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鸽子

2023-05-16 16:32徐惠志
广西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鸽子诗人诗歌

在工人球场踢完球,我偶尔和球友们去防空洞喝啤酒吃烧烤,总结总结踢球和生活的经验。踢的是散波,谁来都行,临时凑够人数踢两下就当热身。当然人员结构是比较稳定的,一般都有三四队,完了走到群主徐哥面前,把钱放人工草皮上,五块十块的一堆,就像我们这些人。如果有人扔下一张二十块,就从钱堆里拣一张五块,放回口袋。那天群主徐哥说,走,喝啤酒去。因为是周末,没什么事我也一起去了。中途徐哥把几个人叫到一旁,低头商量着什么,我喝干杯中剩下的啤酒走过去,才知是凑份子钱,为超哥践行。粮油米店生意不好做,他要和老婆回江西老家另谋出路。我说我也凑一份,徐哥说不用啦,这让我感觉比打失单刀还不痛快。掏出一百塞他手里,转身就回到桌上,一口喝光了杯中酒。席间,徐哥说了些略伤感的话,大概是一起踢了几年球,想不到就此作别,超哥的球技了得,为人仗义,日后有缘球场再见。说完我们把青岛啤酒满上,一口喝干。啤酒盖砰砰地打开,在防空洞里炸开一般。看得出来,超哥也很感动,他说年轻的时候以为凭着一腔热血,能够在南方创出一番事业。有机会再一起踢球了兄弟。话语似是往外部空旷的夜里散去,防空洞外是抚河,隐约是流水的声音。不知为何,防空洞口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广州动物园,我在里面看见过一头大象。我有些闷闷不乐,掏出手机给小幸发信息,她很快就回我。我们在网上认识,她在医院上班。断断续续聊了有两三个月,言语间有过暧昧,却未线下见过面。

我问她要不要出来坐坐,她说还在外面和朋友吃东西。我说我也是,正在防空洞,炭烧生蚝、蜜汁韭菜。后来问她回家了没,她说有点累了。因为约过几次,始终没赴约,我便有点生气。就说见个面怎么扭扭捏捏。许久不见回信息,我找了个借口,和球友们告别回家去了。

洗完澡已是九点多,手机信息响了,小幸问我在哪,我不太想回她信息,点根烟打开电脑。我那台开机速度打败全国12%的电脑还没开好,她又来信息说谈完事情了,我在朝阳广场的乌龙院,你要不要来接我。

她在信息中说夜里怕我不认得她的样子,就说自己穿的是水红色长裤,一件印着羽毛图案的圆领白T恤。我循迹望去,果然在乌龙院门口看见她,一抹水红。短发,白T恤,高跟鞋。我以为她们这一行下班也习惯穿白鞋子。

我把车停在她跟前,说,你好哇,我是小幸。

她眼睛很大,眼袋略重,笑起来水波荡漾。她说,你好,我是杨凡。

上车吧,我发动助力车,问她想去哪,要不要再喝点什么。

她说还喝啊,都要喝爆了。要我带她去抚河边兜兜风。别开太快,慢一点。沿河灯带在水面倒映着被晚风吹过,流水洗过。空气中能闻到暮春时节淡淡的相思树花香。一时间我说不出这是小幸身上的香味还是台湾相思树的花香,这样想着,我抬起头往树上望去,黄橙色的微蕊像是黑夜的毛孔,在散发着初夏的味道。

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我问,你带身份证了没?

我把脖子往后伸长了,说道,怎么啦,我可不是那种人。

她装作要打我,说你想什么哦,第一次见面,我总得验证一下你的身份嘛。

想想也对,我就取出钱包低头翻找。她这时又说话了,想不到你还真带了啊……她捏了我一下,又说了一遍,你还真带了。

小幸还挺黏人,上完夜班,有时直接过来我这里睡觉。所以,我的大学同学罗卡说星期六要来找我,我一方面盼望他像夏季的台风一样赶快来,另一方面,也担心小幸有意见。我的脑海快速地回忆对罗卡的印象,他一度是许多女同学爱慕的对象,准确地说,是整个大一时期,原因在于他在一份省级刊物发表了数首诗歌。在边缘化的三流大学里,文化生活使罗卡身上保留最后一点纯真。加上他瘦而硬朗的脸型,就成了众多女生暗恋的对象。那些女同学暗送秋波的样子,让我们羡慕不已。恨自己不会写诗,恨自己不能代替罗卡,去接住那些温柔如水的目光。有一段时间,那些如水的目光,就像奔腾不息的溪流,分一点给我们多好啊。等他的稿费单寄来,我们压榨他,集体去喝了一顿。喝酒的时候,我们奉劝他要把握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但是罗卡没有听从我们不无妒忌的劝告,而是决心把他的精神和肉体生活都献给诗歌;到了后来,不少女生像远离怪物一样远离了他,我仔细观察过,她们脸上依稀是对过去的爱慕感到尴尬的表情,同时也表现得很大方(多少有些刻意),好像过去的情感让她们的母性得到了升华。也有传闻说罗卡拥有几位红颜知己,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毕业后,他在一间城中村的小学里任教。他时常把孩子们的眼睛比作星星,把他们稚气的歌声比作夜莺。下了班就回到城中村的单间,一心一意写他的诗歌。

罗卡远远地向我招手,他还是那么瘦,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走近一看,还留着一条马尾辫子。和他站在一起的是一个红色的拉杆箱。我快步走上去,和他来个拥抱,他挣扎了一下,说,嗨,想不到你这么胖了,你怎么长这么胖?我摸了摸自己的肚腩,说,肉都在这里了,你摸摸。

我说走吧,到我那里去。你怎么还是那么瘦。说着帮他提拉杆箱,箱子很沉,我说这什么东西?

他笑了,说是不是很沉,因为里面有……一头大象。

我也笑了,你咋不说是一头牛呢,看让你吹的。

我打算先回去放下行李,再带他出去吃饭。但是到了我楼下,他看到了菜市场,就让我等一下,迅速地走了进去,我只好跟上。他到熟食摊熟练地点着烧肠和猪耳朵还有鸡胗鸭肠。花生,他说多给点花生。我说你买这些干什么,他又快速地挑了青瓜,打算生拍了它们。我提着拉杆箱跟上他,他已经称好付账。然后又买了两件啤酒,这才停下来,看着我说,今晚我们好好喝一顿。我说怎么能让你破费呢,我们出去吃。他说花那钱干什么,外面吃贵啊。我说那也不能让你花这个钱,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笑了,说,没事,我在你这住几天,总得交点伙食嘛。

没想到他计划在我这住几天,不过我事先也没问,心里就有些后悔。上得楼去,他环顾四周,问我在学校多少钱一个月工资。我说两千多,他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提高了八度,说怎么才两千多,太少了,你怎么还不辞职。我苦笑,放下拉杆箱,接过了他手上的菜拿进厨房。给他分了烟一起点上。他叹了口气,背了句什么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想了半天,想起是杜甫的诗。我问他有什么计划,他没说话,只说了一句,不过你这里还不错。他一边说一边把拉杆箱放平,打开,嘴巴叼着烟。一本本书滑出来,他仰起脸说,没骗你吧,一窝大象。他举起其中一本绿色封面的书,我看清楚书名,《亚洲象》。我说哟呵,出詩集了。他说,对,我没骗你,这可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我问他扛着这么多诗集出来干什么?他说要去每个城市的朝阳广场卖诗。

在我们的同学当中,就罗卡还在坚持着自己的理想,我由衷地敬佩,仿佛他身上还保留着我们这些同学的理想和希望。但是,当他说要到朝阳广场卖诗,我还是吃了一惊,我们这个小城市真的不需要诗歌,或者说,那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需要诗歌。这个行为是那么不靠谱,让我之前的后悔又增加了几分。

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他说,有五六年了。

公平地说,大学毕业转眼间五六年过去了,罗卡还在坚持自己的人生理想,这是值得敬佩的。我问他,你写出无愧于这个时代的诗歌了吗?他眼睛看着前方,也许是要穿透岁月的风尘。我的心里涌起了莫名的感动,决心好好喝一顿,就像读大学的时候那样,喝个痛快。

晚上小幸也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她还带了点菜过来。每次她带食材过来,就说是给我送饭。罗卡夸夸其谈,说了不少卖诗集遇到的趣事。我问罗卡,你卖出多少本诗集了?交谈中才知道他已经走了不少城市,至于卖出了多少本诗集,他并没有说。小幸没怎么喝,她对罗卡的诗集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问他的诗集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是不是因为最近云南那些亚洲象成群结队往北迁移。罗卡愣了一下,他对小幸说,你很有艺术天赋啊。小幸说,我只是不懂就问,又不无撒娇地表达了对我不会写诗的嫌弃。我觉得这无非是出于礼貌,这方面小幸是很不错的。她第二天还要上早班,我送她到楼下,她说我走了,你们好好聊。我上楼去继续喝。

回忆起大学生活,我们频频举杯。说起以前在城中村那间小学教书,他说有时候他还会梦见那些孩子,他们眼睛明亮,脚丫脏兮兮的。我们很快就把一件漓泉啤酒喝光了。我给自己点上烟,弯下腰去拿酒,再开一瓶,发现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第二天,罗卡起床刷牙,一边咕噜噜地把水吐掉,一边背诵着什么诗句——啊,让我们把美酒满斟。此后的几天,他总是起床就背诵不同的诗句,然后背上一个略微破损的背包,出门去朝阳广场卖诗集。

罗卡是在第五天不辞而别的。我回到住处,发现拉杆箱已经不见了,晾晒的衣物也不见了。我给他发微信,微信不回,打电话发现他的手机也停机了。到了晚上依然没有消息。说实话,这几天我工作比较忙,可能疏忽了他;也可能是卖诗受到了冷落,他一颗热爱诗歌的心在这个南方的偏远城市备受打击。我心里也挺不是滋味。这时我注意到桌面上有两本书,可能拉杆箱太重,被扔在这里。那是一本横开本的书,书名叫作《自行车》,打开来就像翻阅账本。我随手翻了翻,恰巧看到很多首写鸽子的诗,整版都是鸽子。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正在等待罗卡回来。我猜测这个诗人,说不定是个鸽子爱好者。直到我心里确定罗卡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我把情况告诉小幸。她上夜班前过来,她说你这个同学好像不太靠谱啊。经她的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他曾经试过在城中村的一所小学里教了一个星期的书,后来连工资都没要,连夜离开了那所学校。但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据他自己说,受不了学校里对所有人的控制。孩子们他倒是很喜欢。村里的孩子们知道了他的住处,毕竟那些都是城中村长大的孩子,所以当几个学生来到楼下大声叫罗老师回去上课的时候,他不敢开门,只是躲在房间里哭泣,一直哭到孩子们都走了。从此再也听不到他们喊罗老师了。

我确定罗卡应该是离开了。而桌面的诗集,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怎的。繁重的工作使我忘记了罗卡,同学群里也没有他的消息,我自然不想在群里提起这件事,似乎会让人感觉是我弄丢了罗卡。当我再一次打开那本出版于2002年的《自行车》诗集,我意识到这本书距离出版已经过去十多年。我翻开了它。夏天的尾巴已经来临,盛夏的炎热催熟了窗外的仁面树果子。我的目光越过了密密麻麻的仁面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几只鸽子,它们做游戏一样,绕着屋顶飞一圈,又消失在鸽子窝。那个鸽子窝用一块移动广告牌做挡板。不一会儿,鸽子又飞出来,令人感到空气似乎在倾斜,飞翔的轨迹令人产生了轻微的昏眩感。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叫作典韦的诗人所写的与鸽子有关的诗歌。

我随手找了张A4纸,翻到背面把其中的一首鸽子诗《鸽子在天上飞》抄了下来:

一只鸽子在天上飞

很容易就看出来了

它不像麻雀

不像乌鸦

不像所有在天上飞的

必须仔细辨认

才能知道

是什么

在天上飞

写完我又欣赏了一下自己的笔迹。写上日期,又读了一遍,禁不住笑了,我听见自己说了声,一只鸽子在天上飞。仔细想想,它为什么要在天上飞呢?

小幸送饭过来。她的眼睛马上发现了我桌面的那首诗。她的眼睛总是很尖的,她拿了起来,飞快地看完了,眼睛里放出光来,像蚂蟥见血一样。我连忙问她,你怎么了?她一把抱住了我,说道:亲爱的,我不知道你还会写诗!她搂住我亲个不停,我简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我干脆不说话,把她抱进房间去。她好像着了魔一样,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来吧,把你的鸽子放进来。当我们赤裸着躺在床上休息时,她说,想不到你还会写诗,我只是躺着,跷起二郎腿,用自得的沉默回应她的兴奋。她摸着我的肚子,说,你不是踢球吗,怎么还有这么大的肚子。我说,这样冬天才暖嘛。我要起来做饭,她让我躺着,随手拿起我的T恤套上,T恤到了她的膝盖。她像一只风球出了房间。

吃饭的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鸽子。

我说是吗,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喜欢鸽子。

她说,我喜欢鸽子,我以前从来没对别人说过。鸽子,我从小就喜欢鸽子。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鸽子呢?

她喝了一口苋菜蛋花汤,又说了一句,我就是喜欢鸽子,我也喜欢你写的鸽子。

她又问我,你是怎么会想到写诗的,是不是罗卡教了你几招怎么写诗,你是不是看到外面养了几只鸽子就写的诗?我不好意思承认我是今天才注意到那些鴿子。我笑了笑,只是看着她脸上那种惊奇和爱慕的表情,不置可否。我不禁有一种恶作剧的想法,既然她那么喜欢鸽子,如果这时候我说这不是我写的诗,那就太扫兴了。找个机会再告诉她,这其实不是我写的诗。总的来说,这是无伤大雅的不是吗?再说了,如果没有第一时间澄清这首诗不是我写的,而说是从一本账本一样的诗集上抄写下来的,未免破坏了此刻的美妙氛围。

那天晚上,小幸的身体有一种奇怪的热烈,这让我重新认识了她。女人的身上总是有些我们从未觉察的东西。事情过去很久以后,我还会想起她的身体很白,白得好像鸽子。

我没忘记那些诗,在出门去上班之前我把那本詩集带回办公室,我很好奇,那些鸽子诗歌有什么特别之处。有一天小幸问我,你在干吗?

我说你不是在上班吗?小心给病人扎针扎到大腿上。

她说今天急诊的病人少,我在看一本侦探小说,差不多看完了。

我说我不知道你还爱看小说。

她说是科室的书,随手拿起就看看……我想你了,想你的鸽子。

你有班不好好上,瞎想什么呢。我不知道脑子里怎么想的,恶作剧般回了她一句:我在写诗……

那本诗集似乎有着魔力,促使我打开它。我下班回去后,抄写了下面这首《鸽子落在大路上》:

一只鸽子

落在大路上

是自由的

它可以飞

可以跑

可以一动不动地

站在大路中间

但一只鸽子落在大路上

没有同伴

是令人担心的

它会被追赶

被射击

还可能会被突然而至的雨

淋湿翅膀

因此可以说

一只孤单的鸽子

落在大路上

是不应该的

它最好甚至必须乖乖地

待在结实的笼子里或者

飞到屋顶上

晒晒太阳

才是安全的

才是让人放心的

对于这些鸽子诗,我似懂非懂,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在他的笔下,鸽子是孤独的、忧伤的,也充满着不安定的因素,甚至还涉及死亡。也许这是诗人对自己处境的投射。比如在另一首鸽子诗里,一个叫作刘雪的姑娘告诉他,她的鸽子死了,她失去了鸽子的陪伴,不知道以后要和谁在一起。我猜测这是他的女朋友,或者一个女同伴,他们都喜欢鸽子。对了,经常出现在他的诗歌里的还有一个叫作小凌的姑娘,他们都是喜欢鸽子的人,为什么他们都喜欢鸽子。这样的想法只是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对于这些事情并未过于深究。我偶尔抄一首鸽子诗,我觉得小幸会更加爱我。而且这些诗歌数量可观,等到合适的机会,我会告诉她的,就像是,就像是开了一个大玩笑;何况她那么喜欢鸽子,和诗人一样,他们都是喜欢鸽子的人。以至于后来我发现自己并不喜欢鸽子,产生这样微妙的情绪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甚至找出了不同的理由,尽管这些理由看起来都是可笑的,比如说,鸽子随地拉屎。小幸越是喜欢这些诗,或者说我盗用的这些鸽子诗,我就越是感到生气,但是我失去了恰当的机会纠正这一切。

在这段时间里,罗卡一去不返,群里倒是有过他的传闻,据说他在广州,和一群网上认识的人约好了要去西藏。也有人补充说,他在临近出发的时候,被人用一块路边花基里的砖头袭击,因此,他现在还躺在医院。当有人进一步追问消息的来源,却发现这些消息都没有确凿的根据。更有甚者,宣称在深圳看见他傍上了富婆,出现在一家高级餐厅,富婆相当年轻,改变了我们对于有钱人的认识。我们想不到,有钱人还喜欢诗歌。有人发了一张“阿姨,我不想努力了”的图片,群里争相发出一连串快乐的表情。

所有的鸽子最后都需要落在大路上,或者落在屋顶上,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情况是这样的,我没有意识到最近抄写的那首诗出现了小凌的名字,小幸带着明显不对的语气问我,小凌是谁?我说,我又怎么知道小凌是谁呢,说完发现不对。我写的诗,我不知道这说得通吗?说不通啊。我想,是时候告诉她这一切了。所有的鸽子诗都不是我写的,这个小凌我怎么知道是谁。我说我不知道,这些诗不是我写的。面对她的质疑,我把《自行车》翻出来,我说都在里面了。

她快速地翻着诗集,然后说,你干吗骗我?还骗了我那么久,让我以为你会写诗呢。我说你有问我吗,你一开始怎么说的,哎呀亲爱的,我的天啊,我的神啊,我的祖宗啊,我不知道你还写诗啊。你把我的脸都涂满口水,你让我怎么告诉你。

我决定不说话了。她愣了几秒,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以为你是个诗人嘛,再说你就是个普通人我也喜欢你的啊。亲爱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鸽子。你不该骗我的。

我说我可不是存心的,你不是喜欢鸽子吗,这一点也不影响你继续喜欢鸽子对吧。

难道你不喜欢鸽子吗?她反倒问起我来。

我假装自己还在生气,说,我不喜欢鸽子,因为它们会拉屎。说完这句我是真的生气了。你知道吗,曾经有一只鸟,把屎砸在我的眼镜框上,掉进我的眼睛里,还新鲜热乎的,哎哟我的天呀。要是捉到这个肇事者我非要它好看不可,可是我连它尾巴长什么样都没看见。从此以后,我对天上的一切飞鸟都抱着怀疑的目光,我说,就好像警察在街上追踪那个曾经让他失手的小偷一样。小幸听了哈哈大笑。

去年冬天,你知道去年冬天吗?

去年冬天是怎么了?

去年冬天那些鸟,那些麻雀在我们单位,把一整棵苦楝树的果子都吃光了,天天来吃,树叶一片片掉光了,它们吃了整整一个冬天,都吃胖了。它们在树上蹦蹦跳跳,对着苦楝树的果子一啄一啄,苦楝树的种子你见过吗,它们就吃那个,都吃胖了。

她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吃了就拉,知道吗,吃了就到处拉屎。我生气地说。我最先发现的不是鸟,是地上的屎。我一直想不明白,后来才知道这是它们吃了苦楝树果拉出来的,树底下一大片,就像有人把小时候那种蓝黑墨水倒掉一样。

她不是很明白,这和鸽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我也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关系。我想,也许我还是喜欢鸽子的,它们那么可爱,它们的眼睛那么无辜,看起来是那么纯洁。情急之下,我说,有关系,它们都是,鸟!

小幸说,它们多么可爱,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鸽子。

事情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是小幸再次对小凌发生了兴趣。她自言自语,这个小凌是谁?

我说,你家住大海啊?也许这只是诗人的幻想,并不一定真有这个人。

她并不同意我的看法。

说实话,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点了根烟,进去切西瓜。夏天就要过去了,那种没有籽的黑美人西瓜也快没有了。水果一定要生鲜时吃,太熟的西瓜就不好吃了。小幸研究这些鸽子诗,手指捏着西瓜,小口小口地咂,显得她的手指很白。她低着头,翻看着那个叫作典韦的诗人所写的诗歌。她吃完了一片,手递给我,眼睛就没离开过那些诗。我把西瓜皮从她手上拿走,再给她续上。再后来我干脆把西瓜喂到她的嘴边,西瓜在书页翻动的声音之下灰飞烟灭。之前我说过,这是一本横开本的书,因此书页翻动之时,就像鸽子张开翅膀,飞向自由的蓝天。小幸擦干净她手上的西瓜汁液。似乎费了很大的劲,终于搞清楚了她关心的问题。

她不再探究谁是谁了。她换了一个问题:你觉得我像小凌,还是刘雪?

我说,我们不要再说鸽子了好吗?她们说不定只是诗人虚构出来的。

她摇摇头,我觉得我更像是小凌,我也喜欢穿蓝裙子,我会在冬天寒流到来前涂上口红,在镜子前面站很长的时间。我偶尔还会服用维生素C,我跟你说过的,维生素C可以延缓衰老,你知道,女人要是过了三十岁就老了……她伸出她的手指,摸了摸她的指甲,自言自语:我最近睡眠不好,我的指甲都有皱纹了。

乖乖,我知道你有多么喜欢鸽子了。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些问题了好吗,你干吗要让别人的诗歌干扰你的生活。你是你,小凌是小凌。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干的事情,你应该给病人打针,我应该做一颗螺丝钉。就这么简单。我生气了。问题是小幸根本不管我说的话,她继续说:你喜欢刘雪对吗?我感觉到好像有个刘雪打开门走了进来,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让我们的关系产生了裂痕。她喜欢狗,可是我不喜欢,我讨厌狗,小幸说。

我说我也不喜欢狗,我小时候打过狂犬病疫苗,一共要打五针,那些针剂买回来很麻烦,要放在别人家的冰柜里冷冻保存。

你别岔开话题。你就喜欢刘雪婀娜的身影,刘雪到底有什么好?她比我年轻还是比我漂亮?她有点不依不饶,你还喜欢朱丽娜,那个喜欢吃橙子的朱丽娜,你喜欢她漂亮、说话温柔、唱歌动听是吗?你说你是不是被她的手指甲划伤过?你不要抵赖了,你喜欢人家,人家可不喜欢你,你省省吧你,留指甲的女人都不是什么好女人,她起码……不喜欢做饭……

我有点蒙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说小幸,你是小幸,你不是小凌,你是不是疯了。

没有,你别以为我疯了。就在这个时候她打了个饱嗝。是西瓜,西瓜从她的胃里跑了出来。她说,你有被别的女人的指甲划伤过吗?

没有,没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种问题。或许我最好是不要说话。

不可能,肯定有的。你最好坦白。我们每个人都会被划伤的。

你看,他喜欢朱丽娜,可是朱丽娜不喜欢他。男人就是这样,一定是小凌发现了刘雪的存在,也知道了朱丽娜,所以他们的关系出现了危机。

我笑了,你接着编,接着编。你一定是侦探小说看太多了,你继续编,我吃我的西瓜。

如果我是小凌,我会带着鸽子离开他的。

我说,你真是的,你一定是带着橄榄枝一起离开的吧。这些人物说不定都是诗人虚构出来的。你是不是上班太累了,脑子坏了。你是小幸,我是杨凡,我爱你,我们的爱情地久天长。

她站起来抱着我说,你不能爱上别人,我不允许你被别人的手指甲划伤。

以下是我偶然发现的,刘星留在论坛上的残稿:

我的桌面上摆放着一本漓江出版社在1986年出版的《毕加索线描集》,这本旧书的封面布满了蠹鱼撕咬过的痕迹,好像饥饿落在纸上的涟漪。不免令人想到它曾经在仓库或者图书馆昏暗的角落里的命运。上面有毕加索所绘制的各种草图,看起来,它们都画得很快,电光石火之间,形象被钢笔捕捉到纸上。飞翔的鸽子,停在了屋顶上,发出咕咕的叫声。我时常会想起1949年,世界的版图重新趋于稳定,毕加索受邀为世界和平大会的召开绘制一幅海报。毕加索选择了鸽子而不是美人。就像东方山水大师在其炉火纯青的艺术生涯后期随手一挥,寥寥数笔的杰作,一只鸽子从马拉加飞越了万水千山,摇身一变,成为世界和平的象征。我从毕加索那些富有运动感的线条中看到了中国画家们擅长的绝技,这些奔放的线条被画家赋予了生命。传言毕加索曾经和我国山水画大师张大千有过交往,而毕加索,这个艺术变法和更换情人保持同等频率的艺术大师,无疑对中国的线条是钦佩的。我偶尔也会想象毕加索如果生在中国,他同样会是一个以狂放的草书和大写意山水花鸟而闻名的、诸体兼善的大艺术家,他同样会沿着东方艺术的道路走进用汉语书写的艺术史。提到毕加索,并非人人熟知那幅控诉战争的巨作《格尔尼卡》,毕竟第二次世界大战距离我们庸俗而平常的生活早已如此遥远,我有时也不无忧虑地想到,是时候需要为这个时代打上一针强心剂了。实际上,我也是在翻阅资料时无意中得知,正是毕加索赋予了鸽子和平的象征。

无论如何都绕不开鸽子了,因为毕加索赋予了鸽子以和平的象征。稍微有点联想力的人,看见鸽子在天上飞过,总会不由自主地暗暗说一声,啊,和平鸽。大概总是这样的。就像我过去作为一名在学校任职的教员——一个逃兵——所说的话总是一再地被学生想起,那么,这应该算是一种安慰吧。

从这一点来说,我所要讲述的这个诗人是成功的。

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几位文坛的朋友坐在一条名叫圭江的河流边说起写作的秘密。借着酒兴,一个前辈谈到要穷尽一个题材,尽可能地把一个题材的横截面扩宽到世界的尽头,或者往地里挖掘,直到岩浆从洞穴里喷涌而出。随后,也许是为了照顾我们这些文学青年,他举了一个例子,说比如写鸽子吧,如果你写鸽子,你就要像典韦那样写。他随后补充说,以后如果别人想要写鸽子,他必然無法绕开某某的鸽子,典韦的鸽子已经从文字里飞翔在天空,此刻也许正在某个屋顶上咕咕地准备进入黑夜的睡眠,他形象的比喻使我们都笑了,并且他还补充了一个飞翔的动作。无论是谁,做出飞翔的动作无疑都是吸引人的,何况是一位颇为受人尊敬的前辈呢。

后来我才了解到,实际上,我和典韦见过面。而且见过两次。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不但见过面,还喝过酒。这完全是因为笔名造成的认识上的错位了。

我是在读大一的那个夏天见到了当时已相当有名气的他。当时我正在宿舍的卫生间清洗着泡了两三天的球衣。刺鼻的气味令我避之不及。我的师兄径直走进来问我,要不要去认识一个天才,真正的天才诗人。他的眼睛在发光。我说在哪里,并下意识地往他的身后看去。他也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说你别洗衣服了,一个诗人是不需要自己洗衣服的。你应该去写诗。这个师兄,说完他自己都笑了。明天是周末,我们一起去旧州,去见一个天才诗人。旧州风景优美,你顺便还可以沿途写生。

那大概是天才最后的荣光时代了。我当时只是为诗社画点小插图的大一新生,偶尔写一点小诗,和两个师兄一起踏上了前往旧州的火车。绿皮火车从省城向着缅甸方向出发,最后到达这个颇有古意的小城。人群川流不息,我看见师兄激动而稍显造作地伸出手,要知道,面前这个天才诗人,也正在一间医学院里读书。相比之下,天才害羞的眼神、宽厚的下巴使人感觉到他的淳朴。而粉红的脸颊也许是羞涩的缘故;眼睛偶尔灵光一闪,使人特别注意到他的眼睛饱含的笑意。一番寒暄和夸奖之后,我们已经走出了破旧的火车站。迎面而来的晚风吹拂着我们,把我们带上公交车。在去往医学院的路途上,天才诗人问我的师兄,要不要去见一个青年诗人,他也在旧州,写得很好的。我的师兄说,我们主要是来看你的,你认为写得好,当然我们也可以见见面的。因此,天才诗人想了想,拨通了对方的手机,听说是诗友来访,很快落实了碰面的地点。时隔多年,那间小饭馆的名字早已无从考究。只知道这位接待我们的诗人同样毕业于省城,他当时的笔名叫狂飙,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恐怕那时候他还没有写出著名的鸽子系列诗歌。总之,面色苍白而略显疲惫,一身白衬衣西裤加皮鞋,像是在机关工作的人。他问我们建政路上的木菠萝是不是还在,他的眼睛仿佛越过了山峦和河流,在想象着南国一条街道上硕大芬芳的亚热带水果。印象即停留于此,因为回到天才诗人的宿舍后,我们又在宿舍里干掉了无数的漓泉啤酒,颇有点相见恨晚,加入战斗的室友们把啤酒瓶扩散到了整个宿舍架床两边的空地上。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一个人工湖。湖泊的名字我同样忘记了,当然,湖泊的名字并不重要。本来狂飙说那一天他有单位的工作要做,为无法陪同我们游历感到抱歉。所以当他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对他气喘吁吁地弯腰向我们招手的微笑印象尤其深刻。在自然的怀抱里,相比于在包厢初次见面的局促,我们更轻松地敞开了心扉,谈论对诗歌和其他艺术的见解。仿佛是有一阵凉风提醒,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堤坝倾斜向远方伸出,在烈日下如白练飞过。白云短暂地停留在湖水里,好像成群结队的白鸽在水中栖息。我当时被突如其来的人工湖震撼到,手上的速写本几乎要掉下去了,因此没有听清楚狂飙为我们介绍的这个人工湖的来历。我们沿着一种惯性滑向湖面。我们都吃了一惊,他居然提议我们一起到湖里游泳。我们犹豫了,是的,没想到前一晚拘谨的他,竟然敞开了怀抱,招邀我们游泳。犹豫之时,他不管我们了,他三下两下脱光了衣服,在一处似乎是供人垂钓的高处凌空而起,他瘦削的身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把水中的白云冲得四散,水花接触到了阳光,立刻呈现出金光闪闪的样子。他在水中显得兴奋而狂野,用力地挥手,对我们说,快下来呀!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总是会想起他纵身一跃,跳进人工湖的形象,好像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入水中。

是两三年后,罗卡重新出现在我们同学的中间。对于各种传闻,我们都懒得问,也懒得一一证实,毕竟,我们又可以坐在一起,聚少离多。或许我们觉得对方都了解各自的生活,而这显然是我们无数错觉的其中之一罢了。我们忙于各种事情,生活重合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那一天,春天即将开始,许多仁面树的叶子从树上落下来。罗卡坐在我们中间,抽着一百块一包的和天下,神色慵懒而疲惫。他的肚子现在和我一样了。我说,你也和我一样了,我们都长胖了。

喝了不少酒之后,我们转战佰迪乐KTV,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我们过去的主打歌。在闪烁旋转的灯光照射下,我想起那年他来找我,留下的诗集。想起后来,偶尔在报纸上看到一个署名杏子的人写的诗,我猜测,那是小幸吧。我终于忍不住,问起那个生活在旧州的诗人典韦。由于声音过于嘈杂,我不得不大声地重复了一次。他想了蛮久,目光从一种喝完酒后略显涣散的神情逐渐聚拢起来,似乎看清了远处的一个目标,他说,不说这个了,他后来出事了。我连忙问出了什么事。他把手绕着自己的脖子轉了几圈,歪着脑袋翻起白眼,伸出了舌头,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头晕还是什么。至于那些鸽子诗,无论我怎么提醒,他都完全想不起来了,他说我早就不看诗了。说完就倒在沙发上打呼噜了。我有点难过,毕竟年轻的时候,无论喝多少酒,只有床才能让我们倒下。我还记得他倒在沙发上睡着之前的喃喃自语:鸽子,谁会不喜欢鸽子呢。

【徐惠志,1984年1月生于广西桂平。中文系毕业,是自行车诗群成员。有诗歌、小说发表于《广西文学》《青春》《诗歌月刊》《红豆》《足球俱乐部》《广西城镇建设》《中国诗歌》《广西现代诗选》《广西诗歌地理》《未曾消失的苇岸》。绘画作品入选第二届中国插图艺术展、IWS国际水彩展等各级展览并获奖。部分作品被有关机构和个人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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