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时间的人》

2023-05-15 03:00王计兵
诗选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母亲

春天的车轮

三年了,三个春天

如同横梗在路上的三块石头

这辆马车每颠簸一次

车上就会掉下一些

花样的人群

三年了,三个春天

让三万朵蓓蕾

一朵比一朵开得苦涩

当骑行在铺满春色的路上

凝视它们珍珠似的眼泪

在风中欲坠

和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便有了长叹的借口

三年了,父母相继离世

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人间

三岁的父亲

也许正领着一岁的母亲

蹒跚在稚气满满的路上

也许正掐下一朵鹅黄

别在母亲斜偏的衣襟

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人间

父亲母亲,请你们

掉下两朵花瓣给我看吧

给我,一个刹车的理由和一个

可以痛哭失声的傍晚

那个人

开门的是奶声奶气的孩子

他仰着脸仔细瞅了瞅我

转头喊:妈,那个人回来了

一年未见

儿子还是我的儿子

媳妇还是我的媳妇

只有我

从爸爸变成了农民工

从农民工变成了那个人

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减速

自从母亲知道

电瓶车的把手上有三个键

低速、标准、超车

可以控制车速

每次出门前

我都会发现

按键控制在低速上

每次我都会缓慢离开小区

作为一名

和秒钟抢速度的外卖骑手

在母亲面前

不得不缓慢下来

绿皮火车

那个蛇皮袋子里

一定装有煎饼、煮鸡蛋

花生、瓜子和少量的钱

那个蹲在车厢结合部的少年

皮肤很白

让我想起了自己

初次出门时的样子

我猜在他的贴身口袋里

一定还有一把好看的木梳

火车启动时他的母亲

一定一直追着车窗

不停地喊

请叫我王计兵

我不叫兄弟

兄弟在别的城市

我不叫父母或孩子

他们都在乡下

我明明一动未动

名字却跑丢了

你可以叫我:上一个

也可以叫我:下一位

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邻居送来的旧沙发

让妻子兴高采烈

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计划着

给沙发搭配一个恰当的茶几

一面用一本一本的书垫住

一条断掉的沙发腿

我在卫生间,用清水洗了脸

换成一张崭新的笑容走出来

一直以来

我不停地流汗

不停地用体力榨出生命的水分

仍不能让生活变得更纯粹

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爱着爱我的人

快三十年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如何在爱人面前热泪盈眶

只能像钟摆一样

让爱在爱里就像时间在时间里

自然而然,嘀嘀嗒嗒

绕路

每次回老家,离开之时

我都会交代送我去车站的人

绕行三公里

经过一家药店

我女儿出嫁后

在那里上班

每次经过药店

我都能看见女儿

在药店里忙碌

我不下车,不和女儿告别

电话里我们已经告别过了

此前,离家时

是母亲站在路边

目送我,从视线里渐渐消失

我不想把這种送别转移给女儿

她还年轻

离白发还有很长的岁月

目视那家药店

从视线里慢慢模糊

仿佛是女儿渐渐走远

而我一动不动

更像一位年迈的父亲

致爱人

老天爷又开始下雨

工地的日子

清闲了下来

多余的雨水

使心情也变得潮湿

趴在通铺上

我给你写信

这些年来

我们已经习惯了

用墨水打发多余的时光

让灵魂平静地走在信纸上

长久的清贫

让我们学会了节省

我们把甜蜜也节省下来

把依偎的身影节省下来

用想念腌制

以备我们未来

无能为力的老年时光

傍晚,在河边

五十岁了

我想应该老了,或者开始变老

就像一条初冬的河

开始覆盖一层薄冰

覆盖夏日的激情

现在只需要一块石头或者半块砖头

轻轻一抛,就足以将平静打破

出于本能,想到老年的脆弱

我感到一种悲凉

想起当初在笑声里打过的水漂

像燕子一样轻盈

是该老了

我不想打破现有的寂静

甚至有点怕

此刻,我只想做一层冰

用表面的坚强掩盖深处的软弱

掩盖涌动的激情

让它们沿着表面的惯性

一点一点地变硬

春天的孤独

我喜欢那些未被命名的事物

比如一片无名的土丘

一个新生的婴儿

一些来路不明的林中小屋

这些事物

可以用我喜欢的词语给它们命名

建立滴血认亲般的关系

这棵去年移植过来的银杏树

据说是百年老树

一棵历经风雨的老树

一进城被刀砍斧劈剪去枝叶

光秃秃地站着

有风吹来也不声不响

呆呆地自顾自出神

多像我偏瘫的母亲

一进了城就闷闷不乐

一天一天独坐阳台

想念乡下的从容岁月

想念我父亲

无边无沿的银杏园

和我父亲坟前的青草

故乡的尺寸

只有拉开异乡这把尺子

才能量出故乡的尺寸

尺子拉得越长

故乡就越短

如果你把尺子一直拉下去

别量了

故乡就是你

你正好等于故乡

哪怕你很小

而故乡很大

我母亲名叫包成珍

从我记事起

我父亲叫她,嗨

长辈们叫她,丙现家的

而晚辈们叫法各异

我则一直叫,娘

没有人叫她,包成珍

直到我开始上网

直到网站设置安全提问

我的答案是,包成珍

我从不设置自动登录

我一遍遍输入母亲的名字

包成珍,包成珍,包成珍

飞白

天地打铁,时光飞白

我们看到的

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更多的白

是母亲

自言自语的唠叨

被我忽略

老房子被雪压塌那年

母亲徒手扒开屋顶

黑暗的白

冲着我们露出

更白的笑容

白的分量

每增一分

母亲就矮下去一寸

所以我一直不愿意用“白”

形容母亲

可白天确实很白

太阳每天丢下白漆刷

进入暗室拎取新桶

晚霞伸出一万条手臂

还是抓不住天空

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

向西奔跑。不过是想

在最近的距离

拖住最后的光线

也许,母亲的头发

就不会那么白了

一根芦苇

一根弯下去的芦苇

俯向水面

像一把竹椅的扶手

水是平静的

接近不动声色

芦苇越用力就越折疼自己

每完成一次鞠躬

水面就多出几道皱纹

芦苇抬头时就有泪一样的水珠滴下来

水面就会跟着抽泣

即使活不成竹子

也依然满怀虚空

我不向母亲表达歉意

做一根挺拔的芦苇

不鞠躬,只在风中摇晃

像一次次分离和重逢

我喜欢把父母写进诗歌

我喜欢把父母写进诗歌

喜欢他们成为闪光的扣子

扣住我最初的赤裸和不安

我喜欢父母在文章里

喊我三儿

一声接一声地喊我

我喜欢母亲微微含笑

喜欢父亲不怒自威

我喜欢父母同时伸出食指

端正我的鼻子

我喜歡这种感觉,父母在

我就不会沦为文字的孤儿

大风吹

父亲一直在地里除草

那么多草被风拽走

后来不知去向

那么多风撕扯父亲和他的影子

一阵一阵

拼命地拽着父亲的头发

衣袖、裤脚,想把父亲拽倒

父亲佝偻着腰。被风狠狠揣着腹部

想把影子从父亲的身边拽走。父亲佝偻着腰

记得我所有的童年

一次次跑到地头去喊父亲

一次次看见

风把父亲和他的影子拽来拽去

拖来拖去

直到把父亲的头发拽白

而把影子越拖越黑

风大,吹不走影子

影子很轻

总是随手丢在地上

风拼命地吹

不过是把影子

在一个人的身边埋得更深

直到我现在的这个年纪

像极了当年的父亲

写诗

不能再苦了

我用的是处方签

处方的正面有黄连

白芷、半夏、柴胡等

十多种药材

把母亲从手术室里推出来

我就念诗给母亲听

从众多药材的背面

提取少量的蜜来

调剂成药引

可母亲还是过世了

此后的人间

再没有一剂药方

能够治愈我

诗歌的病痛

农民工和地图

一圈圈晾干的汗渍

在他们后背形成的地图

边界明显

那些白色的线条富含盐分

对于土地

他们个个都是一把好手

现在他们却背负地图

走在别人的田地上

我也曾是背着地图行走的人

所以每次遇到他们

我都会特别注意那些地图

那些如潮汐退却后留下的盐碱或湿地

土豆

出了趟远门

返回家时

案板上的土豆

已经发芽

生活给了土豆

反思的时间

让它们萌发出新的思想

这些土豆

被我分割成一个个芽胚

重新种进花盆

“发了芽的土豆是有毒的”

但是我有足够的耐心

和土壤

等着它崭新的下一代

逗号

不小心摔了一下

手机屏幕留下了一个擦不掉的黑点

像一个逗号

每次阅读消息总想在那里停顿一下

你,要记住

不,要吃凉饭

不,要太熬夜

这些突然出现的停顿

让生活多了一点沉思

一些亲情富含了画外音

一个逗号

仿佛马路上的减速带

多么美好。一个逗号

像生命突然多出的关怀

山洞

大山并不是铁石心肠

时常也会留一个心眼

以便收留走投无路的生灵

和临时避雨之人

漫山遍野的木头也一样

羽翼未丰的雏鸟

从树洞飞出,踉跄一圈

又一頭钻进洞中

万物皆有慈悲之心

土地掏空自己

给死去的命

一年一年留下我们的亲人

一只粗瓷碗

一只粗瓷碗

保持了黄土最初的颜色

在人间行走

从徐州到饶河

被爷爷高举

从村头到庄尾

被奶扔高举

装过雨水、雷电、风沙

眼泪和呐喊

一只粗瓷碗碗口朝天

更多的时候,它空着

敲一敲

它就做出回答

身为一抔黄土

要高过从黑发到白头的岁月有多难

有一天,它突然反身倒扣

把曾经高举过它的人扣在里面

一只粗瓷碗

来自黄土,最终回归黄土

重新容纳了草们的踩踏

和蚂蚁的啃噬

现在,它是那么地安详

宁静,荒凉。易于抓捧

露水没有落下来

推开窗

和一滴叶尖的露水对视

就像和一只含泪的眼睛对视

就像和一张脸对视和一声呼喊

一场痛哭或一个拥抱对视

我等了很久

直等到太阳高照

万物色彩斑斓

露水却慢慢地消失了

如同一个人一声不吭

忍住了眼泪,在人群中

渐渐远去

一棵树

一棵长在树林外面的树

歪着脖子

扭头往树林的方向看

风拽着一棵树的枝叶往一边去

就像什么人使劲拽着了一个孩子的头发

一棵树歪着脖子往树林的方向看

天就要黑了

可树林里还是没有一个人

喊它

这大片的麻雀落下来

这大片的麻雀落下来

多像

上天写下的标点。将我前半生的

绵延红尘,分割成长短不一的想念

这一群翅膀落下来

让我的内心里的荒野,突然长满

待收的庄稼

故乡月

当农活闲下来

月亮也不再慌里慌张

悠然地揣着云朵的口袋

我敢保证

嫦娥也是俏皮的小丫头

两个牛角小辫上的红头绳

遗落在刚刚路过的晚霞里

和我们一起唱“青石板,石板青

青石板上钉银钉”

那时父亲取出的火柴

是唯一推开夜的黑抽屉

轻轻一划

所有的童年就亮了

妻子的诗歌

妻子说

你的呼噜越来越严重了

不是折磨,简直就是折纸

有时我被折成一个纸船

在浪里荡漾

有时折成纸飞机

在空中翱翔

有时什么也折不成

就是把一张纸反复揉搓

对此我深表歉意

只能在早晨的一杯牛奶里

把吸管折出

妻子最容易吸食的弧度

时光如水

夜深不见底

星星和灯光

怎么看都像是漂浮着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一些旧事物不断明亮

它们紧紧跟随我

如同跟随一块鱼饵

一个人开灯

光线被浪费

把自己丢在哪儿

都像是一块渐渐下沉的旧毛巾

两条铁轨

两条铁轨

像两条大蛇

时而剧烈扭动,时而平静穿行

直行时像等于号,扭动像约等于

一边等于故乡,一边等于异乡

一头约等于父母,一头约等于孩子

扉页

很少仔细观察过母亲

竟然那么瘦了

轻微的呼吸似微风

母亲起伏着

像一张纸

那些曾经熟悉又美丽的曲线

仅仅留下了一些岁月的折痕

从未如此安静地观察过

安睡中的母亲

竟然如此陌生

从未想过母亲

会像一本书的扉页

在长期的阅读习惯中

一直被我忽略

椅子

当我从医院回来

父亲把他那把自制的椅子

让给我坐

靠背上一根突出来的横木

突然抵住我突出的腰间盘

我才明白

我所了解父亲的

还远不及一根木头

而父亲了解我的

又何止于几节骨头的疼痛

深秋帖

一直以来

我自认为最了解父亲

可是这次

我却错得如此彻底

一夜之间父亲选择了秋天

这让整个岁月都措手不及

回来的路上

锒杏叶挥舞小小的巴掌

不停地扇我耳光

我们把父亲留在了田野

上天吹熄了头顶的灯盏

我在人间每一步

都成了夜路

四周黑漆漆的

站在哪里

都看不见我想找的人

人們藏匿着

大地只留下了我

孤零零的一个人

和这铺天盖地的落叶

篱笆院

我向父亲讲述这些年来的外地生活

大多的时候,我在说父亲在听

偶尔父亲会把一句话夹在我的话语中间

仿佛父子俩面对面地扎着一道看不见的篱笆

我的话是那些一直排列着的枝条

父亲的话则是不远处就砸下的一根木桩

我们配合默契地一直扎着,扎着

扎着扎着父亲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轻轻打响了鼾声。我知道

篱笆墙到了该留下大门的地方了

我把一条毛毯轻轻地盖在父亲身上

仿佛我轻轻关上了篱笆院的大门

阳光温暖地照着,篱笆院里的父子俩

远行

第二天需要远行的人

早已睡了

母亲独自一个人在院子里

推那盘石磨

要赶在天亮前磨出糊糊

烙出最新的煎饼

给出门人携带多日的口粮

后来,每当夜里

有类似呜呜的声音

我都会想起院子里的石磨

和独自推磨的母亲

五旬后的我

己没勇气产生

离家出走的念头

我怕母亲的魂魄

再也推不动

梦里的石磨

(选自《赶时间的人》,王计兵著,台海出版社,2022年12月版)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

猜你喜欢
母亲
母亲的债
给母亲打电话
母亲树 五章
母亲的“禅”
母亲
母亲点亮了我的一生
给母亲的信
母亲
摔倒的母亲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