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的敌人

2023-05-16 08:30晨田
广西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叔父蓝海清华

1

人民医院没有大门,敞开的进出口靠近马路,大概是进出的行人车辆太多,绿化带被迫断开一截,凭空多出一条人行横道,人们来来往往。从地铁站走出来,我抬头就看见人民医院的大字招牌,红色字体悬挂在灰白色的楼房高层外墙上,仿佛鲜艳的旗帜,指引人们进入,和生命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走到门口时,我左右张望,没有看到蓝海,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离四点半还有五分钟,我又前后四顾,行人和车辆缓慢拥挤经过。我看见边上有一家小小的水果店,便走过去,几个人正在低头挑选水果,店主一边跟他们谈论价钱一边招呼我,帅哥,买什么水果?我这里的水果又大又漂亮,提一件牛奶也行?她的眼中充满期待。其实我也不知道要买什么,只觉得应该带点东西,我想走进店里看看,那几个人堵住狭小的过道,我往里探头张望,最后盯住蹲在门口的店员正在装饰的果篮,她差不多完成了,看上去漂亮大气。我说道,老板,要一个这样的吧。老板见我果断,马上先照顾我,你要什么水果呢?我叫她先装给你!我说,你看着搭配吧,要多一点,大个一点……老板点点头,一边抓起苹果一边说个不停,那我给你搭了,你看我们家的苹果……我无心听她自夸,担心蓝海到了,又转头往医院大门看,保安挥舞手势,指挥进进出出的车辆,人们脸上愁云惨淡,脚步慌忙。老板还在对我说话,帅哥,这个葡萄是进口的,也要一点吧。我催促她快点,赶紧给我装好。她连说行行行,我帮你挑最好的。她捡起水果,装进篮子里,往秤上放,一边称一边在计算器上敲打,蹲在地上的店员依然蹲着,把老板拣好的水果往黄色的竹篮子里装,我还没有看到她的脸。老板问我,三百够了没有?我吓一跳,脱口而出,三百啊?三百太多了吧!老板看着我,仿佛在盘算我的决定,试探着问,三百多了?你看看这么多水果呢,又大又漂亮。要不你要小的果籃,要两百也行……我看时间已经到了四十分,我说三百就三百吧,你别坑我就行。老板不高兴了,你这帅哥怎么说话呢?我怎么坑人?我这店在人民医院这里开了二十年呢。我掏出手机,扫描插在一堆雪梨中的二维码,我说开玩笑的,三百就三百吧,你赶快装好给我。我正付钱中,蓝海的电话打进来,我也不知道钱付了没有,听到“收到人民币三百元”。我手滑接听键,蓝海的声音闯进耳朵,韦举升,你到了没?我说我在医院门口。他说他也在医院门口。我说等我两分钟。我又望向医院门口,没看出哪个是蓝海,收回目光时,却瞥见他在马路对面的红灯下,西装革履,我说我看见你了。我隔着马路和人行道举手向他示意,几个待客的摩托车师傅以为我要搭车,纷纷转头大声问我要去哪里。我摆摆手,绿灯闪起,我看着蓝海放下手机横过马路,又几步避过人行道上的电动车、汽车和行人,很快来到医院门口,他左顾右盼,显然还没有发现我。我朝他叫喊,蓝海,蓝海。他没有看到我,我看店员装得也差不多了,还是跑到他面前,我伸出手,说:蓝海。他也伸出手,说:韦举升。我们握手,蓝海说好久不见!我说有四年了吧。我们松开手,他说走吧。我说等等,我买点水果。他说人在ICU吃什么水果呢。我说都买了。我回头看店员正把紫色彩带绑在果篮的提手上打蝴蝶结。我小跑过去,提起就走,老板一把抓住果篮,你付钱了没?我说付了呢,微信付的。老板说你给我看看。我心中生气,看见蓝海正望着我们,我赶紧翻出支付记录。老板马上露出笑容,她笑着说付了就好,刚才你付钱也没给我看呢。我提起果篮走向医院,蓝海问,挨坑了吧?我笑笑不说话,跟他走。他继续说,别在医院旁边买这些果啊什么的,很坑的。我转移话题,问他怎么来的。他回答我,开车来的,人民医院这么大,连个停车位都找不到,转了几圈,才停到那边的商场了。又问我把车停在哪里。我哪里有车,我说我坐地铁。我们一边说一边朝住院部走去。

走到电梯门口时,人群拥挤,我们不再交谈,沉默等待。ICU在二十一层,过了四五分钟,终于等到一部电梯,门刚打开,出来的人还没走出来,等待的人就蜂拥进去,我提着果篮差点挤不进,差点把果篮举到头顶上,最后勉强挤进去,电梯门动了动,关不上,我只好努力往里挤,电梯门终于关上,停停走走、进进出出,有人差点把果篮挤坏了,我又想把它举到头顶,觉得太过夸张,没有这个必要,终于到了二十一层,走出电梯时,蓝海看着我说,韦举升,果篮送给医生吧。我说那就送给医生,让他们好好治蓝计化。

右边是个大窗户,隐约看见天空下城市模糊的楼宇,几个人散坐在长凳上,低头似乎睡着了,有人蹲在地上看手机。蓝海朝左边走,一扇蓝色大门占据了通道,蓝海伸手摁白色墙上的门铃,我被墙上大幅的科室简介密密麻麻的人物头像吸引,一边看一边问这医院厉害吗? 蓝海说人民医院是省里最好的医院了。那就好,那就好。我连声回应。

蓝色大门徐徐打开,一个护士走出来,问我们是探视还是干吗?蓝海告诉她我们要找十二床的主治医生,护士让我们等一下。她转身进去,我目光跟随她的身影,一段几米长的走廊,几扇房门紧闭,什么也看不见,眼前的门随着护士转身徐徐关上,一片蓝色又堵回眼前。我放下果篮,问蓝计化好点没有。蓝海转头看我,这小子怕是完了。他叹了口气,医生说他大概率能醒过来,但是脑子不知道还好不好使。这是我想过的事情最坏的结果。想到电视电影中躺在床上的植物人,我脱口而出,植物人吗?

比植物人好吧。蓝海说,你进去看看他。

2

蓝计化是在学校里被韦举力从五楼的走廊扔下来的。我听说这件事情是在一周以后,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韦举力坐牢了。我问韦举力是谁?我想不起来呢!母亲有责怪的意思,说你才出来工作几年,村里人都不记得了?韦举力是你的堂弟,今年读初三了,他妈妈还说去年期考他成绩突然变好了,考了班里的第九名,还以为他能考上高中呢,谁知道搞出了这要人命的事情。我脑海里闪过村里的孩子,每年都是竹子拔节一样长高,每每回家遇见,也不认得几个。对韦举力终于有点印象,我记得他是堂叔韦方大的大儿子,过年时我们走家串户吃饭,在韦方大家,他忙前忙后,村人都夸赞他懂事能干,不像别的孩子,整天就知道玩手机打游戏。韦方大仍然像个失望的父亲骂骂咧咧,这卵仔都十六岁了,屁话都不会说,今年高中考不上,就去砖厂搬砖了。有人打趣道,砖厂都倒闭了呢,跟我去广东,进厂,过两年带个湖南的老婆回家。

我问母亲,韦举力做什么事坐牢了?母亲叹气,却不说韦举力的事情,倒埋怨起我们上阳中学来。她说,都是学校不好,老师从来都不管,你读书时,我也整天担心你跟人打架……我把话题拉回来,他把人打伤了?哼!分不清母亲是苦笑还是冷笑,打人都是小事情了,他是把人直接从五楼扔下去呢!你说这孩子,看着老老实实,却搞出这么大单的事情。我赶紧问个明细。母亲也不知道其中曲折,听到的也是大家流传的那样,韦举力在下课时把蓝计化从五楼扔下,当天就被派出所带走关起来了。他的父亲母亲在派出所和学校各蹲了几天,也见不到人,也问不出什么说法。蓝计化的家人倒是上门闹了几次,要人要钱,每次都要报警,派出所唐所长开出警车呜哇呜哇叫着翻山越岭来才能解决。

手机上现在还有一大堆韦举力把人扔下楼的视频呢。母亲最后告诉我。我挂了电话,在电脑搜索引擎里输入关键字,果然跳出一堆视频,我点其中一个进去,应该是监控录像流出,一群学生黑压压地围在走廊打闹,突然人群中闪出一个身影,从走廊的围栏上摔下,我反复看了几次才确定那是一个抱摔,却看不出是韦举力,模糊画面中那个身影被人一个熊抱,从楼上摔下,黑压压的人头同时靠近走廊往下看,我能想象他们当时的惊讶呼喊。

第二天早上,我拨打韦方大电话,他一边骂韦举力一边把事情复述一遍,我一边猜测一边安慰堂叔,他说这丢人的事情让我操心了。我挂了电话不久,他又打过来,说我初中时在上阳中学读书,应该认得不少人,让我跟以前的老师同学打听打听,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答应他,手机翻开上阳中学104班的群,一个一个点开头像,想着我还记得哪个,可以询问哪个。到底是我太久没联系他们,几乎都没有印象了。我只好问班主任黄老师,同样的问题又发给几个加了微信的同学。接到信息的同学很惊讶,表示他们都不关心上阳中学,但是上阳中学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正常不过。他们认为只是这件事情被捅到了网络上而已。到了晚上,班主任回复我,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小韦啊,这事情不猜测,不讨论,不参与,知道吗?

我只能说谢谢他。去视频页面上浏览网友们的评论,事情的真相众说纷纭,有人说蓝计化自作自受,有人说流氓遇上杀人犯,有人说韦举力以恶制恶……有几个评论引起我的注意,似乎是上阳中学的学生,我一一关注,编写几条信息询问他们。过了两天,终于有一个ID叫作“蝙蝠侠”的网友回复我,他问我想干什么。我告诉他我是韦举力的堂哥,只是想了解事情的真相。他并不相信,直到我发了一段家乡话的语音给他,又把上阳中学的老师从头到尾提了个遍,他才断断续续说这事情复杂着呢。蓝计化在学校里经常欺负同学,那天下课,韦举力去上厕所,蓝计化和几个同学也跟着上厕所,大家一字排开,站在尿池边,尿池沿着墙角凹沉进去,在脚边细细流动,像一条污染严重的小溪,散发尿素发酵的味道。蓝计化突然一把从后面拉扯下韦举力的裤子,韦举力正握住家伙撒尿,猝不及防,裤子被皮带牵拉,勒到他的家伙,他疼得大叫起来,尿洒在手上、裤子上,有几个同学甚至看见了他的家伙。蓝计化马上推他的后背,韦举力的脑袋碰到厕所墙壁上,一脚踩进便池中,他腾出一只手勉强撑住墙壁,才稳住身体,更多的尿洒到他的裤子上、脚上,几个同学看着韦举力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蓝计化也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差不多上课铃声响了,韦举力终于从厕所出来,他看见蓝计化正在走廊嘻嘻哈哈,他默不作声走过去,一把抓住蓝计化,他抓起蓝计化就像他在暑假时跟随父亲韦方大出去打工抓起的一个麻袋一袋水泥,猛地就朝楼下扔出去,就像用麻袋把水泥扔上大货车。正在吵闹的同学们瞬间说不出话,空气仿佛暂停了一秒,他们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喊大叫伏在栏杆上往下看,蓝计化已经趴在一楼的草地上,鲜血渗出身体,像一堆被雨淋透的难看的牛粪。韦举力毫不理会恐慌沸腾的人群,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默默地坐下,学校的保安很快围住教室,把整层楼的学生赶到操场一角,没有一个保安敢走近韦举力,直到警察到达现场,端举手枪靠近,给他铐上手铐带走。几乎同一时间,蓝计化也被呼啸到来的救护车送往医院。

你为什么要追究真相呢?“蝙蝠侠”在视频网站的邮箱留言问我。我曾询问他是否方便给我留下电话号码,他拒绝了。我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最后回复他说,他的爸爸妈妈,他的家人,我们都想知道真相是什么。

3

ICU就是一个生命的牢房,这是我的第一印象,或许也是生命的奇迹之地。当蓝海提出让我进去看蓝计化时,我愣了一下,蓝海接着告诉我,ICU不像别的病房,这地方来探望病人都是有规定的,每天下午才能進去,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还要换上医院的衣服。我心中疑惑这些规矩,搞得像探监一样。

我约蓝海来医院探望蓝计化,是因为他是蓝计化的表哥。他们的关系,我联系了八九个同学才偶然知道的。我本来还庆幸,没人知道我们在这件事情之间的关系,韦方大又来电话请求,他告诉我说叔父出面,找到上阳镇德高望重的苏爷,为两家人找到机会,坐在一起商量,看看怎么解决事情。他让我找找人脉,跟同学老师了解蓝计化他们家的情况,看看蓝计化到底伤得怎样。我反问韦方大,叔,你都没去医院看过蓝计化?韦方大叹气解释,毕竟是自己儿子把人扔下楼,事情发生那几天,他除了跑学校和派出所,就是去医院看望蓝计化,还给了三万块钱,第三天听说抢救,命差点没了,他去到医院看不到人,还被蓝家人堵住,吵着要更多的钱,为这事差点打架了。

韦方大叹息着挂了电话,我翻出手机通信录,蓝海的号码还在。我犹豫一下,拨打过去。四年前,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见过蓝海。那时初中同学组织聚会,也不知道班长怎么联系到我,我特意请假一天,回到县城参加。宴席从中午开始,陆陆续续来了三四十个同学,大家互相招呼坐下吃菜喝酒、猜码吹牛,晚上又去KTV。十年不到,同学们都变了样子,我大概还记得几个人,心中想起他们模糊青稚的样子,一桌一桌地敬酒,也接受别人敬酒,一杯一杯喝下,傍晚不到我喝醉了,回到酒店刚躺下,唐伟过来敲门,拉我去打篮球,我醉意惺忪睡眼蒙眬在球场上跑了十分钟,就如一条老狗蹲在地上伸着舌头喘息,看场上的人打比赛,蓝海挨着我坐在篮球架下,他给坐着喘气的每个同学发烟,我接过烟叼在嘴里,他点完火后把打火机递给我说,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吧?我把火点上,熟练地吐出一口,高二的时候,我每天夜里看书看困了,上课期间犯困了,总是偷偷跑到厕所里抽烟提神,在烟雾缭绕的刺激中,我才觉得我在努力,我在燃烧我的青春,后来就变成了习惯。蓝海笑着说我总是偷偷摸摸不声不响的。我在他们的印象中沉默寡言,属于可有可无的类型,老师同学几乎都不记得我了,他们开口就是感叹说我太老实了。我太老实了,所以他们都不相信我竟然能考上高中,还考上大学,我真是一个偷偷摸摸不声不响的人。但是蓝海却是人人记得,后来听说聚会也是他和班长组织的。初中时他的成绩不好,还经常打架,在上阳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初中毕业后他去读技校,三年后在北安市的建筑公司上班。我们模糊的记忆拼凑在一起,也没有勾勒出完整的初中生活,大家只是记住自己记得的那一部分。打完篮球,我们又去KTV,在女同学的歌声中我继续和他们猜码,喝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怎么回到酒店。第二天醒来,我给班长发去一条信息,回来上班。之后不久的一天,我接到蓝海电话,他说有同学经过市里,喊我一起去喝酒,我想见见老同学总是没错,就答应了。说是喝酒,就是真的只是喝酒,我又喝醉迷糊回家,却睡在城中村广场边的草地上,凌晨时分路过的环卫阿姨大胆唤醒我,我蹲起来分不清东南西北,坐了良久,才回过神来,一摸口袋,钱包手机钥匙都被人摸走了。后来蓝海再来电话,我借口加班,拒绝两次,之后蓝海不再联系我,像在中学时代那样,最终我们也不能成为朋友。

护士很快过来开门,看见又是我们,她抢先开口,你们等等,医生在抢救呢,抢救完了会来找你们的,你们不要老摁这个铃。蓝海笑着说我们不是催医生,我们是想进去看看蓝计化。护士打量我们,那谁进去,只能进去一个。我赶紧往前一步,跟她走进走廊,门在身后自动关上,我跟在她旁边,以为直接进去,她却推开左边的一个房门,交代我在里面更换衣服,从家属通道进去。我才发现这也是一条通道,尽头的门关闭,一边的墙壁上挂满蓝色长衣,洗得有些发白;另一边墙壁上张贴告家属书,我正要看看,护士看着我,第一次来吗?我说是啊,她指着墙上的衣服告诉我,这是衣服。又拉开柜子,接着说,鞋套和帽子都在这里面,穿好了从那个门出去,知道吗?我连连点头,看她指了指紧闭的门,转身离开。我仔细阅读注意事项,然后取下衣服套上,又戴上一次性蓝色帽子、鞋套,我忐忑地向里面的门走去,看见墙上装饰一个爱心模样的墙纸,张贴感谢信和心愿祝福,旁边还有一面镜子,我不由停下脚步,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我全身包裹蓝色衣物,只露出眼睛和双手,我都快看不出镜子里的自己了。

我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仿佛是另外的世界,机器嘀嗒作响,十几张病床一字摆开,医生护士们忙忙碌碌,我不知道往哪边走,有几个床边站着和我一样穿着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抓住一个白大褂问十二床在哪边?她手指着告诉我,我才发现床位按照顺序排列,我打量床上躺着的人,没有一个睁开眼睛,白色被子覆盖在他们身体上,只露出脑袋,看样子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分不清男人女人,嘴巴里插进管子,一堆机器围住床头,发出尖锐而紊乱的蜂鸣声,有的床边还垂下管子,分不清是红是黄的体液,一滴一滴滴落进透明的塑料袋子里,我一床一床地慢慢分辨。刚才的白大褂走过来,帅哥,十二床在这边呢,我带你去。显然她发现了我的茫然,我连忙说谢谢。在很多事情上,我总是这样缓慢、迟钝。我问十二床怎么样了?

恢复得挺好的。她声音甜美,充满耐心和信心,仿佛总能给人希望,你是他什么人呢?

亲戚。我撒了一个谎,在床尾端看躺在床上的蓝计化,如果不是床头的姓名卡,谁能看出来躺在床上的是十六岁的少年,他的头发已经被剃光,包扎着白色的纱布,他的眼睛紧闭,鼻子、嘴巴插进管子,连接床头不知名的仪器,仪器上充满跳动的波形和数字,我看也看不明白,眼光又转到他的脸上,他的脸还是少年的脸,失血苍白掩盖不了少年特有的稚气和俊朗。

你可以跟他说说话。护士提醒我,她显然是要离开的意思,你在这里陪陪他。

他能说话了?

不能。护士说。她好像在鼓励我,但是你可以跟他说。

他这是什么病?我赶紧问。

每次你们来看都问这个问题。护士还是微笑,他是什么病?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目前能恢复到这个程度算是不错了。

他伤到哪里了?

重型颅脑损伤,脑出血,肺挫伤,肋骨骨折……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我不懂的名词,现在还有感染呢,具体的等下你找医生问。她转身朝别的床位走去。

我在床尾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挪了两步,走到床的中央,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看见不远处的床位,一个家属蹲靠着床,握住床上病人的手在不停地说话;另一张床边,家属手握毛巾擦拭病人的脸。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我显得无措并且多余。我甚少来医院,也没有去医院探望病人的经验,更别说在这都是昏迷病人的ICU里。我想起在上阳中学去过一次医院,有一次打篮球,不知道怎么回事,打着打着篮球就跟108班的人打架了,唐伟被一拳头打到鼻子,出血不止,满脸都是,我们捏住他的鼻子捂住他的脸抬起他的身子跑去上阳医院,医生说他鼻骨被打断了,唐伟不在乎他的鼻子,一直在强调对方下手太黑太狠,我们看着他生气,我们一起生气,在医院里放出狠话,要教训108班的人。唐伟最后想到办法,他决定找蓝海帮忙,去教训教训他们。

我的目光落回蓝计化脸上,这个陌生的少年,他不是我的亲人,不是我的朋友,我听到关于他的那些烂事,他和韦举力之间的矛盾。现在他再也无法记起他的所作所为了吧。我俯下身体,轻轻喊出他的名字,又喊了一声,躺在床上的少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盯着他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动不动,像个死人,我心里叹息,转身离开。从家属通道推门出来,听见蓝海叫我,医生跟他坐在谈话间里说着什么,我带来的果篮摆上了办公桌,苹果雪梨香蕉葡萄堆砌,果真漂亮得像一座假山,我问蓝海,你要进去吗?蓝海说我进去干吗,他又没醒过来。我只好坐下,医生四十五六岁,他示意我坐下,看了看我和蓝海,笑着问,需要我再从头说起吗?

医生的话我听得半懂不懂,我心里惦记韦方大嘱咐的问题,也不在意他讲什么,寻找机会打断他云里雾里的解释,我问道,他能治好吗?

他现在就在好转。医生还是满脸笑意,但是你说的好是个怎么好呢?他现在都算是个奇迹了。他看向蓝海,又看回我,似乎是等待我们的反应,他有很大的机会醒过来。他补充道,你们也要准备钱。

那治好要多少钱?我继续提问。

保守五十万。医生不假思索,如果他醒得快,后续康复治疗也是需要很多钱的,你们还是要多准备,能借就借,毕竟这么年轻,是吧。他又安慰我们,他交了合作医疗吧,国家也能报销一部分的,你们要尽量想办法,现在渠道那么多,网上也有办法的嘛。

我陷入沉默,五十万对于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工作四年,我口袋里也没存住一万块钱。蓝海也低着头,我们仿佛两个犯了错误无法弥补的孩子,无法面对医生,医生继续问,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他这个伤有个说法吗?

医生一脸疑惑,什么说法?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就是……就是他受伤到现在,他是个什么病?

你说他是什么病?医生显得无奈,他摇摇头,我说了那么多了……

就是说有什么材料给我们吗?藍海补充道。

你们是要病历?医生恍然大悟的样子,病历等到出院了再打印吧。

我只好把韦方大的要求跟他说了,我告诉他,现在他们一个住院,一个坐牢,两家人都不服气,闹得厉害,都等着知道蓝计化伤得怎样。

你们都不讲法律吗?医生一脸不解,又有些无奈,他想了想,我打印一张入院记录给你们吧,我估计你们也看不懂!蓝计化现在不是受伤那么简单,我这么跟你们说吧,他来我这里就是来救命的,救命!你们知道吗?是救命,进来那几天他随时都可能没命了。

4

从ICU出来,我和蓝海一时沉默,无话可说。走到医院门口时,蓝海忍不住开口,现在的小孩,下手真不知道轻重。他看着我,他妈的他们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想想我们当年,最狠也就是拿匕首捅捅人家屁股,砖头拿在手上,也是互相吓唬吓唬,谁真朝脑袋拍下去呢!他掏出烟,弹了一支递给我,韦举力这样干就是杀人了。我接过烟,伸手摸索口袋,掏出打火机想给蓝海点上,他拇指转动火机伸过来,我连忙摆手说我有火我自己来,我们各自点上烟,站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吐出心中的火气。我突然想起以前,好像我也跟蓝海打过架。

我的电话突然响了,是韦方大打来的,他问我证明拿到了吗?我告诉他说拿到了,我打算明天坐六点的早班车回去。他像是松了一口气,说,那太好了,我明天去车站接你。我说不用,我到了电话联系你。我挂了电话,听见蓝海说,我今晚也回上阳镇呢,要不一起回去?

今晚太晚了,哪里还有车回去呢。我吐出一口烟气。这些年坐车回家的经验,这个时候赶去北安市车站,应该是没有客车回上阳镇了。蓝海有点惊讶,你还不搞个车啊?我说我连车都没去学呢。我把烟头掐进路边的垃圾桶。蓝海深吸最后一口烟,也把烟头掐进去。他说,你可以搞个车了,去哪里都方便呢。我说看看吧。他说我今晚开车回去,你跟我车回去吧,唐伟他们在镇上准备宵夜了,我们见见老同学。

我随口就答应他,脑海中还在搜索跟他打架的事情,我们走路去停车场,走在路上却隐约生出后悔,心想我是不应该坐他的车回上阳镇的。我和他虽然是初中同学,也是老乡,十年前我跟在他后面,看他打过架,我和他应该也打过架,四年前我们喝过两次酒,然后就没有联系了。这次我受韦方大所托,从陆发中那里知道他和蓝计化的关系,他听我支支吾吾说起韦举力和蓝计化的事情,便问我想怎样?我说出韦方大的无奈和努力,宗族里德高望重的叔父找到苏爷,约好时间地点,两家人坐下来,要把事情解决了。蓝海叹了口气,他听说了这件事,蓝计化的父亲也答应了,但是他不明白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我是韦举力的堂哥。他又叹了口气,感慨世界真是太小了。我询问他蓝计化的伤情,他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人躺在ICU里,还没醒过来,我便提出去医院看望蓝计化。

我们沉默着走在路上,我脑海里回想我和他打架的事情,我终于记起那是一个傍晚,我似乎哭了。我侧头看向蓝海,他又点了一支烟,你怎么看这个事情?

你是说他们打架这事?

打架没什么好说的!蓝海玩弄嘴巴里的烟气,重重地吐出来,这两个卵仔就这样子了。我看他表情严肃,恍惚想起初中时他横行班里的样子,他为唐伟出头,下晚自习后带领我们班全体男生去108班的宿舍,他从床上拉起苏鹏,抓住他的衣领让他下跪跟唐伟道歉。苏鹏挣扎着,蓝海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接着又是一巴掌。我终于想起,那次打架,蓝海也是这样打了我一巴掌。我听见蓝海说,你说他们两家可以和解吗?

我看着蓝海,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否还是多年前的他?是否记得我们也打过架?现在他的表弟躺在医院的ICU里,我的堂弟蹲在看守所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堂弟把他的表弟从五楼扔下来,他们谁是谁非似乎没那么重要,都足够让两家成为敌人。而照着蓝海初中时的性格,他大概也是要报仇的,我小心翼翼反问,蓝计化他爸爸怎么想?

还怎么想,就是要钱呗。他苦笑一样望向我,吐出一口烟,要到的钱越多越好。

现在花了多少钱了?

三十几万吧。蓝海还是看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一直不敢与人的眼睛对视,那眼睛可是一个深渊,我不敢靠近,我害怕看见眼睛里的刀子和毒药,即便是流水和花朵,一样我都接受不了。

蓝海猛地吸进一口烟,三十多万都是东拼西凑的,我也想不到蓝计化这小子搞成这样。他沉默良久,韦举力也是混帮派的?

我赶紧摇头表示我不知道,工作后逢年过节我才回家一两次,哪里懂得家族里这些小孩的事情。我反问他是否清楚他们两个的事情?蓝海低头不语,我想依他当年在上阳镇的势力,他肯定是知道的。他却告诉我,蓝计化从县城医院转送到人民医院ICU抢救时他才得知消息,当时他赶到医院接待蓝计化的父亲和母亲,入院手续办好以后,他们才知道ICU无法陪伴,就在医院的走廊随便睡了两个晚上,想想也不是办法,两人就在市里转悠着打零工,每周偷空过来看蓝计化一两次。蓝海偶尔陪伴他们一起去,医生总是催着缴费。

在ICU一天花一两万块钱啊。蓝海叹气道,你说一条命值多少万?

我掏出烟点上,尽力吸了一口。我听韦方大在电话里讲,蓝计化家的三哥蓝清华每两天便提着菜刀,骑摩托车飞来堵在家门口要钱,还扬言要杀了韦举力的弟弟妹妹。

5

汽车停在靠近商店的马路边上。走近时蓝海摁了摁钥匙,随着车辆的回响声我看见是一辆红色汽车灯光闪亮,蓝海问我还要带点什么回家?我一个人在北安市过着孤家寡人的生活,所有家当都在随身的背包里。我把背包从背上取下,看蓝海坐进驾驶座,我低头想坐到后座去,他却招呼我坐到副驾位置,我不好意思拒绝,一头钻进去,系上安全带时,蓝海一边拿出电话一边说我先打个电话,让我老婆去接孩子。我没想到他已经做了父亲,他在电话中跟妻子聊了几句,便把车子倒出来,驶去上阳镇的方向。我没话找话,你什么时候结婚了,都不通知一声?他笑了笑,说,我二十岁就结婚了,你那时还在读书吧。他又问我结婚了没?我笑道女朋友都没有呢。

开什么玩笑。他转头看我,还没女朋友啊!我都二胎了,哎,你想找怎样的,我公司里有几个姑娘,人还不错,要不介绍给你,你不会看不上吧?我连忙谢谢他的好意,聊起熟悉的人、事,初中同学大多都成家立业,儿女绕膝下。汽车随着我们的交谈在高架桥上转弯,驶向收费站,终于上了高速,我们的话题渐渐少了,变得沉默不语。我掏出电话拨打父亲的号码,告诉他我在回家的路上。每次回家,父亲都会骑摩托车到上阳镇车站接我。父亲那头嘈杂,显然在喝酒,他说叔伯们聚在韦方大家,正在商量明天的事情。他们听到我的电话,显得兴奋,七嘴八舌地打断父亲的电话,我一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蓝海伸手去调音量,周杰伦口齿不清在唱《以父之名》——“……无奈的觉悟,只能更残酷,一切都为了通往圣堂的路,吹不散的雾,隐没了意图……”他声音越来越小,父亲那头声音越来越大,都是人声但是听不清楚,我便挂了电话,转头望向窗外,暮色已经降临,隐约看见山坡上青黄的芒花垂着身体向低处摇摆,灌木丛和石头纠结在一起,杂乱的绿意和枯黄攀附蔓延,只有速生桉绿油油的笔直地占据山上大部分风景,洼地里田地少得可怜,玉米苗刚刚探出头来,呼吸春天的气息。它们随着汽车的速度快速后退,淹没在夜色中。我终于想起我和蓝海打架的事情,准确地说,是蓝海打了我。那时快要中考了,班主任天天在班里训话,他从来不看好我们,我们大部分人,都会像我们的父亲一样,根本不需要中考,只需待到七月毕业,就可以去北安市的砖厂、去广东的电子厂打工,打一辈子的工。同学们毫不在乎,更加放飞自我,到處玩耍。一天傍晚,吃完饭后,同学们都出去游戏,我躲在宿舍里看数学书,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大群人闯进来,我认得几个,都是学校里出名的不敢靠近的人物,蓝海站在一个满脸杀气的少年身后,他们凶狠地瞪我,质问我看见×××跑哪里去了。

我不记得×××是谁,当时我只想做数学题,我回答他们说我不知道,我又埋头书里,想把方程式解了。带头的少年又问了一次,我继续埋头在数学题中,我说我不知道啊!蓝海突然站出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扯起来,他朝我脸上打了一巴掌,恶狠狠地说,大哥问你话呢,你不知道好好回答啊!

我一下子被打蒙了,眼泪伴着哭声不自觉地流出,他随即把我推倒,我差点摔到地上,我看见有个人朝我踢了一脚,蓝海吼道,看见×××吗?我大声哭了出来,我想不到蓝海也会打我,他们却都笑了,有人抢过我的数学书把它撕烂朝我脸上扔过来,书页像飞舞的落叶无力掉落,散落地上。还看数学书啊,他们嘲笑出来,像你这样的笨卵还读书啊,有什么用呢!想当官吗!他们哈哈大笑,一群人四散在宿舍扯开蚊帐掀开棉被,像电影里的劫匪一样。

这些年过去了,我把这件事情忘得干干净净,现在我却想起来。我悄悄侧头看向蓝海,昏暗的车厢里看不清他的脸,可以肯定他在专注地开车,我想他也是忘记了吧,那时候他们打架就是家常便饭,他们随便就一巴掌拍在同学脸上,一脚踹向屁股,从后面猝不及防地一推,然后恶狠狠地盯着人看,或者哈哈大笑,那些得意,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都在时间里消失了,今天的生活覆盖了昨天的爱恨,我们掩埋过去那些仿佛微不足道的罪恶和耻辱,把它们遗忘,毫无声响地活着,直到往事反复提醒,才想起来,那些伤害,那些耻辱,那些不甘,我们看见它们埋葬在生命的尘埃中,从未离开我们,只是尘灰越来越厚重,仿佛可以抹平,仿佛从未发生;它们却是在等待,等待这样的一个时刻,微风起动,吹成龙卷风,尘灰散尽,那落进眼睛又汹涌而出的眼泪,让我们重新看到,讓我们知道,生之为人,多么艰难。我在瞬间变得坐立不安,对蓝海生出一股莫名的恨意,又恨自己太善忘,太软弱,还坐在他的车上。我暗暗咬牙,把身体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假寐,我的脑海纷乱,为自己哀伤,那个初三黄昏里无助的少年回到我的身上,他的眼泪和他的仇恨在脑海中苏醒,但是黑暗淹没他的悲愤,像当时一样,他也只能坐在碎成一地的数学书里哭着,哭到没有眼泪了,架不住疲倦把头埋进被子里睡觉,我也很快打了瞌睡。汽车终于开到县城,下了高速后,往上阳镇开去,蓝海把车停在路边,我醒过来,这时候天完全黑了。蓝海说休息一会,他点燃一支烟,往公路里边走去撒尿。我走下车,恨意在黑暗中挣扎,无力又茫然,我望向县城的方向,沉默的群山洼地中灯火点点。我在这里读高中,生活了三年,却没有任何亲近感,我想再过四十分钟,我就要回到上阳镇了。这些年来,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以至于父亲经常教训我,他说我再不回来,家里就没有人知道还有我这么个人存在了。

蓝海坐回车里,我也抽完一支烟。上车后,蓝海打开话匣子,他告诉我从县城回上阳镇的路正在大修,改建二级公路,以后进出更方便了。我随着车灯晃动,看见前方动土动工的新鲜痕迹,公路相较以前变得平坦宽阔。我不想跟他说话,他却说个不停,仿佛他不是当年打我一巴掌的人,不是推我的人,仿佛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继续说着同学们的事情,我只好应和他,那些恨意却慢慢消解在我的身上,我只恨我自己。走了一段时间,车子开始颠簸,车速也慢了下来,蓝海摇下车窗,明暗交替中闪现碎石沙土,听见轮胎碾压石头的声响,大概是路基都没修好。

年底回来就修好了。蓝海继续说,他们把盘山的路段都削下来了。我大概记起旧路盘绕,狭窄难走,在群山之中像条危险的蛇。我问蓝海,你经常回家吗?

车子一阵颠簸,黑暗中我听见他说我有空都回来呢。他的声音明显提高,盖过周杰伦,“……沉默支撑跃过陌生,静静看着凌晨黄昏,你的身影失去平衡……”我前年在上阳镇建了房子,上阳镇才是我的家吧。他顿了一下,城市虽然好,但是消费太高了,总不是家的感觉。他望向我,要不是为了小孩读书,我早都回来了。

我附和他,城市的消费确实太高了。这时候他的电话铃声响起,是唐伟。他边说边划过接听键,唐伟洪亮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乱窜,蓝总,你到哪了?

准备到了。

你快点。班主任都到了呢。唐伟应该把手机转给班主任了,我听见班主任熟悉的语调,唐伟的声音也在瞬间挂掉。蓝海告诉我,每次他回来都是唐伟他们这帮兄弟招待。他又滔滔不绝说起唐伟的事情,他承包鱼塘,种植果树,养殖山鸡,这几年成为镇上扶贫脱贫的先进人物。

夜色中前方再次闪现灯火,上阳镇终于到了,汽车停在皇派酒店门口,周杰伦停止唱歌。我走下车,伸了伸身体,蓝海在拨打电话。我望向眼前,这是镇上第一家酒店,七层高,我读初中时它是一个聚集烧烤店、录像厅、游戏室、网吧桌球室和旅馆的娱乐场所,不分黑夜白天都在营业,社会青年们没日没夜聚集在这里,也诱惑我们这些嘴上刚刚长出绒毛的少年,现在它往上加了三层,经营旅馆、饭馆、KTV、烧烤、网吧、影院等多种业务,看起来不伦不类,也见证了上阳镇的发展。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在夜色中回到上阳镇,我对上阳镇从来没有家的感觉,我的家在上阳镇十几公里的一个山村里,我打算找辆车子回家。

唐伟很快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唐伟热情地拉住我的手,我把告别的话说了出来,唐伟一把搂住我,韦举升,今晚你要么留下吃夜宵再走,要么你就不认识我唐伟。蓝海也拉住我劝说,都是老同学了,老班也在,喝一杯再走吧。我只好作罢。那人却围绕蓝海的汽车,啧啧不停赞扬,蓝总,你这大奔2T的吧!烧油吗?蓝海笑道,能烧多少油呢?还是蓝总有钱!他们哈哈大笑。唐伟还是搂住我,催促他们,别谈车了,先去吃饭,蓝总都累一个晚上了,改天他让你开过过瘾!

我跟随他们走进酒店,电梯升到三楼,左转推开包厢,一桌子人正热热闹闹,看见我们,都站起来呼喊蓝总,我一眼看见班主任,样子还是老样子,人肥了一圈,头上也多出了白发。我向班主任问好,顺着他们的安排坐下,一个一个我都不认得,有人把碗筷摆到面前,帮忙撕扯去包装,蓝海还是站着,他掏出烟,先敬给班主任,然后一个一个地递烟,他一边递一边问,你们猜猜,这是谁?

我感到不好意思,又有些窘迫。只好站起来要自我介绍,唐伟却拦住我,把酒杯倒满,不着急不着急,酒都不满上介绍什么呢?他看着我,都是初中时的同学,一人一杯没问题吧?

一人一杯,这是规矩。有人附和道。我只好端起酒杯,先敬班主任,班主任询问我的工作,大家突然都不出聲,看着我,空气安静得可怕,我端着酒说我在××单位上班。班主任呵呵笑,那就好那就好。他把酒一口饮下。我跟随他喝下,听见有人说他去过××单位,问我认不认识谁谁?我酒杯都没放下,一边吞下啤酒一边点头说××是我们领导呢。那人便拿起酒杯站起来等我干杯,唐伟接过我的酒杯倒满,我跟他干了一杯,唐伟又给我倒满,我一个一个敬过去,绕了一圈下来,发现大部分人都在上阳中学时有模糊的印记,只是我们相互都不记得了,我也想不起来,岁月不仅改了少年的样貌,还把他们蜕变成酒桌上如鱼得水的男人,我盘算着如何夹起饭桌中间的菜,吃几口饭。

这时门被服务员推开,他端上一大锅肉,热气萦绕,一股香气若有若无地盖过饭店的气味,有人笑着说蓝总就等你来,这狗肉才得上来啊。蓝海笑着说等我做什么卵呢,是狗肉不好吃吗?服务员把锅放到桌子中间,早有人摁下电源,服务员用锅铲翻起金黄的狗肉,葱段和绿椒红椒翻身点缀,看上去色香俱全,使人口水不自觉流出,大家拿起筷子,纷纷动手,狗肉送进嘴里,骨头瞬间吐出来,不一会就吃了大半锅。我夹了一块,肉嫩汁多,还没吞下,有人又举起酒杯,大家拿起酒杯,我手忙脚乱,杯子碰在一起,又一口喝尽。

显然他们是经常聚会,喝酒才是主要目的,聊天多在两两之间低头进行。我是谁也不重要,他们很快跳过我的到来,拿起酒杯也不说什么,就是不停地干杯不停地喝下,我又吃了几块狗肉,不断地有人喊干杯,一杯一杯喝下。接着就是猜码,我又喝了几杯,肚子胀得难受,却也进入游戏之中,看他们猜码猜得过瘾,这时父亲来了电话,我一边接听一边走下楼,父亲说叔伯都在等我回去,他准备出门来接我。我说我还在跟同学喝酒呢,我自己找个车回家。挂了电话,夜风吹来,我胃里翻滚,竟欲呕吐,赶紧四处找厕所,也没有指引和标识,只好朝角落的花盆吐出来。吐完后我清醒不少,看了看时间,夜里十一点半,我转身去包厢拿我的背包,班主任不在,大家见我要走,也不挽留,只有那个认得我领导的人跟我留了联系电话,唐伟送我走到电梯边,摁下开关,却听见班主任喊我的名字,他脚步有些踉跄,我才看见他身后厕所标识的灯光幽亮,我迎上去,他一把搭住我和唐伟的肩膀,像少年勾肩搭背一样,他问,韦举升,你要去哪里?

我说我要回家了。班主任说回什么家,今晚去我家睡,我还要跟你喝两杯。我说下次下次。班主任不高兴,他丢下唐伟,双手扶住我的肩膀,韦举升,毕业这么久,你都不回来看看,也不回来看我?我心里羞愧,仿佛当年在上阳中学的自卑都回来了,我只想逃离。唐伟插话道,老班,他这不是回来了吗?

班主任拍拍我的肩膀,你很不错啊!可是你还在怕我,你怕我干什么?是不是老师当年太严厉了?对老师的敬畏或许是一种天生的害怕的心理,当年在上阳中学,我从来不敢跟老师多说一句话,老师一喊到我名字,我就两腿发抖,说不出一句话。班主任放开我,转身搂住唐伟肩膀,你看看,你要向唐伟学习才得,他现在天天找我喝酒。我点点头,连说好的好的。班主任继续说,你还是这么老实,哎,韦举力要是有你这么老实就好了!

电梯门这时候打开了,我没有走进去,我掏出烟,递给班主任和唐伟,唐伟一只手摁住电梯开关键,包厢里有人出来,看见我们,也凑过来让我们赶紧回去喝酒,班主任却拉住他不停地介绍,说李总你看,这也是我的学生,小韦,小韦,我在和他谈心呢。叫李总的那人也喝得差不多,他伸手不停地跟我握手,握得生离死别的样子,他一边握一边说我先上厕所,我上个厕所就回来……班主任继续搂着我和唐伟,唐伟显然见多了这样的场景,他给我们点上烟,我问,您也是韦举力的班主任?

我这几年不做班主任了。班主任咬着烟,我跟你说,我在上阳中学教书三十多年了,三十二年,三十二年了……他盯着我看,又盯着唐伟,继续说,你们这些孩子,上阳镇的孩子,哪个我不知道,哪个我不好好教呢!他摇着头,看上去有些沮丧,可是你们就是不听我的话啊。唐伟拍拍班主任的肩膀,他说老班你说什么我们都听你的,都是你教育我们长大成人的。

班主任摇摇头,不要以为我喝醉了,当年你们谁听我的话了。你们这些小孩!他叹了口气,又拍我的肩膀,韦举升,今晚看到你和蓝海一起来,我很高兴,很高兴。这时候李总从厕所出来,摇晃过来搂住我们拉着去继续喝酒,我见他们纠缠不清,终于说出道别的话,班主任不再勉强,跟着李总回包厢去了,唐伟送我到了楼下,问我要不要开个房间,我说我还是回家,他便说可以把他的摩托车借给我。黑暗中却听到父亲喊我的名字,定睛一看,果然是父亲站在黑暗的路边。

我告别唐伟,坐在父亲的身后,摩托车从镇上驶出来,沿着山路的脉络,水泥公路在摩托车灯的照耀下像磨得发亮的枪刃,沿着山脚刺开道路,把坦途通向山?里的每一个村庄。据说这是“村村通公路”的成果,唐伟曾在一个演讲中说“村村通公路”是扶贫事业中可以媲美长城的伟大工程。我们很快到家,摩托车拐弯去到韦方大家,灯火通明,照亮灰白粗粝的水泥砖头堆砌的二层平房,作为脱贫的一个指标,房子在去年秋天落成后,并没有装修,一是没钱,二是没人住在家里,韦方大跟人在外打工,一年也就回家两三次,只有周末时,三个孩子读书放假回来,住两个晚上。空荡荡的一楼只见一大桌子人坐在中央,围着残杯冷炙,跷着二郎腿剔牙聊天,我把从医院拿到的证明递给韦方大,几个人围头过去一起看,那医学诊断哪里看得明白。叔父问我,升,你在医院看到那卵仔了?我说看到了,人在ICU,还昏迷呢!医生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我拉个凳子,坐到桌边,一个堂哥给我倒了杯酒,问我要不要吃碗饭?我说不吃了。堂哥说杀猪了呢,吃点新鲜的。我这才注意到杀猪的痕迹,韦方大的老婆过来打开煤气罐,火光燃起烧着火锅,她又端上一盘猪杂,说,举升,你吃什么就直接放。我点点头。叔父继续问我,那你知道他们家怎样想吗?我说我不知道呢,大概就是要钱吧。叔父摇摇头,我就说嘛,这人半死不活的,最难搞了。坐在旁边的三堂叔接话道,要我说当初就搞死他,还没这么多事呢。他们七嘴八舌,又讨论了一番明天可能发生的情况,他们一致认为弄拉屯没怕过谁,大不了韦家人都抄起棍棒刀具上去,看看谁敢怎么样!他们说起以前村屯的纠纷,划分山林地界,哪次不是搞到族里带着棍棒刀具一起上,哪次也没让人占到便宜。他们说得热烈,完全没有停顿的意思,直到一个堂婶忍不住,过来嚷嚷说都两点钟了,明天才是干正事的时候呢!众人这才散去。我回到家里,洗了个澡,躺到床上却睡不着,我翻看手机,给“蝙蝠侠”发了一条私信,告诉他我回上阳镇了,如果明天他有空,我想跟他见见面。

6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便被父亲喊醒,赶紧洗漱赶到韦家宗祠。宗祠依山而建,不知年代,早年破败,两年前,在叔父的组织下,家族按男丁计算人头出钱,每人两百,上不封顶,终于修缮成两间庙宇的样子,飞檐翘角,古香古色。我远远听见几个叔伯大声说话,进去一看,八仙桌上烟火缭绕,摆放着祭拜煮好的整鸡、猪肉和米饭,叔父正在敬酒,几个婶娘叔伯站立一旁,神情肃穆,只有几个堂兄弟翻看手机。我数了数,一共十个男人,叔父、父亲、四个堂叔和三个堂兄弟。这时韦方大提着一捆棍棒几把刀进来,菜刀、砍柴刀都有。我惊讶地看着他,心想难道是要去打架。却听到叔父说,棍棒太长了,等下找几把手锤带上吧。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到祠堂中央,面对列祖列宗说道:今天我们韦家去上阳镇,跟蓝家人谈判,望祖宗保佑。他转身看向我们,继续说道,韦举力坐牢了,国家都处理他了,这个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听国家的。但是蓝家人拿着菜刀隔三岔五就到我们屯里来,这个事情不得不解决,今天我韦顺华就带你们去看看他蓝家想要怎样。他吩咐大伯,给男人们发放刀具,放到摩托车里。我犹豫着,小声地问父亲,这不太好吧。父亲示意我不要说话,我看他们脸上毫无波澜,仿佛是要提着砍柴刀一起上山砍柴。叔父继续说话,我们这个刀放在摩托车里,万一苏爷罩不住场,打架了可别吃亏。但是,我们千万别先拿出来。他一字一顿强调着,像学校里讲考试重点的老师。一个堂弟突然跳出来去挑拣棍棒,叔父喝住他,举权,不要拿棍子,人家一看我们拿棍子,都当我们去打架了。韦举权手握棍子说,打架怎么了,我在学校里就打过蓝清华,也没见他敢吭一声呢!韦方大转头问他,举权,你认得蓝清华?韦举权说,我们初中同班呢,那时他没少挨我收拾,现在牛逼了?叔父眉头一皱说,举权,你可得沉住气!韦举权不甘心,把棍子丢到一边,说,我早几天从广东回来,也不会给他进我们村来了。他看着我们,仿佛我们都是软弱的对手,不就一个蓝清华吗!叔父打断他,举权,我们不要主动去打人家,要是蓝家人敢动手,我们才还手,知道吗?他一个一个看着我们,我们不能先动手,等他们动手了,我们才抄家伙,知道吗?他们要是敢动手,我这六十五岁的老命也跟他们拼了。叔父的声音变得凶狠,从老师变成即将出征的将军的样子。几个婶娘变得忧心忡忡,都什么社会了,才过几年安心的日子,又闹这样的事!叔父叹气说你们女人懂个什么,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呢,再说我们韦家又怕过谁。女人们便不说话了,看着自家男人,希望他们明白她们作为一个妻子的担心。这时韦方大的老婆过来招呼大家回家喝粥,众人一边上香一边离开,我跟在父亲身边,小声地说,爸,我看报警得了,这样子搞是犯法的呢。父亲眉头紧锁说,蓝家都欺负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报警也报过了,派出所也来了,能解决什么!还是要听你叔父的,他叹了口气,不过要是打架……他没有说下去,我接过他递来的香火,拜了三拜,插到香炉里。一根一根细小的香火,经由我们的手,在祖先面前慢慢燃烧,烟气袅袅集结,升腾在牌位中,扩散之后消散,慢慢掉落的灰,经年累月,积满了香炉。

一锅热气腾腾的白粥盛放在桌上,还热有昨晚的几个剩菜,大家拿起碗筷,随便舀起扒拉几口,韦举权一边吃一边说那蓝清华初中时才改的名字,之前叫作蓝计清,改名之后他们都嘲笑他是要考去北京考去美国读书的。几个叔伯笑了出来,不一会大家丢下碗筷,跨上摩托车,叔父清点人数,说这日子大家都出去打工了,不能回来,要不多跟几个人,壮壮气势也好。一行人便浩浩荡荡,把摩托车开得飞快,我耳朵里都是轰鸣的声响,乡村公路苍白险恶,如刀刃般在群山绿意中削出弯弯绕绕,沿着山的崖壁一往无前,风把我们的单衣吹得猎猎作响,身体不由弓向前,像是接受反复削磨,使我们更加地锐利,更加地锋芒毕露。

韦方大把调解地址定在皇派酒店,这也是叔父的意思。叔父年轻时,据说在上阳镇跟苏爷混过。昨夜里皇派酒店灯红酒绿霓虹闪烁的房子在白日里显露它的沧桑,剥落的墙泥,泛旧的装修,油烟和灰尘落满广告牌上的红色字体,显得没落破败了,只有黑夜的灯红酒绿才能掩盖并支撑它作为上阳镇地标的辉煌。我们把摩托车停在楼下,时间还早,叔父便谈起他年轻时和苏爷的交情。他告诉我们,在上阳镇,三十年来,谁不知道苏爷!谁不给苏爷一个面子!镇上的事情,但凡能请到苏爷,就办成一半了。众人七嘴八舌。我看韦方大眉头紧皱,便掏出烟来,每人发了一支,大家各自掏出火机点火,叔父接过烟,手在半空,突然问我,举升,今天这个事情你怎么看?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我,我经历过最大的阵仗,记忆也是在上阳中学,有好几次,不知道拒绝也不敢拒绝,跟随班里的男同学在蓝海他们后面黑压压地像群鸦一样到别的班级别的宿舍去找某个人,让他认错。我看着叔父脸上的沟沟壑壑,他眼神尖锐,盯得我仿佛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我避开他的目光,希望能解决吧,要是發生什么事情,就报警吧,法律总是能解决的。叔父还是看我,他缓慢地摇摇头,举升你读书是读多了,你还是不懂,你讲法律,法律在我们这里没用,法律要是有用,蓝清华也不会整天拿刀堵到我们家门口了!

我正想给他讲点法律的道理,看见父亲对我使了眼色,我把说到嘴边的话吞回去,吐出一口烟。一个堂叔说苏爷到了,叔父赶紧站起往门口走去,几个堂叔也都起身跟着,我站起来,看见一个身穿西装的干瘦老人,眼睛深陷,却明亮有神,正不紧不慢地走向酒店,看上去自有威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差不多年纪的人,六十岁左右,身材高大肥胖,脸上的横肉也掩盖不了皱纹横生。叔父迎上去,他们握手,寒暄着走向电梯,苏爷吩咐跟随的两人在楼下等待蓝家人,我们跟在他们后面,往八楼的会议室去。

会议室里桌椅摆成椭圆形,中间摆满塑料花朵,苏爷当仁不让,坐到中间的位置,他抬手看了看手表,叔父父亲按辈分坐下,我最后一个坐到末尾。不一会儿,蓝家人在两位老人的带领下,走进会议室,他们不声不响,鱼贯而入,坐到对面,我扫了一眼,人数比我们多了一半多,其中几个眼神凶恶,一直盯着我们看,我赶紧掠过他们,看着两个老人坐到苏爷身边。蓝海最后进来,他拉过一张凳子,坐到我的旁边,低声问我昨晚没喝多吧。我说没有,闲聊几句之后,我觉得不对劲,看见大家一脸严肃,我们也不再说话,只等待苏爷开口。苏爷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茶水,蓝家有人喊道,苏爷,人都到齐了,你就说话吧。

苏爷从茶水中抬起头,不怒自威,他慢慢站起来,扫视众人,说道,韦老弟,蓝老弟,你们今天请我来主持公道,我先说声谢谢。他抱拳转头示意,真像电影里的和事佬。他顿了一下,又道,这十来年,咱们上阳镇,几乎都没有人来请我了,现在大家都讲法律,都上派出所上公安局去了,我也老了,昨天晚上,我想了想,还把一个人请来了,我想还是让他来解决你们的事情吧!

叔父欲起身說话,对面一个染着青黄头发的年轻人抢先开口,他手指苏爷,恶声恶气,苏爷,你不能解决你喊我们蓝家这么多人来这里浪费时间吗?

苏爷看着他问,你就是蓝清华?

蓝清华站起来,盯着苏爷,老子就叫蓝清华,你们这一套都过时了。他挥手起来,大家都散了,该怎样就怎样,别听这些老头子浪费时间了。

有几个年轻人跟他站起来,吵吵闹闹要离开,韦举权要站起来,被一个叔伯拉住。他生气地喊,蓝清华,你牛逼什么!蓝清华指着他,你他妈的是谁,这里轮到你说话吗?韦举权也不示弱,站了起来,吼住他们,你忘记了?老子在学校把你打得都叫爸爸了呢!眼看他们像村里的两条狗,狂吠着准备撕咬,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警服的男人闯进来,看起来五十岁上下,他眉头紧蹙,却自有一股威严,声音洪亮地喝道,我就迟到了五分钟,你们就吵起来了?你们是不是还要从这窗口再扔两个下去?

会场变得沉默,那几个年轻人坐下来,韦举权也坐了下来,旁人拉住蓝清华,他不情愿地坐下,警察转身找了一张凳子,提起就要坐到我和蓝海的中间,苏爷赶紧走过来,把他请到对面中央的位置,连连说道,唐所长,你坐这里,你坐这里。大家纷纷拉动椅子,挪动位置。

唐所长把凳子放好,一屁股坐下去,扫视众人一圈,才开口道,我早就想把你们两家请来坐下谈一谈了,可是我太忙了。他看了看苏爷,苏爷附和着点头,他继续说道,今天你们蓝家、韦家都来人了,都是有辈分能说话的人,我们就把事情摊开了说,韦方大,蓝松山,我先问问你们的意见。蓝松山,你先说?

蓝松山愁眉苦脸地站起来,唐所长,你也知道,蓝计化现在在医院,每天都要花一万多块钱,我哪里有这么多钱,我需要钱救他的命,我需要钱,我需要钱给我儿子治病啊!

韦方大显得委屈,他赶紧站起来解释,住院那天我们都给三万块钱了。

三万块算个屁啊,蓝清华的火还在烧,他瞪着韦方大,三万块都不够住两天医院呢。

三万块怎么不是钱了,我干一年都没两万块钱呢。叔父站起来反驳。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蓝家一人插嘴应他,要不我们把你扔下去,也给你三万块啊!

叔父双手压着桌子,显然他生气了,他说就是你们这样子欺负人,欺负韦举力,才被扔下楼的,韦举力现在还在牢里呢!我们又找谁去?

我们欺负他!蓝清华咬着牙,要是老子碰到他,就把他砍了呢!还欺负他!

你砍一个试试看……

两方人马不甘示弱,胡乱诉求,苏爷摆着手,想插话都插不上,唐所长只好拍了桌子,大声喊道,你们统统住嘴!众人这才住嘴,看着唐所长。唐所长语重心长,我天天跟你们讲,天天跟你们讲,要讲法律,要相信政府,你们都当我的话是放屁了!他显然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愤怒,继续说,你们两家这个事情,政府高度重视,很快会有结果了,你们都不能等等吗?谁该负什么责任,该出多少钱,法律都会讲得明明白白,谁都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蓝清华不甘心,我弟弟现在需要钱救命呢。是要等到他死在医院吗?等他死了才给钱吗?

韦举力也被关着呢。韦举权反击他。

那是他活该坐牢!你该庆幸他坐牢了,他要是不坐牢,我早把他砍了埋了!

两方人马又要吵起来,唐所长大声打断蓝清华,你他妈的还要砍人呢,来砍我啊! 唐所长站起来,这几年建设美丽乡村工作让他有意识地压抑自己的暴脾气了,他手指蓝清华,蓝清华,你说话小心一点!

蓝清华迎着唐所长的眼光,他感到某种威严和压力,不甘地低下头,他撇着嘴巴坐下,现场变得鸦雀无声,唐所长继续说道,蓝计化现在在北安市最好的医院治疗!我们政府天天都在跟医院沟通,给他最好的救治,你们还想怎样!

可是医院也催我们交钱啊!蓝松山依旧愁眉苦脸,我天天接到他们催款的电话。

费用的事情我们在跟医院沟通。唐所长回答道,再说医院也不是免费的,看病交钱,天经地义,他催你也是正常的嘛!你们搞出这么大的事情,自己也要想想,也要负责任的!

蓝松山无奈地坐下,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天天打工,做苦力能换多少钱,这些钱都不够养这四个儿子!他低下头,像棵秋天里被风吹干的玉米秆子。唐所长不说话,韦方大站起来说道,我儿子还在关着呢,关了十多天了,也见不到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希望政府能够调查清楚,我儿子不会无缘无故打架的。他停顿了一下,他可比别人懂事多了。

唐所长纠正道,韦举力他现在不是坐牢,他在看守所接受调查,这也是给他一个机会嘛!他们两个的事情都在调查当中,谁对谁错最后都由法律说了才算,谁都逃不过法律的制裁!

那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蓝家一个老人问,唐所长你能不能给个时间?

唐所长看着他说,我怎么给你们时间?他一一扫视现场众人,你们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要调查,我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才能送检察院……这个事情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一年,谁能说得准呢?他叹了口气,现在两个孩子一个住院了,一个在看守所里,你们做家长的又天天闹,喊打喊杀的,我还得天天提防着你们呢!我怎么工作?他一字一顿地说完,看向苏爷,要不是老苏告诉我,今天你们两家是要在皇派这里打一架,从这窗口再扔几个下去?

众人看着唐所长无奈的样子,却也不在意,叔父见缝插针道,唐所长,我们韦家可是从来不闹事,我们从来都是听政府的。韦方大接着说道,唐所长,我韦方大这辈子没犯过法,我儿子却摊上了这样的事,我也认了,我等政府的调查结果,韦举力该负什么责任就负什么责任,该坐牢就坐牢,该赔多少钱,我砸锅卖铁都赔!他看向蓝清华,手指着他说,在这之前,蓝清华要是再敢威胁我的家人,我不会饶了他!

蓝清华回瞪韦方大,他露出皮笑肉不笑的不屑。蓝家几个年轻人蠢蠢欲动,看不惯韦方大义正词严的样子,有人还讥笑出来。唐所长眉头又皱了,韦方大,把你手指放下,说话就说话,你指人家干吗呢!韦方大这才放下手,依然跟蓝清华对视着,唐所长转头看向蓝家人,你们笑什么?很好笑吗?蓝家人不出声。唐所长这才说道,蓝清华,你表个态,不能再去骚扰人家了!蓝清华不说话。唐所长重复了一遍,蓝清华,你想怎样,把你的想法说出来!蓝清华摇头晃脑,久久才说,我不想怎样,我就是不爽,不爽,不爽啊!

你不爽什么!你他妈的别惹事了!蓝松山突然暴怒,喝住儿子,他站起来,韦方大,既然你能这么说话,今天就让唐所长和苏爷作证,你要记得你说的话!我跟你一起等政府的调查结果,我儿子要是再去你们村,我先打断他的腿。蓝松山越说越激动,指着儿子,骂了出来。蓝清华脸上挂不住,站起来瞪着父亲,来啊,我看看你怎么打!一个蓝家的老人喝住他,清华,够了,等回家再说。蓝清华不理会他,也不理会身边拉他坐下的人,继续吼,我这么做不就是为了你那死儿子要点钱吗!他那样子不就是死在医院了吗?他转身拉动座椅就要离开,我以后不管你们死活了!

唐所长猛地一拍桌子,站住!两个年纪较大的蓝家人一把拉住蓝清华,他满脸怒气,挣扎了几下,才不甘心地坐下来,唐所长一口气堵在胸口,要是早几年,他肯定掏出手铐,踹他两脚,把他铐去派出所蹲几天,养养蚊子静静心了。现在他只能婆婆妈妈苦口婆心地解释,吵架能解决事情吗?打架能解决事情吗?再把一个打进ICU吗?你们知道ICU一天多少钱吗?一两万啊,你们一天赚多少钱,两百?三百?你们这些命啊!能不能长点心呢!

我们这命怎么了!我们这命就这样!死就死啦!去那挨什么的干什么?有人应他,一副无所畏惧理应如此的样子。唐所长又一口气噎在心头,他摸了摸腰间的佩枪。苏爷站了出来,沉声道,大家今天是我请来的,既然大家都来了,就是给我苏爷面子,就听我说两句。他习惯一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韦方大、蓝松山都已经表态了,他们两个的孩子,是吧!两个孩子的事情,是吧!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现在政府还在调查,谁是谁非都说不定,但是事情发生了,大家都得接受,都得解决,是吧!他停顿住,今天你们韦家、蓝家坐在这里,不就是希望把事情解决了吗!我看你们也别老说打打杀杀的狠话了,谁打谁,谁又怕谁呢!现在的社会讲法律,法治社会,和谐社会,是不是?他又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水似喝不喝地抿了一口,你们这样子,不就增加了唐所长的工作吗?也耽误他调查两个孩子的事情了,今天大家谈了这么多,我看你们也都是讲道理的人,就立个字据,互不干扰,等待政府的调查,好不好?

两家人都看着蓝松山和韦方大,等待他们的决定,唐所长那口气似乎消散了,他哪天不是跟这些乡野村夫斗智斗勇,他说,蓝松山、韦方大,你们倒是表个态啊!蓝松山想了想说,那苏爷你就写个字据吧!韦方大也附和说,苏爷你写吧,我摁手印。苏爷端端正正坐下,从上衣口袋拿出钢笔,在一张A4纸上唰唰写字,然后递给唐所长,问道,唐所长,这样写可好?唐所长拿起纸张读了出来:协议书,韦举力、蓝计化之事,经父亲韦方大、蓝松山及家族人等商议,决定等待政府调查,其间互不威胁,互不动武,互不干扰。2017年3月25日。见证人:苏东明、唐武。唐所长一边说“唐武”一边写下他的名字。

唐所长写完名字,苏爷手捧协议书走到蓝松山身边,整整齐齐放在他面前,蓝松山接过苏爷的笔,签下他的姓名,苏爷身边的人递上红色印泥,让他在签名上摁下拇指印,然后苏爷又把协议书捧到韦方大面前,韦方大签下歪歪扭扭的名字,大拇指摁到红色印泥里,再用力摁在名字上。苏爷捧起协议书,竖起来看了一遍,才捧给唐所长。唐所长看着两家人,說道,今天的事情就到这里了,你们两家不要再闹什么事情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也算支持我的工作!两家人沉默低头,避开唐所长恳切的忧愁的眼光,各自起身回家,我和蓝海请求医生开具的关于蓝计化的病情证明,从头到尾也没有人提到,也没有人要看一眼。蓝家人先走出会议室,我听见唐所长喝住蓝清华,想必是要留下他单独教育警告。我们起身走出会议室,叔父却在门口拦住苏爷,说请他到皇派酒店吃饭,苏爷不答应。众人等着电梯没到,苏爷说走楼梯吧,一边走一边强调道,我早说让你们请个律师去看守所看看,了解一下那孩子的情况嘛!叔父不解地问苏爷,现在的律师这么有用吗?苏爷边走边说,老弟啊,现在的社会就是讲法律,走程序,先是公安侦查,然后是检察院……律师没有用,你我有用啊?一旁的韦方大问,苏爷,找什么律师?苏爷掏着口袋,递给韦方大一张名片,说,这是我儿子开的律师事务所,你要是想知道你儿子的情况,就去找他,我们给你方便。韦方大接过名片,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决定,看看苏爷,又看看叔父,把名片揣进口袋。转眼走到一楼,叔父再次恳请苏爷去吃饭,苏爷还是拒绝了,老弟,饭就不吃了,你们好自为之吧。他们三人转身离开,叔父变得沮丧,说这年头世道变化太快,没想到请到苏爷也没有办法。大家一边走一边议论,对协议的结果半信半疑,还是担心蓝清华搞事情。这时我听见蓝海大声喊我,韦举升,一起吃碗粉吗?他跟几个蓝家人在粉店门口抽烟,聊着什么,一群人眼睛像匕首,直勾勾地对着我们,闪着凛冽的寒光。

我吃了呢。我一边回应他一边跨上父亲的摩托车,几个年轻人跟随蓝清华从电梯里走出来,他伸手指着我们,像一只饥饿的老虎紧盯着就要四散奔跑的羔羊。韦举权把跨上摩托车的左脚拿下来,他低声地狠狠地骂了出来,妈的,这蓝清华!他伸手想打开摩托车的座厢。叔父轻声喝住他,举权,别着急,我们看看他做什么!蓝清华指着我们走了几步,他掏出烟来,叼了一支,摇头晃脑融入蓝海的队伍中,他们相互点上烟吐出雾气,有说有笑。叔父等了一分钟,才说道,我们走吧!韦举权不甘心地发动摩托车,大家走了一段路,停下摩托车,一些人还要在镇上逛逛,韦举权愤愤不平地说,刚才蓝清华要是敢再看我一眼,我就让他好看了。众人纷纷表示应和,说是蓝清华了。一群人才分成两拨,一部分跟着叔父回家,韦方大和一个叔叔要拐去市场买菜,中午大家继续聚餐,我想起昨晚给“蝙蝠侠”发的信息,拿出手机,看见“蝙蝠侠”给我的回复,他没有考虑好要不要见我,说要等他十二点钟放学才决定,他又问我今天的事情,是不是韦举力就要放出来了?我如实告诉他,韦举力现在是不可能放出来了,要等公安的调查,要等检察院的审判,至少也要半年一年的时间。“蝙蝠侠”不再回复我,我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二十分,父亲问我去哪?我说随便逛逛。韦方大说,举升,我搭你去开发区看看,那边漂亮着呢,有个购物广场,菜市也便宜,中午我们再一起回家吃饭,怎样?

我想想也无处可去,便坐上韦方大的摩托车,跟他去开发区,摩托车沿着镇上的主干道行走,多年前熟悉的街道还是老样子,只是电线杆上拼接红色的建设美丽乡村的标语,人们依然无所事事地走着逛着,猪肉摊、小吃摊、小商品摆在路边,两边的房子掛上招牌,有的房子推倒重建,有五六层高,装修漂亮得像小别墅。摩托车飞快经过它们,来到开发区,一栋七层高的大楼矗立眼前。我听父亲提起过开发区,那是政府的扶贫工程,把山里屯里符合条件的人搬迁到镇上,建立新的住宅区,上阳镇的版图在几年时间扩大了一倍多,人口随着增加不少,但常住的没有几个。我看到购物广场墙体上挂满各种各样的广告,广场中央是一个喷水池,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反复散落。入口处是一个游乐园,两边建成花坛的样子,种植的植物开放一些有气无力的花朵。儿童音乐单调又高亢地歌唱,几辆玩具车静静地停泊在一边,有几个幼童在帐篷里玩沙子,大人低头玩着手机。我们走进去,一楼是个菜市场,只有两三个猪肉摊摆摊,韦方大和叔叔进去买菜,我心生好奇,告别他们,沿着楼梯走上去,二楼是个超市,三楼是网吧、游戏厅,四楼是粉店饭馆,五楼还有个影院,看得出来是模仿了皇派酒店,但都没有什么人,冷冷清清。我从五楼的窗口看出去,开发区的街道从镇上延伸出来,明显变得宽阔,楼房崭新,十层左右的高度,排列有序,一样欧式装修风格,像城市开发的楼盘,漂漂亮亮地向远处的山脚延伸。

我买了一罐饮料,坐下来继续给“蝙蝠侠”发信息,我打算请他吃饭,却看见他发来信息,他说他改变主意了,他不会来见我,见我也是没有意思的事,我可能也是他的敌人。我告诉他我们可以不谈韦举力的事情,我只想请他吃个饭,可以的话再交个朋友。他没有回复我,我听到韦方大在楼下喊我的声音,我便走了下来,韦方大已经买好菜了,叔叔提着一个编织袋兴奋地喊我,举升,你猜猜,这搞的是什么?我问是什么菜?叔叔动了动袋子,说,搞了一条狗,四十斤,可以吧。我看着狗在编织袋里挣扎,并不兴奋,但也不想扫兴,应道,我好久没吃到阿叔搞的狗肉了呢。我又坐上韦方大的摩托车,给“蝙蝠侠”发去一条消息,说我想当面谢谢他。摩托车回到镇上的街道,他还是没有回复我,韦方大问我是不是还想逛逛,他们可以留一部摩托车给我,我想想算了。这上阳镇,也没什么可逛的。他便发动摩托车,开足马力,穿过街道,经过上阳中学门口时,我望了一眼学校,看到大门紧闭,漂亮的教学楼阻挡了视线。

7

女人们在韦方大老婆的带领下,把饭菜做得差不多了。几个堂兄弟早早等待,叔叔还没停好摩托车,他们便抢过那条狗,蹿进厨房宰杀,我溜达着东看西看,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逗几个孩子说话,也不理会我,他们拿着大人的手机玩游戏,看直播。我只好去看杀狗,大锅中开水翻滚,狗被套绳吊起来,一人拿起棍棒,朝着狗鼻子猛力一敲,狗没来得及踢腿就晕死过去,几人七手八脚,把它扔进熊熊燃烧的稻草中,狗似乎抽动了几下,一股毛发烧焦的味道弥散,几人有说有笑,翻滚着未燃尽的稻草,直到闻到皮肉的焦味,才把狗拿出来,黑乎乎地扔到地板上,一边刮毛一边浇上滚烫的开水,终于露出焦黄的皮肉。韦举权见我看得发呆,便问,举升,过瘾吧。我只好笑了笑,给他们递上香烟,他们又自顾自地聊天,我觉得没趣,抽完烟便走去跟屯里的几个老人坐在一起,他们上了年纪,七老八十,拄起拐杖了。我给他们发烟,一一点上,他们问我韦举力的事情怎样了?我把今天的事情经过说出来,他们摇头说蓝家人就是把拳头放进裤裆里,一个比一个装厉害,又说韦举力干得好,在外面世界就是不能让人欺负,就是拼命也不能让人看扁我们韦家。又问我在城里做什么工作,我一一回答,他们一致认为我可以了,算是城里人了,但是不能把亲戚们忘了,要常回家看看。

狗肉很快弄好,白切摆上桌子中央,椿芽叶配制的蘸料有一种怪异的气味。韦方大也从祠堂祭拜回来,他老婆挨家挨户把屯里人喊来吃饭,也才四桌人,打边炉,老人女人孩子坐了三桌,男人坐了一桌,啤酒白酒摆在桌子下面,大家端着一次性碗筷,听叔父总结今天的事情,他显然从沮丧中走了出来,认为今天的事情还是办成了,又说唐所长最后留下蓝清华,看样子他也不敢来了,他要是还来,就把他绑了,交给唐所长。大家举起酒杯干杯,塑料杯中的啤酒满满颤抖着泡沫,白酒始终安静,等待入喉的热烈。热情瞬间高涨,人们一边吃喝一边谈论事情的结果,韦举力会不会坐牢、蓝计化的伤情严重不严重之类。有人说坐牢就坐牢了,国家管饭,过几年放出来了,去哪里打工不得?又说韦举力要是坐牢了,我们还赔钱做什么呢,也许医院也救不回他。韦方大犹豫着,终于开口询问要不要请个律师?大家七嘴八舌,也没有请律师的经验,也不知道该不该请……我趁着他们聊天的空隙,一一给他们敬酒,一杯一杯干杯,喝了十多杯啤酒,堂兄弟们又嚷嚷着猜码,轮了一圈,尿终于急了,我在他们的笑声中起身上厕所,听到他们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又单调异常,我靠着墙壁蹲着抽了一支烟,东倒西歪回家躺倒睡觉了。

是母亲把我喊醒,她责怪我喝了太多酒,连回去上班都不记得了,我看了看时间,下午五点钟,我坐上父亲的摩托车赶去上阳镇搭最后的班车,父亲发动摩托车时,我感到弄拉屯异常安静,人们都不知道在干什么,也许都是吃饱了喝多了睡着了,十几座房子坐落在山脚下,树木葱郁,禾苗新鲜,泥土饱满,石头黝黑突兀地站在地里田间,像一幅田园画,父亲载我从画中冲出来,我在车上给“蝙蝠侠”再次发去信息,说我真的只想跟他见个面,感谢他,我真心想跟他交个朋友。来到汽车站,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回复,我只好坐上开往北安市的末班汽车。

黄昏中群山巍巍后退,故乡越走越远。我看向窗外,客车在未修建完成的二级公路上翻山越岭,偌大的道路只勾留出一条碎石路,容得下一辆汽车摇摇晃晃缓慢前行,一些勾机正在路上工作,被打崩的石头从山体脱落出来,露出崖壁的岩石混合泥土,像一道道新鲜的伤疤正在被修整,有一座山几乎削平了,渣石渣土堆满路的两边,一些水泥浇筑的高架桥墩孤单地蹲在悬崖边上,等待山那边的隧道打通,高架桥飞架,走向外面世界的道路越来越通达,回家的道路越来越宽敞。年少时我无数次这样坐在客车上,在这条路上走出去,又走回来,又走出去,我无数次望着窗外起伏的山峦,我想象外面的世界,我想明天赶快到来,我将拥有更加广阔的世界,我将不再回来。那个模糊的少年在客车上摇晃,他慢慢变得清晰,回到我的身上,一瞬间不可抑制的悲伤淹没了我,我只能靠紧座椅,闭上眼睛假寐,脑海里又闪过蓝海、唐伟、韦举力、韦举权、叔父、父亲和班主任,还有蓝计化和“蝙蝠侠”,他们在我的脑海中乱作一团,挥之不去,我只好睁开眼睛,拿起手机,刷看短视频,看着看着突然跳出“蝙蝠侠”的信息,我打开一看,是长长的一段话:你不要给我发消息了。我不会见你的,也不会成为你的朋友。你也不用感谢我,我应该感谢你呢!你应该是韦举力跟我提起过在北安市工作的堂哥吧,他还说你不一样,你知道吗?他说你是他的榜样,他要跟你一样努力,凭着自己的本事,离开上阳镇,去外面的世界生活。他常常跟我说,让我忍一忍,再忍一忍,中考快到了,只要中考了,我们就可以离开上阳镇,离开这些烂人,离开这些烂事,可是他自己忍不住了,我把真相都告诉你,我以为你会帮助他,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我错了,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们谁都不在乎我说的话,你们谁都不在乎我们的死活,谁都不相信我,你们只是在等待,别说什么调查,别说什么法律,这些都是你们的借口,你们只想等待时间过去,息事宁人,是吧,是这样吧,你这个软弱的人!你也是等着吧!你不要再打扰我了!发完这条信息,我就拉黑你!

我看着他的信息,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汽车还在摇摇晃晃,我转头紧紧盯住窗外,崖壁上的无名野树无依无靠,它们从石缝里爬出来,抓住崖壁孤独生长,远望过去却俯拾即是,苍翠一片。群山在洼地中此起彼伏、绵延不绝,它们随着客车在盘山公路上转弯、消失、重现,摇晃着经过一个崖壁又一个崖壁,它们还在那里,永远都在那里,好像永远无法翻越的样子。

【晨田,1984年生,有诗歌、小说发表于《广西文学》《作品》《青春》《汉诗》《诗歌月刊》《红豆》《南方文学》等。】

责任编辑   罗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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