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敢于跟高难度的理论叫板

2023-04-27 20:44赵勇
博览群书 2023年3期
关键词:阿多诺选题研究生

赵勇

很高兴12年后你通过公众号找到了我。你说你现在是新手上路,想让我给你提供一些带文艺学专业研究生(包括指导研究生毕业论文)的建议。我想了想,似乎有可谈之处,但似乎又是老生常谈。有没有用处我说不好,就想到哪写到哪,供你参考吧。

我是留校第二年开始带研究生的,第一年分给我一个学生,第二年就成了三个。那个时候,北师大文艺学专业的研究生招生人数还不少,我记得最多时是一届三十多人。于是那些年,我每年都有三四个研究生进来(其他老师也是如此)。你来北师大进修前后,招生人数已开始往下减了,一直减到现在每年的十二三人。这样,每个老师也就只能带一两个学生了。

说实在话,最开始带学生时,我基本上是摸着石头过河,因为这方面不可能有任何经验。加上人少,所以除“规定动作”之外,我也没安排什么“自选动作”。好在我们这里师资力量雄厚,开出的课程多,又个个身怀绝技,即便我这里实行无为而治,同学们也依然可以转益多师,学到本事。

所以有那么几年,我好像更信奉“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道理,像“五哥放羊”一样,对他们不怎么管,而是给他们充分的自由——读书的自由,选题的自由,写作的自由。但同时我也会提醒他们:“钱什么时候都可以挣,但书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读的。”之所以把這种话说到前头,是因为身居北京,机会多,诱惑也多,如果定力不够,便可能为了几个小钱,每天忙于学业之外的事情了。而如此一来,便耽误了大好的读书时光,是很划不来的。

后来学生多了,特别是也带开博士生之后,便有了所谓的读书会,即每学期选一本比较经典又比较开脑的理论书,大家细读,形成读书报告,然后定期聚到一起,有人主讲,然后讨论,等等。我不知在其他高校是什么情况,但这种师生共读一本书,把书读深读透的做法,在我们这里是有传统的。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童庆炳老师指导着号称“十三太保”的13个研究生,当时他们就曾以读书会的形式,认真读过苏珊·朗格的《艺术问题》《情感与形式》等著作。童老师去世后我见到了他的《艺术问题》等书,发现里面勾勾画画处、夹条子处、写批注处甚多,说明当年他是认真读过的。而能认真读一本好书,不但会使学生脑洞大开,而且也能使老师受益无穷。

而且,更重要的是,假如有学生读出了感觉,或许他的论文选题就有了目标,找到了方向。举个例子,我的一位研究生叫丛子钰的,当年应该是在读书会上读《美学理论》,对阿多诺产生了“恋情”,于是他的硕士论文锁定阿多诺,写他音乐哲学中的“晚期风格”概念。工作两三年后,他又回来攻读博士学位,论文选题依然是阿多诺,写的是阿氏文学理论与文化冷战的关系问题。阿多诺是一个难度系数极高的理论家,一般人很难把他搞定,但丛子钰却先是对他有感觉,后来又对他有研究。这种感觉最初来自哪里?读书会。

有时候,读书会不是在读书,而是在读文章。例如,阿多诺有篇《关于诗与社会的演讲》,前两年我们把它读到了读书会上。读的主要是英译本,懂一点德文的对一对原文。每人负责一段,会下先做翻译,会上有领读,有讨论。这种字字句句落到实处的细读,这种许多时候都要与阿多诺的句子作斗争的苦读,其好处当然很多。如果说它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读得太慢。像阿多诺的这篇文章,译成汉语也就是13000字左右的篇幅,但我们却用了整整一学年才把它读完。而为了拿出一篇像样的译文,我与两位博士生又来回许多趟,修改好多遍,一直折腾了大半年,才觉得总算有了些模样。

因此,当我最近在读霍尔那本砖头厚的文集,读到他的下面这处论述时,确实是“于我心有戚戚焉”的。他说:

我想提出一种关于理论工作的不同的比喻:搏斗的比喻,与天使进行较量的比喻。值得拥有的理论是你不得不竭力击退的理论,而不是你可以非常流畅地言说的理论。我随后会对文化研究在今天显示出的这种令人惊异的理论流畅性进行讨论。(黄卓越、[英]戴维·莫利主编:《斯图亚特·霍尔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版,P90-91)

这番说法让我想起当年倪文尖所说的理论陷阱:文化研究变成了一种时尚的学术话语,成为一套掌握了“权力”“区隔”“镜像”“霸权”“身份认同”等关键词之后便可以运用自如的操作程序,以至于“大三本科生就能够大面积地生产颇为‘像样’的文化研究产品”了(《希望与陷阱:由几篇习作谈“文化研究”》,李陀、陈燕谷主编《视界》第7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P114)。很可能,这就是霍尔所说的“理论流畅性”。而阿多诺的理论恰恰是反流畅的,你必须与之搏斗,你不得不把它击退。或者像洛文塔尔说的那样,阿多诺的理论无论是思想还是表达,都是横亘在你面前的一种“障碍物”,你战胜他的唯一办法就是除掉这个障碍。

我之所以从读书会说到阿多诺,又从阿多诺谈及理论的难度,是想说明我们这个专业的一个特点。一般来说,选择文艺学专业深造的研究生,往往都是对理论感兴趣或比较感兴趣的。但他们或许没有意识到的是,理论还有难易之分、艰涩与流畅之别。应该告诉我们的学生,一开始就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敢于向难度系数极高的理论叫板,勇于向艰涩程度极大的理论挑战。而当你击退这种理论之日,往往也就是你收获最大之时,这就叫作“取法乎上”。如果只是守着一些油光水滑的东西过日子,搞研究,那是不会有太大出息的。

当然,让研究生去面对高难度的理论,其前提是他们要有“敢于面对”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是需要培养的。如何培养这种能力?我觉得除了多读、多想、多写之外,没有什么捷径好走。我读研究生是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当时我的导师李衍柱老师给我们开设的课程有“西方文论专题”“文艺学方法论”等课程,夏之放老师则给我们讲过“马克思《手稿》研究”。而正是因为这些课程,我才开始读西方原典,从柏拉图一直读到康德、黑格尔。我现在还记得,当年我的同学中途回家,我趁他们“度蜜月”的时间读完了黑格尔的《美学》三卷四册。而那时刚刚翻译过来的康德的《实用人类学》,贝塔朗菲的《一般系统论》等,也成了我的案头读物。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更是跟着夏老师,读了整整一学期。2021年我写过一篇《〈手稿〉,夏之放,或马克思的幽灵》,其实就是饮水思源,想追溯一下我对“西马”的关注始于哪里。我后来敢于去碰法兰克福学派,虽然是被童老师耳提面命的结果,但也与自己先前的理论积累不无关系。就是说,要告诉自己的学生,如果你想战无不胜,或者退一步说,你想立于不败之地,那么就不仅需要让理论武装自己,而且还要把自己武装到牙齿。一个武林中人要想行走江湖,就既需要参透独门秘籍,又需要博采众长。理论中人也该是如此。

走笔至此,我可能是想指出一个或许被人忽略的道理:任何一个专业,任何一门学科,它都是有门槛的,要先读那些入门的书,才能跨进这道门槛,然后才谈得到上往深处钻、往高处走。例如,如果是泛泛地学习西方当代文论,那么伊格尔顿的《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乔纳森·卡勒的《当代学术入门:文学理论》等等肯定是入门书,但是要读懂阿多诺,可能就比较麻烦了。《否定的辩证法》的英译者阿什顿说过:

为了详详细细地追循阿多诺的思想线索,你需要几乎完全了解康德、完全了解黑格尔、并从内心深处——不单是“用心”——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只有当这本书的语句给你造成的震动类似于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之父的语句给你造成的震动时,你才能和阿多诺一起去思考。

而除此之外,你还需要对这些现代人物有可靠的认识,他们是柏格森、胡塞尔、席勒、本雅明、贝克特、勋伯格以及卡尔·克劳斯,当然还有阿多诺的论战对象海德格尔([德]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英译者按语》,张峰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P5)。这就意味着,读懂从康德到海德格尔那些理论家、作家、音乐家的作品,是我们读懂阿多诺的前提。所以,我特别理解钱理群在研究鲁迅时感觉到的那种“无可弥补的知识和精神差距”。他说:

在某种程度上,我真正是“五四”所培养出来的一代,我没有读过私塾,从一开始接受的就是“五四”开创的“国语教育”,读的现代白话文的新课本,我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先天地缺少传统文化的熏陶,“五四”新文化、新文学成了我的知识结构中的主体。

后来当他围绕着鲁迅展开阅读时,“我雄心勃勃地制订了一个很庞大的阅读计划,就是鲁迅作品中提到的书,我都要读,当时还真的根据《鲁迅全集》开列了一个长长的书单。也就是说,很自觉地要补课,以缩小自己跟鲁迅之间的知识差距。但也只能说,其志向与勇气均可嘉,而实际上是做不到的。”(《我的精神自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P64-65)实际上,钱理群这里是在谈后来者研究鲁迅的限度问题,却也让我想到了门槛。像阿多诺,他在15岁时就跟着克拉考尔研读过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我们又是在多大年龄读这本书的?而且即便我们会去读它,我们真正理解了多少?我们读懂它了吗?

除了阅读之外,我还想说一说写作。其实,这方面的想法在我今年出版的《刘项原来不读书》中已有表述。钟子翱先生是童庆炳的老师,当年他曾告诉童老师,50岁之前不能写文章,只能做卡片,等你成了一位饱学之士后再写不迟。童老师觉得这个说法不靠谱,便向郭预衡等先生请教,最终意识到光读不写是不行的,正确的做法是边读边写,边写边读。童老师说,古人有“悔其少作”之说,“但是我不悔,我认为这像一个小孩学走路,他能站起来迈出第一步,那一步可能是很不稳的,是要跌倒的,或者歪歪扭扭的,这都没有关系,你会越走越稳,越走越好。如果说要等他学会像大人一样走路了,然后要按大人那个样子走,那他永远走不出第一步。”(《朴:童庆炳口述自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P116)我觉得童老师的说法是不刊之论。所以我一直告诫我的学生,既要敢于写,还要善于写,争取在每个阶段写出自己最满意的文章。这就意味着在研究生阶段是完全可以写也应该写的。即便过了一些年你回看自己的文章,可能会发现它很稚嫩,水平低,那也没关系,因为这正说明你在进步。实际上,写作是一门需要终身修炼的功课,因为思想需要不断磨砺,表达也需要不断提升。总想着一鸣惊人,或者是一口吃个胖子,那肯定是不现实的。

至于毕业论文,我的做法是把选题的自由充分交给学生,让他们去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只有在他们实在选不出题目时,我可能才会有所建议,甚至命题作文。而之所以如此操作,是要让他们明白,选题其实是论文写作的一部分,选择怎样的题目,意味着你的兴趣所在,也意味著你携带了怎样的问题意识,将来会在何处用功。但我会把选题的原则告诉他们:表面上看,选题不过是为了完成一篇毕业论文,但实际上是一种综合的考量。它意味着你一段时间的“深挖洞广积粮”,也意味着你在怎样的积累上起步,并终将形成怎样的积累,以至于将来会吃哪碗饭。我是希望一个人的论文选题能够成为“潜力股”的。也就是说,它不仅是你某段时间的学术根据地,而且还应该是一块风水宝地,你可以在那里不断开疆拓土,春种秋收。如果它只是戈壁滩,盐碱地,那是种不出庄稼,打不来粮食的。

有的老师希望自己的学生选题时能够聚焦到自己关注的领域之内,这当然可以理解,但我却从来不做这样的要求,而是让他们敞开选,可劲儿造,哪怕所选的题目我较生疏或不熟悉。在这个事情上童老师已给我们率先垂范。他指导过七八十个博士生,其中的选题五花八门,古今中外都有。他当年鼓励我做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理论,并不是他对这一块很熟悉或有研究,而是他觉得法兰克福学派当年遭遇的问题很重要。由此我便意识到,学生选题选到老师的一亩三分地里固然便于指导,但选到“三里湾”“荷花淀”,甚至选到了“上甘岭”“无名川”,我们也不必叫苦连天。不熟悉的领域我们不是还可以去熟悉吗?你来北师大进修前后,正好有一位名叫杨玲的博士来我这里做博士后,她的博士论文写的是超级女声李宇春与粉丝文化现象,博士后出站报告又开始琢磨青春文学郭敬明。而对于粉丝文化、青春文学,我虽然不能说是两眼一抹黑,却也所知不多。只是通过与她“合作”,我这位合作导师才算是补上了这一课。如同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一样,杨玲博士的出场亮相,给我带来的是粉丝、玉米、郭敬明,这是教学相长,何乐而不为?

当然,我也相信,能考进来读研究生的学生,个个聪明伶俐,所以如何“给天才留出空间,为中才立下规矩”,就成了一个研究生教育中值得认真考虑的问题。

好了再纳汗,我这个答复写得已不算很短,准备就此打住。要感谢你的询问,给了我一个清理自己的契机,甚至让我想起30前我读研究生时的情景。那个时候,每过半月二十天,我与另外三位同门师兄弟就要去导师家里坐一坐,聊一聊——聊学习,聊生活,也聊国家大事,个人危机。八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在李老师家客厅》的散文,似乎就是想聚焦时代的暗角,描摹一下我们这代人的心灵创伤,精神状态。而在导师家中聊天,可以海阔天空,可以胡说八道,甚至可以去掉伪装葛优躺,那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情啊。如今,研究生已基本上不到导师家里了,所有的谈话都放在了办公室。这当然省了学生的奔波之苦,却也少了一些聊天的轻松、随意、温情甚至惊喜,一切似乎都是公事公办,又匆匆忙忙,我们仿佛成了里茨尔那本《社会的麦当劳化》中的人物。你那里的情况是否好些?是否还是可以把这种与学生的聊天活动发扬光大?而以后我若有机会造访新疆,也一定去看看你们的喀什大学。即颂

教安!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猜你喜欢
阿多诺选题研究生
《拯救表象
———阿多诺艺术批评观念研究》评介
Δ 9-Tetrahydrocannabinol Toxicity and Validation of Cannabidiol on Brain Dopamine Levels:An Assessment on Cannabis Duplicity
本刊诚征“独唱团”选题
谈诗词的选题
本刊诚征“独唱团”选题
本刊诚征“独唱团”选题
阿多诺对前卫艺术创作技法的批判
作为音乐史家的阿多诺
——论《贝多芬:阿多诺音乐哲学的遗稿断章》的未竞与超越
论研究生创新人才的培养
清退超时研究生是必要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