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卫风·有狐》诗旨再探

2023-05-18 19:51姜欣然
今古文创 2023年9期
关键词:主旨诗经

【摘要】通过对于《有狐》中出现的“狐”“淇水”等意象在先秦时期使用情况的考察,以及从先秦时期的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中对于“服”“裳”“带”的语用环境的分析,来进一步说明《有狐》是一首表达女子对于远行的丈夫或情人的忧心、思念的纯粹、真挚的情感的篇章。

【关键词】《诗经》;《有狐》;主旨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9-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9.001

一、前言

关于《诗经·郑风·有狐》的诗旨问题,历代以来不同的学者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毛序》:“刺时也。卫之男女失时,丧其妃耦焉。古者国有凶荒,则杀礼而多昏,会男女之无夫家者,所以育人民也。”朱熹《诗集传》:“有寡妇见鳏夫而欲嫁之。”方玉润《诗经原始》不赞同朱熹《诗集传》中的观点,认为其当是“妇人忧夫久役无衣也”。可以看出古人对于此诗的解读大都认为此诗是在写男女之情,只不过有积极和消极两种不同的看法。

现代学者也对这首诗的主旨做了一些不同的解读,如:陆侃如、冯阮君《中国诗史》认为此诗写的是不得志者的忧愁。闻一多《风诗类钞》认为此诗是未嫁的女子思念情人所做。高亨《诗经今注》:贫苦的妇人看到剥削者穿着华贵的衣裳在水边逍遥散步,而自己的丈夫光着身子在田野上辛苦的劳作,满怀忧愤,因作此诗。曹小云(1989)认为此诗当为男子行于溪畔,看见狐狸而忧心其妻子或情人无御寒之衣所做。张桂萍(2000)从裳、带、服的使用判断此诗的作者当是卫国的一位官员,又根据当时卫国的政治时局,联想到当时国运,心生愁苦,似有《黍离》之悲。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2012)认为是诗人见狐慢吞吞地走,联想爱人的流离失所,贫困得没有衣服穿,而唱出了三章简单的诗句。张耀(2014)提出《有狐》这一篇是描写婚嫁之冗费的社会现实。所谓“诗无达诂”,同一首诗不同的人来读也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在此,本文也对于此诗的主旨提出一些自己的观点和看法。

二、“狐”在先秦文献中的形象

人们对“狐”这一形象的理解也会影响对于此诗主旨的解读。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普遍地都把狐当作是狐媚的代表,但在先秦的文献中似乎“狐”还不具备这一形象特征。为了证明这一点,本文对先秦文献中“狐”的语言环境进行了梳理和考察:

据检索①,在殷商甲骨文中,“狐”仅仅就是指打猎所获的动物,并没有其他色彩意义。如:

惟行南麓擒有狐,吉。《甲骨文合集·28320.1》

戊子卜贞王田奚往来无灾兹御获狐十。《甲骨文合集·41811.1》

兹御获兕一狐二。《英国所藏甲骨02562反》

在西周金文中,“狐”字少见。目前能查到有作人名、地名用的“狐”字,如:狐君嗣子、阳狐、娄狐等。其本作“动物”义的“狐”字,并未在现有的西周金文中出现。

从《诗经》其他带有“狐”字的篇章来看,亦可见“狐”在《诗经》中主要还是以其作为衣裳的材料。除了《诗经》之外,通过检索文献可以看到,在春秋战国时期的竹简文献中,“狐”字也多为动物名。如:

三貍莫聶,一狐白之。(曾侯乙楚墓·036号简)

鹿一、彘一、麇一、麃一、狐二。(雲夢龍崗秦簡·33号简)

[未濟]:[亨][小狐汔濟][濡其尾][无攸利]。(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周易·58号简)

在先秦的传世文献中也多有用“狐”字作人名的例子,如王子狐、狐偃、狐突、令狐、董狐、解狐等。在先秦时期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才有名字,因此可以推测在先秦时期的语境中,“狐”所代表的意义可能还是相对积极的。

综合以上对于先秦文献中“狐”的语例分析可以看出在先秦时期“狐”还只是作为名词出现,尚未具备形容词性质的用法。那一时期对于“狐”的认知还并未带有后世文学作品中所赋予“狐媚”“妖惑”“多疑”这样的负面含义。

三、诗中的“服”“裳”“带”再辨

“服”“裳”“带”作为《有狐》的作者所忧心远人的重要部分,对于这三个物件的解读在对此诗的主旨解读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张桂萍在其文章中通过对先秦文献中的“带”字出现的用例进行分析,认为其与身份地位有關,因此就断定《有狐》的作者当是当时卫国的一位官员。张耀则在其文章中对“带”“服”“裳”都有所讨论,并认为它们都与婚礼中的礼制、服饰有关。

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语言和词汇的使用也会具有一定时代的语言习惯。因此,对于这些词语的语义考察,不能以现在的思维去理解古人的语用习惯,要把它们放在当时的语言环境下,才更能贴近当初作者的本意。

(一)首先来说“裳”。张耀在其文章中认为这里的“裳”当作“裳帷”讲,当是古时迎娶时必备的物品。这一说法看似很有道理,但是帷裳作为车马上的必要装饰,其应用场合很广,这个证据并不充分。

通过检索可以发现《诗经》中出现“裳”字的除了《有狐》之外还有16篇。除了《氓》这一篇中提到了“帷裳”之外,“裳”主要还是用作“衣裳”用。需要指出的是“裳”在这里单用,通过检索其他先秦时期的典籍发现“裳”在单用时通常都是表示衣物义,只有“帷裳”连用才用来表示“车马上垂挂的装饰”,并没有单用“裳”来表示“帷裳”的文例。

再来看出土文献中“裳”的使用情况,通过检索发现,在甲骨文中无“裳”字,在西周的金文中也没有“裳”,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的青铜器铭文、简牍中才出现“裳”字,且多是“衣裳”连用,并没有单独的“裳”表“帷裳”。如:

王易(赐)子   (犯)辂车、四   (牡)、衣常(裳)、黼市(黻),冠。(新收殷周青铜器铭文暨器影汇编·NA1011)

赣(贡)之衣裳各三爯(称)。( 包山楚墓·244)

寇(冠)、制□寸车、折衣常(裳)、服带吉。(睡虎地秦简·日甲13正贰)

另外,《诗经》中多有女子为心爱的男子缝制衣裳的句子,如《七月》“为公子裳”;《葛屦》“掺掺女手,可以缝裳”;《东山》有“制彼裳衣,勿士行枚”;《绿衣》中“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似与《有狐》所表达的感情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认为《有狐》中的“裳”应当就是“衣裳”的裳,而不是张耀文章中所说的“帷裳”的“裳”。

(二)下面再来说“带”。张耀在其文章中认为《有狐》中提到的“带”当是《仪礼·士冠礼》“爵弁服,纁裳,纯衣,缁带,韎韐”中的“缁带”,且弁服是古时婚礼中的必备,而“缁带”是弁服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以此认为《有狐》的诗旨当与婚嫁有关。本文并不认同这一观点。从《仪礼》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弁服”“缁带”并不是婚礼的专属,在其他一些典礼的场合也是需要“弁服”“缁带”的,如:

《仪礼·特牲馈食礼》:特牲馈食,其服皆朝服,玄冠、缁带、缁韠。

《仪礼·士喪禮》:爵弁服、纯衣、皮弁服、褖衣、缁带、韎韐、竹笏。

除了本篇之外,《诗经》中带有“带”字的诗句还有3句(除去重复),分别是《芄兰》“垂带悸兮”,《鳲鸠》“淑人君子,其带伊丝”,《都人士》“彼都人士,垂带而厉”。可以看出,这里的“带”都是指“衣带”并没有特殊的含义,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这里的“带”是与婚礼有关,且是必不可少的部分。因此,认为这里的“带”并不是张文中所说的是婚礼的“专属”。

(三)最后来说“服”。张耀在其文章中指出这里的“服”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衣服”,而是与婚嫁有关的迎亲所用的“服马”。但这个说法并不能成立,一方面其说“服”在先秦两汉时期多做“服马”,其例证不足,况且这里的“服”也不一定指的就是“服马”。关于这一点就要再回到先秦时期的语境下去看“服”在先秦的语言环境中是否有用“服马”的明证。据检索可以发现,在甲骨文、金文中,“服”没有用作“服马”的用例,但是在睡虎地秦简中有“服马”相关的表达:

乘马服牛禀,过二月弗禀、弗致者,皆止,勿禀、致。(田律·11)

其乘服公马牛亡马者而死县,县诊而杂买(卖)其肉,即入其筋、革、角,及(索)入其賈(价)钱。(厩苑·18)

睡虎地秦简大致是在战国晚期或秦代,时间上来说还是相对比较晚的。可以看出在战国晚期已经出现了类似“服马”的表达,但“服”多与“乘”相对,表动词义。再来看《诗经》中的“服”,《诗经》中出现的“服”一共有31次,除了用作动词的“服”,用作名词的“服”所搭配的一般都是“象弭鱼服”“命服”“共武之服”“嗣服”,《荡》中还有“曾在是位,曾在是服”的句子,将“是位”与“是服”并称,也说明当时的礼制的规定,是什么样的等级就穿什么样的服饰。且“服”并无作“服马”的用例,至于张文中提到的《大叔于田》中的“两服上襄”,就算是“服”单独使用可以表示“服马”,但也是有其上下文的语言环境的,不能说单独使用的“服”都可以作“服马”讲。那么结合《有狐》中的“之子无裳”“之子无带”来看,还是将其解作“衣服”相对更合诗义。

综上,《有狐》这首诗中的“服”“裳”“带”与婚嫁礼俗并不相关,其应当都是指“服”,是用“服”的不同的组成部分来分别表示“服”,以示对远在他乡的丈夫或情人的担忧或思念之深。这种手法在《诗经》中的其他篇章中也很常见,如《桃夭》“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蓁蓁”,《鹿鸣》“食野之苹”“食野之蒿”“食野之芩”,《硕鼠》“无食我黍”“无食我麦”“无食我苗”,让人反复吟咏,一唱三叹。就像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中,“层递是将语言由浅入深,由高及低,由轻及重,逐层递进地排列起来的一种辞格”。与其表达最为相近的是《小雅·都人士》“台笠缁撮”“充耳琇实”“垂带而厉”,都是用来形容这位君子的风姿的,这与此篇中的“之子无裳”“之子无带”“之子无服”不谋而合。

四、“淇水”的意象

《诗经》中多借用“相隔的水”这一意象来表达心爱之人远在他乡,不得相见的,令人辗转反侧的思念之情。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在《蒹葭》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还有如《关雎》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诗经》中的“淇水”只出现在《国风》的《邶》《墉》《卫》,这主要是与地理位置有关。前文讲到,“水”这一意象多与男女感情有关,因此在这些地方的文化氛围中,“淇水”多与男女之间的感情有关。所以在邶风、墉风、卫风中,“淇水”这一意象也被赋予了男女之间的地理间隔遥远,但仍相互思慕,不懈追求的特殊含义。这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也多有承继,如魏晋时期的文学作品《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中有“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曹植的《洛神赋》中对于“宓妃”的追求“暨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

通过对《有狐》这首诗中出现的“狐”“淇”在《诗经》其他篇章中出现时所表示的情感相结合,再加上对于“带”“服”“裳”在先秦时期的语言环境来看,本文还是赞同此诗的主旨当是与男女情感有关,是一种表达男女之间纯粹的爱恋和思念的一首诗。

五、《诗经·有狐》主旨再探及其

对后世文学作品的影响

通过上述的分析,可以最终得出结论认为《有狐》这一篇的诗旨应当是女子忧心在外的丈夫或者情人而作。诗篇以狐起兴,因为狩猎大多在冬季,而狐正是狩猎的对象,这在甲骨卜辞中也多有体现。在狩猎的卜辞中显示打猎所获的猎物时多有狐。一方面表示以狐之狩猎表示季节,如《礼记·王制》有“豺祭兽,然后田猎。鸠化为鹰,然后设罻罗。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虫未蛰,不以火田,不麑,不卵,不杀胎,不殀夭,不覆巢。”这里的“豺祭兽”就是正月。周人以十一月为正月,正是入冬时节。另一方面也有表示以狐裘为自己心爱的人做一件可以御寒的衣物。

除了《有狐》这首诗以外,《诗经》中还有其他篇章也有表现这样的感情,如:《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茍无饥渴”;《豳风·东山》“制彼裳衣,勿士行枚”,都是女子在担心自己远行的丈夫或者是情人而流露出的真实情感。这与后世的文学作品中所涉及女子思念远行的丈夫,担忧其衣食问题的诗篇所表达的感情是相似的,如两汉时期《饮马长城窟行》中的“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白头吟》中的“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除此之外,在描写妻子思念远方在外征战的丈夫时,多有“征衣”这一意象。这与本篇中所表达的情感也是一致的,这种情感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也有继承和发展。如:

谢惠连《捣衣诗》:纨素既已成,君子行未归。裁用笥中刀,缝为万里衣。

杜牧《秋梦》:又寄征衣去,迢迢天外心。

韦庄《睹军回戈》:御园绿莎嘶战马,禁城寒月捣征衣。

陆游《感秋》:西风繁杵捣征衣,客子关情正此时。

梅尧臣《送河屯山人归蜀》:到家逢社燕,下马澣征衣。

苏轼《水龙吟》:念征衣未捣,佳人拂杵,有盈盈泪。

上面列举的这些诗句,可以看出“征衣”的这一意象也多用在秋天的季节,这也正是女子忧心季节的变化,不希望心爱的人受冻的表现。由此可见,古今的情感都是相似的。因此,关于《有狐》这一篇的主旨,还是应当将其解作女子思念其远行的丈夫,忧心其衣食而作,这是古今相同的最真挚的情感,不能随便地将这种美好的情感政治化。

注释:

①文中所提到的有关甲骨文、金文、简牍帛书等出土文献的检索结果均是来自于台湾历史语言研究所金文工作室制作之“先秦甲骨金文简牍词汇数据库” http://inscription.sinica.edu.tw。

参考文献:

[1]张耀.婚嫁之礼冗费—— 《诗经·有狐》主旨新解[J].青岛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26(04):75-80.

[2]张桂萍.《诗经·卫风·有狐》一解[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03):50-51.

[3]曹小云.《诗经·有狐》正解[J].学术研究,1989,(05):90.

[4]程俊英.诗经注析[M].北京:中华书局,2012.

[5]逯钦立.先秦汉魏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

[7]中华书局编.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0.

[8](清)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选,(清)管庭芬,蒋光煦补.宋诗钞[M].北京:中华书局,1986.

[9]朱东润选注.梅尧臣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10](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作者简介:

姜欣然,女,河南上蔡人,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国古典文献学2020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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