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张扬与失落

2023-05-18 19:51马梦倩
今古文创 2023年9期
关键词:自我女性困境

马梦倩

【摘要】《大树小虫》是池莉历时十年以赤诚的灵魂回味生命而收获的硕果,小说以清晰的视线划过女性的人生轨迹,在不断地推延和前溯中,既展现了女性个体自我生命的张扬,也关注到了她们光鲜亮丽的生活背后落寞的内心世界,字里行间不仅饱含着对女性命运的深刻理解,同时也流露出难以释怀的无奈。本文通过对文本中独立交互的女性形象的具体分析,来探究时代女性在复杂的关系网络中所面临的普遍困境,以此引发当代女性对自我的审视和思考。

【关键词】大树小虫;女性;自我;困境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09-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9.006

在文坛掀起新写实浪潮的池莉,时刻保持着对生活局域的敏锐感知,锲而不舍地复写生活情状、揭示生活本真是她创作的主旋律。同时身为女性作家,池莉也从未忽视对广大女性的关注,她充分利用女性视角这一天然有魅力的资源,呈现了不同时代不同境遇中女性的挣扎与成长,沉浸式地揭露了女性在多重角色切换下真实的生存状态和心理变化,独特的生命体验与自然朴实的语言共同构成了池莉笔下繁复细腻的女性世界。《大树小虫》跨越近百年的生活史,将不同的女性纳入时代、社会、家庭及婚姻的完整体系中,通过对她们生活路径的铺排及人生表情的描摹,书写和展现了当代女性的生存本相,同时也寄寓了作者对新时代女性群体的关怀与期许。

一、理想视域下自我的张扬

小说中女性的出场都自带光环,“幸运与机遇”是她们人生的底色,透过文字我们能够感知到她们蓬勃的生命力以及高昂的情感期待。

心志高洁的俞奶奶彭慧莲是成长于革命时代的知识女性,表面温柔纤弱实则却是愤世嫉俗的叛逆者,为了破除陈旧的封建枷锁实现婚恋自主,果断与“好人家”的出身决裂,选择同丈夫俞正德患难与共,真正响应了“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宣言。

同样是克服一切阻碍为自己婚姻做主的高红,不顾母亲的极力反对与一见钟情的钟永胜约定终身,主动出击抓住了自己的爱情。她人生的成功离不开时代的推波助澜,不仅凭借特长成为一名警察,随后和丈夫下海经商更是一举致富,顺利走上了人生巅峰。同时这也和她能够把理想信念执行到具体行动中的执着密不可分,高红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个真正的贤妻良母,为此费尽心思冒着十二万分的危险也一定要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婚后的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在了家庭和事业当中,勤勤恳恳、井井有条地打理公司的大小事务、小心谨慎地配合着丈夫的身份形象、认真耐心地呵护家庭的内部和谐、尽心竭力地为儿女的未来出谋划策。“做自己的主人,靠自己的劳动创造自己的幸福”一直督促着高红不断向前,所以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生活上,她都竭尽所能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最大化,极致地追求近乎完美的理想。

而同为人母的任菲菲心高气傲,有着极强的事业心,从不自我贬值,在一心一意地建設家庭和在自己热衷的领域里发光发热之间,她选择了后者,为此不惜牺牲对女儿成长的陪伴。

相比之下,格瑞丝孑然一身,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摸爬滚打,鱼龙混杂的社会历练了她圆滑世故的待人接物、恰到好处的教养分寸、机动灵巧的社交关系,始终是一副女强人的姿态,精明干练、懂得欣赏晓得争取、有思想有规划,机遇与能力让她在人际和商场上如鱼得水,极致地显现了女性的魅力和价值。

不同于格瑞丝的拼搏奋斗,俞思语的自我价值和定位在被看中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出生便赢在了起跑线上,作为独生女,有爷爷奶奶的悉心陪伴、父母的运筹帷幄、格瑞丝的倾囊相授,从变美、捞党票、毕业、工作甚至是婚姻,她的整个人生都在“设计”之内维持着良性的循环。显赫的家世让她引人注目,时尚的着装让她光彩照人、安逸舒适的工作使她身心愉悦、一见钟情的婚姻令她沾沾自喜,旁人艳羡的目光、滔滔不绝的称赞让俞思语在生活的舒适圈中收获了极大的满足。

钟欣婷虽然和俞思语一样缺少父母的爱与陪伴,但比之更不足的是,自小在大人们的牢骚、同龄人的讥笑中被迫学会了察言观色,“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她倚借着精神的力量站了起来,一改往日羸弱的模样,成功在父母和师生面前焕发新貌,在学校横行霸道、在职场特立独行,叛逆成了她的保护色。爱的极度匮乏使她冲动闪婚,但在发现婚姻已经不可修复时,她没有选择忍受和牺牲,而是依然保持足够的清醒与理智,果断离婚,选择了独自美丽。

作者从不隐藏自己对女性的欣赏与赞美,总是用温柔的眼光注视着她们的一颦一笑,用诚挚的关怀扫描着她们的一举一动,拂去对女性形象塑造的单调刻板的阴霾,她笔下的每个女性都焕发着与众不同的光彩,每个人物有血有肉,鲜活生动,俞奶奶正派中有点顽固、高红坚强中透露着辛酸、任菲菲伶俐又不得分寸、格瑞丝精明也恍惚、俞思语单纯又显迟钝、钟欣婷叛逆也清醒,她们虽然受不同时代文化的洗礼,但“幸运与机遇”推动着她们勇敢地为自己争取独立表达的空间,努力地追求自己的目标和理想。在不同的角隅里,她们对自己的人生从来不做缄默的表达,面对生活的琐屑与考验,她们迎难而上,不断地在探索中寻找人生的正确航向,不断地在质疑与对抗中发现自我、认清自我、反省自我。

二、现实境遇中自我的失落

池莉在塑造女性角色时有自己独到的考量,从不局限于单向度的延展,虽不同于传统的克己守礼,但也无法真正脱离困宥,展现独立女性的崭新面貌。这是因为作者独到的视角、犀利的目光总能穿透浮华的生活表象,洞见现实粗糙的纹理与破绽。透过朦胧的面纱,揭开华丽的假面,我们看到的是完整体面的表象下残损的实质:在传统文化的怪圈中,日渐消颓的自我意识、摇摆不定的自我认同,无可奈何的妥协与消沉。

无论时代如何行进,人物总在传统的伦理道德、刻板的社会规范卷起的漩涡中徘徊打转,始终无法实现真正的自我突围。接受革命正统思想教育的俞奶奶主动选择了婚姻,却在传统的规约中被动地隐蔽了自我,女人的节操和人品是她无法打破的,离婚只会让她更加孤立孤独无依无靠。因此直到晚年,即便她一眼看穿孙女婚姻的裂隙,也不会选择去打破既定规则,只是用“知足常乐”来让其安于现状。

钟永胜的生母满腹委屈无处诉说还要遭人嫌,“克儿子克丈夫,年轻轻浮,老了不安分,老伴死了才几天就改嫁,真是辱门败户”,三言两语就轻轻松松地掩盖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夫家差点儿被整死的事实。在男权为中心的社会语境下,钟父可以肆意妄为但却要钟母为流言付出代价,“改嫁”只是这个女人无力的反抗罢了。

高红半生坚强,物质上的富足显然弥补不了精神的空缺,贤妻良母的人生理想成为无形的束缚,使她丢失了自己酷飒的本色,活成了曾经最讨厌的样子,即使内心明晰“女性想要得到真正的解放,就是要从不把自己当作花瓶开始,花瓶只是可悲的摆设”[1],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迎合道德的期待,面对丈夫的出轨,只能自省、自慰,用忍辱负重、宽宏大量和善解人意来化解内心的苦涩,此时女性内心的煎熬就可见一斑了。

格瑞丝游走在三个男人之间,最后还是败在了“男人靠智慧征服世界,女人靠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这句话上,男人的不牢靠她都看在眼里,却还是要作茧自缚,试图用深明大义、无私、痴心来标榜自己的女性价值。

作為90后的钟欣婷更是因为董金泉家历来不可理喻的传统逻辑才选择离开,最后只能依靠娘家的收容。任菲菲和女儿俞思语虽未受情感的牵绊,但也残酷的职场社会中体验到了人心人性的嬗变,菲菲积劳成疾只能在医院消磨着时光,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俞思语追求人生价值的理想在“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稀罕她”的现实面前输得一败涂地,只得收起自己可笑的坚持。

长久以来,对于女性应该塑造怎样的角色,完成怎样的使命,已经形成僵化的标准,它将无数兼具个性与自由的灵魂扼杀在了摇篮里,在小说中大家能够看到从历史中延续下来的重男轻女的固化观念贯穿了钟俞两家三代人。影响高红必须要生儿子的最直接因素就是她的母亲詹鄂湘连生三个女儿的悲剧,母亲的窘境使她不愿意重蹈覆辙,所以即使冒着触犯计划生育政策的风险,为此丢掉官职也要在所不惜地完成生儿子的任务。同时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也间接给钟欣婷的人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从小到大她都小心翼翼地活在父母的偏爱之外,任何的动作都得不到应该有的回馈,持续被自己的家庭边缘化。俞思语作为钟家的媳妇,赢了体面,却输了自己。原来所有的殷勤讨好都不过是为了把她与生育机器、高级保姆、相夫教子等陈旧观念捆绑在一起,从而实现长辈们代代相传的传宗接代的夙愿。所有的挣扎反抗都是徒劳无功,在社会中兜兜转转后找不到一席之地的俞思语,只能默认自己的剩余价值。重男轻女观念的悲哀之处在于其如套娃一般,不仅是一种轮回的悲剧,更是因为曾经的受害者又转而成了施压者。

小说中女性经历的失落其实也是当下女性普遍的真实困境,她们自身的传统思想、觉悟程度、以及女性对婚姻与事业的平衡力和实际环境难免使她们生活在自我的冲突中,尽管保持足够的清醒与反讽,也无从逃脱女性的社会宿命与陷阱[2]。文末充满无限感慨的结局相较于以往侧重塑造女性意识的觉醒独立、化蛹为蝶的蜕变来说,反其道而行之,更加引人深思。

以往创作中的女性,如《来来往往》中的段莉娜在适应社会和夫妻关系的变化后,从生活的磨炼中醒悟,摆脱对康伟业的依恋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坐标;《小姐你早》中的女研究员戚润物面对丈夫的背弃,奋起反抗,实现品格上的独立自主;《口红》中的江晓歌面对丈夫的移情别恋,选择靠自己闯出一片新天地等,她们的自我是逐渐上升的,而在《大树小虫》中作者极力表现的是女性在内外夹击的状况下自我建立的无力感,探讨更多的是女性在追求自我过程中面对的重重阻碍以及她们内心的怅然。社会主流话语的界定使彭慧莲忍辱负重;贤妻良母的家庭经营准则使高红身心疲惫;良心拷问使格瑞丝倦怠了自我攀爬;职场的残酷使俞思语向生育妥协;婚姻的瓦解使钟欣婷收敛叛逆,她们都受着不可抗力因素的影响,不自觉地向传统的女性社会文化角色回归。

三、结语

《大树小虫》是池莉积攒了充足的生活能量和情感体验投射出的关于现实女性生存的清晰影像。在作者文字的推演下,她们看似井然有序的人生节奏中关于人生的表情的微妙变化、个体情绪的流动、心理起伏和成长轨迹越来越具象。从30后、50后、70后、80后再到90后,她们都曾以炽热的灵魂感应生活的律动,内心闪耀着自我的光芒,但背后是异曲同工的无言与酸涩,她们在各自的包围圈中扮演着共通的社会角色,承担着多样化的责任,如此多重的身份设定使她们的视野缩聚在有限的范围内,不断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挣扎,从一种困局走入另一种困局。如此遍及整个社会的女性困境,戴锦华早先已经有了理性的解释:“关于女性的话语与女性的社会及个人生存始终是一片‘雾中风景’。”[3]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一切又都在意料之外,人物既想追寻自我又不断迷失自我,在反复地试探过后,最终选择与现实握手言和。大家能看到的是时代在更新,但传统女性观念的混浊泛滥仍旧在不同的女性身上反复出现,“她们改变不了世界,她们改变只能自己的世界观”,无论她们曾经多么努力想要挣脱枷锁,获得自我价值的认可与赞赏,最终还是淹没在男权为中心的社会浪潮中,对男性世界的依赖、认同在一点点地将她们与真正的自我剥离,妥协与割舍是她们面对现实选择缴械投降了。

作者在文本中以女性的视角观察女性,讲述女性的故事、解读女性的命运、阐释女性的人生[4],其实是对当代女性的生存现状和心理状态进行了更加全新的拆解,目的就是要激发当下女性对自我塑造的思索和追问。这不仅仅是作者,也是每个生命个体,对于无可挽回的庸俗走向的质问与求解。

小说在繁复的人物勾连中展示了普通民众的生存世相,发现了问题的普遍性,触及了当下人们特别是女性的难点与痛点,就像池莉说的:“女性总是这么单纯和轻信,总是这么感性和认真,太容易受到损害了。”[5]因此女性如何在纷纷扰扰的现实生存中做好自我的平衡,面对家庭或是事业抑或爱情能够界限分明,坚守好自我的阵地是至关重要的。

英国作家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说:“一个人能使自己成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在这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她不需要怨恨任何人,因为任何人都伤害不了她;她也不需要取悦任何人,因为别人什么也给不了她。”[6]作为新时代女性,清醒独立的自我意识,自知自洽的人生选择、平等和睦的情感关系是生活的艺术,理智而不冲动、勇敢而不怯懦、自信而不盲从是恒久明确的人生目标,坚定地做独立的个体,不依附于他人而存在,不做无谓的牺牲和内耗,才能绽放真正的光芒。

现如今主流的女性价值观一直在宣扬自尊自立自强,目的就是要打破所谓的屏障,支持女性要不遗余力地投身于自我提高的伟大觉醒中, 学会自我认同、自我悦纳、自我欣赏、自我实现、自我存在。我们首先要认可自己是个独立的个体,就像电影《蒙娜丽莎的微笑》中,凯瑟琳沃森说的:“作为女性,我们的身份会是妻子,是母亲,但更是一个人。”所有女性们都应当明确:女性的生活不仅仅是为人,更是为己,先看到自己才能更好地看待周围的一切。在男女共存的社会体系中,男性话语一直发挥着主导作用,女性往往以“弱者”的形象出现在大众视野,一个普遍的共性就是多数女性仅能依靠物质来作为精神上的代偿,将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但其实随着越来越盛的舆论的发声,社会各界对女性能力价值的重新审视,性别已然不是定义,更不是永恒标签,无数独立、勇敢的女性用事实证明,女子并非要依附于谁而生存,她们的臂膀自有力量,女性脆弱柔软的同时也可以雷厉风行。

参考文献:

[1]池莉.大树小虫[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9.

[2]戴锦华.奇遇与突围——九十年代女性写作[J].文学评论,1996,(05).

[3]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378

[4]黄自华.钟氏家族的“女体政治学”——读池莉长篇小说《大树小虫》[J].长江丛刊,2020,(22):13-14+50.

[5]舒晋瑜.池莉:像我这样一个孤僻冷淡闯江湖的人[N].中华读书报,2011-04-06(011).

[6]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M].于是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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