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梅花又开

2023-05-16 11:51王选
读者·原创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大喜社火戏服

王选

大喜好唱社火曲,在西秦岭一带颇有名气,人送外号“小蜡梅”。起初,我对此很不理解,一个男人叫蜡梅,总感觉怪。后来也理解了,叫他小蜡梅,一是形容其社火曲唱得好,犹如蜡梅花开;二是因唱社火曲多在腊月、正月,正是蜡梅花开之时。

记得年幼时,每到腊月,除去赶集,其余时间一有空闲,大喜便火急火燎地吆喝一堆人,到麦场开唱。麦场向阳,太阳一晒,温乎乎的。人们攒成一堆,孩子们在人堆里钻进钻出,打打闹闹。大喜站在中间,干咳几声清清嗓子,拉开架势开唱:

煮茶罐罐二寸高,铜火盆里烧炭火。鹦哥架上站着哩,细茶下到罐儿哩。酽茶喝了竹叶青,喝上一盅连两盅。哥把贤妹当酽茶,一解渴来二解乏……

进入正月,西秦岭各村都要耍社火。社火分为马社火和黑社火,马社火在白天耍,大人小孩都装扮成神仙,骑在马上走村串巷;黑社火在晚上耍,场院里生着几堆火,中间留出一块空地,人们围拢四周,敲锣打鼓。大喜男扮女装,涂脂抹粉,穿着花花绿绿的演出服,跟随锣鼓声扭动身体唱了起来,《下四川》《转娘家》《绣荷包》……一曲接着一曲,中间还会穿插高腰伞、划旱船、舞狮、舞龙等节目。

鸡蛋染上红线了,湾湾里把你碰见了。郎和花儿手拖手,只想坐着不想走。八合升子量豌豆,郎和妹妹坐不够。马家湾里九龙山,腿搭腿儿坐半天。坐时要坐一天哩,时辰多了我担哩……

大喜声情并茂,沉浸其中。那唱腔,那身段,经过化妆打扮,竟然看不出是个男人。人们在大喜的小曲声里满心欢喜。此刻,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火焰升腾,热闹而喜庆的气氛包裹着每一个人,也让大喜越发精神抖擞。

耍社火时,孩子们自然最为高兴,要么抢着敲锣打鼓,要么在人堆里钻来钻去,要么把鞭炮丢进火堆,只听噼啪声炸响,火花四溅。这一行为招来大人的一片骂声,孩子则藏进人堆里憋笑,兴致盎然地看大喜在火光前扭动身体、挥舞水袖。青烟升腾,欢喜喧闹中,一切如梦幻一般。

这样的黑社火要连着耍十天半月,大喜成了村里最忙碌也最欢快的人。每晚唱罢,大喜脱掉戏服,并不着急擦去脸上的油彩,回到家中意犹未尽,还要再唱几段。唱完,还要和村里人小抿几盅酒。孩子们自然不肯回家,跟到大喜家,挤进房子打闹戏耍,直到很晚才被开始打盹儿的大喜赶回家。

那些年的年,因为大喜,因为大喜的社火曲,异常欢闹。

后来,大多数村里人陆续在城里买了房,落了脚,过年便不再回来了。

村里人日渐稀少,特别是年轻人,更是屈指可数。到了正月,黑社火自然耍不起来了,显得冷冷清清。人们感慨唏嘘,还是以前过年好啊,社火耍起来,锣鼓响起来,多热闹,多喜庆。大喜呢,自然极为失落。东家走走,西家看看,终究凑不起耍社火的班子,只得回到家,一个人自唱自演,但感觉很是孤独,遂没了兴致,只能坐在炕头看看电视,喝喝闷酒。

后来,大喜也进城打工了,毕竟家里的几亩地只够吃饭,指着它过上好日子不容易。村子里空荡荡的,他的心也空荡荡的。

进城后大喜发现,很多乡里进城看孙子的老太太都会凑在一起扭扭秧歌,图个开心。大喜想凑近唱几句,词都到嘴边儿了,但他还是忍住了。一个大男人钻进一群老太太中间,会被人家笑话;要是被村里人看见,传开来岂不更丢人,于是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只在干完活儿后,坐在出租屋里给自己哼几句,没听众,自己过干瘾,没趣得很。他也不敢大声唱,怕扰了院中其他人。

闲暇时间,实在想唱,他便来到老太太们的秧歌队旁边,坐在台阶上,搭着音响里的调子,压低声音哼几句。他心想,城里这么大,却没有能唱几句的地方,实在憋屈,要在麦村该多好,想在哪儿唱就在哪儿唱,想唱多大声就唱多大声。想着想着,他便失落起来,不再张嘴。

前年,大喜在工地干活时不小心砸伤了脚,去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出院后,回到村里。

回到家歇了三个多月,能下地走路了,但不能干重活儿。这可急坏了大喜,总不能每天就这么干坐着,啥事也不干吧。

大喜一时不知所措,也很郁闷。电视呢,不爱看;发呆呢,憋得慌;手机呢,也不大用,多是接打电话。

一天,大喜实在闲着无聊,打开手机看视频,发现村里不少人注册了短视频账号,平时都爱看视频,或者发一些花花草草、自拍照作为消遣,图个乐子。大喜看着看着,看到一个唱秦腔的视频,他也爱秦腔,看了好几遍。看久了,大喜灵机一动:“人家戏曲能直播,我的社火曲也能直播啊。”

于是,他托人从网上买了个支架,搭在院子里开始直播,账号名字就叫“小蜡梅”。起初,他对着手机紧张,发挥得不大好,看的人也稀稀拉拉的,来了又走,直播间一般也就三五个人。大喜想着自己高兴就行,即便有一个人看,唱着也有意义嘛。

就这样,大喜每天坚持直播两三个小时,日子久了,慢慢有了些人气,粉丝也有三四千人了,平时直播有百十人观看。

一次,我闲来无事浏览视频时,看到了他的账号页面,于是浏览了他上传的所有视频。起初,他坐在院子里唱了一段,随便一录便上传了。后来,他站了起来,带着动作,边跳边唱,这些视频有人点赞、转发、收藏。再后来,他穿上戏服,有模有样地唱,点赞的人也漸渐增多。在最近的几个视频中,他完全是正月里唱社火的架势,虽然没有锣鼓、篝火和人声,但他表演的兴致并不比当年弱。许是因为手机里的观众来自四面八方,他甚至打起十二分精神,也拿出了十二分技艺。

母亲这些年在城里帮我照看孩子,闲暇时会拿着手机看视频。有一次她正看视频,我一听声音是社火曲,凑近一看,演唱者竟是大喜。他在直播,穿着戏服、化了妆,卖力地唱着,视频背景是村外的老酸梨树。酸梨树正开着花,一片雪白,风吹来,花瓣飘落,伴着社火曲,别有一番韵味。母亲边看边说:“大喜唱得跟以前一样好,得亏这手机,还能听他唱。我们以前听惯了大喜的社火曲,好几年不听,心里还馋呢。”

母亲又指着手机屏幕跟我说:“你看,人还不少,在线看的有一百多人,还有人送礼物呢。”

我看了一会儿,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年幼时。正月的日子,夜幕下,人们围拢着,听大喜扭着秧歌唱《绣荷包》:

一绣一只船,绣在江边前,再绣上水手来把船儿板。

二绣韩湘子,云游在西方,丢下小灵英,夜夜守空房。

三绣洛阳桥,鲁班爷爷造,张果老倒骑毛驴跑。

…………

听村里人说,大喜如今已成了专业主播,用上了专业设备—支架、外置声卡、耳机等,有模有样的。每次直播都有几百人同时观看,点赞的、送礼物的人不在少数。我偶尔也能看到,感觉很是亲切。大喜唱得好,粉丝们都认可,“小蜡梅”的名声自然四处传播。看直播的人,有的是四里八乡的亲朋,更多的是外地人。乡亲们感慨,隔山隔水终于能听到西秦岭的社火曲了。步子一迈,声调一出,那一刻,大喜的声音仿佛带我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正月里,就觉得心里踏实,眼窝热乎乎的。

后来,直播唱社火曲成了大喜的一份工作。不唱,他心慌;不听,粉丝们心急。直播时,大喜也会带货,卖花椒、淀粉、玉米面等。能给乡亲们办点儿事,他就很开心了。

有一天,村里来了几个人,敲响了大喜的门,他们是专门来拜师学艺的。大喜心想,这社火曲有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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