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

2023-05-16 04:37牛红丽
广西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生人别克

那人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老别克正在翻找骨灰盒。他一边找,一边跟买家讲,什么样的骨灰盒结实耐腐、抗摔防潮。就在这时,他听到外边扑通一声响,像谁从楼顶扔下了药布袋。煎药室离停尸房不远,负责煎药的胖女人图省事,有时候领了药,就从楼顶往下扔。装满中药的袋子砸到水泥地上,就是这么灰扑扑一声闷响。

可今天这声儿不对,分明不是来自煎药室。老别克还听到了惊呼。那惊呼玻璃样划破傍晚的晴空,划伤了他的手。老别克哆嗦一下,血珠从手背上渗出来,垒好的骨灰盒轰隆隆倒了一地。他闻到铁架子散发出的血腥。

老别克慢慢回过头,就见病房楼墙根蠕动着一团白物,周围渗出大片血红。那血红不断蔓延,一寸寸吞噬了周边的土地。

树上的知了没命地叫起来。

老别克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掉下的是个人——脸朝下趴着,四肢摊开成“卐”字形,粘在地上,像佛教的万字符。暮色就是这时候降临的,随着蝉声,网一样罩在男人身上。

急诊科的医生护士很快到了。他们围着地上的人摸摸按按,翻翻眼皮,听听心脏,最后盖上了白单。警察也来了,找人谈谈话,调调监控,合上本子也走了。围观者三三两两退去。现在,昏黄的路灯下,只有那对母女。她们拒绝将尸体挪入太平间。

按以往经验,这样的开头多会引发僵持,持久僵持。老别克对着凌乱的骨灰盒叹了口气,又摇摇头。

起风了。

早落的银杏叶飘到白单上。女人脖颈细长,穿着黄褐色连衣裙,身子单薄蜷曲,好像也是一枚叶子。女娃娃有六七岁,梳着花苞头,跪在女人脚边,背上的卡通书包一直没有放下。她们呆呆地守着尸体,好像还在等,等地上的那个人闹够了,一骨碌爬起来,好领她们回家。他们家铁定有猫狗,阳台还挂着鸟笼,笼子里有八哥蹦跳。在厚朴县城,年轻人的家差不多都这样。尽管时有争吵、打闹,那家终究还是热乎的、鲜活的,有过日子的烟火。如今出了事,那家铁定要冰冷一阵子了。直到未亡人看见遗物不再感到痛心,她们才能彼此搀扶,在这阳世继续走下去。

老别克烧了炷香,点亮墙上的罩子灯。停尸房一共有两间,里间住人,外间停放尸体。外间靠墙摆放的都是冥物,中間砌了个水泥台,专门停放遗体。别看医院小,水泥台往往不够用。停尸房在大医院叫太平间,在这儿,就是老别克一个人的天下。他二十四小时值守,没有节假日。这两间屋是他的工作室,也是宿舍,中间隔着一张薄竹帘,隔着阴阳、生老与病死。罩子灯的光线从这屋透那屋,条纹状的阴影朦胧昏暗,很贴合未亡人的情绪。老别克曾换过灯泡和电棒,但感觉不好,一切照得太清楚了,悲伤无处可逃。

罩子灯还是老别克从部队带回来的,跟他一样,老得轴节处生满了黄锈,他也没舍得扔。灯罩熏黑了,拿软布蘸牙膏擦擦,就能恢复亮光儿;哪坏了,他会自己修,反正从事这种职业,他有的是工具。

老别克没有按时去里间擀汤面,就坐在光圈里等,等那母女俩上门。家属来得越早,往生人的身体越柔软,来得晚了,哪都不好修整。

他最先等来的是心内科主任。主任说死者是他们科的,家属可能要找事,叮嘱老别克,化妆的时候灵活点,说院里已经安排好,尽量让她们满意;说化好妆马上给急诊司机打电话,叫救护车送他们回家;有异常也随时电话,保卫科的同事有准备;最后他说,那女人身上有刀。

老别克默默净了手,围上灰蓝色布裙,弯腰搬出了老木箱。方盘、艾叶水、凡士林、假发、缝线、细铁丝、镊子、剃须刀、粉底液、鸭蛋粉、口红、眉笔、手术刀、橡胶手套,包括填塞用的海绵、石膏粉……一一摆上化妆车。

立秋已过,夜风吹过树梢,呜呜咽咽,伴随蛐蛐拉长的尾音,让人恍如置身荒野。

老别克后退一步,向往生者鞠躬,然后拧开录音机,垂手站立。待阿炳的《二泉映月》水一样流出,他才将双手伸进白单,轻轻脱去往生者的衣物。

来,咱把衣服脱了,一会消消毒,您呐,好干干净净上路。他一面做,一面小声关照。

现在,要给您洗脸、净身……

这注定是一场没有回应的单方交流,老别克却做得无比真诚。他絮叨着,再次将双手伸进白单,用药棉蘸去遗体上的血迹。白单随着手的动作呈波浪起伏,给人感觉,他双手有眼。尽管操作台上的人不会感知疼痛,老别克仍然习惯了手轻。

男人是脸朝下摔下的,面孔糊了,五官只剩一双大睁的眼,凸起如核桃。老别克试了几次,都抿不拢。那是一双凝固的茶色眼睛,老别克对视良久,仿若对方还活着。

老别克推来了化妆车。

女人披着发,进来后就在地上坐着,目光呆滞地在老别克和水泥台之间游走。直到老别克取出铁丝、钳子,她才激灵灵打了冷战,伸长脖颈站起来。

我们不解剖,他是自己跳下来的。她说。

女人的话让老别克有些发蒙。摊上这种事,一般家属会指责医院安全工作没做好,导致患者死亡,而不是强调自杀。

看老别克没听懂,女人又抬起胳膊,做出从高处往下飞的动作。

哦,不做解剖。仙家的腿摔变形了(对所有往生人,老别克都会尊称“仙家”),手工矫正,要用些工具。老别克手心里垫了毛巾,一边弯曲活动往生人的肢体,一边向她解释。

他的腿早坏了,不是摔的。女人板着脸。

那,面孔也不修吗?老别克整理好白单,只露出往生人头部。

女人看了看男人的脸,手里吧嗒掉下一把陶瓷刀——“愤怒的小鸟”。老别克警惕地望向女人,后者身上沾了不少土,此刻她大而无当的眼睛穿透老别克,目光牢牢盯在后墙上。显然,悲伤已让她魂魄飘散,好比蛾子飞走了,眼前剩下的只是茧壳。女娃娃早就哭得嗓音嘶哑,她却自始至终没有一滴泪。眼睛里只有一张蛛网,空洞得叫人望不到边。

敢问仙家是怎样一个人?

他……很单纯。

想要哪样妆?老别克又问,一面在心里琢磨,哪种妆更适合单纯的人。

跟女人的桃花妆、烟熏妆等众多日常化妆不同,这种妆细分也就那么三五种。

一是童真妆,反复轻扫腮红,将面孔修成红润的圆脸,衬托喜悦。但童真妆用在他身上显然不合适。他老南瓜一样摔坏了,脸面要重塑修补,在半复原妆基础上,才能化出童真妆。而复原妆最耗时耗力,家属选择这种妆容的往生者,大多失了型,要根据照片或者亲属描述,加上化妆师想象才能完成,技术难度不亚于公安画像。如果身体空缺多,还要根据经济实力选择药棉、竹片、石膏或海绵填充,然后缝合包裹。处理后的遗体穿上崭新的寿衣,跟好人睡着了没两样。这种化妆,说白了就是对亡灵的尊重,也是未亡人的体面。

从部队转业回来不到两年(没人知道那两年发生了什么),老别克就拂去“尘埃”,在太平间干上了瘾。几十载过去,他每天待在不足五十平方米的空间,越活越淡定。随着送走的一个个往生人,他还赢得了“化妆神手”的美誉。

为让往生人体面舒适地走完最后一程,老别克没少下功夫。

有年冬天,在两公里外的高速公路上,一位中年妇女给压成了“冻饼”。遗体拉到医院,老别克花一天一夜,愣是结合石膏模具、蜡像技艺,让她恢复了百分之八十的原貌。就连残留的灰指甲,他都用锉刀整修,涂上了指甲油。往生人的儿子当场跪下了,恳求老别克照样再塑一个妈,好让他背回家。

时间长了,老别克名声在外,其他医院的往生人也时常拉来交由他打理,这让他很惶恐。可那双貌似粗笨的大手从不会撒谎,出来的“活儿”总叫人惊叹。老别克一干干到两鬓斑白,蓄起胡须,便有了张大千的味道。

化妆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随着年龄增长,老别克每回掏空自己,总要瑟缩在帘子那头念叨,该收手喽!然而,却总是收不了。离了这两间屋,他都不知道该去哪。他很少与人交往,怕给人带去晦气,也怕委屈自己。他儿子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上海,找了纯种上海媳妇。儿媳有洁癖,会算计,如果他去了,恐怕沾染阴气的双手都没处搁。儿子也不大回家。起初他半年一回,后来延长到一年……现如今,除了那些寄回的邮包,他已经两年零九个月没见着亲生儿子了。小两口忙得顾不上生孙子。

可是,有很多人羡慕老别克,羡慕他有个争气的孝顺儿子。在人们的频频夸奖中,老别克乐呵呵翘着灰白胡子,也為儿子骄傲。本来嘛,没什么好抱怨,活到这把年纪,人世、鬼世他早看得通透。

这屋子虽说简陋,屋顶却高。木架搭的顶棚空旷高远,足以容纳他数不清的“老友”在其中游荡。那些往生人的脸,一张张在他手心里复原,团摸来团摸去,话也说了,天儿也聊了,最后还送他们一程,让他们有尊严地飞升。这种圆满,真正的老友也未必能做到。

而今天从楼上扑下来的这个,只能算新友了。

您有他的相片吗?老别克问。

女人划动手机,找到两张男人生前的照片。

一张是背影,身形高大,白衬衫鼓荡成巨鸟翅膀,面朝大海站在沙滩上。另一张像是在阳台,照片歪斜。男人的脸隐在幸福树叶子里,看不出五官;右手倒清晰,紧抓轮椅扶手,五指由于用力而痉挛,让人想起鹰爪。

他销毁了所有的照片,这两张是我偷偷留的。自从坐上轮椅,他就拒绝拍照。

腿是怎么伤的?

他是工程师,收工的时候,挖掘机把他砸进了沙堆。

身边没人吗?

他有过很多朋友。出事后,人就散了。女人答非所问。

老别克调整好头灯,用棉球填塞住往生人的孔窍,然后是脸颊、额头、鼻骨,挨顺儿整修。塌陷的撑起,一点点修圆润;水肿的抽吸,慢慢按压平缓。完了再用一根细小缝针,在面孔勾勒喜庆。女人惧怕钳子,他就选用最婉约的小工具。

夜越发暗沉,蛐蛐也不再聒噪。只有老别克戴了手套依然骨骼凸出的手,在那张破败的脸上沙沙沙忙碌。

二十多分钟后,一张无邪的孩童脸躺在老别克的掌心。

老别克抬起僵硬的脖子,示意母女俩过去。

女人没说什么,伸着细长的脖子,人过来魂没过来。

女娃娃嘴一瘪,又哭起来,我不要大头娃娃,我要爸爸……

唉嗨嗨别哭,别哭,再来啊丫头!老叔一定还你爸爸。老别克鼻尖冒了汗,好像自己抢了小孩心爱的玩具。

和女儿在一起,他很慈爱,是柔软的好父亲……女人说。

刚刚她说单纯,这会又慈爱、柔软。好一个双面人。老别克在心里感叹。他本就有低血糖,晚饭没吃,熬到这会儿只觉四肢泛软、心头发慌。他一屁股跌坐在竹椅上。

不着急啊,老伙计。他稳稳神,脱去手套,从口袋里摸出椰子糖。

面对往生人吃东西是对亡灵的不敬。他剥开糖纸,走到一边。

还有一种妆,叫仙风道骨,化出来慈眉善目的,也很受欢迎。仙逝嘛。老别克思量着,等糖化完,又回到操作台。

用药棉蘸卸妆油,化好的妆擦嘛,手下就又是一张糊了的脸。

半小时过去,女人聚拢目光,凝视那张新脸。

这张脸太虚了,不,不能这样!她的语气急迫而恐惧,好像一旦认同了,她的丈夫就会烟消云散。

那你说说,他能是什么样儿?

女人没有说话,眼睛里蒙上大片水雾。

仙家为的什么想不开?

女人手捂额头,慢慢蹲了下来,披发顺肩膀滑落,包裹住她的上半身。打眼望去,女人只剩下头发。

这么多年,老别克还是受不了女人的眼泪。他想让她们放开哭,又怕她们哭。真是要了老命。

什么样……咱都能化,都能化,啊,别哭。老别克搓着戴橡胶手套的手,眼睛发烫。

我爸爸很神武。女娃娃走了过来,卸下双肩包,完全是小大人的模样。

单纯、沧桑、慈祥、神武。老别克知道遇着了“拎不清”。

你想要爸爸跟没生病以前那样,壮实、有力气,可以驮着你到处跑,是吗?

这回是武松妆。往生者壮年病逝,寄予他来世无痛无灾,更加强悍。女人三十来岁儿,男人理应壮年。老别克朝女人哈了腰,后悔没早点想到这个。

可还没等他安上眉毛,女人又说话了。语调几乎是不耐烦。

怎么化這么粗鲁?他很文雅的。

老别克放下假眉毛,真犯了难。他还从未遇到过这么难化的妆。

蛐蛐半晌没叫了,它们铁定钻进了他的膝盖,啃咬得人难活。

千人千面,而眼前这个,一人千面,那是佛啊。

还有一种自然妆,基本不用化,眉毛嘴唇稍加修饰就成。但这种妆适合安详的遗容,仙家……老别克的手机响了。

是主任。他走到门口。

人怎么还不运走?

妆没化好。

紧接着,医务科长、副院长的电话也相继打进来。难怪他们紧张,对于医院来说,有争议的遗体就是定时炸弹,哪位“高人”在家属面前稍微点拨,立马就能引爆纠纷。

辞就辞吧,啊。越催越慢!老别克翘着胡子,很有些倔强的意思。

就是辞,走前我也得化好最后一张脸。老别克咕哝着回过头,见女人正站在他身后,披发遮了半边脸,右手紧紧握着“愤怒的小鸟”。那只空洞的眼睛有了内容,黑黝黝藏着岩洞,还有旋风。

这么多年,老别克什么人没见过?精神病、老年痴呆、酒疯子、街混混儿。但此刻,他还是感到了恐惧。老别克慢慢后退到门口。

没想到,他死了,我还会这么难过。女人一步步逼近。

大……妹子,我知道你难过……可你不能,是吧?咱俩不认识。

帮帮我吧,不受了。帮帮我。

老别克这才明白,那把陶瓷刀对于女人的意义。

不受了。女人绝望地嘟囔着,用刀划向自己的手腕。

快别闹了!他在看着你,仙家要上路!老别克指着操作台。女人扭头怔怔望着水泥台,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得亏她没有多少力气了,刀口浅,出血量也不算多。老别克把刀收走,叫醒睡在墙角的女娃娃,合力把女人挪上条椅。

女娃娃花苞头毛了,校服上也沾染了血迹。她吃力地托举着女人的胳膊,频频扭头张望老别克。那双黑葡萄样的眼睛布满了惊恐。

丫头,别怕,止住血就没事了,啊。老别克转身取出小药箱,给女人包扎伤口。

待他回到操作台,又更换一轮冰袋,心里倒稳当了。但他不明白,这家儿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人来打圆场?无论如何,都不能只有女人和孩子。

女娃娃哭累了,如受伤的小鹿,蜷缩在墙根再次睡着了。可她睡得并不踏实,冷不丁打个寒战,脑袋就从卡通书包上滑下来。她迷迷糊糊挪上去,不一会又滑下来。

老别克走到帘子另一头,下了芝麻叶面片。

女娃娃吃掉了半碗。

老别克又端给女人一碗说,人到那边其实也挺好,无病无痛。你也该吃吃,啊。

女人双手抱肩,摇头。

妈妈,我喂你!女娃娃端着汤勺,努嘴儿吹。

女人将碗放到一边,默默揽过女儿,闭上了眼睛。

老别克又熬了枸杞姜汤。他的抽屉里常年备有大枣、桂枝、枸杞、干姜。太平间阴冷,哪怕是夏天,未亡人也需要些暖物。如果守夜的是男人,他会递上一杆铜烟袋,烟锅里塞满烟丝儿,火星一燃,烟雾蒸腾,总能生发些暖意。

女人哄睡女儿,走过去摘下墙上的烟斗,抱着猛吸,咳出两眼泪。

您不会抽烟,还是不抽好。老别克张张右手又放下,小心翼翼从她手里抽出烟斗。

仙家,为的什么想不开?老别克问她。

女人脸上亮汪汪一片水光,她接过茶碗,捧着暖手。

她缓缓开了口,他出事以后,多年来往的朋友就不见了。

我们要生活,赔款我开了茶艺店。他说,以后要靠老婆养了。从那时起,以前那个神武精明的男人就消失了。我要照顾生意,还要照顾他,忙不过来,就请了保姆。保姆很会做饭。他胃口不好,却看不得我吃饭香,一见我吃饭就发脾气,说我吃那么多,养壮了到处跑。我倒想不出门,可谁挣钱养家呢?后来我们有了钱,他又说我只认钱,不管他。亲戚朋友都劝我离婚。但他以前真的很好,现在这样了,我不能不管。就是猫狗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也有了感情。

你看这张照片,我们的五好家庭奖状。我有三张这样的奖状。女人抚着手机屏,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医生说,他的心脏病不重,如果调理好,活二三十年没问题。你说,他为什么要死?我们把他照顾那么好,白胖、干净,如果不坐轮椅,根本看不出他残疾。整个五楼,就厕所那扇窗没有护栏。值班护士说,他是故意支开保姆,要喝鸡汤,趁那会儿没人爬了上去。出事后,保姆吓得到现在都联系不上。

原本众星捧月,吃喝玩惯了的人呐……这两年他不止一次抱怨,说活得窝囊、孤苦,不让抽烟喝酒,有什么意思。早知道,我让他抽个够、喝个够。

女人走到殡葬用品前,抚摸着花花绿绿的“空中楼阁”“天外飞马”“皇家剧院”“金丝缕衣”……

这些东西多美啊!你说得对,那边儿没什么不好,无病无灾,无痛。

窗台那么高,他十年没走路了,怎么上去的?从上边往下跳,需要多大的勇气?我都不敢。在医院跳楼,呵,他是想最后留一笔赔款。可人没了,我们要钱有什么用?她拿起架子上朱砂红的摇铃,对着长明灯晃。

老别克这才看清,她身上穿的是棉麻茶服。

这摇铃儿,是我十年前在北京同仁堂买的。听人讲,可以击打通灵。您相信人有灵魂吧?有人做过实验,通过测量六位病人生前亡后体重差,发现人的灵魂重二十一克。您有什么话要跟仙家讲,就对着摇铃说吧。

老别克没有告诉她,每当摇铃响起,他总能看到一群扎髽鬏的红肚兜娃娃在屋梁上跳跃。有时候他们还会下来,揪着他的胡子打秋千,发出哈哥哈哥的笑声。那笑声南墙弹北墙,北墙弹南墙,弹得人无比舒心。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儿子儿媳顾不上生孙子,他就把他们当成了孙子。不,不用怕。活人比他们可怕多了。只有你身边的活人,才会为了利益跟你耍花招,伤害、掠抢、无底线作恶。这些亡灵,他们只会陪你开心、感叹、发呆、思念,然后在那边等着跟你碰一面。不过到那时,你又不记得与他们交往过了。就像一朵云在天空遇到另一朵,不记得它们某年某月某时曾遇到过。

医院就是生死场。有人从这里出发,有人從这里归去。相遇、碰撞、分离。而他老别克,在“归隐”之前就已经僵化,僵化到哪儿都去不了。他也哪儿都不想去,就待在这太平间,专心研究手艺。闲了,有那么多隐身的“老友”陪着呢,聊天、下棋、晒太阳,日子也不错。

女人咬着皮筋绾起长发,露出天鹅颈。长发一闪的瞬间,老别克看见她脖子上两片瘀青,像是手指印儿。他没来得及细看,女人已经晃着摇铃飘了出去。

门外传来清脆的铃声,还有呓语。

老别克又点燃一炷香,走到门口。

左边柳树右边枣,树干疙疙瘩瘩,都小孩腰一样粗了。它们也是树界的老人儿。如果是白天,老别克躺在屋里,就能透过高高的窗口看见它们。视线是横的。蓝天背景下,柳树披着长发,枣树结着卵样的果。偶有鸟的黑翅擦着树梢飞过,衬着大片瓦蓝,总让人觉出活着的好。

现在,月亮行走在两棵老树中间,放出淡蓝色烟雾笼罩了夜空。女人拿着摇铃,像片月光被吹了进来。她身上的茶服沾染了夜露清香,眼睛也洗过一样清亮了。

后半夜忽然响起惊雷,随即狂风大作。青枣跟雨珠一起啪啪砸到屋顶,又噗噜噜滚落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土腥。天气预报,各省都在下暴雨,有的地方已水涝成灾。

看这雨下的。老别克说。

是冰雹。

女人话音未落,随风卷进一个湿漉漉的男人。男人的衣服贴着腱子肉,仿佛刚被雷从天庭打落人间。他摘下工程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疲惫,露出希腊鼻。他望着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微翘着嘴唇没有说话。

你化妆手艺不错,符合勇哥性格,哥儿几个他最讲义气。男人走到水泥台前凝视着往生人。

原来,他叫勇。

男人将一个巴掌大的布袋放到女娃书包旁边,转身朝门口走去。他刚走出两步,女人猛扑上去,抱住男人的腿。猝不及防的哭声骤然响起,震得灯罩里的火苗跟着晃。女人的手箍得很紧,男人掰了一阵,没有掰开。过了一会,他扶她起来,屈起食指,抹去女人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女人猛然想起什么,回头望着老别克,脸上露出羞赧。

注意安全,太平回家!老别克冲男人的背影喊了一嗓子,像平日对所有离开太平间的人一样。

刚才还狂风骤雨,这会儿月亮明晃晃的。老别克怀疑自己发了癔症。那么暴雨未曾来过?那希腊神男子也未曾来过?

夜幕在月光中洗褪了颜色,由黑转蓝,又变白。

夜里,妇产科收治了一名高龄产妇,随着产房婴儿响亮的啼哭,天呼啦一下亮了。有只鸟儿醒了,发出嘀哩嘀哩的叫声。更多的鸟醒了,发出嘀哩嘀哩、啾儿啾呀的鸣叫。一时间,仿佛数千种鸟在老树上合唱了。

家属院的娃娃们发现了地上的落枣,蜂拥去抢,又呼啦散开。老别克也过去捡了两颗。无论如何,生活还得继续。

太阳缓缓升起,给苏醒的人世刷上一层金粉。

经这一夜,女人的脸色越发灰白,接近那些未经打理的仙家。老别克觉着,这样下去她撑不过今晚。女人拒绝了医院派车的美意,她领着孩子找车去了。

现在,屋里只剩下老别克,陪着水泥台上的往生人。

老别克坐在白天的灯影里,半天没缓过神。有只僵蛾掉进灯罩,嗤一声冒出黑烟,飘散满屋子的焦香。他取下灯罩,吹灭了灯头。整个院子瞬间活泛起来。看病的、出诊的、缴费的、煎药的、孕检的、手术的,还有提着包子豆浆上班的。来来往往的人啊,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得叫人落泪。

老别克收拢心神,重新戴好手套,拿起化妆刷,捧起一张乐呵呵的脸。他蓦地发现,那正是他自己的脸。

【牛红丽,河南确山人,医务工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2021年参加中国作协第十次代表大会。在《山花》《作品》《福建文学》《广西文学》《莽原》《广州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长篇小说《厚朴记》、小说集《行走的陶罐》《马骨琴》。】

责任编辑 罗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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