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陕会馆散记

宋长宽

一

中国的会馆是一类独特的建筑，兴起于明朝，鼎盛于清代，衰微于民国。是随着商业经济的发展，为客籍异乡人的聚会、经商而兴建的。身在异乡为异客，乡音乡情有馆舍，经商漂泊，难免有落难的时候，会馆便是慰藉的场所。

明清时期，河南省赊店古镇为水陆码头，九省通衢，商业繁茂，镇内人口达十三万众。全国有南九北七计十六省商人在此经商，各地会馆达十三处。古镇码头千帆竞扬，马帮铃响，白昼人来车往，入夜歌舞喧嚷。人世的繁华清平，让人觉得伸手可摘星星，低首可揽黄金，让这里的商人心有高志，一身都是慷慨。

各地在赊店古镇所建的会馆中，以山陕会馆最为规模宏大，气势若鹏在天。远远望去，琼楼缥缈，若一团云霓，欲升欲腾，欲去还返，又像是古时的女子翩然回眸，静静流水，端正有情。山陕会馆春秋楼碑记曰：“第见洛洛巩固，迴出霄汉，金碧辉煌，光映日星。试置身其上，凭眺宇内，皆在远瞻旷览中。而翘首南向，又若可俯视焉。巍巍乎登临岳之峻，初不知身向碧云也……”

山陕会馆坐落在古镇的中心，建于清乾隆二十一年，经嘉庆、道光、咸丰、同治、至光绪十八年竣工，历六帝一百三十六年。会馆坐北朝南，沿中轴线建筑有琉璃照壁、悬鉴楼、石牌坊、大拜殿、春秋楼。两侧陪建有木旗杆、铁旗杆、东西辕门、东西马厩、钟楼鼓楼、东西长廊、药王殿、马王殿、道房院等。走进山陕会馆，空阔的青石大院，灰砖黛瓦，木雕石雕，风铎铃响，着实让人目迷五色。

二

山陕会馆的石雕木雕艺术，我每观之都流连忘返，其刻工之精致与内容之丰沛无可比拟。又读李商隐“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诗句，这“华年”便是建造会馆时那匠人的华年，精力充沛，才思敏捷，藝术创造如水波潮涌，才使得这规模宏大的会馆无木不雕，无石不刻，置身其中，如泛舟艺海。

会馆内雕刻技法包括了圆雕、透雕、平雕、线雕、浮雕等，让专家学者兴叹。我喜欢的却是那生机勃勃的葫芦，看了便想偷去；莲花是那高洁疏朗的莲花，是唐代《采莲曲》中的“既觅同心侣，复采同心莲”的莲花；山川溪水，幽谷鹿鸣，是从峨眉、从武当、从李白的诗里移来；人物是安详的，农人荷锄，田野广阔，是我小时候家乡的田野；古人从他们的时代里走来，像黑白默片；整座会馆是这样的有着世代的热闹，有着古往今来的风景。刚才我在会馆外边的时候，我的心还是寂寞的，现在我是有知音了。

会馆建造，匠师众多，创建春秋楼碑记曰：“周知四方，遍访匠师，集工倕之技于庙建”。其中，有名号“罗二神手”者，蒲山镇人，专注山陕会馆石雕二十三年，所集石雕技艺数百年之大成。我想，这“罗二神手”如此耐得住寂寞，把整个青春华年献于会馆，对艺术孜孜追求，需要怎样的牺牲精神，那是一种殉道者的形象。如此我读会馆石雕，也便常读出泪来。

三

山陕会馆是属“商”的，到处有着崇商的符号。会馆虽处闹市中心，地势却低于周围地面，中心建筑大拜殿与座殿之间青石铺出的地面上设有“铜池”，四面流水集向铜池，反映了商人“聚财”的内心夙愿。木雕、石雕均有“算盘”图案，算盘置在一张条几上，旁边有插花的瓷瓶，有账薄或是古书，是旧时普通商人家庭的场景，看上去很亲切。有石雕狮子踏钱串、麒麟踏钱串，那狮子麒麟面容是慈善的，身躯内敛而不张扬，不像守门的狮子的凶恶，只是有一种富足的象征。

会馆内保存有三块碑石，《同行商贾公议戥秤定规概碑》《公议杂货行规碑》《过载行差务碑》，这三块碑石是我国现存最早也是最为全面的商业道德规则碑记，是中国商业文化的见证者。碑记曰：“……年来人烟稠多，开张卖载者二十余家，其间即有改换戥称，……不得暗私戥称之更换。犯此者，罚戏三台”；又“卖货不得论堆，必要逐宗过秤，违者罚银五十两”；又“不得在门口拦路会客，任客投主，违者罚银五十两”。会馆内亦有石雕《商旅图》，一队商人不知跋涉了多长时间的路程，来到了一片山前，溪水从深山里流出，面对此景，有的商人干脆坐在溪边的石块上休息，有的商人背着包袱立在溪边似在聆听山中的鸟鸣，走在前边的商人骑在骆驼上回头望着大家，那眼神像在问大家是休息还是赶路？但那画意里已经是要休息了。

我读会馆内雕刻的商人形象以及这些碑记，只感到那时商人的清嘉，像童稚的嬉戏，规则里藏着经商的喜乐。由此，我想起小时侯走在木阁楼相连的街市上听到的叫卖歌：“杂货铺门口没招牌，一包果子挂出来。长的香，短的炮，不长不短是黄表……”旧时商人经商是有诗意的，有韵律。

四

有一天我在会馆院内散步，天就下起雨了，游人们都走了，整座会馆顿时空蒙起来。轻风从何处刮来，带着凉意，雨开始微斜，满楼宇的风铎叮铃乱响。我伫立在会馆的鼓楼下，听风听雨，感受整座会馆的美意，这美啊，竟是“错彩镂金、雕绘满眼”的美。雨洗去了“嘈嘈切切错杂弹”的琉璃瓦上的尘垢，石牌坊在雨中伫立、肃穆、缄默、凝滞。木雕石雕都回去了，回到了它们各自应该存在的历史。那历史啊，从尧从禹走来，走过秦皇汉武，走过魏晋，走过唐宋，走过明清。那历史啊，凝固在了整座会馆的建筑中，凝固在了似拙繁复的木雕石雕里，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在这里摇曳生姿。

石雕《赵彦求寿》在雨中更加清晰了，两位仙人坐在山中一棵大松树下弈棋，赵彦跪献酒、鹿脯于旁。故事出自《三国演义》，时赵彦一十九岁，神算管辂见之曰，三日之内必死，赵彦求破解之法，管辂曰，南山有二仙人弈棋，可献酒脯进之，仙人弈棋正酣，在不觉间吃了酒脯，你即可跪而求寿，事必成。赵彦依计而行，管寿仙人便在生死册上将赵彦的寿命十九岁前添一“九”字，变成了“九十九”岁。

我还是喜欢木雕《萧史弄玉》，图中萧史跨龙，弄玉骑凤，吹箫和鸣，比翼于彩云间，隐约之中，似听到那箫声从雕图中传出，在这微雨里。汉代刘向《列仙传·卷上·萧史》记载：“ 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这故事从《诗经》的朴素走向文化的浪漫，让人充满无限想象。

责任编辑 杨艳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