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尔庄园

2023-05-16 03:46徐小雅
广西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橘子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打开了平板电脑,点开游戏图标,然后登录进入页面。代表他身份的那只鼹鼠——是个小姑娘,名字叫小橘子,和他女儿的名字一樣——穿着和昨天同样的粉色花裙子,站在广场的喷泉附近。很快,“小橘子”的头顶上方出现了一条滚动公告:今天是摩尔历4123年5月15日。今天降水较多,八点至十二点,暴雨。二十点到二十一点,雷雨。雨天地面湿滑,大家注意安全出行。袁勇看了看表,现在是十点三十分,正是庄园有雨的时候。由于游戏卡顿的缘故,他在广场待了一会儿,画面上才间歇性地出现了一些细长的白色线条,随后,并不逼真的雨声音效密集地从扩音口传了出来。在他周围,不时会有穿着各异的鼹鼠从广场上经过,有的是步行,有的骑着系统赠送的小车,速度快得像是电影中川流不息的人群。袁勇开的是一辆粉色花哨的兔子车,当然,这是需要花钱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一款低幼级别的游戏中出现,更不要说在这款游戏里充值消费了。

下雨时需要把动物赶回家。庄园中饲养着鸡鸭牛羊,天气好的时候,需要将它们从棚中赶出来,在田野中自由自在散步。这样动物们会有好心情,日后卖出的价格也会相对高些。夜晚或者下雨时需要把动物赶回棚里,否则它们会哭。前几天袁勇没顾得上登录游戏,等他再想起来的时候,庄园里的几头奶牛和几只鸡鸭早已被晾在外头好几天了。动物们身侧有一个哭丧着脸的表情。袁勇点开它们的状态一看:“饥肠辘辘”,心情值为零。

他最近才开始接触这个游戏。一星期前,前妻杨燕给他打来电话,委托他照顾女儿三天。他有些惊讶,离婚几年,杨燕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过让他照顾女儿。每周一次的例行探访,更像是为了提醒女儿,让她知道,自己还有“父亲”这么一个物件。整个过程杨燕并不参与,把女儿全权交给他,这反倒让袁勇感觉很不自在。想想原因,大约是因为女儿小橘子的话实在太少,而且过于有礼貌了。有一次他带小橘子去吃肯德基最新出的套餐。套餐端到女儿面前时,她说了一声谢谢。吃了一会儿,她发现番茄酱不够。小橘子原想自己去要,但袁勇抢先了一步。她又说了一次谢谢。吃冰淇淋的时候小橘子嘴上沾了不少巧克力酱,袁勇很自然地拿了纸巾要去给她擦。手还没碰触到女儿的脸,她就躲开了。袁勇的手愣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过了片刻,他感觉手头一松,小橘子从他手里拿走了纸巾,把嘴擦干净了,说,“谢谢爸爸”。他恨不得立刻叫她闭嘴。但最后袁勇什么也没说,他让小橘子在餐厅里慢慢吃,哪儿也别去,他必须到外面抽支烟。

惊讶之外更多的是焦虑。这样的父女状态,要怎么样才能度过三天?他不确定。能不能先托你爸妈照顾一星期?我问过了,他们没空。我爸妈呢?如果行的话,我就不会打电话给你了。杨燕在电话里的声音像冰碴一样锐利。

离婚几年,杨燕和自己的父母仍然都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在爸妈眼里,把杨燕这么好的老婆弄丢了,纯属袁勇身在福中不知福,吃饱了撑的。搞艺术的非得妻离子散才能被叫作艺术家?离婚后,母亲常常去探望杨燕。她早就放下话去,虽然没有缘分继续做婆媳,但是,将来杨燕无论遇到了什么困难,金钱上的也好,精神上的也好,她一定大力支持。杨燕后来的那栋房子,首付就是母亲出的,并且登记在杨燕名下。用母亲的话说,“钱留给你还不如拿去做善事”。在外人看来,她们才更符合一家人的标准。大年三十,杨燕会带着小橘子到家里吃团圆饭,一直待到和母亲收拾完餐桌,看上一两个节目之后才会走。见到他,杨燕也打招呼,但她从不把情绪写在脸上,袁勇无法猜测她对自己的态度。他旁敲侧击地套过小橘子的话,确定杨燕没有私下跟孩子说过什么。

她向来如此。杨燕做事周到,理家井井有条,和周围人的关系轻重得当。和她离婚,周围的朋友都在为杨燕鼓掌庆贺,你早就该放人家一条生路了。离婚时杨燕只提出一个要求,女儿小橘子必须跟她。他没有理由反对。何况小橘子本来就是意外结下的果。他还没有作好当父亲的准备。再接下来,杨燕从家里搬了出去,母亲出钱为她付了首付;他为了躲避母亲唠叨,也从家里搬了出去,住进了工作室。工作室在河西,杨燕的家在河东,相隔着一条河的距离就像变成了两个世界,除了每周法律规定的一次见面,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袁勇操控着右手的方向键,让“小橘子”坐车子返回家园。庄园门口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装饰品。他没有邻居,但小橘子有。小橘子的邻居就是杨燕。在她们共同的家门口有一排黄色的鲜花护栏。平地中央放置着一个大理石凉亭。二人共享的花园空地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游乐设备。相比之下,袁勇的这个大门看起来跟乞丐没什么区别。他下了车,步行走进庄园。进门后靠右有一片是种植区,和畜棚紧紧相连。此时,大部分作物都已经成熟,可以收获了。袁勇种的都是一些在游戏中相对特殊的植物,比如西瓜什么的,玩家需要支付每月六元的费用才能获得购买种子的机会。他知道杨燕是不会让小橘子将钱花在游戏上的,但他也知道,在游戏上花钱,可能是他靠近女儿最便宜也最便捷的方式。

我和孩子相处一天都困难,三天要怎么办?他在电话里问杨燕。话一出口他又有点后悔。不出意料的,他听到杨燕在那头笑了,你是孩子爸爸,有些事应该不需要我教你。“应该”两个字似乎被刻意加了重音,但也许是他过于敏感了。杨燕也许并无意讽刺或指责他,她不过是说出了事实。即便如此,挂了电话之后杨燕还是给袁勇发来了几条长微信,有图有文字,上面详细记录着小橘子每天从早到晚的时间安排,爱吃的食物、零食,兴趣班的时间和地点,等等。但袁勇并不觉得轻松。

小橘子到来的前一天下午,袁勇开车去了全市最大的超市,按照杨燕发来的列表,每样东西至少买了三份。东西装满了两大车。结账时和他站在一起的人群骚动不已,以为即将发生些什么需要提前储粮的大事。晚饭过后,杨燕开车将小橘子送到袁勇工作室楼下,他特意把胡子刮了干净,提前十五分钟站在门口等她们。一个星期没见面,小橘子似乎长高了。这年纪的孩子仿佛雨后的无花果树,下一场雨就长出新的一丛。春末时节,不时零星地飘起些雨丝,但很快又停了。杨燕和小橘子没有打伞。小橘子穿着粉面纱质的舞蹈裙,敦实的身体被包裹得有些紧了。她扎着丸子头,嘴嘟着,看起来不太高兴。下车时杨燕拉着她的手低头说着什么。她皱起眉头甩了一下杨燕的手,但没有甩开。

走到袁勇面前,杨燕轻轻推了小橘子一下,“怎么不叫人?”

“……爸爸。”

“她的衣服和课本都在箱子里,”杨燕把另一手拉着的箱子递给他,“内衣裤必须每天换,用手洗,洗好了要暴晒。舞蹈服不能暴晒。从外面回来要提醒她洗手……”

“暴晒,不暴晒,洗手,消毒……”他重复着。杨燕还在说,但袁勇脑子里只有这几个词在响。他在一片混乱中接过了杨燕递给他的小橘子的手。小橘子的手心在出汗。她没有躲开他,但只用指尖捏着他的手掌边缘。杨燕似乎往他手的方向看了一眼,但这也许是错觉也说不定。她戴着口罩,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小橘子,听爸爸的话。杨燕说。小橘子没吭声。杨燕蹲了下来,保持着跟小橘子身高差不多的高度,过来和妈妈贴贴,跟妈妈说拜拜。小橘子迟疑了一会儿,才用戴着口罩的小脸往杨燕脸上贴了贴,低声说,妈妈拜拜。很快,杨燕站起了身。她看了看袁勇,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谢谢啊,辛苦了。接着转身上了车,一边开车一边摇下窗户和小橘子挥手。袁勇愣在那儿,没接上话。他想说不用,但又觉得不太合适。“不”字停留在半空又被他截住,仿佛只是无用地吹了口气。他捏了捏小橘子的手,发现自己也在出汗。但他是父亲,他必须打起精神。他们拖着箱子走在小区并不平整的石子路上,滑轮咔啦咔啦发出响声,像是那箱子直接从他的大脑纹路上碾过去似的。

一路上,父女俩没有说话。他几次想找个话题对小橘子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有什么可说,更不知道应该使用哪种语气。他装作若无其事。小橘子看起来若无其事,或许根本没把他当作一回事。她让他感觉紧张。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愿意和小橘子变得更亲近一些,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他看起来像是个接老板女儿放学回家的司机。

打开门,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好啦,我们到家啦。边说边用双手托住小橘子的书包,轻轻把她往房子里推。他等小橘子进了屋,走在她前面甩掉鞋子。他回头看看,发现小橘子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脱鞋,然后把鞋子端正地摆在玄关上,像是电影中出现的那种日本孩子,规定好鞋头的朝向,否则就是没礼貌。太有规矩了,意味着她把你当成是外人。在别人家里需要有礼貌、有教养,但在父母面前不需要如此。家是用来放肆的。在杨燕家里,想必这孩子不会这样。他站在玄关与客厅相接的台阶上,感觉有些失落。他最终没忍住,对小橘子说,小橘子,你不用这么拘束,这也是你的家。小橘子看看他,點了点头。

即便提前打扫过卫生,房间里也还是有一种肉体油脂的味道。这让袁勇有些不好意思。他抢先一步去打开窗子。小橘子在他身后慢慢地挪着步。等他重新回到沙发前,坐下来,小橘子才跟着坐下来。她两腿紧紧地闭着,双手撑在大腿两侧。袁勇注意到她那双略微有些发蓝的长筒丝袜上有一块污渍。他提出来帮小橘子洗洗。“我自己会洗的,”小橘子说,“妈妈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她只有六岁。六岁正是需要父母的时候。七岁开始要进入小学,这是孩子和父母真正分离的开始。他们开始独立,有自己的见解,不再像小时候,因为脆弱而必须依恋在父母身旁。但很显然,小橘子已经早一步脱离了他。他对她来说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虽然他没计划好要做一个父亲,但这和直接剥夺他做父亲的权利是两种感受。袁勇觉得无力。他觉得自己需要喝一杯酒。

“小橘子,你想做点什么?看动画片好吗?”

小橘子点了点头。

他打开了电视,调到动画片频道,然后把遥控器递给小橘子,自己则走进酒吧间,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啤酒。一大口下去,低温和二氧化碳的双重刺激扎着袁勇的大脑,让他眼球发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从那种胀痛中回过神来。酒吧间里灯光很暗,前些日子有一盏灯坏了,他懒得去换。客厅里传来动画片的声音和小橘子的笑声。声音在袁勇还未完全清醒的脑子周围响着,很遥远,仿佛是从海的那一边传过来似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创作和生活开始渐渐变成一件难事。每天醒来袁勇都觉得沮丧,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这一切毫无缘由,他没遇到什么备受打击的事,经济状况也还过得去。这种状态他先前从未有过,多少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于是,从半年前开始,袁勇开始渐渐推掉一些工作,很少参展,也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他参与的场合大多数是些座谈或讲座什么的,基本上都是帮朋友撑场面。业界很快起了流言,说袁勇江郎才尽,现在只能靠讲座骗骗普通人混饭吃。这几年业界出了不少新人,偶尔在座谈会或者展会上遇到一些,他们表现得还算客气和尊重,称呼袁勇为袁老师。但袁勇也知道,在他们这一行,一旦被当成前辈来客气对待,那么,那些年轻人心里对他的真实态度多半是鄙夷。客气意味着,他们认为你已经成为历史,未来的路只能吃老本了。但只有袁勇心里清楚,他是想重新规整自己的生活。

生活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但几十年过去,这条水路始终大雾弥漫,他在雾中误打误撞,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究竟应该走向哪里。年少时袁勇有过很多梦想,每个阶段都不太一样。在小橘子这样的年纪,袁勇常常幻想自己未来的生活会做些什么。他想过做飞行员,做航海家,想过考古、做哲学家或者动物摄影师,唯独没有想过做医生。但他的父母都是医生,他们希望袁勇能够继承家业。按袁勇的高考成绩,其实读一个重点医科大学绰绰有余。但这有什么意思?认真读书,考上医科大学,然后回到家乡的某家医院成为一名医生,经岁月熬煮,变成副主任、主任、特聘专家,每个人选择的道路也许不尽相同,但同一种秩序之下,身处其中的每个人必然都是相同的结局。所以后来他执意报了一所艺术院校的美术专业。要说有多爱这项艺术其实也并没有,他只是单纯享受那种置身事外的快乐。

他原以为艺术可以打破这种秩序。可是有什么稀奇的呢?画画、评奖、展览,和先前的上大学,找好工作一样在本质上没有区别。这就是整个秩序最无聊之处。你必须按照秩序框定的系统按部就班,除非你是天才,要不然就会被当成异类。但大多数时候他和许多人一样,只是秩序的异类。这难道就是他选择离婚的理由吗——婚姻就是一种秩序,离婚则是一种失序。离婚之后,他也有过几段还算亲密的关系。其中有一个是非常出色的职业经理人。她长得不是大众审美意义上的漂亮,眼睛窄而且长,看起来有种冷漠的精明。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卖出去不少画,得了几个还算有分量的奖。她安排袁勇的生活,从早到晚,起床、吃饭、外出、睡觉,每一项都有相应的时间和日程,相当有秩序。或许是职业经理人身份使然,她相当崇尚那种井然有序的生活。衣服、书籍、用品都会按照颜色或者其他某种特殊的方式分类好。牙刷、杯子的手把朝向同一个方向,看起来像强迫症。有好几次,她在工作室里穿梭时袁勇会想到和杨燕的婚姻生活。婚姻就是一种井然有序。秩序有秩序的美。秩序是一种美德,是人类用来约束自己创造的。但他更喜欢那种失序的感觉。分散、混沌,甚至原始。仿佛他赤裸来世,不知羞耻,毫无顾忌,没有任何烦恼忧愁。而一旦人开始长大,进入秩序的空间,也就进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圈套。分手时袁勇对她说,我只能过一种生活,只能是这种人。她说,你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呢?改变一下你可以过得比现在更好。他知道如果再接着说下去,她也许会说,为什么你不能为我改变一下呢?他总不能告诉她,我女儿的出生都没有让我改变什么。他于是说,这种生活就是我的养分,如果改变了,我就不是我了。

日子久了,他开始发现自己并非排斥秩序。他无法适应的,是周围的人都把秩序当成是唯一路径。就像母亲认为他就应该继承家业,成为医生。他害怕这种单一的可能性。不过也许像杨燕曾经说过的那样,这一切从来和秩序没什么关系,你不过是想通过以秩序背叛者的身份来标榜与众不同。是吗?也许吧。三十多年了,他始终没想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袁勇往客厅的方向看了一眼。小橘子正看得入迷,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动静。他想起了杨燕和他提起的那个游戏,“摩尔庄园”,于是起身到卧室里拿平板电脑。他在介绍里看到,这是个适合四岁以上人群的游戏,属于低幼游戏了。游戏容量不小,他连上手機热点,希望下载速度可以更快些。下载好游戏,他熟练地登录,进入,发现这算是一款社区养成类游戏。游戏者身份是一只鼹鼠,是这个“摩尔庄园”的居民。在这里,你需要开垦、种植、经营餐厅,这样就可以获取相应的金币和物资,以便扩大土地,改造家园。离开圈子的这几年,袁勇也开始热衷去建造一些东西,一开始是小型乐高,拼个哆啦A梦什么的,熟练之后开始尝试那种大型的组装。他组装过《老友记》里的客厅,也组装过霍格沃兹城堡。组装的过程很有成就感。满盒子的碎片,经过拼接组合之后,最终就能形成一个整体。你知道最后总能成功,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成套乐高按图索骥,时间长了,也就没了新鲜感。后来袁勇开始自己设计组装。他的计划是建一个农场。这一点,倒和这款游戏有些相似。对于建农场,袁勇的脑中并没有一个完整的蓝图,只是想到什么就添加什么。他理想的世界是否就是那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那种点滴建造带来的快乐很真实,让人感觉一切都充满希望似的。

离婚前也有过类似的时刻。那时候新房刚刚到手,他和杨燕两人开车到火车站附近的建材市场买材料、选家具。房子装修的方案是他们自己设计的。等图纸定下来以后,他和杨燕每天中午轮班在毛坯房里看着工人们施工。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开始有了各种颜色,然后又逐渐被家具、电器填满。搬进新房的那天晚上,他和杨燕靠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如织的车流。车灯在黑暗中星星点点地流动。有那么一瞬,袁勇的脑子无边无际地跳越过许多画面。美术课他在画纸上画下房子、树木;在沙滩上,他用水和了沙土,建了一个巨大的城堡。许多孩子都跑过来看。他从小时候开始就憧憬着建造一个自己的家,现在他终于有了。时间像放映的电影版画面不断跳格闪现,和杨燕在新房的那个晚上还在眼前,转眼小橘子就出生了。很快,他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未来共处的三天,他能做些什么?能改变什么吗?这和生存或者死亡一样,是个沉重的命题。也许他应该珍惜这些时光。多年后等小橘子长大了,不和她生活在一起的这个父亲将成为她生命中彻底的过客。他陪伴她的时间,或者说得更悲观一些,他们的缘分可能仅仅只有这几年时光。再往后,小橘子出现在他面前可能就是和杨燕有矛盾这样的场合,如果不能在当下做得好些,日后他恐怕连做个树洞的资格也没有。

又一杯酒下去,袁勇的意识和视线都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客厅里动画片的声音像是变了形似的,扭曲着往他的耳朵里钻。他在略微昏暗的灯光中看见小橘子向他走了过来。他挪开了酒杯,向虚空中伸出手去,“小橘子,怎么了?”

你想要啥,爸爸都能给你。

“我想去洗澡。”

“好的,我们去洗澡。”他说着,站起来,但很快又不得不坐下了,“你等爸爸休息两分钟,就两分钟。”他转过身去,鼻子忽然就酸了。他赶紧往脸上囫囵了一把,再将手往衣服上蹭了蹭,推着小橘子的肩膀,慢慢将她往浴室的方向引过去。

三天早已经过了。此刻,小橘子正坐在袁勇给她专门打扫出来的房间里。他知道她也在线上,他看见她了——那个被小橘子起名为“肉多多”的鼹鼠正坐在袁勇庄园的池塘里钓鱼。摩尔庄园上了新物种,再加上下雨的天气,应该能钓到泥鳅。他走到小橘子旁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也开始钓鱼。这是个机械重复的活。主要是注意观察鱼饵落入水中后的水花,鱼钻进水花时点击屏幕,鱼就上钩了。他无法得知小橘子在他的池塘里钓到了什么,只能看到代表她的“肉多多”不断地抛线,收线。坐了四五分钟的样子,“肉多多”起身了。它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朝袁勇的方向转过来,做了个跳舞的动作。

杨燕原本的计划是,第四天下午她来接孩子,双方可以在小橘子的舞蹈班教室见面。如果两人都没什么事的话,也可以一起吃个晚饭。谁知道,第四天上午时事情发生了变化。袁勇刚把小橘子送到学校就接到杨燕电话,说是医院里急诊来了个发热患者,核查了,是无症状感染。杨燕是密接。“现在要求我们都居家隔离,十四天,我没办法去接小橘子了。我妈还有几天才旅游回来。到时候她会去接小橘子。你还得让她在你那儿再住几天。”

他原本想跟杨燕说把小橘子放到父母家,但这么说听起来像是推脱责任。奇怪的是,杨燕也没提出来让袁勇这么做。他在电话里嘱咐杨燕照顾好自己,没再多说什么。杨燕听出了他的紧张,用职业性的安慰口吻说,没事,这件事下午我会打电话跟她说的。

袁勇琢磨了一个中午,始终没想到下午放学去接小橘子时应该怎么面对她。已经第四天了,看得出来,她在他家里虽然并不压抑,但也不算开心。每天她面对袁勇的表情都一样,客气、礼貌,和杨燕面对病人的表情差不多,仿佛是职业性的,有固定的形式,你只要记住口诀就可以做出类似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就像一副面具。面具之下,小橘子到底在想些什么,袁勇一无所知。或许是知道是在袁勇家的最后一天,小橘子今天起得很早,在闹钟响起来之前她就已经醒了。闹钟的响声从隔音不太好的另一间房间里传过来,把袁勇吵醒了。他顶着头痛听了一会儿,发觉小橘子似乎是在收拾东西。漫长的三天结束了,漫长,无论对他来说还是对小橘子来说。过去的三天里,除了送她去跳舞培训班或者吃饭的时候他们还能说上几句话,大部分时间他不知道该对小橘子说些什么。袁勇搜肠刮肚想出来的那些话题,小橘子完全不感兴趣。不知道她究竟是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不“感冒”,还是对他这个人本身毫无兴趣。相处了几天,她没对袁勇的过去提出任何问题,对他这个名义上的爸爸也完全没有好奇心。这真让人失落。要知道,他在圈子里曾经是很受欢迎的。后来他想,吃东西也许是个安全的做法。小孩子在面对美食的时候通常会话多些,无论如何,他们至少可以谈谈食物。于是,他带小橘子去吃肯德基,吃必胜客,吃那些小孩子都特别热衷的西式快餐,要换作别的孩子,早就乐开花了。但小橘子看起来波澜不惊,仿佛是习以为常,难道杨燕平时会带孩子到更高级的地方,所以她见怪不怪吗?不,不会。杨燕向来都说这些西式快餐是垃圾食品,她不可能常带孩子来这种地方。晚上回到家,小橘子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写作业。写完作业会从房间里出来,告诉袁勇她要洗澡。袁勇给她放水,拿衣服,然后一天就结束了。每一天都是如此,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袁勇觉得身体像是溃败的战线,完全败下阵来。

他提前了半小时到达舞蹈班所在的那间商场,在周围几家店铺来回消磨时间。这一层店面几乎都和儿童相关,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儿童乐园、儿童服饰。舞蹈班教室外面摆放的一排椅子几乎都已经坐满,大部分是妈妈,也有爷爷奶奶辈。不少家长用手机贴着培训班的落地玻璃猛拍。袁勇趁一个家长退出的空当挤进去,在众多的孩子中寻找小橘子。舞蹈班有男孩也有女孩。男孩穿全白的连体体操服,女孩都穿着和小橘子一样的粉色舞蹈裙。他们整齐地排着队,看起来就跟复制粘贴似的。此刻他们都背对着他,他无法从这些一模一样的孩子中找到小橘子。如果是杨燕,一定能够一眼找到她。想想真是可悲,身为父亲,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来。但这似乎也是理所当然。一年下来,他才和小橘子见几次面?每次见面,袁勇都盼着时间能够快点过去,好中止两人之间那种无声的尴尬。记得杨燕刚怀上小橘子的时候他很快乐,想到自己即将成为父亲,想到自己的生命将随着杨燕体内一个肉体的诞生而延续下去。那是一种充满未知的喜悦,仿佛前方是一座宝藏,自己是拿着宝藏钥匙的那个人。但这一切都随着小橘子的出生发生了变化。她软塌塌的,没日没夜地哭。黄疸。发烧。肺炎。她的哭闹尖锐刺耳,像是暴政。小橘子两岁还是三岁那年,有一段时间他和杨燕每隔几天就往医院跑。袁勇站在输液室外不敢进去。那间房子里满是孩子的哭声,仿佛那里就是一座刑场。后来小橘子哭累了在杨燕怀里睡着了,头顶上还扎着针头,附近的血管清晰可见。他看得心慌。他能养活她吗?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这和袁勇想的完全不一样。怀孕初期那种喜悦也随着这些恐惧荡涤干净。当他提出离婚时杨燕反倒像松了一口气,似乎这早就在她意料之中,提前到来要比一直拖下去更好些。至少她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和小橘子相处的这三天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他在工作中见过无数蛮不讲理的甲方,但每一次他都能心平氣和地解决所有问题。他从未在这些人身上感觉过筋疲力尽,他们那种无理取闹的态度反而让他越挫越勇。然而面对自己的女儿,一个不到七岁的女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慌张。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从他身体中脱离的生命体,而是一个前来复仇的人,他天生地感到理亏。

或许亲子关系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复仇的因素在。袁勇的母亲就很喜欢说一句话,我上辈子不知道欠了你什么。母亲还真的去找大师算过命,大师称母亲前世是个有钱人,有许多佣人,但脾气很坏。袁勇可能是前世她曾虐待过的某个佣人之一。不必说,袁勇这辈子就是来向她讨债的。有了这种解释,母亲生命中的许多困惑(比如她原来引以为傲的儿子怎么变成了今天这样子)都如同拨云见日,而她也渐渐开始看淡这些。按照这种逻辑,也许自己上辈子也做了什么亏欠杨燕的事,于是,小橘子来到他身边,代替杨燕向他讨债。

小橘子讨债的方式就是对他以礼相待,沉默是金。袁勇向来不畏惧沉默,相反地,沉默大多数时候对于他而言是件好事。他习惯于独来独往。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睡觉。杨燕闯进他的生活纯属意外。在杨燕之前他也有过几个女朋友,但没有一个能维持下去。她们当中的大部分都没办法忍受这样的相处方式。杨燕能和他走到婚姻这一步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她能够忍受他,或者其实并非杨燕能忍受他,而是在这些方面,杨燕对他没有太多需求和期待,袁勇在或者不在她身边,她都能生活得很自如。这种关系让他觉得很放松。这并非意味着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也不是不想对身边的某个人负责,而是一段感情如果被加以期待仿佛就多了一个附加条件。这就让人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下。

有了小橘子之后,杨燕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她开始对袁勇有需求,需要他留在她身边陪伴她。她的脾气也开始变得暴躁。即使袁勇有所准备,这些变化也还是让袁勇有些抵挡不住。怀孕的那段时间还好。整个孕期,杨燕的情绪其实并没有特别大的波动。那九个多月他过得很平静,每天正常到工作室工作,杨燕工作的那家医院伙食不错,中午就在食堂解决。晚上回家时他会在饭店里打包两三个菜回家。他的母亲看不过去,从家里搬过来照顾杨燕。杨燕和母亲很处得来,亲得像两母女。小橘子出生后杨燕有一段时间没奶。母亲主动提出喂奶粉,反倒是杨燕,自己和母乳杠上了。他的母亲,杨燕的母亲,还有他,谁劝她都不听。她总是哭。越哭越没有奶,没有奶她哭得更厉害。总之是恶性循环。好不容易过了母乳这一关,袁勇本以为事情会稍微变得容易些,没想到这只是开始。黄疸、肺炎、小儿手足口病、水痘、腮腺炎,每一件都让他头疼。他开始常做同样一个梦:在梦中,他变成了万千精子当中的渺小一颗,跟随着大部队拼命往前游去。在他身边,许多同伴像坠落的流星一般消失在身体的深处。他感觉自己的速度也变慢了,越来越慢。身体像是失了重。他眼睁睁地看到自己从大部队中落后了。接着,他开始快速坠落,很快就被一大片红色吞没了。

后来他每次看到小橘子就会产生和梦中相似的、被血水吞没的恐慌。会心悸,出汗,有时头脑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有时他们把小橘子放到袁勇怀里,睡得好好的孩子,仿佛是预感到危险似的,立刻就开始放声大哭。人人都希望他做些什么,但他真的无能为力。你是父亲,你应该懂。但为什么他就应该懂?直到和杨燕分开之后,他才意识到当时自己有可能是产后抑郁。没错,产后抑郁。男人也会抑郁。谁会相信呢?女人在产后抑郁都会被指作矫情,更何况是男人呢?他不可能知道这些,杨燕更不可能知道。

小橘子让他焦虑。他以孩子哭闹为借口搬到工作室去住,母亲看不过去,骂他混蛋,跟他大吵一架,让他滚。这倒给了他一个非搬出去不可的契机。在工作室住的那段时间,没有孩子的哭声,一切似乎又重新回到婚前的轨道。世界安静无比。他坐在不算空旷的工作室里,闻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颜料和木质画框的味道,感觉时间渐渐静止了。

起初杨燕打过几个电话找他,后来渐渐不打了。再后来发生了模特的事。杨燕打开门看见他和那个模特赤裸裸地躺在工作室的一张床垫上,站了一会儿,又把门关上了。当然,这些都是他事后才知道的。那天他喝了不少酒,模特也在。他感觉有些眩晕的时候自己回了房间,还给模特转了一笔打车费。他不知道模特什么时候进了他的房间,更不知道杨燕为什么会来。也许是模特给她发的消息,但关于这一点,杨燕没有提起过。她没有向袁勇要解释。他觉得有些难堪,提出了离婚,杨燕一口就答应了。

现在想想这些,觉得都很愚蠢。当初如果他真想让那个模特走的话,他大可以先将她送出门,然后再回房间。但他没那么做。也许在潜意识里他希望发生点什么。他知道那个模特对自己有点意思。发生点什么,也许能成为一个契机——打破现在的某种局面,但具体要打破的是什么,袁勇也说不明白。

铃声响了。孩子们都很默契地停止了动作。那个同样穿着紧身衣的女老师朝孩子们鞠了一躬,孩子们以同样的方式朝她回礼。很快,整齐的队伍散开,安静的教室逐渐变得嘈杂起来。袁勇注意看着小橘子的动作。她利索地将舞蹈鞋脱下来装进鞋袋,然后把鞋子塞进书包。她的动作是跳跃着的。他知道小橘子很高兴,她以为杨燕要来接她了。现在有多高兴,待会小橘子出来的时候就会有多失望。她换了鞋,背着书包,跟着一众男孩女孩往前走着,在门口等待舞蹈老师给她的手臂上贴上一朵小红花。袁勇本来想从人群中挤出脑袋去叫她,但最终还是没那么做。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小橘子一边跷脚张望着一边走出来。看见袁勇,小橘子愣了几秒,脸上的表情短暂地发生了变化,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还是向袁勇走了过来,叫,爸爸。

小橘子的脸上还漫着汗珠。他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这让袁勇感到抱歉。小橘子没有问他杨燕为什么没有来,只是站在那里等着他首先行动。早知道他应该给杨燕打个电话,问问在舞蹈课结束之后通常和孩子说些什么。也许应该问问小橘子累不累,学到了什么,有没有收获之类的,他拿不准应该先问哪一个。憋了几秒钟,他伸手去拉小橘子的手,汗津津软绵绵的。他对她说,我们先去吃饭怎么样?

距离吃饭的时间还早。下课的时间是三点半,尽管放慢了速度,他们开车到商场时仍不到四点。星期天,没到饭点,商场里的人不算多。也许是因为天热的关系,虽然商场里开足了空调,但几乎每个服务员看起来都无精打采。袁勇带着小橘子上二楼,一路门店问过去,要不要吃酸奶?要不要喝奶茶?要不要吃小丸子?小橘子始终摇头。最后袁勇还是坚持给她买了一块慕斯蛋糕。他们就坐在店里吃。甜品店里没什么人,音响蔫蔫地放着时下流行的歌曲。小橘子低头用勺子吃蛋糕,偶尔抬头看袁勇一眼,欲言又止。他看着她,想抽烟。但商场禁烟。她重复了好几遍这样的动作之后,袁勇终于开口问她,小橘子,你想说什么?

“妈妈呢?妈妈说过三天就来接我。她怎么不来?”她的声音里有种淡淡的、克制的哭腔,“妈妈有事,”他斟酌着答,“她说让爸爸先来接你,待会儿会给你打电话。”

小橘子看着他,眼珠闪动。要不我们现在就给妈妈打个电话?袁勇有些心疼。小橘子点了点头。袁勇拨了杨燕的号码,等了很久,没有人接。可能是在查房或者别的什么事。妈妈可能在忙,我们待会再给她打。小橘子又点了点头。看着她低头吃蛋糕的样子,袁勇感觉从来没有如此地需要杨燕。如果杨燕在场,无论今晚小橘子是否要跟他回家,事情都會好办许多。至少不像现在,父女俩像陌生人一样无话可谈。事实上,作为父女,小橘子和他与陌生人也没什么分别。小橘子不了解他,他更不了解小橘子。他对她的感觉仍然停留在两三岁的那个阶段,那个令他感觉恐怖的、想要迅速逃离的年纪。

五分钟后杨燕回电,袁勇将手机递给小橘子,自己装作若无其事地打量店外路过的人群,实则不时用余光来琢磨小橘子的表情。他注意到,小橘子的眼睛是很不明显的双眼皮,他记得他离开家之前她的眼皮是单的。这一点很像他。小橘子将手机放在耳边上,两只手捧着——新款的手机对她来说有些大了。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看不出什么情绪。小橘子一直在听,偶尔应声点头。至少从表情上看她是冷静的。袁勇害怕她要哭。他记得小橘子的哭声,深夜来电一般的粗暴,仿佛要用金属破坏世界一样。不知道杨燕在和她说什么,或许是在解释为什么自己没有来。他不在的时候,她们会说起他吗?会怎么说?他记得自己问过杨燕,得到的答案是很少。不是刻意的,就是小橘子几乎很少向她提起关于爸爸的问题。别人家的小孩大约会问,我的爸爸呢?为什么我没有爸爸?爸爸去哪里了?但小橘子没有,杨燕说,至少我的印象里没有。不知道她是对父亲完全不敏感,还是她过于成熟,知道这个话题虽然不是禁忌,但最好还是少提为妙。

如果他和杨燕的身份对调一下,情况是否会好些?他是母亲,而杨燕是父亲。母亲和孩子总是有些天然的联系,毕竟近十个月的血脉相连不是可以轻易打断的。即便有些人不是生来就充满母爱,但终归总要比父亲好些。大部分家庭中,父亲虽然存在但又是缺席的。或许正因为如此,总会有什么横亘在父子或者父女之间。更何况是袁勇现在这样的情形呢?

电话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挂了电话,小橘子把手机交还给袁勇,主动说:“妈妈说让我在爸爸这里再住几天。”

“妈妈也是这么和爸爸说的。”袁勇说。

“嗯。那我就在爸爸家里住几天。”

没意义的重复。袁勇知道他们的话就快要说尽了。他犹豫了一会儿,问:“小橘子,你喜欢住在爸爸家里吗?”

小橘子含了一口蛋糕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喜欢。”

“那你喜欢爸爸吗?”

她仿佛很慎重似的点了点头,“喜欢。”

听到她这么说的那一刻袁勇感觉鼻子酸了。就算是客套,是骗他的,无论怎样都好。他太需要被她骗一回了。

回来的路上小橘子打开Ipad玩游戏。从登录音乐袁勇立刻听出来,她在玩摩尔庄园。他从各种音效中辨别着小橘子行走的路线。她在自己的庄园里收了各种作物,给牛羊鸡鸭洗了澡,喂了饲料。接着她去了餐厅,收了小费,开始了新一天的营业。随后她到中央广场领取任务,袁勇不知道小橘子究竟选了哪几个,但从后面的声音他陆续判断出来,小橘子去了浆果森林、拉雅雪山和开心农场。

袁勇开着车,偶尔偏过头去看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小橘子。小橘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有时候脸上会露出笑容。这游戏也许只对孩子才有感染力,他们满足于从收集物种和特殊装饰中获得的快乐。袁勇曾这么想。后来他才发现,游戏中的许多玩家其实并非孩子。一开始他不太明白:日常生活已经够苦了——打工,赚钱,养家——何必要在游戏里再经历一次呢?尝试了几天之后他开始觉得,游戏中收集物种的过程确实让人快乐。无论如何,只要你一直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结果。如果没有耐心,至少还可以用钱解决问题。如果现实世界也能有这样的规则,那么生活就会轻松许多。这种可以通过时间和钱来解决问题的快乐袁勇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生活中处处都是难题,而他绞尽脑汁,只能在答卷上留下一片空白。

有好几次,袁勇想认命了。认命也是一种智慧,是放过自己,不要再和自己较劲。但要承认自己有些天赋却又不多不是一件易事。当初离婚时母亲就劝他要考虑清楚。孩子还那么小,你要为孩子多考虑。那时候袁勇正处在头痛边缘,离婚于他而言是自己争取的一份死刑特赦,他不可能轻易收回。更何况那时候他认为自己无法创作的根源就在于小橘子。你不要逼我恨她,袁勇对母亲说,现在这种局面都是她造成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谁都知道无能为力了。但他知道,母亲也知道,这一切与小橘子无关。他只是不能接受不完美的自己。将不完美归结于外因,要比承认自己无能更轻松些。他究竟太要强了。

“好玩吗?”袁勇说。

“嗯。”

“你在玩什么?”他故意问道。

“摩尔庄园。”

小橘子说着,将Ipad伸过来。袁勇假装快速地瞥了一眼,把目光收回去,正对着前方,“这个是怎么玩儿的?”

前几天趁小橘子进浴室洗澡的时候,袁勇偷偷打开了她的Ipad,确定了小橘子所在的游戏区,也确定了她在游戏中的昵称。回到房里,他给小橘子发了好友申请,静静等着隔壁房间里的动静。十多分钟后,他听见小橘子从浴室里踢踢踏踏地走出来,进了房间,关上门。于是,他打开游戏页面频繁刷新。约莫过了一刻钟,袁勇发现,“肉多多”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他斟酌了一会儿,然后在对话框里打下几个字:“你好,我叫小橘子。”小橘子很快回复道,我也叫小橘子,好巧啊。他说,真的好巧啊。袁勇思索着接下来还要继续和她说些什么,但小橘子没有再回复。

“爸爸也能玩这个吗?”他问小橘子。

“当然啦,你还可以加好友,找邻居。”

“那我可以做你的邻居吗?”他试探性地问。

“我已经有邻居了。”小橘子低声说。

接下来有一段路程他们都没怎么说话。袁勇后悔自己不该问小橘子这个问题。他太操之过急了。这种急迫,就像是面对一门不能挂科的考试,你从未听过,却妄想获得高分。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一个从不在她生活中在场的爸爸意味着什么?可能只是个符号。如果她在一个有爱的家庭中长大,缺失的父亲可能连一个符号都不如。要想和一个孩子变得亲近本身就需要时间。他们才住了四天,而且还没怎么说过话。早几年,他觉得独来独往是件乐事。这几年,一些固定的联系,比如小橘子,开始让袁勇觉得十分有必要。老实说,退出圈子、远离大众视野的日子并不好过,至少不像袁勇当初预想的那样轻松。他想到古时候不少急流勇退的文人,也向往那种无人问津的生活。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太世俗了。这几年业界新人如同汹涌海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袁勇尝试着看待这些,又没办法克服自己对可能被遗忘而产生的焦虑。但他早就应该明白,在他这行,佼佼者如回溯的鲑鱼,一个浪头打过,那些没有能够跃过逆流的人,就只能淹没在时间之中。

再看看身边,父亲母亲不需要他。对于他们来说,袁勇是个不争气的儿子,他们把他养废了,况且他们都有金额不少的退休金,也从不指望他。杨燕自然不会需要他。小橘子也不会。她有妈妈,有爷爷奶奶,一年见不了几次的爸爸反倒像例行公事:跟这个有点熟悉又不太熟悉的男人出去,他会带她去游乐场,买好吃的,虽然是应酬,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从这个角度去想,一周一次的见面更像是杨燕在帮他。给他一个机会,让他重新和这个孩子保持某种联系,像是未卜先知似的。

汽车穿过隧道时,小橘子端在膝上的Ipad发出荧白的光,将她脸的轮廓照得越发地清晰、分明。一条隧道开到尽头,他们就会经过宣城的高新开发区。小橘子出生的前一年,这里才刚刚开始动工开发。早先杨燕从政府部门的朋友那里得到消息,荒地要做开发区,未来政府也会搬迁到此,接下来就是医院、学校,如果手里有闲钱的话,就把房子买了吧。当时杨燕看中了靠近河边的一套楼盘,小区仅仅一栋,价格也还算便宜,仅要四千元一平方米。有一次吃过晚饭,她拉着袁勇去看房子。那时候小区刚刚封顶,周围还是一片荒凉。路边已经开始种植行道树,但每棵树都很瘦弱,看起来像营养不良的小孩。通往小区的那条路上几乎看不到人,灯光也很黯淡。他和杨燕走在那条路上,能清楚地听到虫鸣和蛙叫。在这里买房真的行吗?杨燕的眼睛里反射着灯光的影子,亮闪闪的,让她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格外灵动。她说,肯定行,这里有小学,有初中,还有高中,以后宝宝上学肯定没问题。

几年过去,小橘子六歲了,开发区已经变成了宣城一个新的中心。一切都像杨燕说的那样,学校建起来了,政府搬过来了,还有医院、商场,和宣城一直以来的市中心有得一比。这几年袁勇每次开车从这里经过,都会发现新的变化,仿佛是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暗暗操作着这一切。树木越来越多,楼盘如草一般迅速生长。如果天气还好,他就会放慢车速,打开车窗,让带着河岸湿气的空气涌进车厢。有时他也会注意那些还未曾被填满的空地,想象着自己就是那只无形之手,想象自己将要在那些空地上填上些什么。如果过一段时间建筑真如他所料一般建了起来,他会感觉到一种由衷的、孩子般的快乐。

生活如果退回到还和杨燕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好些?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副驾驶座,音乐声依然在响,而小橘子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

已经两天了,小橘子还是没有开口和他说话。小橘子的房间关着门,她在里头上了锁。每天早上袁勇会把早餐做好放在桌子上,小橘子会自己出来吃,吃饱之后把盘子洗好放在沥水架上。剩下的时间里,除了她偶尔走出房间倒水、上厕所、吃东西,袁勇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也不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昨天午觉起来后袁勇在饭桌上发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需要一根跳绳,谢谢!她之所以会这么做,是笃定袁勇一定会买给她。而他真的不会拒绝。袁勇看了看,把纸条揉成一团攥在手里。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胸口仍有一口气堵在那儿,于是,他恶狠狠地把纸条塞进嘴里吞了。喉咙被纸团刺得火辣辣的感觉让他觉得松快了些。叫小橘子吃晚饭前,袁勇把跳绳放在了饭桌上。等他再次从房里出来的时候,跳绳已经不见了。

三天前,小橘子的学校上报了一例病例,整个学校关闭消杀,学生全都改为在家上网课。这让日子又难熬了些。如果能上学,小橘子至少有八小时不在家——中午她在学校附近的午托班里吃饭睡觉,现在则变成了二十四小时。如果两人没有干那么一仗,日子应该好过些。摩尔庄园是个突破口。实在无话可说,袁勇至少可以和小橘子聊聊游戏,试着向她“请教”,而孩子通常又乐为人师。可就因为这么一仗,他和小橘子本来已有进展的关系重新归零。小橘子现在的沉默要比她刚到家时的那种沉默更令人窒息。

其实事情很简单。那天是周末,小橘子有舞蹈课,袁勇在职业技术学院也有个讲座。舞蹈课两点半开始,讲座是两点。职业技术学院离小橘子的舞蹈课教室有二十多公里的距离,满打满算,开车需要三十分钟。从家里去舞蹈教室,也得预留出来半小时。还得有半小时的准备时间:换衣服,梳头——舞蹈班要求女孩子梳统一的丸子头,袁勇花了两个晚上才学会。为此,他不得不一点钟就把小橘子从床上拉起来。因为没睡醒,小橘子的脑袋总是耷拉着,袁勇拉着她的头发,她一低头,他手一松,头发就散了。时间不赶趟,袁勇只好凑合着给她绾了一把,凑合着给她扎上了。小橘子嫌他梳得难看,用手在头上扯来扯去,上了车也像跳泥鳅似的不老实。小橘子,你能不能安静点儿?袁勇尽可能压着烦躁的情绪。到了舞蹈教室,他把小橘子推给老师,叮嘱她下了课等着自己来接。他原以为讲座两小时就能结束,但没想到那天学生们异常热烈,讲座一直持续了三个小时。等袁勇回到舞蹈班的时候,小橘子那一班的学生已经走净了。

袁勇打小橘子的电话手表,没人接。后来他跑到办公室里去找老师。老师说小橘子和一个同学的妈妈走了。

我是她爸爸,我没来你们怎么能让她和别人走呢?袁勇几乎是喊出来的。

老师看起来倒是很冷静,橘子爸爸,你别紧张。橘子妈妈和那个小朋友的妈妈是认识的,我们也有她的电话,您可以打电话和她联系。

袁勇拿到号码后立刻联系了对方,到了那儿才知道那天是那个小朋友的生日。“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孩子过生日。”袁勇进了门之后对对方说,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明白,这无疑在告诉对方,他对自己的孩子一无所知。

孩子的妈妈告诉他没关系,他们正在切蛋糕。他绕过孩子妈妈朝后看去。客厅里围坐着一圈孩子,孩子们的周围零散地摆放着各种颜色的气球。吃完蛋糕再走吧,对方说,小橘子很喜欢吃蛋糕的。他觉得这句话刺耳,拒绝了。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又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小橘子坐在靠里的位置,这意味着要走近她,他不得不涉过这片气球之海。地上的那些气球不时地碰着他的脚,很快又被弹开。过度充气的气球发出砰砰的响声,随时都要爆炸似的。快走到小橘子跟前的时候,一个红色气球突然炸开了。有个孩子突然叫了一声,然后捂住了耳朵。

他走到小橘子跟前,俯下身来对她说,小橘子,我们该回家了。

小橘子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房间里都是孩子,只有他和那个妈妈是大人。孩子们听見他叫小橘子,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袁勇身上。那些纯真又困惑的目光刺痛了袁勇。也许他应该让孩子把蛋糕吃完,但那些目光让他难以忍受。小橘子继续吃着蛋糕,仿佛袁勇是团空气。他只好把声音提高了些,重复了一遍:“小橘子,该回家了。”

小橘子没动,他也不动。在那群坐着的孩子当中,袁勇突兀地杵着。后来是那个孩子的妈妈走过来,小橘子,今天先跟爸爸回去吧,改天再来我们家玩好吗?

小橘子看了看她,终于把蛋糕放下了。袁勇去拉她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手里,但她不管不顾地扭来扭去。袁勇下意识地将小橘子的手攥得更紧了。那个孩子的妈妈紧跟在他们身后,好几次欲言又止。袁勇躲着她的目光,几乎是拽着将小橘子拉出了同学的家。他听见那个妈妈在他身后喊,小橘子,糖果还没有拿。他无心理会,一把将小橘子推进了电梯。

到了停车场,袁勇把小橘子的书包扔在后座,然后把她塞进副驾驶座。她显然不高兴,把气都写在脸上,胸口起起伏伏的。袁勇帮小橘子系好安全带,发动了汽车。

“小橘子,爸爸是不是说了要等我?”

小橘子不吭声。

“你为什么不等爸爸?”

小橘子不答,将头扭向一侧,看向窗外。有那么一瞬,袁勇觉得小橘子的眼睛里有一种轻蔑和不屑混杂在一起的神色。他莫名有些窝火。“爸爸跟你说话,你应该看着爸爸。妈妈没有教过你吗?”

“你算什么爸爸。”她嘟囔着。

“你说什么?”袁勇拽了一把小橘子的肩膀。

她甩开了,“你来晚了。”她又提高了声音,“你迟到了!”

“爸爸迟到了,爸爸可以跟你说对不起,但爸爸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又怎么样?”

“……有原因的话,你是个成熟的大孩子了,成熟的孩子应该接受别人真心道歉,不要让道歉的人心里不好受。”

“你够成熟了吧?”

“什么?”

“成熟有什么了不起,你够成熟了吧,还不是过成这样?”

袁勇愣住了。他想追问小橘子“这个样子”究竟是什么样,但还是噎住了。小橘子知道她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至少她知道不是一句好话。杨燕是不会在孩子面前说这些的。可能是他爸妈——在袁勇父母眼中,在大部分人眼中,他的生活就是一坨屎。毫无规律的作息,不稳定的收入。最糟糕的是他过着这样的生活却还要声称自己是个艺术家。每天一觉睡到中午,下午对着空白的画纸发几个小时呆,到了晚上再去酒吧。每天他都会痛恨自己浪费了一整天的时间,但他第二天还是会继续。艺术家。狗屁的艺术家。他只不过是用这个称号来让自己心里觉得好受些罢了。人不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活过来的吗?谴责自己只会让无味的生活更加难熬。这么多年过去他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但道理终究是道理,人们总是一边了解它又一边无视它,这就是所谓的人生。

话已经说尽了。虽然小橘子不知道她说的话究竟代表了什么,但从她的话里传达出来的那种对袁勇的鄙夷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开车回家的路上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小橘子没有像先前那样打开Ipad,而是始终看着窗外。袁勇无法明白这个曾经属于他身体某一部分的孩子究竟想的是什么。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或许不能这么说。毕竟他不是女人,没有子宫可以容纳一个生命九个月。他的作用只在一瞬间就结束了。他和小橘子的感情也像这个瞬间一样脆弱短暂。没有脐带的连接,他们两人之间天生就有一道鸿沟。这道鸿沟跟随着他的离去变得越来越大,他明知如此,却希望一下子就能接连断点,妄图希望小橘子能像接受一个新游戏一样接受他。

回到家,小橘子很快就进了房间。他本想跟過去,但随即听到小橘子在里面啪嗒一声上了锁。这样也好,总比顶着小橘子那种审判似的目光要强。房间里有水有零食,都是小橘子刚来那天袁勇去买的,就算她一时半会儿不愿出来,也不会饿着。小橘子对自己的抗拒态度不是今天才有的,这他知道,但他不知道自己在一个六岁孩子的眼中是这样的。他觉得憋闷,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走回房间里时,袁勇的手上多了烟和酒。小橘子刚来那几天,他本暗暗下决心在她回到杨燕那之前绝不再碰烟酒。现在呢?管他的。

烟草和酒精同时进入身体,脑子里的想法也就越来越多。袁勇给杨燕打电话,没打通。再打,还是不通。也许现在和她通电话的就是小橘子。小橘子在告他的状。为什么要让我跟这种人在一起?他根本不配做我爸爸。想象的场景从袁勇眼前跳格似的播放着,仿佛杨燕和小橘子就在不远的地方,而他正在偷窥她们的对话。想想是挺委屈的,要跟一个空有“爸爸”名号的人一起度过许多天,况且她根本不需要他。

酒精的作用渐渐上来,袁勇感觉头在发烧。太阳穴膨胀起来,脑子被撑得像个快要破掉了的气球。他再次拨了杨燕的号码,依然是忙音。已经十多分钟了,她们还没说够吗?他真有那么糟糕,居然能让她们抓住一件事情说个不停吗?袁勇突然有些恼火,他只是迟到了,况且他本来就觉得很抱歉。为什么要把他的一次迟到和他的人生联系起来,然后又彻底否定掉它们?他所做的真的就那么不可饶恕吗?袁勇的脑子里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噌地一下,脑子突然烧热了。他站了起来,快步向小橘子的房间走过去。他在房门口站定,敲了敲门。没有人应。袁勇将耳朵贴在门上。房间里嘤嘤嗡嗡,分明有人压低声音在说话。没错,她们就是在打电话。她们母女俩通过电话线在议论对同一个男人的不满。母女真好啊,即使脐带脱落,孩子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她们也能靠着身体的情分牢牢站在统一战线。只有袁勇是外人。小橘子之所以这么客气,无非是因为她把他当作一个外人看待,他是一个有着“爸爸”名号的外人。一口气冲上了头顶,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尖叫了。小橘子,把门打开。袁勇喊。他听见说话声大了些,但是没有脚步动起来的声音。一股酒精裹着胃里还未完全消化的食物涌了上来,他咽了下去,喉头留下又酸又辣的味道。这味道冲进了鼻子,然后又涌进了他的脑子里。袁勇一拳捶在门上,大声喊,小橘子,把门打开!把门打开!

门开了。小橘子把身子藏在门后,只露出小半个脑袋。她站在门后的阴影里。从她的神情能看得出来,她害怕他。袁勇向她走过去,他的影子也渐渐覆盖了她的脸。门开得更大了些,小橘子还在后退。她将身体缩在门后,袁勇几乎要看不见她了。他伸手过去,将小橘子从门后拉了出来,用两手按住她的肩膀好使她被固定在自己面前。小橘子大叫了一声,使劲扭动着身子,但被袁勇按住了。刚才爸爸叫你,你听见了吗?小橘子没回答。她还在扭。你为什么不应人?为什么不回答我?他按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你要给我一个说法。有一个声音在袁勇脑袋里喊。为什么?小橘子尖叫起来。一个六岁小女孩的声音,像生锈的刀划在磨刀石上一样辣人。她用脚踢他,两只手使劲推着袁勇,将袁勇拱出门去。六岁小女孩的力气怎么能这么大。就算再大,能大过他一个男人吗?你告诉我,为什么?突然,他的膝盖上挨了狠狠的一脚。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捂住痛处,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嘭的一声响,门再次关上了。

他听见小橘子在号啕。哭声让袁勇回过神来,彻底泄了气。他走回到房里,几个未开的啤酒罐子还横在地上,他抓起来一饮而尽。气泡产生的化学反应把他呛出了眼泪。这时候他开始发觉小腿在隐隐作痛。他掀开裤脚,发现刚才被小橘子踢过的地方已经开始有浅浅的淤青。他突然想起来,小橘子还在襁褓的时候,袁勇抱着她,她也是这样一直拳打脚踢。他抱着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然后轻轻地左右摇晃;又把她放回床上,用玩具哄她,检查她的尿不湿。她仍然在哭,哭得喘不过气来。袁勇只得再次将她从床上抱起来。她在他怀里像只泥鳅。袁勇怕小橘子从他怀里掉出去,只得用双手紧紧箍住她。他抱得越紧,小橘子哭得越厉害,手舞足蹈地打他。后来杨燕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她一接过小橘子,小橘子就不扭了。她给小橘子换了一件衣服,小橘子就不哭了。杨燕把小橘子放回到袁勇怀里,她不多久就睡着了。杨燕说,她只是太热了。

没人教过他怎样去做父亲,但也没人教杨燕怎样去做一个母亲。那时他有多惊讶于杨燕的熟练,现在他就有多憎恨自己的愚蠢。小橘子还和那时候一样讨厌他,只要在他身边就会暴躁,会拳打脚踢。但这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他心里没数,怪他自以为是地认为,断开了六年的情感会像电线一样,经过焊接就可以重新沟通。

十多分钟后,杨燕的电话终于打了进来。怎么了,刚才打那么多次电话?袁勇说,你怎么打电话打了这么久?杨燕的声音有些困惑,医院打来的,怎么了?袁勇突然觉得委屈。他的心飘浮在半空中,微微发颤。有好一阵子,他没有说话。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吗?杨燕的声音轻轻地从那边传过来。是我……我做了件错事。

他把事情和杨燕说了一遍,等着杨燕把他臭骂一通。但杨燕似乎很冷静。说别太着急,她只是个孩子。等会我给她打个电话。杨燕的冷静让袁勇心慌,仿佛她一早认定某些事情迟早会发生,现在不过是验证了她的猜测。袁勇说,我不是故意的。杨燕说,没关系。我不是故意的。杨燕说,我知道,没关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冲着电话喊道。杨燕的声音像过往的任何一个时刻一样平静,我知道,真的,你也别太着急。她还只是个孩子。

他在客厅里不安地坐了十几分钟,一直到杨燕重新发来消息,没事了。真的吗?他看着手机屏幕,心里仍然忐忑。他挪步到小橘子房间的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敲了门。小橘子把门开了。她哭过了,眼睛红通通的,头上的刘海因为出汗而结成一缕一缕的。他颤抖着心蹲下来,使自己和小橘子保持在同一高度。他本想用手去扶住她的胳膊,后来又放弃了。小橘子还没有完全从哭泣中恢复过来,肩膀一抽一抽的。他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的。袁勇低下头,说,小橘子,对不起,今天是爸爸不好。小橘子吸了吸鼻子,说,没关系。他不敢看她。他的眼睛酸了,只得重复着,对不起,是爸爸不好。小橘子说,没关系,没关系。

他不知道杨燕在电话里和小橘子究竟说了什么。当天晚上小橘子口头上原谅了他,但她很明显仍在抗拒袁勇。她终究是个孩子,不会像杨燕那样,将所有情绪都守在心里。现在她不和袁勇说话,只通过纸条和袁勇沟通。不,不是沟通,她不过是用纸条来表达她的要求。要求不是沟通。杨燕说和小孩子沟通不能急于求成。孩子就像树林中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小鹿,你就算再喜欢它,也不能冒昧地冲上前去。你需要做的是等待。等它熟悉你,再等它慢慢靠近你。

闹了这么一出,袁勇和杨燕通话的次数多了起来。算下来,离婚几年他们打过的电话加起来似乎都没有这几天多。他有些惭愧。过去对于小橘子,袁勇在电话里关心的内容总是浮于表面,比如最近过得怎么样,小橘子有没有长高之类的。其实杨燕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他也没有真的听到脑子里去。没错,他是小橘子的父亲,但他始终没有那种真实的做父亲的感受。小橘子的存在就像一只小猫小狗,他花钱供她生活,但从未在她身上感觉到那种不可割裂的联系。

现在再来关心孩子,好像有点恬不知耻。至少袁勇自己觉得有些尴尬。小橘子喜欢什么颜色、什么动物什么植物,他像个听话的学生一样一一记在本子上。电话总是打得很长,长得他常常担心楊燕会不耐烦。杨燕说,也不必求成于一两天,感情总是要慢慢培养的。袁勇说,再慢一点,我觉得就没有机会和这孩子亲近了。杨燕说,那倒也不会,你们只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相处,还没有了解对方。袁勇说,如果小橘子了解我,她还会喜欢我吗?杨燕没有说话,在电话那头淡淡地笑了两声。我不知道,杨燕说。真是死亡之问。袁勇自己也笑了起来。或许眼下要做的并不是让小橘子喜欢上他,而是至少不抗拒他。喜不喜欢这种事,要等到小橘子再大一点再作决定。

从父女两人开始冷战(虽然是单方面的)的那天开始,袁勇就千方百计地想要讨好小橘子,引起她的注意。上一次这么费力讨好他人是什么时候?也许在懵懂接触爱情的时候有过,也可能从来没有。当初他和杨燕在一起没费什么力气,有些事情,完全不需要花费什么心血的话,就会让人变得膨胀。和杨燕离婚后,她没有表示出对他的半点依赖,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袁勇总是觉得失落。这种失落不是源自自尊心,而是一种更深的孤独。不被需要的孤独。他偶尔会想,在某些特定的、可能需要男人的时刻,比如修马桶、换桶装水、换灯泡之类的,杨燕是否片刻地想过他?但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几年过去,杨燕没有主动向他要过抚养费,仿佛在向他传达一个信号:我一个人也可以把孩子带好,抚养费这种事,全凭你自己良心。所以袁勇总是每月一号就把钱早早打去,好像只有这样,才证明他对她们还算有一点价值。

到了这个年纪,不应该再去用别的方式来确认自己的意义和价值。想来可悲,这几年,他越发地认识到这个世界没有谁真正离了谁不行。杨燕不需要他,小橘子不需要他,父母不需要他,就连他自以为还算个人物的业界也不需要他——新人们不断地进入业界,他们从来不缺少天才和话题。过往那些举足轻重的感觉更像是错觉或幻梦。在接连失落的瞬间,袁勇终于想明白,当初进入这一行不是因为热爱,也与秩序无关,他想要的只是那种被环绕的感觉,在某个行业、某个地方、某个时刻,他希望自己是不可或缺的。然而这恰恰证明,他只是沧海中的渺小一粟,最需要找到依托对象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没有沟通,袁勇只能通过这个游戏窥视小橘子的生活。“肉多多”是只勤劳又规律的鼹鼠,每天早晨,它会将牛羊鸡鸭从棚子里放出来在田地上自由活动,然后在固定的时间播种、收割。晚上它会在不同的地方钓一会儿鱼,再回到自己的蘑菇屋里睡觉。统计下来,每天小橘子待在庄园的时间总共不过一小时,时间固定,只短不长。这种自律自然是得益于杨燕。这样也好。如果小橘子像他,也许会过上另一种生活,但哪种生活更好,袁勇也说不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生活称得上好吗?他自以为高级的生活难道真的就接近了生命的真谛吗?

昨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杨燕,话说到最末,他才像是终于想起了似的问她,你有没有恨过我?杨燕说有过一阵,过了就没了。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可以理解。袁勇又问,小橘子会不会恨我?杨燕说,说不上,她知道你是她的爸爸,但她不知道爸爸究竟意味着什么。

放下电话,袁勇咂摸了很久。小橘子不知道爸爸意味着什么,对应的,袁勇也不知道女儿究竟是什么。时间一瞬而过。小橘子出生的时候他已经过了三十岁。按道理说,三十多岁是最适合养儿育女的时间,二十多岁太年轻,心不在育儿之上,过了三十岁,工作稳定,也有了做父母的心理条件。但从来没有人教他如何去做一个父亲。说来奇妙,育儿这种事,没有人教引却又要求人天生就能学会。动物只需要教会子女生存技能就是满分,但人类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没人知道你所做出的一步是否是对的,育儿这道开放题,没有完全的正确答案。

杨燕说,你可以邀请小橘子到你的庄园里来看看,从做她的朋友开始了解她。小橘子理想的庄园是什么样子的?袁勇不知道。他只能尽可能地利用自己全部的想象。她像是一门崭新的教材,而袁勇必须在几天之内掌握全部重点。这门他逃避了多年的课程他必须要补考成功。他在服务器上随机挑选女性鼹鼠的账号添加好友,然后跟随着它们参观庄园。虽然系统提供给用户的建筑摆设都差不多,但每个人设计起来还是会有很大差异。就像数字的排列组合,充满无数种奇妙的可能性。

有可能的话,袁勇更想让小橘子看看他房间里的那座庄园。其实在建造之初他并没有什么计划,只是想到什么,就往里头填充什么。他喜欢村庄、树屋、动物、大片的草地,于是,他就去网上搜索相应的乐高回来将它们组装上。渐渐地,他组装出一个小小的农场。那是一片黄绿相间的田野。田野一侧有一个带风车的房子,另一侧有一间树屋,树屋下拴着一条小狗。还有其他的一些动物,没有人。农场渐渐成形之后,有时袁勇会躺在房间的地上,看着已经建造好的部分,想象自己身在其中。耳边风声飘摇,成片的麦浪发出簌簌响声。屋顶上的风车随风转动,小狗偶尔吠叫。他的思绪就这么跟随着风穿过树屋,穿过房子,穿过田野,飞到田野的另一头去。

他想起来小橘子还小的时候,有一次他和杨燕带她去郊游。那天天气太热,车子又开了太久,无论是开车的还是坐车的全都疲倦了。到了目的地时已几近傍晚。气温开始下降,夜幕逐渐低垂。他们在一家农家乐吃了晚饭。那个农家小院里种满了各种蔬菜。在燈光下,小橘子摇摇晃晃地在那些豆角架子和黄瓜架子之间穿梭,一只小狗跟着她跑。夜色中虫鸣四起。他们和老板一家一起坐在院子里。老板端来西瓜,他们围坐在桌子前,杨燕拿着花露水喷在小橘子身上,用扇子不停驱赶蚊子。对面几座山淹没在夜色中,在天空中留下几个颜色更深的轮廓。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在远处放了焰火。很粗糙单调的那种,但是火光将农家小院照亮的那一刻,他觉得一切疲劳都消失了。

小橘子住进来之后,他想象着把她带到了他建造的那个农场。他看见他们两人骑着大小两架自行车,一前一后地在田埂上驶过。小狗跟在他们身后,兴奋得汪汪大叫。他们驶了很远的路才停下来。他们将自行车停靠在田埂边上,然后在田埂上坐下来,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直坐到太阳逐渐落下山去。

彻底读懂小橘子这本书需要很长时间,就如同在想象和现实中,他都需要走很长一段路。

要在游戏里建造一个迷人的庄园,最重要的是与众不同。这意味着,玩家必须拥有许多奇特的建筑和装饰。袁勇注册的时间不长,即使他已经将每天的大多数时间花在这里,也无法像那些长期用户那样拥有齐全的建筑和物种。不过会员能解决一部分问题。袁勇购买了会员,充了不少钱,主要是为了购买高级渔网,这样他就可以获得传说级物种白白鲸、鲨鱼和河童。可以用钱买到的,基本上都不是问题。时间也不是问题,反正他现在有的是时间。在等小橘子上舞蹈班的间歇,他拿着Ipad不断地在雪山的鱼池里钓鱼。过程很机械的,按屏幕操纵鼹鼠投掷鱼饵,等待鱼出现在水花里,再次点击屏幕,鱼上钩。他上网查过攻略(只是试试看,他没想到真的有),白白鲸需要在晴朗的白天,鲨鱼在夜晚的浆果丛林出现,河童就算在自家池塘,雨天也可以钓到。攻略上总结了钓中率高的服务器和位置,也有人说需要根据水花的大小进行判断。袁勇不知道游戏背后的机制究竟是什么,大约只是随机率,但他有时间一个一个去试。白白鲸他已经有了两条,兑换成了两个气球,摆放在庄园那幢蘑菇屋的门口。雨天不易碰到,但今天他等来了。他还差河童和鲨鱼。最迟在今天晚上,他就可以将三种传说物种全部集齐。

下午舞蹈班下课的时候,小橘子还是一样,出来得磨磨蹭蹭,仿佛很留恋那里。她看见袁勇,眼皮翻了翻,没说话。袁勇去拉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他牵着小橘子去停车场开车。停车场温度偏低,小橘子打了个喷嚏。他抽出纸巾递给小橘子,她很自然地伸手接了。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一句话。他知道小橘子还在闹别扭。发动汽车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刚才拿纸巾的时候,小橘子没有跟自己说谢谢。她没向自己表示客气,而是在向他冷战示威。这是否说明他们的关系有了进展?这也算一种突破,还是说他太乐观了?

晚上回到家袁勇亲自下了厨,给小橘子做了土豆沙拉和煎牛排。牛排是超市买的速冻牛排,无需腌制,上火煎熟即可。土豆沙拉则是按杨燕说的做法,土豆不要煮到绵软,速冻的豌豆、玉米、胡萝卜下水焯熟,和煮熟的土豆一起放置到凉透。然后切火腿丁、放沙拉酱搅拌。这些年袁勇一个人在工作室住,基本上不在自家开火。一不留神,土豆就煮多了,沙拉酱也放多了,堆在土豆上像是一层厚厚的结块猪油。不要说小橘子,他自己看着也没有胃口。小橘子吃了两口不吃了,袁勇自己端着沙拉碗吃掉大半,土豆噎在胸口,袁勇不停打嗝。洗碗时他看着小橘子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土豆沙拉,有些丧气。也许他该像杨燕说的那样,没必要在不擅长的事情上为难自己。

回头想想,他不擅长的事情太多了。电话多次之后,袁勇终于向杨燕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选择和他结婚。在杨燕的追求者中,比他条件好的大有人在。还没离婚的时候他也问过杨燕这个问题,杨燕的回答都不太正经,长得帅,有钱,有才华。他隐约感觉原因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个,但也没有追问。在他的坚持追问下,杨燕沉默许久,终于告诉他,他的生活满足了她对另一种生活的想象。她从小循规蹈矩,有许多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而袁勇身上那种对什么似乎都不屑一顾的态度让她觉得激动。和袁勇结婚、又和他离婚杨燕父母都不同意,不同意结婚是不认可袁勇,不同意离婚是为了孩子。但杨燕最后都坚持了。这可能是她生活当中对父母最大的忤逆。杨燕说,所以我说,我不恨你,我能理解你。你觉得小橘子会理解我这种生活、试着接受我吗?杨燕说,我会试着让她不再重复我的生活。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有一天她肯定会理解。

像这段时间每一个傍晚一样,晚饭后小橘子和袁勇各自回房。现在还不是写作业的时间。袁勇登录游戏,小橘子并不在线。趁着空当,他在菜田的旁边又开辟了一块新地。袁勇计划在这块地上建造一个游乐场。游乐场将被一圈兔子形状的栏杆与菜田隔开,靠近菜地的一侧会有一个滑梯。滑梯对面会有一个河童鱼池。鱼池一侧将有一个鲨鱼灯柱,滑梯、河童还有一些基本的装饰都已经就绪,现在他只差鲨鱼了。这是他今晚的任务。菜地里的作物都已经成熟了,袁勇没有采摘,这样在小橘子来庄园的时候就可以看到许多他种的新物种。他操纵“小橘子”骑上兔子车,进入浆果森林。森林中萤火闪烁,许多穿着各异的鼹鼠挤在河边钓鱼。他在木桥上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抛下鱼线。很快鱼进入圆圈,可以收网了。袁勇点击屏幕拉扯鱼线,上来的不是鲨鱼。他切换鱼饵,再次抛下鱼线,仍然没有成功。他将鱼饵换成渔网,撒网几次之后,鲨鱼上钩了。袁勇回到中央广场兑换了鲨鱼鱼缸,重新回到家园。

夜晚的音乐要比白天缓慢宁静些。作物已经全部成熟,袁勇早上放出来的鸡鸭牛羊也没有赶进畜棚。他操纵着界面,使“小橘子”走到游乐场上。“小橘子”将鲨鱼缸摆在了秋千架附近。这是个完美的游乐场,拥有了几乎所有小橘子想要有却没有得到的东西。也许还缺少点什么,袁勇不知道。或许缺少的,可以在未来重新补上。

他切出游戏界面去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再回到游戏的好友栏里,他看到“肉多多”上线了。他点击进入“肉多多”的家园。顺着挂满紫藤的一条花廊走下去,有一个小小的喷泉。喷泉右侧并列排着菜地、兽棚和鸡舍。右侧是池塘。池塘岸边摆放了太阳伞和跷跷板,整体被装饰成热带风格。“肉多多”正坐在池塘边钓鱼。他向“肉多多”走过去,站在它身边,静静地看着。“肉多多”一次又一次抛收鱼线,玩得不亦乐乎。过了一会儿,它似乎注意到了他。“肉多多”站了起来,转向他,向他做了个跳舞的表情。他回了她同样的表情。“肉多多”向前走去,“小橘子”也跟着它向前走去。“肉多多”跳进池塘开始游泳,“小橘子”也跟着跳了进去,像是它的尾巴。过了一会儿,“肉多多”上岸了。小橘子用对话框发来消息,你为什么老跟着我?袁勇说,我想邀请你来我的庄园。你的庄园有什么好玩的?袁勇回说,我家有白白鲸,有鲨鱼,有河童。小橘子说,真的吗?那我去看看。

袁勇没有等“肉多多”进入自己的庄园。他切出画面,站起身来。身为父亲,他应该首先做些什么。几年前离开的时候,他从未想过如今会有这样的一个时刻。隔壁是他的女儿,而他像一个羞怯踌躇的求爱者一样,不知道如何走出第一步。但此刻,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地填满他的屋子,同时也在填满他,让他觉得有人在推着他,督促他走到小橘子那里去。

他起身走出房门,走到小橘子房前,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他,但他发现门没有锁。袁勇叫了小橘子一声,打开门走了进去。房间的顶灯散着橘红色的灯光。小橘子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面,听见响动,回头看了看他。显然,她没料到袁勇会进来。

“……爸爸。”

“你在干什么呢?”袁勇在她身后的床边坐下。

小橘子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她最后还是从桌子上拿起Ipad递了过来。“我在玩摩尔庄园”,小橘子说,“有个朋友邀请我去她家里看看。她也叫‘小橘子。”

“……是吗?我可以看看吗?”

小橘子把椅子挪了挪,这样她和袁勇就靠得更近了些。他们一高一低,袁勇的下巴快要碰到小橘子的额头了。她的头发里散发着好闻的桃子洗发露的味道。平板电脑发出来的白光映照着她的脸,让她的两颊越发白得透明。他看见小橘子操纵着那只叫作“肉多多”的鼹鼠走进了他的庄园。先走到菜地,为菜地浇了水,然后来到游乐场。她走到白鲸气球前面,屏幕上方立刻出现了一个指甲大小的圆形标志。小橘子点了一下,屏幕里的白鲸气球就跟着上下跳动起来。“真的有白鲸!”她高兴地回过头来对袁勇说。

袁勇看到了小橘子的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看到小橘子透着青的眼白和棕黑色的瞳仁。他想起小橘子刚出生几天时,她的眼睛虽然睁着,但总是浑浊无光。有灯光照在她脸上时,她总是皱起眉头。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她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亮得像新榨的橄榄油一样新鲜。这样的目光天生地带了一股审判的味道,让袁勇不敢长时间对视。

袁勇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小橘子的头发,她没有躲开。她的头发很软,软得仍像是胎毛一样。他想起杨燕生产那天,他坐在手术室门口等待结果。手术开始的指示灯只亮了十几分钟就熄灭了,留在屏幕上的几个字是“正在唤醒”。几分钟后,一个医生抱着包被走出来。他跑过去,看见刚出生的小橘子。她闭着眼睛,脸上的胎脂还没有完全擦净。他想伸手去抱,但护士似乎没有把小橘子交给他的意思。还要去新生儿科观察几天,护士说,你去办手续吧。就这样,小橘子只在手术室门口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被护士抱走了。袁勇再见到她已是七天之后了。他看见医生将小橘子从病房里抱出来,放在暖台上,给她对手牌,穿衣服,然后交到袁勇手里。七天的时间,她似乎长大了。长得和在手术室门口看到的时候不一样了。她又熟悉又陌生。那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時间在隐秘地流走,小橘子越走越快,而他始终停留在原地不动。原地不动保持舒适,向前走才需要勇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小橘子,爸爸也有一个庄园,你想看吗?”

“爸爸也玩摩尔庄园吗?”

“不,我想给你看一个真正的庄园。”

“真正的庄园?”

“对,真正的。你想看吗?”

“想!”

小橘子的眼睛闪闪发亮。袁勇站起身,去拉小橘子的手。小橘子也站起来。他握住那只温热柔软的小手。小橘子还是那样,用指尖轻轻捏住袁勇的手掌。袁勇攥紧了左手的拳头,随后又松开,然后再次攥紧,再松开。他身上的肌肉也跟着他的手收了又放,放了又收。他感觉自己放松了些。他拉着小橘子走出门,向他的房间走去。他拧开了把手。打开这扇门,小橘子会看到他在房间里搭建的那个巨大的庄园。他们将在庄园旁边坐下来,而他会告诉她,许多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么结束的,虽然还有许多事他到现在也未必真正明白。想要弄清这一切很难,就像抵达小橘子内心的那条路。但他会告诉她,眼下他已经准备好,并且将时刻准备着。

【徐小雅,1987年生于广西南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上海交通大学博士研究生。写小说与评论。作品散见于《钟山》《南方文坛》《当代文坛》《广西文学》《长江文艺》《青年文学》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出版有个人小说集《少女与泰坦尼克》《单纯》《伤心鹈鹕之歌》。】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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