺投宿的旅店。面对一脸诧异的女婿,秋姐郑重其事地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要去遥远的乡下,照顾即将生产的女儿。

对秋姐临时起意的计划,周瑞祺始料不及。他想知道,这个上午玉佛寺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让秋姐产生了出走上海的想法。秋姐佯作生气,说没有人逼我。她之所以强调自愿,就是为了达到掩饰的目的,因为她不想在周瑞祺面前提到王树。然而,对如此重要情报的刻意隐瞒,不仅干扰了周瑞祺对局势的判断,也为她无端卷入红门计划埋下了可怕的伏笔。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开始推敲离沪的安排。周瑞祺问,你这一走,家里怎么办?秋姐懂他的意思,他是在打探岳父章栓的态度。秋姐笑了,说你还不知道这个章家到底是谁当家?再说你那胖哥整天不着家,巴不得我离得越远越好。

胖哥是周瑞祺原先对章栓的称呼,秋姐这么说,目的是让彼此间少一些生分。恍然间,周瑞祺似乎回到了曾经出入章家的日子,也就跟着秋姐的口风顺杆儿爬。他说知道秋姐你在家一言九鼎,只要想抬脚出门,十个胖哥都挡不住。秋姐看女婿开起了玩笑,立马趁热打铁说,搬家里去住吧,哪有回家还住旅馆的?

事实上,周瑞祺这一趟并没有回家住,他甚至连门槛都没有迈进去。提起往事,外婆略有不满。他有更好的去处,他答应了梅家大少的邀请,搬进了梅公馆。外公之所以过家门而不入,以外婆看,是因为父亲章栓的缘故。曾经的胖哥,如今的岳父,从情理上说,周瑞祺没有不见的理由。然而,他还是以梅家为借口巧妙地选择了回避。

对周瑞祺住进梅家,秋姐没有任何异议。梅家大院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里面装着她年少时的大半记忆。眼下她回到梅府,扮演着宝姨曾经扮演的角色,打理着一大家的食事。她的手艺来自母亲真传,深对梅老爷子的胃口。然而,自号“逊雪老人”的梅逊公老爷,把秋姐从孙府抢回来,远不止给自己解馋这么单纯。

在上海金融界乃至商界,梅逊公比孙衡甫根基深厚得多。他崭露头角之时,孙衡甫还根本上不了台面。若论当年与成公馆的交谊,梅家更是占尽了上风。如果没有梅家夫人牵线,孙衡甫根本不可能接近成府。前有常夫人相中了宝姨,梅家慷慨相让的铺垫,后面才有孙衡甫通过梅夫人引见,成为干儿子的身份逆袭。

周瑞祺落脚梅公馆后,秋姐也在府中住了下来。一旦她不回家,章栓也就自然留宿孙公馆。这是颇值得玩味的生活景象,三个家人分居在两个公馆,而宁可让家里空空荡荡。作为当事人的秋姐,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样的格局,仿佛让岁月倒流到旧日时光。那时她跟随母亲宝姨在梅府,而章栓则一直是孙家的跟班。

按部就班之后,秋姐着手准备一场接风宴。大少爷梅逸宣要在府中摆筵设席,宴请昔日同事周瑞祺。难得的是,对这一次的操办,逊公并没有表示不悦。自从日本人占领上海后,梅老爷子在府中厉行节俭。国难当头少应酬,是他给府里定下的规矩,也是为自己深居简出找到的理由。

乱世之中的租界犹如孤岛,正如院墙里的梅府别有洞天。安逸小住的日子里,周瑞祺和秋姐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他们把离开上海的行程后调了一到两天。他们已经约定,一旦宴会过后,就立即上路。事后看来,他们的计划完全是一厢情愿。他们根本没有料到,离开一个是非之地并不简单。

就在秋姐动身之前,一道邀请挡住了她的路。

这是一份非正式的邀请,来自她的老东家孙公馆。替孙府跑腿的诸伯温专程来到梅府,给逊公送来了一封大红请柬,顺带也给秋姐捎来了一道口信。不同形式的邀请,其实是为了一件事,孙衡甫要办生日宴。逊公作为贵宾被邀出席,自在情理之中。而邀请秋姐掌勺,却是意料之外。

秋姐听闻后不禁一愣,孙府唱的是哪一出戏?离开红门快三年了,再吃回头草的事,却是第一次摆上台面。她想问,这是老爷的意思,还是四姨太的意思。但她懒得和外号叫“温吞水”的诸伯温唠叨,只是在心里怄气,气的是丈夫章栓。这一点小事,这个死胖子难道还摆不平?

秋姐的本意,是不想改变行程。为坚定信念,她找到了女婿,说票都买了,不晓得谁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你说该怎么办?

表面上秋姐是征求意见,其实是找同盟军。周瑞祺不看好孙衡甫,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几年前,敢于拉下脸断然从裕商银行辞职的,周瑞祺算是第一人。她满以为女婿会和自己站到同一立场上,谁知他狡猾,把皮球踢了回来。他嘿嘿一笑,说这事好办。你是梅府的人,去与不去,当然要看会长的态度。

会长即逊公,周瑞祺入职时,他就是总商会的会长。二十年间,他曾两度让出过这个位置。第一次因为孙衡甫依附直系,他退出了会长的竞争。哪知孙会长屁股还没坐热,北伐军就攻占了上海。孙衡甫出逃后,他又做了十年会长。直到日本人占领上海,孙衡甫再次狗尾续貂。

狗尾续貂的评判,来自外婆章若兰的贡献。外婆其实与逊公并无实际接触,她的说辞主要取自秋姐和周瑞祺。秋姐眼中的逊公,爱憎分明,洁身自好。宁可把自己困在府中,也绝不出头露面为日伪政权粉饰太平。而周瑞祺对梅家老爷子的评价则比较文艺,叫作“知进退、识大体、见风骨”。

一边急着想见女儿,另一边老东家登门相邀,进退两难的秋姐,只得向知进退的老爷求教。逊公说来得正好,我还正想请你参谋参谋呢。秋姐诧异,莫非老爷想考一考自己?往逊公手指的方向一看,便瞅见了书桌上耀眼的请柬。秋姐明白了,原来老爷和她关注的是同一件事。

逊公问,此公的生日宴,我去还是不去?

秋姐作难,不知道怎样表态。在梅府她只协助老爷管账,并不涉及人情往来。国难当头之际,老爷感慨最多的,便是“醉生梦死”四个字。老爷曾经总揽商会,最关心市场人气。面对正经营业清淡而娱乐场生意独好的局面,常常扼腕长叹。于是,眼不见为净,非必要不外出,成了老爷的口头禅。

但梅孙二位,毕竟既是老友又是宁波同乡。从情感上说,生日应酬自当来往走动。但感情二字,并不能包打天下。孙家和日本人走得越近,就注定了和梅家距离越远。孙衡甫曾力邀逊公出任所谓市府参议,又邀请他出席“国庆大典”,均遭梅老爷借故推托。想到了这么一层,秋姐便有了答案,老爷总有理由避席不去。

秋姐的回答,深得逊公赞许。老朽没看走眼,你不是一个糊涂人,逊公说。几年前,梅家和孙家,给了你选择的机会。你没让老朽失望,选择离开了那红得发紫的地方。任他走他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这叫什么,叫大事当头有态度。

说到兴起处,逊公把请柬翻过来,挥毫在背面写下了两行字——此公近古稀,接连演丑剧。足为甬人羞,实在没出息。然后像交出自己的态度一样,把请柬郑重地交到了秋姐的手里。

我不去,不代表你不能去。逊公嘿嘿一笑,开导秋姐说,你大可不必顾忌。就是回一趟孙府,替大汉奸打理一次生日宴,你也戴不上汉奸的帽子。记住了,身正不怕影斜,心正不惧雷打。

老爷的敞亮,让秋姐半悬的心落了下来。走出逊公的院落,她觉得全身都变得轻快起来。她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一旦办完梅少爷的聚会,立即离开上海!这是她的决定,同时又是众人的立场。秋姐明白,无论是宽容大度的逊公,还是不发表意见的周瑞祺,他们从骨子里,都不希望自己搭上孙家的贼船。

放下包袱的秋姐,开始筹办以大少爷名义举办的筵席。从采买到餐后茶点,她事无巨细,一一亲手打理。外婆的手上,保留着当年的原始菜谱,它出自外公周瑞祺的手笔。这份年代久远的笺纸,褪色的墨迹上还留有涂改的痕迹。显然,在安排菜肴时,秋姐征求过女婿的意见。不仅仅因周瑞祺是主宾,还因为来客大都是他的旧友。

同为裕商银行的老同事,这是事隔五年后的一次重逢。无一例外,此时他们都离开了昔日的银行。周瑞祺辞职最早,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包括梅逸宣在内,都认为他走得不是时候。那时银行遭遇挤兑危机,身为会计部副主任的周瑞祺使出浑身解数,给银行解了围。虽然孙衡甫都拿出了主任的位置,却没有留住去意已决的周瑞祺。

为什么,难道你未卜先知,早就算出了孙衡甫有今日之举?梅逸宣这一问,代表大家的心声,也吊起了秋姐的好奇心。

这时的秋姐酒过三巡,和少奶奶坐在一起。梅家请客,负责打理的秋姐一般不上桌,这次却是例外。丈母娘不上,当女婿的也坐不安。少奶奶对犹豫不决的秋姐说,大不了我陪你一起上。

别人敬酒,秋姐一直用小杯。轮到知根知底的梅逸宣,秋姐过不了大少爷这一关,改用了和男人一样的大杯。几杯落肚,除了脸色微微泛红,神态与平常并没什么两样。梅逸宣的问话,让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对于旧主孙衡甫,她很想了解女婿的评价。

你们听我提起过坐飞机吗?周瑞祺问。民国二十二年,我第一次坐,从龙华机场到汉口。那时我刚当上会计部副主任没多久,周瑞祺回忆说。我跟孙衡甫一起,算是他的随从吧。你们都知道,有那么一两年他对我好像特别关照,连坐飞机开洋荤这种事,都不忘把我捎带上。

但那天天公不作美,风很大,还有点雨。有人擔心安全,劝孙衡甫不飞了。可孙衡甫硬气得很,一点都不在乎。说你们要怕,就别上,反正我肯定要上。

大家面面相觑,只好都上去了。飞机这一路,确实颠得厉害。不怕各位笑话,我胃浅,一直都想吐。再看人家孙衡甫,若无其事地闭目养神,整个就是一个处变不惊。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搭错了哪根神经,这个场景像是用刀子刻在我的脑海里一样。以后,只要我们银行或者金融界有个风吹草动,我就会想起这一次充满危险的飞行。

说到这里,周瑞祺戛然而止。片刻又端起杯子说,喝酒,不扯这些个没用的。

大家意犹未尽,似乎不满意他把话留下了一截。秋姐当然能感觉到,一桌人的意思也是自己的意思。她站了起来,端着杯子站到周瑞祺面前。秋姐二话不说,举杯一饮而尽。然后,不紧不慢地向女婿发难,还不愿说完吗,要不我再来一杯?

说起来怕丢脸,周瑞祺苦笑。说到底,我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一关。这以后,孙衡甫在银行的每一次冒险,给我的感觉,就是驾驶着一架随时可能失控的飞机。你不知道他会驶向哪里,只知道不断出现的险情,随时要等你排除。我常常想,凭什么为了他充满雄心或野心的豪赌,我们要给他作陪葬呢?

女婿一席话,惊醒丈母娘。秋姐听来,只觉得心在怦怦乱跳。一方面,她庆幸自己心意已决,不再掺和红门事务。另一方面,她在替丈夫担忧。以胖子的性格,怕是一直要身陷红门。日后他会不会和孙衡甫一起,从天上掉下来,摔得个粉身碎骨?

秋姐这时的心思,没办法摊开在桌面,但心里却是放不下。人这一失神,动作就走样。满桌的人都能瞧见,她端起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得少奶奶心里发慌,不停地拉扯着她的衣角。梅逸宣也惊讶,只道秋姐有量,哪知酒量这样大!

民国二十九年深秋的那一场醉,一直储存在秋姐的心里。之后的岁月,对于酒,她始终保持特别的警觉。撞上所谓非喝不可的筵席,也只是浅尝辄止。可以说,为梅府那次的开怀痛饮,她深深自责了后半辈子。

你不可能包打天下,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就好比饭菜馊了,总不能怪厨师的手艺。周瑞祺苦口婆心,有心让秋姐放下包袱。作为见证人,他一次次开导说,包括红门事发的一连串事件,都和秋姐小醉毫无关系。

怎么会无关?秋姐深陷自己的逻辑陷阱不能自拔。她不愿逃避责任,她通过自责实现自我惩罚。她说如果不是醉酒误事,我们会被堵在车站吗?如果不被堵在车站,我们会被带走吗?如果不被带走,我们会卷入红门计划吗?如果没有卷入红门计划,那么——一旦讲到这,她就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久而久之,周瑞祺仿佛接受了秋姐的说辞。她的确喝多了,第二天一直躺在床上。这样,原定的行程推后了一天。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天的耽搁,他们的处境发生了改变,他们变得插翅难飞。他们出发之时,一张守候的网早已撒开。当他们搭乘的轿车刚出梅府,门外蹲守的车立即尾随其后。

周瑞祺和秋姐同样有所不知,站前广场同时也潜伏着一组人马,悄悄等待收网。他们训练有素,身着铁路工勤制服,远远地瞄上了目标车辆。未等小车停稳,便从不同方向围拢上来。他们不由分说,动作麻利地取走了车上的行李。然后两人一组,分别架起周瑞祺和秋姐,把他们塞进一前一后接应的车内。

转瞬之间,秋姐眼前一黑,她被套上了头套。嗅觉出众的秋姐闻得出,头套并无异味。这时身体两侧紧夹住她胳膊的手已完全松开。秋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小声地问,我们这是去哪?有一个朋友要见你,对方应答从容。秋姐不再吱声,她在心里面排查着熟人——会是谁,邀请的动作如此嚣张?

行进在两眼一抹黑的路途中,秋姐苦思冥想。这时有一个人影像钉子一样,扎进了她的脑海,让她骤然失色。显然,不会有人看到她表情的变化,她的表情隐藏在头套里。面对目的地不明的前方,秋姐基本上锁定了深藏幕后的人物。

然而,她同时还心存一丝侥幸,万一,是自己多虑呢?

而王树的直接现身,让她心存的侥幸荡然无存。

汽车熄火时,解除头套的秋姐,发现自己进入了独门独户的一处庭院。她和周瑞祺被带到了二楼,果然不出所料,迎接他们的正是一回生两回熟的王树。不是冤家不聚头,眼见猜测落实,秋姐反倒少了几分忐忑不安。请我们见面,何必用这么大的阵势?她的口气,明显有些不屑。

王树?怎么会是你?!相比秋姐的淡定,周瑞祺显得惊愕不已。而他此时的反应,纤毫毕现地落入秋姐的观察之中。秋姐借此完全能够认定,周瑞祺的上海之行,断然和王树扯不上瓜葛。这个瞬间留下的印象,最终成为了历史性的结论。以至于外婆后来一再申明,说没有证据说明周瑞祺参与了红门计划。

就这样,一次别出心裁的邀请,让周瑞祺和秋姐再次面对王树。这是十三年后,三个人的又一次见面。岁月更替,情势早不比当年。上一次是王树的主场,他拎着枪大摇大摆地闯进银行。没想到缉拿孙衡甫不成,无意见到了打掩护的一男一女。而如今为了除掉孙衡甫,王树不得不采取隐蔽行动,连安排一次见面都得小心翼翼。

三个人,怀着三种不同的心思围桌落座。王树递出了几份印刷品,秋姐扫了一眼,内容都与“汉奸”有关。细细看来,大体是给汉奸画像的,即哪些人算作汉奸。一种是“勾結日寇,危害民国者”;二是“出卖民族利益者”;三是“私通敌国的人”;第四种比较宽泛,包括“凡做有利于敌人的一切工作者”。

哪些算“有利于敌人”,做汉奸的跟班算吗?秋姐吃不准,按这个杠杠,自己的丈夫会不会和汉奸画上等号?她在心里说服自己,“通敌”才是认定汉奸的最重要标准,那就是给日本人当帮凶。孙衡甫肯定跑不了,他都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当“市长”了,这一顶汉奸的帽子,他怎么也摘不下来。而胖子算不上,他只是在汉奸府里当下人,又不作恶。

几张纸头,把秋姐搞得心慌意乱,一时竟忘了自己的真实处境。还是周瑞祺镇定,单刀直入地切入话题。他对王树说,我们犯不上兜圈子,你们想对谁动手,是孙衡甫吗?王树点点头,说在锄奸名录上,他现在是一号人物。周瑞祺笑了笑,那把我们找来干什么,你们杀人,难道还要找人垫背?

锄奸不是哪几个人的事,众人拾柴火焰高嘛。王树表面上在说大道理,其实话里有话。比如说你周先生,前一段时间不也很忙嘛。抗日得靠大家,他意味深长地提醒,这一点,想必周先生感同身受吧。

什么叫前一段时间很忙,又为什么会感同身受?秋姐听得出,王树不仅可能掌握了周瑞祺的行踪,甚至还有可能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因为从周瑞祺的反应看,王树他不像是空口说白话。秋姐分明看到,周瑞祺手中的水杯明显地晃动了一下。这一细节,以后像刺一样在秋姐心中挥之不去。

无论周瑞祺做了什么,当时的情形都不容秋姐犹豫,她必须为女婿解围。她慌不择言,一语道破天机,说你们不是选中诸伯温了吗?

相比王树欲语还休的表达,秋姐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让周瑞祺难以忍受。这么说,你们已经见过面?!他用鹰隼一样的眼神直视秋姐,宣泄着自己被蒙在鼓里的不满。秋姐这时才意识到,故意隐瞒和王树见面一事,很可能是一个可怕而愚蠢的错误。但事已至此,再也无法反悔。

这件事本来就与你无关,她硬着头皮说。红门的事,没有必要让你知道!

周瑞祺何等聪明,怎么会听不懂秋姐的意思?!她貌似生硬的语气里,夹带着把他摘出去的良苦用心。之前的事,可以眼不见为净,然而到了关键时刻,他怎么可能选择退缩?和王树这样的资深特工过招,容不得他袖手旁觀。过去是这样,眼下更是如此。

三言两语间,红门计划昭然若揭。任务清晰明了,就是除掉孙衡甫。原先的方案,是由诸伯温动手。但几次接触下来,王树却不放心。诸伯温这个人,就像他的外号“温吞水”一样,做事拖泥带水。此君的特长是慢工出细活,尤其擅采耳,能挠得四姨太全身酥痒。但那只捏惯小耳扒子的手,能不能握得稳杀人的刀,王树没把握。

怎样才能十拿九稳地完成任务,王树一直在准备后手。听闻孙公馆请秋姐出山,为孙衡甫生日掌勺,他觉得机会来了。有秋姐和温吞水双管齐下,等于给红门锄奸行动带来双重保险。

你以为只要一个厨师,就可以举刀杀人吗?周瑞祺语带嘲讽。秋姐手中的刀,只做案板上的细活。她能把豆腐切成丝,那是刀功好,不代表胆子大。她连鸡都不敢杀,难道还能杀人?你们有刀有枪的,听说有的还会飞檐走壁,为什么你们不亲自出马?这种事,难道还要让一个女人代劳?

不是我们不动,王树丝毫没有被激怒,保持着心平气和的冷静。不瞒你讲,前年我们除掉了十五个,去年是十七个。今年已经解决掉的,超出了前两年的总数。目前的情况,是越除越难。就像是老在一片树林里打鸟,打得太多,鸟都被打惊了。孙衡甫呢,他比惊弓之鸟还惊。他毕竟是个伪市长,红门戒备之严,让我们难以下手。

如果我们能亲手解决,何苦费这么大的周折?王树摊开双手,露出一脸的无奈。再说,让秋姐去,又不是让她动刀动枪。只要她在饭菜里或茶水里,做一下手脚就可以了。今天请你们来,就是当面推敲一下计划。动手的日子,定在孙衡甫生日的那天。四姨太既然请秋姐掌勺,我们绝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秋姐,你觉得呢?

行!秋姐斩钉截铁的表态,让两个男人吃了一惊。周瑞祺正要发话,秋姐果断地制止了他。不过,你得先答应我的条件,她对王树说。我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论事情成败如何,我的丈夫章栓,你们都不能把他算作是汉奸!

就在红门行动即将实施的前一天,看似滴水不漏的计划,出现了意外状况。

问题出在章栓身上,但根子还是因为秋姐。秋姐回家不久,谁知章栓也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家。秋姐诧异,咦,胖子你怎么晓得回家了?章栓也没说话,一个劲在抽闷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不是早走了吗?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和女儿在一起吗?!

糟了!秋姐一听,知道章栓起了疑心。

秋姐原来的离沪行程,连王树他们都了如指掌,章栓又怎么可能不清楚?行程推迟了不说,秋姐还要回红门操办生日宴,章栓的心里难免犯嘀咕。秋姐在家一贯强势,居然在讨论计划时,选择了将章栓忽略不计。但章栓的存在不以她的忽视而改变,他有他的思想。知妻莫若夫,从秋姐的一系列变故中,章栓得到了事出反常的结论。

抢在秋姐回到红门之前,他必须赶回家中,要当面问个究竟。

借着做饭备菜的时间,秋姐搜肠刮肚,搜刮着各种理由。一直到吃饭时,也没有一条能摆上台面。想说没赶上车,又怕节外生枝,牵扯出周瑞祺的行踪。想说婴儿的东西没有备齐,却又无法解释为什么再回红门。第一次,秋姐在章栓面前感到理屈词穷。她只有硬着头皮解释,说毕竟在红门掌勺这么些年了,不想驳回四姨太的面子。

谁知丈夫章栓根本不信她的鬼话。如果你还把我当一家人,你就跟我说实话。章栓放下了饭碗,再也不吭一声。只是一支又一支地抽烟,直到把烟头撒满一地。这个烟雾弥漫的夜晚,长久的对峙像一条沉默的长线,从饭桌一直延伸到床头。

结果呢?王树不甘心地问。秋姐无力地靠在椅子上,说我输了,我彻底输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是用尽了一生的懊恼。

秋姐和王树展开对话时,已是第二天中午。秋姐这天起得晚,仿佛从隔世中醒来。她的身边空空荡荡,胖子早已不见踪影。秋姐吃了一惊,她猛然扑向五斗橱,急匆匆地打开了首饰盒。细细的金链还在,上面的佛像吊坠却不翼而飞。

投毒的药,就装在这个吊坠里。秋姐记起了昨夜,她和胖子之间推心置腹地交谈。秋姐想打消胖子的顾虑,尽量把任务说得很轻松。我只需要把坠子打开,往酒里或茶水里一倒,就完事了。这个药是最新的,它的毒性不会立即发作。等到它发作时,我人早就离开了。回想说过的话,秋姐后悔,为什么告诉胖子这么多?!

吊坠没了,秋姐失去了深入虎穴的理由。形势紧迫,她按事先的约定拉开了窗帘,又在临窗的花瓶里插上了一根鸡毛掸子。做完这一切,秋姐只能守株待兔。不一会,门外果然传来了“箍桶啦——箍桶”的悠长吆喝声。秋姐闻声而出,和冒充的走街串巷的箍桶匠接上了头。

当秋姐辗转回到秘密据点时,没能在第一时间见到王树。留守的周瑞祺清楚,王树早饭前就出了门。不为别的,正是因为他得知了章栓回家的消息。王树不放心,一大早直接去了虹口的孙公馆。观察了大半个上午,才赶回来和秋姐见面。只是一夜之间,他不得不接受出师不利的现实。原先准备的两手方案,已有一只被意外折断。

王树来不及沮丧,他急于知道,章家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章栓不等天亮就匆忙离去?他拉上周瑞祺一道,对秋姐进行面对面的问询。努力帮她回忆,和胖子说了什么,希望拼凑起夫妻二人谈话的关键内容。所有的话题与讨论,集中在两点:一是诸伯温有没有暴露的可能,二是章栓会不会向孙衡甫走漏风声。

对第一点,秋姐一锤定音,不可能!因为两人谈话根本没有提到温吞水,何来暴露之说?而第二点,她只能保证,章栓不可能出卖自己,其他的则不敢打包票。

其他?王树寻思,难道他会通过别的方式示警?

绝无可能!周瑞祺郑重其事地保证,章栓绝不可能告密!

为什么?连秋姐都感到诧异,周瑞祺凭什么这么大包大揽?

因为你,也因为章若兰。周瑞祺提醒秋姐,胖哥是你男人不假,别忘了,他曾经也是我的酒友。别看他平常话不多,跟我可是无话不谈。他知恩图报不错,但他更在乎家人。再说,他为人实在,不太会撒谎。让他一边去告密,一边又要保护你秋姐不受伤害,我看他的脑子还没这么灵光。

你是说,我嫁给了一个猪脑子?!秋姐听了不爽,狠狠地瞪了周瑞祺一眼,有你这么嫌弃老丈人的吗?王树则松了一口气,说这样最好。看来这次的赌注,只能押在诸伯温的身上了。

看着王树底气不足的样子,秋姐问,还有吊坠吗?大不了,我明天再走一趟。她着急的样子,仿佛是在央求着王树。王树很满意她的表现,但态度很坚决,说你去不得。章栓一定紧盯着你,难道你想在丈夫的眼皮底下投毒?他难道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婆,去害死他的恩公?

秋姐请战不成,并不甘心。这天傍晚,她像一块膏药,紧紧地粘上了王树。她说没人比自己更熟悉红门了,她必须去。王树让周瑞祺发表意见,他却连连摇手不愿掺和。王树说,你了解的红门已经不是今天的红门,现在它成了日伪的重要据点。四周到处是日本军警,院子内外有驻守的警卫队。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暗岗和保镖呢!

稳住了秋姐之后,王树很快离去,给秋姐和周瑞祺留下了一个漫长的夜晚。秋姐当年并不知道,这将是她在上海度过的最后一夜。上半夜她和周瑞祺一起待在客厅,在座钟嘀嘀嗒嗒的响声里相对无言。秋姐记得自己的眼皮一直在跳,后来她对女儿章若兰说,当时不知是祸还是福,因为自己的左右两只眼睛都在跳。

相比上半夜难挨的沉闷时光,下半夜显得动荡不安。留守的行动队员,在子夜时分发动了汽车。这大半夜的,去哪?周瑞祺刚刚有了睡意,被折腾得恼火。我们也不想动,对方打着哈哈解释道,这是王树的交代。王队长说,无论红门行动是否得手,夜里必须挪窝。队长还说,既然把你们留下来,就要安全地把你们送出去。

和来时的待遇一样,周瑞祺和秋姐重新戴上了头套。这一次,他俩被塞进了同一辆车。干吗又要蒙眼?落座的秋姐不满意,天这么黑,就是睁大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见车里没人搭腔,她用肘捣了捣身边的女婿,喂,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呢?周瑞祺的声音懒洋洋的。眼睛蒙上就蒙上吧,这是人家的规定。干哪一行,就有哪一行的规矩,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多一双眼睛,就可能多一份纰漏。多一句嘴,有可能就引来杀身大祸。周瑞祺絮絮叨叨,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然而这一番话,却让身处黑暗之中的秋姐感到不同寻常。

周瑞祺的话,是泛泛而谈的议论,还是感同身受的心得?这个问号,后来在秋姐的心里堵了多年。像过于油腻的食物,一时很难消化。虽然她观察过也试探过,但她远远不是女婿的对手,没有讨得半点口风。终于有一天她对女儿倾吐了自己的怀疑,周瑞祺,该不会是王树一伙的吧?

章若兰记得自己一脸惊愕地说,妈,你糊涂了吧,这种话也敢说?!

以后的事实证明,秋姐的敏感绝非空穴来风,她差一点就击中了周瑞祺的要害。她的判断从大的方向来看,基本上没有任何问题。而女儿的反应以及惊弓之鸟般的处境,让她的探究无疾而终。但她的疑问并没有随她一起从世间消失,而是深深刻在女儿的记忆里。在这个话题可以讨论之际,外婆终于向我转述了母亲秋姐的疑问。

太外婆别开生面的想法,让我脑洞大开。在外公的上海之行中,她是家族中唯一一个和周瑞祺多有交集的当事人。也就是说,她离事实最近。对于外公的这次神秘之旅,秋姐贡献了两条最重要的线索。一是周瑞祺和红门计划并无关系,而另一条线索则表明,周瑞祺很可能参与了另外的秘密任务。

然而,因为章栓至今下落不明,这条线索也成了禁忌话题。

秋姐得知丈夫的死讯时,胖哥离开人世已近三个月。

那时我妈已经来到人世,即将迎来人生的第一个春节。她的外婆秋姐,见证了她的诞生与满月。对这份全程参与的幸福感,她希望能和丈夫一起分享。这样,她给胖哥发出了第一封信,不久又发出了第二封。然而直到腊月年关,她仍然没有等来上海的回信。这个死胖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秋姐不淡定了,她要回上海。

秋姐没有想到,她的信被周瑞祺私自扣下了,根本就没有发出。她更不会想到,她的丈夫章栓早已死于非命。

章栓的死因对我来说,像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我听到这个传闻时,距离太外公去世已经半个世纪。我的外婆章若兰为我揭开了这个秘密,她的叙述断断续续。外婆的转述来自太外婆秋姐,秋姐的转述则来自外公周瑞祺。而不仅是周瑞祺,包括为他讲述的王树,都是道听途说的转述者。

王树最后一次和外公见面时,红门宴早已筵散人去。他从孙公馆来到了风高浪急的码头,到达时已是三更。船舱里的秋姐,在船的摇晃中早已进入梦乡。王树给周瑞祺带来的两个消息,都堪比眼前的惊涛骇浪。一是红门锄奸得手,孙衡甫死有余辜;另一个则是,章栓以同归于尽的方式,选择和“恩公”一起共赴黄泉。

在黄浦江拍岸的浪潮声里,王树向外公周瑞祺转述诸伯温带来的消息。温吞水是唯一的见证人,目睹了红门宴的尾声与收场。胖哥章栓的登场,是在所有宾客鸟散之后,温吞水亲眼看到章栓准备了两杯酒,并为老爷送上了迟到的生日祝福。章栓先干为敬,孙衡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就一杯,这是最后一杯。

溫吞水并不知道,章栓准备的是毒酒。两人喝酒的样子,一如平常地亲近。一切如同往日,章栓搀扶着酒后的孙衡甫,离开了红门。目送着两人的背影,温吞水在紧张地估算着时间。这个夜晚,他经历了一场度日如年的煎熬。他必须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开始计划中的猎杀行动。

比预想的最优方案还要顺利,孙衡甫的卧室并没有反锁,原先费力准备的钥匙根本没有派上用场。轻轻推开了门,温吞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孙衡甫和章栓,一个倒在床上,一个倒在地上,他们的头枕着黏稠的血。温吞水只觉得全身发软,直到菜刀从手中骤然滑落,他才猛然警醒,赶紧用脚接住了坠落的凶器。

他用脚,挡住了刀!

谢天谢地,他侥幸化解了足以致命的响声,却付出了脚上受创的代价。他的血流在子夜时分的地板上,和章栓的血混在一起。突如其来的腿伤,逼迫他迅速选择逃亡。从卧室到红门一侧的长廊,再到通向大门的石径,他的血一路斑斑点点。除了遇见一位女佣,他的出逃波澜不惊。

温吞水的适时出走,奠定了他成为英雄的基础。在后来广为流传的锄奸故事中,他是当然的主角。没有人知道他的外号叫作“温吞水”,人们记得义士的名字叫诸伯温,和刘伯温很相像。故事里的诸伯温趁着夜色,只身一人闯进了孙衡甫独居的卧室,用事先准备好的菜刀手起刀落,当场将大汉奸置于死地。

远在上海之外,红门计划的重要人选秋姐,被阻隔在诸伯温大义锄奸的传奇之外。从天而降的噩耗,像迟到的漩涡,把她重新卷入其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外婆后来回忆说,反正她的眼里好像失去了对外关注的光点。家里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目光短浅的样子,听着她一遍遍地独自唠叨,胖子走了,胖子喝下了我给他的药。

很长一段时间,秋姐生活在谋杀亲夫的阴影中。她对上海,对上海的房产,完全失去了兴趣。她像寻找丢了的魂一样,总是在早春的河边寻找。她的眼中没有人,她不跟镇上的任何人打招呼,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境。就在家人认为她彻底心灰意冷之时,周瑞祺却意外地发现,秋姐对红色情有独钟。

我的外公,见多识广的周瑞祺,几乎在瞬间捕捉了医治秋姐的灵光。在外婆章若兰将信将疑的目光中,他开始了为秋姐疗伤的红门行动。他把目光锁定在丁字形老街的交口,他盘下了临街的门面房。着手改造门头时,他很想依照橘苑暄红厅的样子。这其实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他根本无法在上海之外再造一个“红门”。

但周瑞祺并不灰心,他退而求其次,尝试用红漆代替红木。他一遍遍地调出脑中的记忆,然后耐心地和木工漆匠展开沟通。面对情绪饱满的雇主,工匠深受感染。他们竭尽所能,发挥出毕生的聪明才智。双方的努力没有白费,赶在春天被风吹走之前,红门改造工程终于竣工。

一个山寨红门真能治愈秋姐吗?章若兰不敢问,生怕打击了周瑞祺。硬着头皮把秋姐带到红门前,周瑞祺同样心里打鼓。章若兰和周瑞祺一左一右,站在秋姐身后,等待着奇迹的出现。然而现实毫不留情,奇迹并没有到来。秋姐面对着红门,虽然站立了许久,但表情一直古井无波。

接下来的好几天,秋姐都会来到这里。她总是在黄昏时驻足门前,那时的门一片暗红,在黯淡的光照里显得幽深而茫远。章若兰能够感觉到,秋姐的情绪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终于有一天,她从母亲的眼睛里,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光。

我的外曾祖母黄秋菊,用眼里重放的光彩,点亮了和庆园饭店。

她的精湛手艺,很快成为镇上的招牌。面对顾客盈门的需求,她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孤傲。她坚持每天只接一单筵席的格调,把红门变成了一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关卡。因为秋姐的固执己见,许多向往红门的食客不得不望而却步。

而外公和她不同,周瑞祺的理念是开门办饭店。尽管在成为一代名厨的旅途中,秋姐是他的最初导师,是站在他身后的高手,但小镇给了他一展厨艺的舞台。他身穿白色围裙往案板前面一站,仿佛一个神话的开端。名厨之所以成为名厨,在于他的背后有一张张追捧的大嘴。这些嘴饱含了对生活的热情,对美食的迷恋,也成就了外公的名气。

由于外公的崛起,尤其是和庆园公私合营之后,改换门面的红旗饭店,不再需要秋姐过于精致的手艺。镇上的红门和远在上海的红门,在本质上完全两样。固守历史的秋姐,注定只能为少数达官贵人烹饪。而在面向大众的信念中,又红又专的外公声名大振,开辟了为人民服务的掌勺之路。

作为小镇的一部分,周瑞祺如鱼得水。他一如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没有人计较他原本是个外来户。如今看来,我的外公、外母和外曾祖母,早已达成了一个共谋。他们像擦桌子一样,刻意地抹去了在小镇以外的经历。他们早有默契,努力用沉默與谎言,切断了和上海的联系。

十一

外公的有生之年,唯一一次和我谈到上海。

那是他去世之前的最后一个夏天,我利用放暑假的机会,又一次来到他的身边。我并不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相处的日子。我只知道他得了癌症,不再去饭店上班。在树叶的浓荫里,我们进行着交谈。除了知了的伴奏,还有戏曲演唱的背景声。低矮的院墙外面,住着我的发小二狗子一家。他的爸爸王跛子是镇上的供销社主任,也是一位戏迷。

王跛子平常不跛,遇到阴雨天才显得腿脚不便。我相信二狗子说的,他爸爸的腿上留有弹片,是革命军人。因为他的家里,有“光荣之家”的横匾。别看王跛子长相一般,他的女儿却如花似玉。这个叫王英虹的大姐姐在城市里工作,遇上假期也会来家看看。她有时会嗲声嗲气地把我叫到身边,给我送上一些外地糕点。

我乐于分享,不想独占虹姐姐对我的馈赠,希望外公也尝上一口。但外公总是谢绝了我的好意,他说自己年轻时吃过许多好吃的东西。他的满不在乎,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问他,你吃过鱼翅吗?我为自己搜肠刮肚而得意,但他总是微笑着点头。他点头的样子,表现出这一切不在话下。你吃过海参吗?我以为找到了杀手锏。

外公还是笑而不答,处变不惊地微微点头。他用手比画着海参的样子,告诉我它们需要用水泡发。还告诉我泡发海参的水必须纯净,不能有杂质,更不能沾上一点点油星。在他的引导下,我又询问起海参的做法与口味。他不厌其烦,耐心地向我解释。他甚至绘声绘色地谈到海参在上海和南京的不同做法。

再和虹姐姐见面时,我会卖弄外公向我讲解的知识。她开始漫不经心地听着,渐渐变得认真起来。她坐起身来,像电影中的女特务那样,梳理着风情万种的长发。然后拉着我的手,对我循循善诱。她向我传授谈话的技巧,教我下一次该怎样和外公交谈。

我一贯热爱学习,做事从不敷衍。我按照她的要求,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她交代的任务。我说起了上海的简称,上海的高楼大厦。说起黄浦江,外滩,以及中华牡丹大前门和飞马香烟。总之我倾其所有,调出一切与上海有关的知识。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外公,试探着他的反应。

外公一直嗯嗯哈哈,耐心地听我的问题,然后终于开了口。外公说很多人都喜欢上海,只是看到了它的表面。人人都把上海当作一件好看的衣服,但它并不适合所有的人。外公解释说,过去上海女人喜欢穿旗袍,那也要看是什么人来穿。穿旗袍不仅要有身材,关键还得有穿它的那种味道。

那虹姐姐适合穿旗袍吗?我不由自主地问。

谁?!外公警觉地看了我一眼。只此一眼,让我们关于上海的对话,像风筝断线一样戛然而止。无论我怎样旁敲侧击,外公从此绝不再提上海。我满怀失望找到了虹姐姐,把情况一一向她作了汇报。她却安慰我说,你表现得很好,是姐姐太好奇了。我总觉得,从你外公的厨艺中,能尝到上海的风味。

时隔多年,我不止一次想起早年的这段插曲。当年的虹姐姐嗅觉灵敏,差一点就参透了外公刻意隐瞒的历史。佩服之余,我想事情兴许并不这么简单。虹姐姐大约还掌握着其他线索,这才会有对一位老人旁敲侧击的底气。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会是谁,一直在暗中掌握着外公的秘密?

王跛子!我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王跛子!

王跛子叫王开路,他的大名在身后广为人知。因为王开路遗体火化的那天,他的骨灰中现出了一块弹片。随着半个世纪前的弹片出现,王开路的英雄事迹浮出水面。绘声绘色的传说认为,他原本是一名新四军侦察兵,腿部中弹以后,变成了地下交通员。他利用和庆园饭店挑水工的身份,在镇上建立了一个秘密的联络点。

像生前一样,王开路的墓地与外公比邻而居。他们的身旁,有饭店里的不少老伙计。外曾祖母黄秋菊和外婆章若兰,同样长眠于此。刻着他们名字的一块块石质墓碑,从坡地伫望着脚下的四时风景。当金黄的油菜花连成一片,他们就会等来清明祭祀的后人,等来一年一度在焚烧中翻飞的纸钱。

墓园修葺之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和虹姐姐不期而遇。

在扫墓的人群中,她轻易地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她站立的地方,正面对着外公周瑞祺的墓碑。她把手里的菊花花瓣轻轻地撒在石碑的前方。我并没有一眼认出她,只觉得这位好心人的身上,散发出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亲近感。从她鞠躬的姿态中,我确信和她见过面。然而在她回首的一瞬间,我才找到藏在她面貌中的记忆痕迹。

周瑞祺和王开路,因为这一对生死邻居,他们的后人又走到一起。

我等你很长时间了,我相信一定会在这里遇见你!虹姐一副笃定的样子,像打了胜仗似的和我一起步出墓园。二狗子用车挡住我,虹姐邀我去镇上一聚。面对姐弟俩的盛情,我犹豫在进退之间。虹姐这时诡异地笑了,接下来的话让我呆若木鸡——

难道,你不想尝尝橘苑的红门宴吗?

轻轻的一句话,瞬间击中我的要害。我不再矫情,飞身上了车。窗外树木飞快地后移,我和虹姐同行的路途,仿佛继续早年未完的一个接力。远远飞舞的柳条,让我产生了一种柳暗花明的联想。沿着重返小镇的路,我预感到,这一条路将直通长辈不为人知的秘密。

来到外公一手创办的饭店,这里早已物是人非。经新主人虹姐打理,红门焕然一新。它没有旧上海的脂粉气,但每一件摆设、每一道菜肴都有说头和来历。在这个纪念先人的日子里,我品尝了红门传承的美味。据说招牌菜谱,直接来自成府的档案。难以言说的口感,让我产生了恍若隔世的错觉——此间的私厨,是名盛一时的秋姐,抑或堪称传奇的宝姨?

在虹姐一手导演的怀旧氛围里,我们小心地进入了历史探险。一九四〇年的秋天,周瑞祺的上海之行,应该和药品有关。虹姐用肯定的语气表示,他的主要任务是为部队筹措药品,也包括建立采购的渠道。而王开路,他的任务只有一条,就是守护在周瑞祺身边,绝不能让他的身份暴露。

为這一任务,王开路坚守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直到用骨灰继续陪伴着周瑞祺。他早已习惯了陪伴,不这么陪下去,估计也睡不安。虹姐谈论着父亲的行为,像是交代一个无懈可击的事实。她的超脱,让我深感释然。我的外公周瑞祺又何尝不是这样?从远赴上海的那一天开始,想必他已经做好了日后守口如瓶的准备。

只是,经久的沉默,也不能阻断菜谱的传承。分属不同时代的筵席,终会等来命中注定的落座人。就像此刻我坐在虹姐的红门宴上,品尝着可能是来自秋姐或宝姨的手艺。我们一点点地拼凑复原着一九四〇年秋季的场景,讨论着这个特定故事里的出场人物,交流着信史和野史,分辨着传说与流言。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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