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笛声

2023-05-16 20:08虞燕
读者·原创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阿伯笛声笛子

虞燕

六岁那年,我坐父亲工作的机动货船去上海看病。刚上船,我甚是兴奋,东摸摸,西瞧瞧,在父亲的床铺上滚来滚去。我将父亲的海员同事一律叫“阿伯”:船长阿伯、做饭阿伯、光头阿伯、老猫阿伯……

这是一次决定我命运的出行,父亲和母亲面色凝重。我两岁多就去上海看过病,医生说我还太小,不宜做手术,等到了七八岁再来。父母揣着希望挨过了一天又一天,我刚满六岁,他们便等不及了。那个未知的结果如同悬在他们心头的刀,寒气逼人。

船还没驶出内港,我的活泼劲儿渐消,头重,眼皮重,手脚发软,整个人像被慢慢抽光了精气神,感觉软绵绵、晕乎乎的,直呼难受。阿伯们说:“才开出几步远,小囡就晕船了,那这一趟可有罪受了。”果然,待船入外海,海浪如无数双巨掌重重地拍打着船身,货船摇摇晃晃、起起伏伏,我顿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一股热流东冲西撞,身上渗出汗来。未等母亲将脸盆端近,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边吐边哭。母亲一手端着脸盆,一手轻拍我的后背,连声说吐掉就好了。吐过后的确好受一些,然而没过多久,胃里的食物再次涌上喉咙,呕吐如浪头般一个连着一个,到后来,吐出来的只有黄色的胆汁了。

父亲和阿伯们劝我喝水,稍微进点儿食,我似被揉碎般瘫在床角,无力回应。父亲打开小窗,想让我呼吸点儿新鲜空气。船上的床比较特别,装有木门,可随时上移,像个柜子,靠海那面有窗,圆形的,跟我的脑袋差不多大,打开即可看见大海。清凉的风扑面而来,我听到了舒缓的音乐,旋律柔和,宛如仙子在海面起舞,轻盈地跳跃,之后,又化作一股细长的水流,在我身体里缓缓流淌。起初,我以为乐声来自海上,于是把脸贴在窗上,看有没有船与我们并进,不过我很快反应过来,扭过脑袋看向对面,见一位阿伯坐在床沿,低眉敛目地吹着笛子,他个子高,微微弓着身子,颇为随意。从此,我便唤他“笛子阿伯”。

笛子阿伯暂停下来,问我好不好听。我说:“好听。”“要不要听?”“当然要听。”他又把笛子横在嘴边,手指好似有弹性,不停地按住再抬起,我的眼睛和耳朵很忙,已无暇顾及其他。母亲趁机就着豆腐乳,喂我吃了大半碗汤饭。阿伯们说:“小囡挺坚强,能吃东西就好,还可以扛一阵子。”

何止一阵子,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对抗晕船了,毕竟,那会儿我那么生龙活虎,随着笛声摇头晃脑,裹起毯子趴在窗户边上数过往的船只。笛声轻轻滑过我的耳朵,传到了海上。彼时,天色已晚,星星点点的渔火忽明忽暗。不远处,两艘船慢悠悠地往前开着,像两个闲适散步的人,不紧不慢地与我们同行。我想,说不定是船上的人听到了袅袅笛声,不舍得开远呢。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人关上了窗,周围静了下来,空气暖暖的,有人问我:“还听不听笛声?”我含混地回了个“听”。他轻笑:“这下嘴巴要吹破嘞。”我好似躺在了摇篮里,笛声如雨点般落下,温柔地落在我的身上。

一觉醒来,船已经停靠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了,要在这里装货。父母要带我坐公交车去远房亲戚家。我们途经一条正在修的路,泥泞且漫长,在我的耐心消磨殆尽时,总算抵达目的地了。晚上,我们住在亲戚家的阁楼上。第二天,婆婆带着我们去医院。

不同于心事重重的父亲和母亲,一路上,我睁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直到进了医院,躺在手术床上被推进一个房间时,我才感到害怕。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围着我,捏捏我的膝盖,弹弹我的脚底板,说了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其中一个人还摇了摇头。过了半晌,我被推了出来。医生说不用做手术了,我长舒了一口气,这意味着我可以回家了,我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开心地哼着歌。而母亲却靠在那面雪白的墙上,呆坐了很久。

终于回到船上了,阿伯们迎了过来,围着我们询问情况。我抱着婆婆给的奶糖和糕饼,钻到父亲的床铺上。小圆窗真是好,能看到停在码头的各种船,人们行色匆匆,像一条条鱼儿游进游出。我偶尔转头看几眼聊天的大人,大家都神情严肃,有人叹息,有人在安慰父母。

黄昏时分,笛子阿伯又吹响了笛子,他的一缕头发翘着,嘴唇干干的,浮起一层皮。总觉得这一次的笛声跟之前的不大一样,低沉、浑厚,让人联想到一大团乌云,压抑而沉重,似要掉下来。大家都没有说话,我也不好意思搞出什么大动静,只重复一个动作—把花花绿绿的糖纸压平。海鸟的叫声传来,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听着有点儿烦。

船在码头装货需要好几天,那一日,父亲趁自己有空,想带母亲上岸散散心,毕竟,那是母亲头一次到上海。一整天的时间,把我托付给谁好呢?起初,我不愿独自留下,眼泪汪汪的,可当笛子阿伯拿出笛子在我跟前晃了晃,我便改变主意了,决定这一日跟笛子阿伯在一起。

我问阿伯:“你的眼睛为什么老是眯着,是吹笛子太费劲了吗?”阿伯哈哈大笑,回答说:“习惯了,我从小眼神就不大好。”那我放心了,若是吹笛子不用眯眼睛,我也想学,眯眼睛可不好看。我抚摸着笛子,滑滑的,凉凉的,笛身上凿了好几个小孔,其中一个孔上贴了白色的薄膜。当知晓这层薄膜是鸡蛋壳的内壁时,我瞠目结舌,真是不可思议。阿伯吹笛子时,薄膜会微微颤动,我有些担心它会突然破裂。

阿伯跟我打赌,我会唱的歌,他都能吹。我暗暗铆足了劲儿,记不清当时唱了哪些歌,大概是《小燕子》《洪湖水浪打浪》《采蘑菇的小姑娘》之类的,有的能唱全,有的只能唱半首,最后,连只能哼一两句的歌都翻了出来。阿伯的笛子实在神奇,我慢它就慢,我快它也快,笛音始终忠实地追随着我。其他的阿伯们进进出出,打趣道:“呦嗬,这是开音乐会呢!”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每当忆及那日的笛声,我总会想到欢快、清亮的泉水,一路淙淙而流,在阳光下飞溅出闪亮的碎末。

船还要将货物运输至别处,暂时不返回我们居住的小岛,父亲只得委托另一艘船将我和母亲送回家。在夜里换船时,我睡得正香,被抱来抱去也没察觉。大概到了后半夜,或许是嗅到了陌生的气息,说话声、脚步声、咳嗽声时有时无,我醒来看向四周,幽暗、局促,一想到这艘船上没有父亲,也没有笛子阿伯,我的心里闷闷的。

父亲与笛子阿伯交好,后来两人即使不在同一条船上工作,也会时常聚会。每隔一段时间,笛子阿伯便会来我家,每次见我都是“又长大了,时间过得真快”之类的话。

听父亲说,笛子阿伯十七八岁在船上做炊事员时就开始吹笛子了,多年过去,他对笛子的喜爱只增不减。船靠岸后,经常有其他船上的人過来跟他切磋技艺。有音乐相伴,他的日子过得倒也不枯燥。

一次我去海边,看各种船只在海面上航行,恍惚间竟听到了笛声,那么缥缈、悠远。或许在其中某一艘船上,也有一位爱吹笛子的人吧。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的小岛,通过父亲零星得到了关于笛子阿伯的消息—他去渡轮站工作了,退休了,视力越来越不行了……前几天,父亲说他和笛子阿伯加入了岛上的老年协会,笛子阿伯负责吹唢呐。我很惊讶,为什么是唢呐,而不是笛子?我猜,大概因为老年人喜欢热闹喜庆的氛围吧。可我心里还是执拗地响起了阿伯的笛声,婉转悠扬,连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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