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岁月

2023-05-16 07:06曲令敏
躬耕 2023年5期
关键词:云彩庄稼

曲令敏

云彩

风大水一样漫过田野,冲得高粱一溜顺儿往南倒,长长的叶子哗啦啦地摆,一人多深的高粱,弯得像是谁可满劲儿甩动的扎鞭竿儿。

眯起眼往天上看吧,不是东北角儿,就是西北角儿,成大朵的云彩喷涌上来,有的已经变黑了,有的半灰半白,眨眼工夫,大半个天空都被它们占满了。看着看着,半里多宽的雨带扫过来了,过了小常庄,到了孟庄,到了八里沟……“雨来了,快跑吧!”说话不及,白茫茫的雨烟压着谷子、豆子、芝麻、棉花,哗——过来了,头发和衣服全贴身上了。

三四月里的风,是光滑的缎子,落在身上,凉丝丝的洇人,把骨头缝里的燥热都赶出来了。这样的日子里,天也蓝得清甜,地也绿得嫩活,三三两两的云朵儿如羊群一样被风撩动,一群过去了,又有一群过来了,在蓝幽幽的天家草地啃草散步,安闲得如同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心思。

暑伏连天,最受小孩子们欢迎的,是那些支着下巴侧着身子半躺在空中的胖云朵子,还有捏捏咯吱响的棉花嫩云,还有大团大团慢吞吞半天不挪窝儿的懒云。无论翻红薯秧儿还是割草,人被太阳晒得红头老千似的,皮肤都焦了,能有片云彩遮遮太阳,那真是天大的美事。

有时候云彩从天边儿长起来,翻跟头打滚儿,眼看就要罩到头上了,雨脚儿一磨,又拐到几里外的牛家村马家寨去了。盼雨的人就会骂:俺咋得罪你了,眼看就要落地儿的雨又叫你刮跑了……

云彩在天空画画儿,那是夏末秋初的黄昏。湖水是鸭蛋青色,空阔到无极;山峰或立或卧,棱是棱,坡是坡,上面长着大大小小的树木,还有云雾缠绕;湖中七八条渔舟,渔人穿着灰色的袍子,有的撑篙,有的弯腰拉网,有的打着眼罩儿向远处张望。三五只帆船被浪头打歪,趄着身子的白帆,白中泛灰,看上去有点儿旧。再过去,还有鸟儿,还有岸,岸上还有地,地里还有庄稼,有路,有连绵不知处的村庄……

云彩是天上的庄稼,雨是庄稼掉下来的籽儿。

晨后雾

晨后雾是从河面上长出来的,清早还看不见,吃罢早饭,它抱着团儿,打着旋儿,升腾成一条随河回环的烟带子,慢慢扑闪开来,把太阳浸淹得只剩一个白点儿。待到前半晌儿,天地混沌一體,五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牛铃叮咚叮咚钝响,又湿又沉,牛儿呼哧呼哧,像是在撞一道很厚的墙。

水珠儿在庄稼叶儿上不住滴嗒嘀嗒,人的头发不一会儿就结满了白茫茫的露珠儿。走田间抄近路,就像过河,没走几步,衣裳就开始往下淋水。   太阳越升越高,半空的雾开始丝丝缕缕地搅扯、冲撞,一点儿一点儿澥开,聚积在岗洼,流连在树梢,随即风儿一摇,树们清朗起来,雾最终不情愿地淡去了。

村野从雾海里升起来,庄稼苗儿油亮,历历树木房舍,活脱是墨迹未干的山水画儿。一脉一脉的路径上,葛巴草支棱起千只万只耳朵,听孩子们趟露水,呱唧呱唧地跑,有母亲在大声喊:“小兔崽子啊,看把新鞋蹚湿了,屁股给你打烂!”

泉眼沟

刚下罢雨,小草芽儿便密密地出了一层,伙同一行行耙不下去的麦茬根儿,把刚出土的豆苗儿围住。整整一天,人们背着毒太阳,用锄对付它们。

汗流多了,话就少,田野里充塞着炎热的寂静。只有人群缓缓地移动着,一行又一行, 顽强地向野草开战。嚓嚓的草根断裂声,将大地和人的手、人的脚、人的心灵焊接成一体,在一张一合的呼吸里相互融合。

一大块地快要锄完了,人们实在累得慌,就跑去泉眼沟儿喝水,那是一条临河的沟,被蓑草和葛巴草覆盖着,有菊科的黄花蓝花,零星开放。脚一踏上那块湿漉漉的土地,沁凉和柔软一下子舒展了全身每一个毛孔。

沟底一汪沙泉,水花翻腾,像一大锅滚开的水,摸一摸凉得冰手,汩汩流响,是一串晶莹的白葡萄,又凉又解渴。咕嘟咕嘟喝一阵子,打住渴了,站起身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遥望着刚锄过的那一大片豆地,绿莹莹的豆苗儿,一行行排列在松软的田垄里,正使足劲儿畅饮着阳光和风。春秋就这样默默地交替,农人的日子就这样在汗水和劳作中打发,一锨一锄,泉涌不止。

界石

出了村向西南,就在老荒坡北头,靠着葛巴草路埂儿,有一块青色的界石,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立,也不知界定哪家哪户的田土宅院,反正我认识它的时候,它早已丧失了界石的意义。

不止一次,我在界石上楔过我的活络头挖镢儿,把包着蓝布条儿的木把儿在水里蘸蘸, 然后对着它哐哐一楔,又可以得心应手锛我的地了。

界石不高也不大,一圈儿围着老爷胡子似的杂草,露出地面只有半砖高,至今我还记得它板板正正的模样,楔一下,一个白印儿,等落过一场雨,连白印儿也没了。

它就立在那里,有三条大路在它身边连接,三条被铁轮车辗出来的黄土大路,爬岗过河,通向不知何村何店儿。大路以外是黄黄绿绿的庄稼,和那些有意无意的风雨阴晴,界石的天地真是清淡极了,辽远极了。

没有帆的河,多么枯燥,有芦荻,有柳树,那影子也寂寂,没有帆的时候,那河真是苍老了。

有一年冰封了河面,老二爷赶车进城,回来时太阳高了,冰开化儿,淹死了一头牛。有一年过土匪,把三个壮小伙子捆住手脚,扔在老鳖潭里,三个人游到三汊口,都没淹死。有一年爷爷的货船翻了,货物沉在水底儿,连老本都赔光了……

这条河,留下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息。这条河也不过是长江的一根胡须,热闹的时候也曾帆樯如林,下襄阳,过武汉,直抵上海。运盐,运火纸,运布匹百货,比马快。

有时候,船帆蜻蜓翅膀似的飘过来,男人拉纤,女人摇橹,小孩子被绳子拴着腰,系在锚墩上。男人女人,都穿天灰色补丁衣服,低矮的船舱里有卧房和伙房,孩子在船尾撒尿, 女人在船头打水做饭,这是一户水上漂流的人家。高高挂起的帆儿,灰白色,驮着风雨,也驮着阳光,神话一样在蓝天下悠然飘来,又飘远去,被风鼓起的帆影子与天上的灰云相混, 不一会儿,便分不清谁是谁了。

遇到旱天水枯,沙洲搁了船,就得停下“刨洪”,也就是把沙挖开。即使三九天,天再冷,男人们也会“扑通”一声跳下去,一桶一桶把沙提走,若是那沙久刨不开,村里人便会走去帮忙,用刷过桐油的芦席靠船的下游打一个坝,顷刻水涨船高,轻轻地就过去了。天晌午,将船湾在深水里,村人大碗盛来小米干饭,瓷盘子端来醋蒜薹,咸辣椒,款待船上人吃了,这才挥挥手,将一丝惜别之情,慢慢扯散在晴空绿水间。

西大岗

西大岗上有黄白草,有茅草,有葛花,有山楂果,还有后来种的洋槐树林子。西大岗又叫广华山,有个传说:几千年前,广华山是一片荒草湖泊,土地爷说,三天三夜长成山。玉皇听错了,误认为是三天三夜顶着天,就放一把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把一个新生成的莽莽大山烧得只剩山根儿,依旧数十里的模样,有崖有谷,有峰有岭,有怪石荒草,却只能残骸似的干缩在那里,高不过百多米。

西大岗的石头不论是立是卧,或是千层斜插,一色的褐红,像火的余烬,连土也是紫红色的,多年来雨水冲刷,积淤生成一冲一冲的良田,让人们种苞谷种豆,种麦种瓜果。村村寨寨,不是柿子园就是梨园,梨皮儿发黄时,压断枝子,拉张席去树下乘凉,一抬头,香梨子便打住了嘴唇儿。霜红的柿子像千万盏灯笼,长竹竿上插一根铁丝钩儿,钩下挂一只小布袋儿,村人叫它“咬子”,看中了那一颗,“咯叭”一声“咬”下来,用针扎个洞,一口气儿吸成空壳儿,那个甜哪,甜透了心肝肺。若拿了这霜柿子和面烙馍,又绵软又香甜又挡饿。

后来,人们在荒岗坡上种出大片大片的槐树林,也有几坡常青的松柏,西大岗这才有了山的气派。

责任编辑 杨艳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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