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灵的契合

2023-05-16 13:00李少咏
躬耕 2023年5期
关键词:散文人格理想

李少咏

20世纪90年代后期,文学豫军中原突破成为中国文学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在文学豫军整体阵容中,“南阳作家群”尤其引人注目,这片文化土壤丰沃的土地孕育了这一群体。“南阳作家群”中周同宾的散文创作,其中所凸显出来的作家人格精神、审美理想和与之相适应的话语方式,共同构成了一种个性鲜明的美学特征。

散文艺术大师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为其同时代的另一位散文大师米哈依尔·普里什文的散文集《大自然的日历》撰写的一篇序言中说:

“大自然对于悉心洞察它的生活并歌颂它的瑰丽的人,倘若能生感激之情的话,那么这番情意首先应该归于米哈依尔·普里什文。”

应该说,这是对一位真正优秀的作家的最崇高的褒扬和赞美。而普里什文也的确是当之无愧的。普里什文的一生,是一个人如何摆脱碌碌世务,只“按心灵的吩咐”而生活的榜样。他毕生致力于向人们揭示出大自然那个精美绝伦、光华熠熠的诗意的世界,致力于以自己的思考和发现来丰富读者的思想,以一个艺术家再创造出来的大自然之美来提高人们的精神境界。

在中国这片同样精美绝伦、光华熠熠的诗意的大地上,同样有着米哈伊尔·普里什文那样虔诚的大自然之美的观察者、发现者和唱赞者。谢灵运、谢朓、王维、杨万里是这样的观察者、发现者与唱赞者,沈从文、废名、萧红、汪曾祺是这样的观察者、发现者与唱赞者,而周同宾这位从南阳盆地走出来的农民之子、大地之子,同样是这样一个虔诚的大自然之美的观察者、发现者和唱赞者,他怀着一颗与古今中外大师们血脉相连的赤子之心,历数十年而不辍,为美丽的大自然,美丽的大地母亲,画出了一幅幅精美绝伦而又内蕴深厚的艺术画像。

为大地母亲塑像的审美理想,使周同宾的散文创作不期然与散文的文化本体性特征暗暗契合,从而具备了深刻的文化内涵,成为某种恢复和更新人类记忆,重构人类精神历史的潜在契机。

就本质意义上说,散文是文化的载体,又在文化之中发展。换句话说,是人创造了文化,而文化又反过来创造和改变着人,人的自然属性和人创造的文化的总和就构成了人性。正因为此,人总是生存在文化的累积绵延之中,而文化的原创性、累积性、绵延性又是文化反思的对象和再度创造的前提条件,一个民族的散文史因而也可以说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性格和审美性格的演变史或结晶史。周同宾为大地母亲塑像的创作理想,也就是在这一点上获得了与民族心灵史的神奇的遇合。

赋予大自然或大地母亲以人的思绪与情怀,是周同宾散文为大地母亲塑像的一个主要表现手段。

从文化血缘传承方面看,周同宾散文似乎更多地受了唐宋和晚明性灵散文的影响,以风骨、藻丽、身心与自然相融为特征,尤其那些描山画水、写景状物的篇章,更是处处透视出可贵的风骨与性灵之美。作家以一管饱蘸诗意的细笔,为笔下的一切灌注进某种带有鲜明的人格主体意识倾向的思绪与情怀,使那一切都有了生命,有了蓬勃的生机。

如《南阳二题》,随手拈来南阳城市两处景观:王府山和魏公桥,铺陈笔墨,叙说利弊兴衰,由王府山和魏公桥的修建过程入手,赋予二者以不同的人格特征,在优雅的行文中透出沧桑之慨和臧否褒贬。

而《竹缘》中,那瘦而健、秀而拔、青而劲的三五竿野竹,“着意把自己变为艺术品,以自己脱俗的风骨、风格、风姿、风韵,代表那千萬竿竹,殷殷慰我山中孤独,洞中寂寞,客中落索。”又何尝不是人间纯真友情的形象写照!

写出大地母亲儿女们的喜怒哀乐,万千风情,是周同宾为大地母亲塑像的又一个重要手段。

在周同宾的上千篇散文中,以人物贯穿全篇的大约有三分之二。而《皇天后土——99个农民采访记》则更是以浓墨重彩为一个个具体的人物画像,从而透射出一种最切近真实的农民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实现了作家预设的“为当代做个记录,为后世留下档案”的创作目标,也在客观上实现了为大地母亲塑像的一部分理想目标。

周同宾怀着对农民、对大地母亲的一腔最虔诚、最深挚的热爱,写出了当代农民真实的生存状态。“从每个生命个体的一袭身世、一席话、一件事,甚或一番感慨,一通牢骚中”,准确而细腻地透射出了“社会历史的风云际会、兴衰演变,转型期中农业文明的精华,荣光与糟粕,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的交锋、冲突以及由此而来的农民的长处与短处,农民的悲剧与喜剧,农民的思想与情趣,农民的哲学与艺术……”

可以说,这正是周同宾散文审美理想的一个精彩的表征。

郁达夫先生在为《新文学大系·散文卷》一集所撰写的“前言”中说,散文是“最个性化的文体”。所谓个性化实际上就是指的主体性,因为个性是人的主体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这在一个十分重要的维度上提出了散文作家的主体性自觉对于创作来说无可替代的重要性。

现代散文理论研究证明,散文是思、史、诗三位一体的一种文体类型,而散文作家某种意义上就是人类存在的质询者和文化的诠释者,他们通过对存在的质询和对文化的诠释营造自己的精神家园,并在此基础上完成自我文化人格的塑造和社会历史角色的自我定位。因此,有人认为散文可以说是作家主体人格智慧的艺术体现。

这里事实上已经提出一个十分重要的文学命题,即文学与作家人格的神奇对应关系。

歌德曾说过:“在艺术和诗里,人格确实就是一切。”“……关键在于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作出什么样的作品。” 换个说法,就是说什么样的人格对应于什么样的创作,人格的高下决定着文学的品位,文学的存在方式同样决定了文学的存在(价值)。因此,一个成功的或优秀的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必然会把自己的人格理想投影到作品当中去。就周同宾的散文创作来说,理想人格的创造与建构始终是他努力的方向和目标之一。

周同宾是一个从小浸润在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人文教育氛围中的人,因此,他心目中的理想人格,就是传统知识分子文化人格的缩影,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一种十分典型的以儒道互补为核心的知识分子人格类型,其在创作中的作用,是使作家能够抱持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社会理想和“为天地立心”的审美理想,始终以观察者、质询者和思想者的多重身份介入生活和表现生活,从而获得作品内涵的深刻性和价值观念的教育性,帮助读者提高自身的思想素养和精神品位。

在周同宾的散文创作中,理想人格的创造与建构是始终处于某种矛盾与冲突的困扰之中的。这种矛盾与冲突,主要体现于社会对创作主体的制约与创作主体对理想生活的渴求与探寻的不协调方面,这也是一种历史的延续。

我们知道,中国传统散文一般而言是讲究寄情咏物、直抒胸臆的,作家的理想人格往往也就是在这种自由畅达的话语言说中凸显或暗示出来的。但到了魏晋以后,功利性渐趋主导,形而上的思辨与探寻越来越少。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由于科学与政治的交相沁润或直接介入,散文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传统意义上那种率真质朴的特质,而沦为一种准实用主义文体:既没有了古代散文的想象力和热情,又不真正具有哲学思辨与现代主义最明显的特征——分析性,从而陷入了平面化、粗鄙化、世俗化的陷阱。在这样的大趋势下,当代散文作家对理想人格的追求与创造自然也就更加步履艰难了。作为一个全身心致力于散文创作的优秀作家,周同宾自然也难以摆脱这种时代的甚或历史的影响。

在大量的创作文本中,周同宾对于理想人格的建构与创造都受到了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阻碍。这些阻碍有来自外界的,也有来自作家自身甚至内心的,它们互为掎角之势,共同构成了作家创作过程中的矛盾与悖反。

如果说《关于精神》和大量状摹山水妙景和乡村情愫的作品体现出来的对理想人格的追求还比较容易做到的话,《祭幺婶文》《祭闪五爷》以及《一日三件事》中的《一件亏心事》等,则是理想人格遭遇阻碍的典型例证。

《祭幺婶文》中的幺婶和《祭闪五爷》中的闪五爷,是作家倾注了极大同情的描绘对象。他们有着一些共同的人格特点:善良、质朴、洁身自爱,这些特点,正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理想人格的某些方面的写照,也是作家周同宾潜意识中理想的写照,因而周同宾给予了他们最大的同情。然而,不幸的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又都是遭人轻贱甚至唾弃的。

于是,作家开始退守,退守到书房中,退守到自我心灵的一隅,舔干净血迹,再继续往前探索。

《一件亏心事》有点类似于鲁迅先生当年的《一件小事》,而其中作家对自我人格弱点的鞭挞与批判,甚至超过了当年鲁迅自我解剖的程度。也正是由于这种自我批判的深刻与犀利,才更加凸显出作家对理想人格追求的执着与急切。而这一点也正是周同宾散文的思想意义和美学价值的重要体现。

周同宾的散文之所以引人瞩目,除了审美理想的独特和对于建构主体人格的执着两个特点以外,其与众不同的话语运作方式和独异的语言景观也是十分重要的一个方面。

他的散文的大部分篇章,都是以一段过往的历史或一个历史现象作为叙事框架的,或者换句话说,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有一个或显或隐的故事内核,是它们撑起了整个作品。这一点表面看来很简单,实则传达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周同宾创造出了一种极具个性化的话语运作方式,这种话语形式对于传达作者所要表达的生活内容和思想意识来说,是更为有效的。为周同宾带来很大声誉的《皇天后土》几乎每一篇都是一个完整的或斑斓驳杂,或光怪陆离,或粗野鄙俗,或苦甜酸辣的故事。那些状写乡村情愫、酸咸人生的篇目,诸如《阉牛人记》《驴春秋》《魂断黄叶村》《伏牛山骑驴记》以及一些挽歌型的悼祭文字,也一样有一个一个或彰显或潜隐的故事内核。而更有一些作品,干脆就被作者自称为“篱边小说”了,这些作品的故事性,当然更不待言。

选择“故事”作为散文创作基本构架虽然古已有之,如先秦诸子散文和史传散文,当中就有很多奇妙的故事,使文章总是能给人带来一种别样的惊喜和慨叹。但就现当代文学史上看,这种现象并不多见。这正是周同宾的聪明处,他以自己的创作实践,重新接通了与历史传统的血脉联系,也为当代散文争取更广大的读者开辟了一条行之有效的新路。

我们知道,故事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话语形式,它一般包括语言形式“能指”和这个形式所指称的“所指”两个范畴。而另有一种指向故事之外的能指,我们称其为“剩余能指”,它是文学作品赖以吸引广大读者的审美注意力,激发他们的阅读兴趣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它的能指对象是故事的接受者,由于它的作用,人们在听故事的过程中就会把故事讲述的世界和自己所处身其中的世界组织在一起,通过故事的指称或暗示而使自己的世界获得某种可能表达的意义。周同宾散文的内在艺术魅力便由此而来。

在周同宾的散文中,故事绝不仅仅只是过去的事,更多的时候,它们是作为一种符号或符号系统指示着人们身边的现实,给现实赋予一定的意义。而现实中的行动,则是对故事的响应与回答。如《石乡纪事》中,裴石头的故事只是一个符号,裴石头的反抗行动,就是对故事指称意义的最好的阐释。

故事由于这种“剩余能指”的作用而产生了指称现实世界的意义,从而使读者能够在阅读活动中寻求到与自己切身相关的生活意义。

一般意义上,人们阅读文学作品的起因,是日常生活的无意义状态造成了他们心理上的失落与困扰,想从文学作品中求得弥补或者说寻求一种平衡。而文学作品正是通过它的“剩余能指”,把读者的生活组织进作品的符号系统,从而使读者意识到自己生活的意义、价值和理想所在。周同宾就是因为及时而敏锐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才在创作中抢占先机,争取到了更多的读者的喜爱。

与以故事为内核的独特话语方式相适应,周同宾在散文创作中,创造出了一种很富于他个人化特征的语言,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周同宾式的语言景观”。

在一次关于他自己作品的研讨会上,周同宾说:“散文不是读的,是欣赏品味的,品味里边的文化内涵和艺术品格,这是性灵与性灵的契合。”“我想要把心交给读者,要把真情实感交给读者,要把灵魂交给读者,要剥开心灵外的躯壳,而不是要把衣服脱掉,露出女人的胴体或男人的光身子,这样不行!”这话说得极其到位,既点明了散文艺术的本质特征,又说明了散文创作的辩证法,即:既要抒真情说真话,又要有所節制,而不能任感情泛滥。

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呢?当然要靠语言,要靠独特的语言,因为,“语言是存在的家”。

为了使自己的散文耐欣赏耐品味,周同宾几十年如一日,砥砺自己的知识,锤炼自己的语言,终于创造出了一种独特的散文语言。这种语言,立足于南阳盆地敦厚诚朴的方言,融合了北方普通话的一些优秀特质,加上对古典优秀散文语言的提炼和改造加工,形成了一种简洁、质朴、余韵绵长的语言特点。从句子形态上看,大都是简洁有力的短句子,夹杂一些方言词汇和普通话词汇,便有了极大的可塑性或说艺术张力。如“村庄热得够呛。牛张着嘴喘气,两肋不住一鼓一凹。狗像蛇似的躺在墙根,伸长舌头散热……”这样的语言,对于体现汉语词汇的体验性和发散性特征,增强作品的表现力,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立足南阳,写出南阳的人们最真实最切近他们生存本相的生活,使周同宾的散文打上了鲜明的地域性文化特征。同样因为真实而准确的语言表达,他对个人的理想人格追求和为大地母亲塑像的审美理想也得到了最好的实现,这也正是我们要感念和敬佩周同宾的理由。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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