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勃读懂天才的感伤

2023-04-27 20:44宋楠
博览群书 2023年3期
关键词:王勃山水

宋楠

王勃,初唐时期创作天赋极高的天才诗人。读其诗,于高情壮思、雄放刚健之外,蕴藏着浓厚的“感伤”意蕴,且这种“感伤”具有多重性。

首先是感伤于现实中自身的处境。王勃天资聪颖,少有才名,被誉为“神童”。传其六岁能属文,九岁读大儒颜师古的《汉书注》,就能“作《指瑕》以擿其失”(《新唐书·王勃传》)。15岁时王勃向宰相刘祥道献《上刘右相书》,指斥时弊,对朝廷大肆用兵的现象进行严厉批判,并提出一系列政治主张,展现了他过人的胆识和卓越的政治见解。刘祥道看到文章后,对其大加赞赏,向朝廷力荐,这敲响了王勃的仕进之门。之后,王勃通过皇甫常伯和李常伯,向高宗献《乾元殿颂》及《宸游东岳颂》,可见其急切的仕进之心。乾封元年(666),王勃制举幽素科及第,授朝散郎。朝散郎为七品上阶,品秩较高,但却是个闲散职位,难以满足王勃实现不朽功业的宏愿。幸运的是,不久后王勃得到了沛王李贤的重视,召为王府修撰(一说“侍读”)。进入沛王府的他满怀治国之情,效仿相如希冀凭借献颂得到重用。但王勃的好运比之相如显然差得很远,他的政治幻景很快就破灭了。总章二年(669)春,沛王李贤与英王李显斗鸡并败下阵来,王勃为助兴写下《檄英王鸡文》。这篇游戏之作,触动了高宗敏感的神经,认为其意在挑拨,遂将王勃逐出沛王府。本想“披拂寒梧,翻然一发。自此西序,言投北阙”(《寒梧栖凤赋》),凭借满腹才华成就一番丰功伟业的王勃,今因一篇戏文葬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斗鸡之风可谓盛行已久,早在邺下时期,曹操就曾在玄武池边筑邺中斗鸡台,曹丕也“遣使于吴,求长鸣短鸣鸡。群臣以非礼,欲不与。孙权敕付使”(《太平御览》卷九百一十八),曹植、应玚、刘桢等人的同题之作《斗鸡诗》,更是生动再现了当时热闹的游戏场景。可到了王勃这里,斗鸡之作却被加以“交构之渐”的罪名,真可谓无妄之灾。满腔激愤的王勃开始了长达三年的蜀中之游,留下了许多著名诗篇。

王勃在巴山楚水羁留三年,对故乡思念深重,故多感伤于自己的漂泊无定,抒发羁旅怀思。如《山中》: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此时他西游蜀地已二年之久,思归之情尤甚。第一句言诗人登高远望,本应滚滚而逝的江水却像凝滞了一样,凝滞的江水不正是滞留他乡的自己!“滞”一语双关,既指江水的凝滞,恰也是自己滞留异乡的现状。一“悲”,言明自己感伤的心绪;一“滞”,说出自己羁旅的状态。第二句直接表明自己身处万里之外却思归的心情。三四句由情转景,在凉风横吹的傍晚,诗人面对眼前四处飞舞的黄叶,怎能不心生悲凉?不思念远方的家乡?此诗不事雕琢,高韵天成,将自己的羁旅之思寄托于萧瑟的秋景中,宋代張炎赞其“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语结情最好(《乐府指迷》)”。王勃的羁旅之悲,既是个人的悲剧,也是知识分子的时代悲剧。在古代社会,士人想要实现更高层次的生命价值,拥有更加自由的生命体验,特别是实现“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多数有着远游的经历。“飘泊岂在远,出门即羁旅”(文徵明《无锡道中遇雪夜泊望亭》),远行的游子,特别是底层文人,总是吟唱着离愁行役的哀歌,从而想要拥有稳定的生活状态,有着回归家庭的渴望。

王勃出生于一个显赫的世家大族,他的先祖王翦及其子王贲是秦始皇时期的大将;王允在献帝时官居司徒。对于自己的先世,王勃非常自豪,他曾说:

倬彼我系,出自有周。

分疆锡社,派别枝流。

居卫仕宋,臣嬴相刘。

乃武乃文,或公或侯。

(《倬彼我系》)

王勃的家族学术底蕴也非常深厚,自其八世祖玄始,每代皆有著作问世。祖父王通,是隋末名声显赫的大学者,曾著《元经》《中说》,受到儒士们的盛赞,谥曰“文中子”。叔祖王绩,追慕陶渊明,创作了许多寻求自适、回归田园的作品,对山水田园诗的创作具有重要影响。父亲王福畤,同样学识丰富,曾撰《王氏家语杂录》,且为人刚正自守,“性恶储敛,家无担石”(《上郎都督启》)。王勃的两位兄长勔、勮均才气纵横,与勃“才藻相类”,被其父友杜易简称赞为“王氏三珠树”。王勃的“神童”属性,除了他本人独特的天赋外,深厚的家学渊源及父兄的家庭教育,同样是重要因素。

王勃本欲“思屏人事,克终前烈”(《倬彼我系》),怎奈“时运不齐,命运多舛”(《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先是因戏作《檄英王鸡文》被逐出沛王府,后于虢州任上因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

对王勃影响最为深重的则是官奴曹达之事。《旧唐书·王勃传》记载云:

有官奴曹达犯罪,勃匿之,又惧事泄,乃杀达以塞口。事发,当诛,会赦除名。时勃父福畤为雍州司户参军,坐勃左迁交趾令。

王勃出于同情私自窝藏罪犯曹达,又因惧怕将其杀害,最后东窗事发,被判死刑,幸逢恩赦,得以苟全性命。关于王勃的这场宦海风波,杨炯《王勃集序》仅著“坐免”;清人姚大荣的《王子安年谱》则认为:

其为官奴事致罪,疑或为嫉者朋谋构陷,假手官奴,以攻其瑕。古今事冤诬类此者多矣。

此种推测也不无道理。与王勃相差不多的陈子昂,在以父老名义解官归乡之后,被县令段简以莫须有的罪名打入牢狱,最终含恨而死。想来王勃性情孤傲,“不屈色于流俗”,为周围人所恨、从而被构陷也是可能的。

但不论真相到底为何,这场惊涛骇浪对王勃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摧毁了他的英勇无畏,使他在本应自命不凡、恣意纵心的年岁充溢着浓厚的感伤。如果说漫游蜀中的王勃,仕进之心还暗暗跳动,希冀乘势再起,那此时的他可谓深切感受到宦海滔天的恐惧,政治热情彻底冷却,面对朝廷的复职并未接受。即便自己最终免祸,仍累及父亲被贬至南陲交趾,这让深受儒学熏陶、特别遵奉孝道思想的王勃满怀悔恨和不安,在《上百里昌言书》中自言:“嗟乎!此皆勃之罪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遂决定南下交趾,去探望父亲。在途中,王勃写下《白下驿饯唐少府》:

浦楼低晚照,乡路隔风烟。

去去如何道,长安在日边。

对于王勃来讲,长安不只是孤零零的一座城,更象征着他的政治生命,是他穷尽半生的追求所在。但随着南行的路越走越近,诗人离长安的距离越来越远,却前途未卜,对未来充满着怅惘与迷茫。这种情感,他在《江宁吴少府宅饯宴序》中也曾流露:

九江为别,帝里隔于云端;五岭方逾,交州在于天际。方严去舳,且对穷途。玉露下而苍山空,他乡悲而故人别。

其中蓄积了无限的感伤。

王勃的思想是多元化的。他出身于“以儒辅仁”之家,深受儒学观念影响,特别是祖父王通的儒学思想,成为王勃的主导思想。这种思想促使王勃建立了“修齐治平”的行为规范和理想人格,自少年时起便有着强烈的治国经邦、积极用世之心。但王勃一生多遇困境,特别是斗鸡和杀奴事件,让他感受到了理想和现实世界的巨大落差,精神世界陷入困顿,急需对精神家园进行重构,故又在道家逍遥之境中寻求精神慰藉,以期稀释和消解“感伤”心绪。

王勃对于自然山水有着特殊的热爱,常纵情山水、笑傲林泉。与儒家“学而优则仕”的理想不同,道家远离尘世、崇尚自然,向往闲适隐逸的生活,本质上是放弃功名之争。《道德经》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这种大道的体验自然不在众人争相高居的廟堂之上,而是在远离喧嚣的江湖之地,在游牧山水的真实体验中。不争姿态的选择更多是一种争而不得的无奈与感伤,所以不得已完成寄情山水,向往归隐的情绪、思想及生命实践的转换。因此,山水已成为人的精神寄托之处,是人的本体自由的象征,是文人的精神归途。王勃在《游山庙序》中说道:“吾之有生二十载矣,雅厌城阙,酷嗜江海”,可见他已将山水之乐视为他脱身城阙、以求心适的重要途径。试看王勃的两首山水行游之作:

空园歌独酌,春日赋闲居。泽兰侵小径,河柳覆长渠。

雨去花光湿,风归叶影疏。山人不惜醉,惟畏绿尊虚。

(《郊兴》)

闲情兼嘿嘿,携杖赴岩泉。草绿萦新带,榆青缀古钱。

鱼床侵岸水,鸟路入山烟。还题平子赋,花树满春田。

(《春日还郊》)

两首均是王勃于虢州参军任上的春日踏青之作。春意日浓,万物生机勃发;春景秀美,红花绿树明艳动人。诗人对目之所致的景象感到迷恋和陶醉,感受到了自然的美好,顿生归隐田园之决心。“春日赋闲居”与“还题平子赋”,借用潘岳作《闲居赋》和张衡写《归田赋》的典故,暗含诗人想要远离尘世、回归自然的愿望。完成由“宦游人”到“山人”的身份转换的王勃,完全沉浸在自然之美中,并喜吟出“自然催一醉,非但阅光年”(《对酒》),可见他对山水自然的喜爱。

除了欣赏山水之乐、依托自然寻求感伤情绪的转化外,王勃也幻想脱离尘世、企慕神仙长生。这是王勃试图选择以更深切的姿态与世俗进行割裂。此种决绝态度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更反映出其对现实的不满,由此感伤也转为更激烈的悲愤,又转为构建一种精神的幻象。对于人们向往神仙长生的原因,日本学者窪德忠这样概括道:

神仙能永远年轻不死;神仙能实现凡人可望而不可得的一切愿望;神仙能永远享受现世的快乐等等。正因为神仙能即刻实现人类的一切梦想,所以在人们心目中神仙成了实现人类梦想的偶像。

(《道教史》)

与世俗的尔虞我诈、机关算尽、饱含苦难相比,仙界就是一种美好且无挂碍的终极理想境界,实现神仙长生就能够摆脱世俗羁绊、解脱现实困境,从而实现心灵上的愈合。他在《忽梦游仙》中写道:

仆本江上客,牵迹在方内。

寤寐霄汉间,居然有灵对。

翕尔登霞首,依然蹑云背。电策驱龙光,烟途俨鸾态。

乘月披金帔,连星解琼佩。浮识俄易归,真游邈难再。

寥廓沉遐想,周遑奉遗诲。流俗非我乡,何当释尘昧。

诗人发挥了大胆的想象,为我们描绘了一次梦游仙境的经历。开篇交代了“我”作为山野之士,在俗世生活中备受牵制的状态。开头既统领了全诗,也为之后的发展提供了合理性的背景。接下来诗人写了自己借梦境游仙的经历,与屈原《离骚》中上天入地的寻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仙境是无穷的,但梦境是短暂的。梦醒之后,只能重归“流俗”。

在这里我们不难发现,王勃现实世界的失落感甚至危机所带来的感伤意绪和悲剧意识,其消解方式已经由向往隐逸转化为一种求仙访道的愿望。寻求仙境就成为一种可以在想象中实现诸多愿景的替代方式。

虽然王勃一生只经历了短促的二十几年春秋,但他却始终以生命的本真状态去体验现实生活的每一时刻,保持人格的独立与清醒。感伤也好,探求也罢,都彰显了他对“人生”内涵的充分领悟。

(作者系文学硕士,长治学院中文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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