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巨浪搏斗

王敬泽

人们在纳扎雷的灯塔上观看冲浪。

卡西米罗正在阳台上晾晒湿漉漉的潜水服，目之所及是绵延的沙滩、咸咸的海风、陡峭的悬崖和红色的灯塔。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看到纳扎雷的海浪。这天的海浪很小，但仍然有海水冲刷礁石泛起的泡沫和搅动的噪音。当浪的高度和起伏度合适时，这里将是另一番景象。

葡萄牙里斯本以北不到100公里处的小镇纳扎雷，是高耸入云的海浪冲击海岸的地方，有些浪潮甚至高达10层楼。对当地的渔民来说，这样的条件意味着危险和死亡。但对冲浪者来说，海浪是一种生活的方式。卡西米罗说：“浪潮很大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奔向它。”

在海边的日子里，卡西米罗甚至不需要去观察气候状况。浪潮到来时，他还没睁眼就知道了。他说：“我能根据窗户震动的声音判断浪有多大。在这里，浪潮的奔腾是常态。没有波浪时，平静的海洋显得可怕。”

纳扎雷的海浪在几百万年前形成于大西洋的深处，是200公里之外、5000米之下的一个僻静所在。那里出现了一个水下峡谷，蜿蜒进入葡萄牙的海岸。随着海水靠近岸边，突然变窄的空间使大量海水在海岸附近攀升，产生高达45米的海浪，形成奇异的水上山脉。与地球上其他产生巨浪的地方相比，納扎雷附近海底礁石少，因此海浪在推进过程中只会越来越高。

2005年，当地的年轻人卡西米罗发送了一封电子邮件，让全世界知道了这里存在巨大海浪。

渔夫的儿子卡西米罗小时候常常偷走家里装海鲜的箱盖去冲浪。他说：“父母告诉我，这么做可能会死。在纳扎雷，我们视海浪为恶魔，对它既爱又恨。爱是因为它给了我们食物和游客，恨是因为它夺走了我们亲人的生命。”

麦克纳马拉向巨浪发起挑战。

卡西米罗坚持冲浪，但有时候浪太大了，他是真的望洋兴叹，“我会坐在沙滩上看这些完美的巨浪，为没有人在上面而感到遗憾。我没有足够的信心、能力和设备去驾驭它们”。

但是，卡西米罗知道地球上有一些人可以做到。

1992年，冲浪界传奇人物雷德发明了拖入式冲浪。以前，10米的巨浪靠人力划水是不可能抓上的。雷德利用尺寸更小、更好掌握的冲浪板，在摩托艇的飞驰下将自己拖入巨浪中，从而获得冲击巨浪所需的速度，然后断开绳索冲入浪底，通过高超的技巧升上浪头，让征服巨浪变成了可能。到 20世纪末，冲浪玩家已经能够驾驭20米以上的浪潮，巨浪冲浪也成为了冲浪领域的新项目。

卡西米罗拍摄了一张纳扎雷的北普拉亚海滩浪潮最猛时的照片，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了巨浪冲浪的“大神”麦克纳马拉。

麦克纳马拉是冲浪世界冠军和多项世界纪录保持者。2002年，他在夏威夷毛伊岛获得了冲浪世界冠军，2005年和2006年又拿了两个冠军。他在各类冲浪巡回赛中磨练了10年，之后一心一意投身巨浪冲浪。严谨认真的态度和扎实的基本功，带给他与自然搏斗的勇气和力量。

麦克纳马拉

2010年12月，麦克纳马拉慕名来到纳扎雷的北普拉亚海滩，立即被这里的巨浪所倾倒。他带来了巨浪冲浪所需的设备，和卡西米罗招募了一群冲浪者作为助手，并且获得了纳扎雷市政府的支持。一切准备就绪，麦克纳马拉向巨浪冲浪的世界纪录发起挑战。

小镇上的人认为这是一次疯狂的赌博。卡西米罗说：“一开始，没有人相信我们。居民们说我们是浪费时间，赞助商对我们也没有兴趣。”在实操之后，麦克纳马拉发现，摩托艇的动力不能完全保证他在海浪中前进的速度，引擎随时可能被海洋中飘来的杂物堵上，让骑手和冲浪者陷入危险的境地。驾驶摩托艇的科顿承认，虽然自己已经是冲浪界公认的一流骑手，也没有足够的经验和技术在这样的浪潮中工作。此外，在这里预测波浪的走势并不容易，但对生存至关重要。麦克纳马拉说：“必须读懂大海的心思，好在长时间积累的经验使我知道大海接下来会如何变化。”

在巨浪面前，他们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摩托艇坏了，科顿也受伤了，对纪录的冲击陷入了绝望。但麦克纳马拉兴致仍然高昂，他认为高超的技艺只有通过大量重复训练才能实现。

2011年11月1日那天，他们本没打算出去。但科顿发现天气不是一般的好，浪头的高度也十分可观，围观的人们站满了悬崖。于是，麦克纳马拉和队友们改变了主意，决定再试一次。

科顿发动了摩托艇，将麦克纳马拉拖入浅海区。麦克纳马拉的耳机里传来队友的提示声：“有三个巨浪正在涌来。”

摩托艇在陡峭的海浪中上下翻飞，麦克纳马拉控制他的冲浪板朝相反的方向前进，在他松开与摩托艇相连的绳索后，可能是一条不归路。然而，麦克纳马拉没有抓到最完美的角度，事后他说：“当时，我想更深入地进入那个浪潮。直到最后一秒我都握着绳索，尽我所能冲到波浪的底部。当我回望大海时，整个地平线都黑了。”

修理冲浪板的科顿

他向下冲刺，海浪膨胀的速度和他冲刺的速度几乎一样快。他在缩小，有那么几秒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似乎被大浪所吞噬。岸上的观众十分揪心，因为膨胀的巨浪已经像山峰一样向天空涌动。终于，麦克纳马拉被托到了浪头，成吨的海水在他头上摇摇欲坠。他踩着冲浪板，像一条细细的白线站在巨浪的表面。

麦克纳马拉说：“当时我听不到海浪声，只能听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我没有思考，只是跟随直觉。这太爽了，就像在雪崩下开车，是在挑逗雪崩，而不是试图摆脱它。”

这一天，在卡西米罗发出邀请的6年后，麦克纳马拉终于成功征服了纳扎雷的巨浪，以24米创造了巨浪冲浪的新世界纪录。现场实况的视频马上通过网络传遍世界，媒体的采访让麦克纳马拉应接不暇，也把纳扎雷这个冲浪小城推向了世界。

31岁的贾斯汀·杜邦看到麦克纳马拉的视频后，立即决定动身前往纳扎雷。真实的惊涛骇浪在面前咆哮，既令她生畏，也给了她灵感。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性冲浪者之一，2020年打破了女性冲浪的世界纪录。杜邦说：“松开绳索奔向巨浪时，会有一种孤独感。把波浪踩在脚下的感觉像乘电梯上升一样，越来越快。你能感受到全身的感官和潜力都被调动了起来。”

然而，不是谁都能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安然无恙，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今年1月，47岁的巴西人马乔成为第一个在纳扎雷遇难的冲浪者。杜邦接受这种风险，她认识到，每次进入海洋，自己都可能回不来。杜邦说：“当一切顺利时，会在浪潮中感到无限的自由和活力；但当出现问题时，会想‘好吧，我可能要死’。”

纳扎雷的北普拉亚海滩风景宜人。

2017年，科顿在驾驶摩托艇帮助队友冲击海浪时，被海浪抛向了高空，折断了脊骨。重伤之后，他回到纳扎雷。科顿说：“带着别出事的心态去冲浪是没有意义的，受伤和流血是冲浪的一部分。这里没有暂停，因为海浪不会为你停止。总之，要么学会享受，要么干脆放弃。”麦克纳马拉说：“尝试多次，有那么多的经验和教训之后，会发现一切都变得再正常不过。这也许就是直面恐惧的魅力。”

在这项冲击自然的运动中，危险和不确定性让冲浪者和身边人的关系变得紧张。为杜邦驾驶摩托艇的是她的丈夫弗雷德。杜邦说：“我知道他会为我竭尽全力，但在特别危险的时刻，弗雷德总是阻止我尝试。所以，我開始与别人合作。我尊重我的丈夫，但有时需要说出真话。”最终，弗雷德还是回到了妻子的团队，负责在冲浪结束时把她从海里接回来。同样，麦克纳马拉的妻子也加入了丈夫的团队，毕竟，不直视风险不等于避免风险。

在巨浪面前，冲浪者如蝼蚁。

在麦克纳马拉一战成名后，纳扎雷这座欧洲西南的小城成为世界冲浪者眼中的圣地，无数人蜂拥而至，打破了这里的安宁。纳扎雷不仅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浪潮，也是最容易生成巨大浪潮的海滩，浪潮的活跃期比世界上任何海滩都长。海边的悬崖和山脉是天然的观众席，观众可以在体育场般的环境中听到下方冲浪者的喊叫声。

去年，纳扎雷接待的游客有37万多人，几乎是2015年的5倍。小商贩的货车在通往灯塔的道路上排成一列，慕名而来的观众争先恐后地寻找有利的位置。数以千计的人站在悬崖边，拍摄视频的无人机在空中嗡嗡作响，对准了海洋里的摩托艇和冲浪者。

自2011年麦克纳马拉成功以来，巨浪冲浪的世界纪录在10年间又打破了两次，都是在纳扎雷。德国选手斯图特纳是目前的世界纪录保持者，他在2020年10月创造的26米高度得到了官方的承认。女子选手中，法国的杜邦和巴西的加贝拉接连打破纪录，但无论是谁创造，这个纪录都属于纳扎雷。

在这里，人类站上巨浪尖端，终于靠近了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