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衬染之法” 与镜头艺术相糅合

2023-05-18 19:51王萌
今古文创 2023年9期
关键词:留白林黛玉

【摘要】“衬”和“染”是中国绘画中一种传统的艺术技法,讲究留白和染衬。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时,将此种绘画技法运用到小说批评中,被称为“衬染之法”,旨在分析人物形象的塑造艺术。《红楼梦》对此法进行了发展,描摹了众多的空镜,糅合了镜头语言,通过描写居住环境表现人物性格,潇湘馆之于林黛玉,就是曹雪芹把环境氛围与人物形象进行完美融合的产物。

【关键词】衬染之法;林黛玉;镜头艺术;留白;空镜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9-005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9.018

基金项目:内蒙古文化传播力建设研究基地课题《内蒙古文化传播力建设与区域可持续发展互动关系的研究》(项目编号:2014J164)。

作为《红楼梦》中的女主人公,曹雪芹赋予了林黛玉丰富的精神内涵和思想情感。文学批评对“衬染之法”的运用由来已久,受金圣叹影响,此法多集中于对《水浒传》中人物形象的分析,《红楼梦》对衬染之法则有所发展,创造了描写居住环境来表现人物性格的方法,把环境氛围与人物形象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且臻于妙境。学界对黛玉形象的研究已有百年,近年来逐渐注重环境与人物形象塑造的关系,集中出现了以竹意象、竹文化对黛玉形象的暗示;以潇湘馆的环境渲染对黛玉主体形象进行阐释。这些研究角度还少有以“衬染之法”为切入点。镜头艺术是在电影艺术中产生的新审美艺术,其所包含的镜头语言和空镜头等讲究将景与人相结合,以景衬情。镜头学中将环境氛围和人物进行统一,与“衬染之法”的源旨相似。本文尝试将二者糅合运用于林黛玉形象分析,将传统小说批评技法与新的艺术评价手段结合,研究《红楼梦》的人物形象塑造。

一、“衬染之法”与镜头艺术

(一)“衬染之法”

《芥子园画传》中对“衬染”的解释是:“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淡水而成烟光,全无笔墨踪迹曰染。山凹树隙,微以淡墨滃溚成气,上下相结曰衬。”[5]75“衬染之法”不仅是一种传统的绘画技法,也是小说批评理论中“人物技法论”的一支,更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写作技法之一。“衬染之法”,是用绘画中涂染的要求,对与人物相似的环境进行渲染,为人物营造特定的氛围,旨在用环境烘托人物,使人物精神面貌的揭示踏雪无痕,近似于“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最早提出“衬染之法”的是明末清初人金圣叹,他在《水浒传》第六十三回中批注:“写雪天擒索超,略写索超而勤写雪天精神,便令索超精神。此画家所谓衬染之法,不可不一用也。”[2]1137写索超不勤写索超面貌,而是详写“雪天精神”,喧宾“托”主,此为“衬染之法”。宁宗一先生对此评价:“利用环境氛围来烘托人物的描写方法……强调把环境氛围和小说人物统一起来,并用前者烘托后者。”[3]985

(二)镜头艺术

“无论是展现作品主题、塑造人物形象,还是营造相应的氛围,都需要借助镜头语言。”[6]在电影艺术中,镜头是用来表现主人公情绪的特写方式。镜头的种类大致分为:大远景、远景、全景、中景、大特写、特写。此外,大远景或远景的变形,也称深焦镜头或景深镜头。在演绎“人的故事”中,镜头转向景物进行特写,或远景或近景,每一帧都是用来烘托气氛、映衬环境、凸显人物性格、暗示故事情节走向的。这种通过环境的渲染来进行人物性格塑造的理念,与文学上的“衬染之法”是相同的。

镜头主要由画面、景别、角度、镜头运动、镜头的声音这五种因素构成。作者几次欲强调林黛玉精神时,都先详写潇湘馆的环境,旨在通過画面传达镜头的声音,即画外音。如欲写黛玉的书卷清气,则突出其闺房内藏书众多,镜头画面特写到书架,画外音暗指其博学;欲写黛玉被拒之门外的心情,先摹周围景物,近景写苍苔花径之寒,渲染凄冷的环境氛围,以突出黛玉之悲。

二、林黛玉形象塑造对“衬染之法”和镜头艺术的

糅合运用

(一)森森翠竹,空静清秀,烘托人物性格

在《红楼梦》第十七回中,写到贾政与众人参观“有凤来仪”:“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1]

院落的整体氛围是幽静却不萧条,清冷不失清新。萧萧翠竹掩映着一方天地,连贾政也不禁笑道:“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1]而日后住于此的却是反对封建仕途经济的林黛玉,暗示黛玉具有反抗意识的性格,有讽刺意味。在中国传统的意象文化中,竹是“岁寒三友”之一,历来被文人视为“君子”,有着坚贞不屈的品格。此处,曹雪芹寥寥数语描摹“有凤来仪”的环境,渲染了清幽安静的居所氛围,预示着之后居住此地的也定然是个高雅脱俗之人。在这一处环境描写中,镜头忽转是个全景:粉垣、修舍、千百竿翠竹遮映;之后转众人称好状;再转,由远及近,将整个院子的景色纳入镜头。这种镜头转换的运用,将“有凤来仪”的全貌展现出来,加重渲染了此处的雅静,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引发读者想象住于此地的主人该是何种性情。

第四十回写刘姥姥进大观园,众人走到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1]

由远景切入近景,翠竹夹道、地生青苔是对整体环境的铺叙,屋内“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连刘姥姥都惊叹“这哪里像个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呢!” [1]简单的环境渲染,衬托出林黛玉不俗的品位、独特的气质。对书架的描写显示出黛玉的好学与儒雅,是有内蕴的才女;黛玉初进贾府时说自己“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1],衬托出黛玉谦虚低调、不事张扬的性格。此处衬染,着意于潇湘馆静和雅的渲染,以衬黛玉其人。

(二)冷露苍苔,宿鸟栖鸦,暗衬人物心理

第二十六回中,贾宝玉百无聊赖,不由自主地走到潇湘馆,去寻林黛玉:“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1]

董逌在《广川画跋》中提到“发之图素,唯不失自然,使气象全无,无笔墨辙迹,然后尽其妙。”[5]285“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是典型的“衬染之法”,描摹潇湘馆内翠竹森森,竹叶纤细的环境,潇湘馆整体呈翠绿色,渲染着院落的清和冷,烘托出身居此处的林黛玉也是安静清淡的性格。镜头借着贾宝玉的视角,先给潇湘馆以特写,馆内苍竹映翠,镜头随宝玉拉近到窗边,伴来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凸显着“春困发幽情”的主题,显黛玉细腻玲珑的心思,潇湘馆内湘妃竹,暗示了黛玉虽外表看似凉薄,实则内心柔软炽热,痴情动人。“悄无人声”点出了潇湘馆之寂,可见平日里此处的清净,预示着黛玉含恨而终时也不会“热闹”。潇湘馆清、冷、静的特点,暗示了她月坠花折的凄凉命运。

又说晴雯因和碧痕拌嘴,对薛宝钗常来做客没了好气,误会下听不出林黛玉的声音,让黛玉吃了“闭门羹”,此时的环境是:“苍苔露冷,花径风寒……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1]

这处对凄美冷落环境的渲染,于凄凄惨惨处“衬染”着黛玉多愁善感、自尊敏感的个性,突出了她伤感于寄人篱下的境况。这是一个特写,镜头固定于此种冷落的气氛之中。此时的宝黛爱情尚处于萌芽阶段,心中对宝玉的感情更多的是不确定,衬染着黛玉脆弱的情感心理,又暗衬出小女儿的深情。

到了第三十五回,林黛玉因“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不觉黯然伤心,扶着紫鹃走回潇湘馆:“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1]

寒窗竹影,阴幽孤冷之景是由黛玉主观角度感受到的。这类似于电影中的主观镜头,即把摄影机的镜头比作某一角色的眼睛,去捕捉周围的活动情景,着重表现主要人物的视觉感受。缣素本色渲染环境气氛,烘托映衬黛玉内心的孤寂冷清,情景交融,衬染之法使得二者相得益彰。黛玉的眼睛即为摄像机的拍摄角度,眼睛观察到的景物就是捕捉到的特写镜头:以竹子精神暗衬黛玉精神。月夜生凉时,这潇湘馆内的千百竿竹子也是茂密生长,所以才会有“满地下”的竹影,郑板桥《竹石》云:“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竹子有着坚韧不拔的品质,正是衬托着黛玉虽过着“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却也依旧坚定地扮演着“叛逆者”的角色。另外,潇湘馆此时“阴阴翠润,几簟生凉”,激发了黛玉诗人般敏感的内心,由此产生了对自己身世飘零的感叹。因为那万古长青、不染纤尘竹君子,正是林黛玉这个高标出尘之反叛形象的象征,林黛玉是个愤世嫉俗抱节君;那在翠竹掩映下的落花流水,也正是寄人檐下的林黛玉凄凄落寞的命运写照。环境的特征和人物性格的特征联动妥洽,相映成趣。

(三)月影竹影,凄凉冷淡,暗示人物命运

第九十八回写“苦绛珠魂归离恨天”[1],以潇湘馆内“竹梢风动,月影移墙”[1]来突出黛玉结局“好不凄凉冷淡”[1],暗喻黛玉一生凄凉,到死也是伴着人情冷漠,凄苦一生如同竹影般暗淡、月影般落寞。宋代郭熙《林泉高致》中写道:“染就烟色,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淡水而痕之,不可见笔墨迹。”[5]279林黛玉的结局是八字带过的环境描写,但寥寥几字却字含珠玑,林黛玉是绛珠仙草转世来报灌溉之情,遂需流尽一生眼泪,黛玉是潇湘妃子,湘妃竹取娥皇、女英哭舜帝的意象,暗示其泪还尽后“魂归离恨天”,人物故事至此结束。空镜头即画面中没有人物的镜头,竹梢月影就是空镜的手法。宗白华先生曾说:“以写实到传达生命及人格之神味,从传神到创造意境,以窥探宇宙人生之秘,是艺术家最后最高的使命。”[4]此处曹雪芹就是以空镜创造意境,所示黛玉香消玉殒的凄景。深处探析,黛玉平时对身世的慨嘆并非是无病呻吟,魂归异乡时竟没多少人知晓凭吊;深情得负,命丧在宝玉大婚之日,又是何其悲哀。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1],潇湘馆内空镜头的“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对称着“一时大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进来”[1]。一日内大喜大悲空间平行,时间交错,镜头转换下突出着巨大的悲情,环境衬染着宝、黛、钗三人的悲剧:纵使是前世今生的“木石姻缘”,在封建家族制度下,也难敌“金玉良缘”的联姻;即便是贵族的公子小姐,也无法左右自己的人生。

林黛玉是如卓文君、谢道韫一般有着“林下之风”的女子,小说中几处竹景的渲染,虽着墨不多,但却将一个有才干、有诗韵,清风朗月般的奇女子形象成功刻画出来。以“衬染之法”和镜头感的糅合运用,对林黛玉的人物形象进行了塑造。几个特定环境的直写与特写,或突出了黛玉的人物性格,或对其命运进行了暗示,臻于独到,技法精妙。

三、“衬染之法”与镜头艺术糅合运用的意义

“衬染之法”通过烘染和点染,让被衬主体形成艺术空白,以留给读者想象空间。烘染,是以渲染客体而衬主体,对环境烘染即染墨;点染,是用虚笔去染,用实笔去点,在烘染中点明意旨。点和染互相映衬,以烘云托月。“衬染之法”避开了对小说人物形象的大写特写,反而于人物所置身的环境进行渲染,旨在寓情于景,于景中凸显人物的脾气秉性,使点笔更加深刻厚实,避免空洞。“景物描写在规定人物行动的时间与空间以及推进情节自然发展方面所起的巧妙安排的作用。”[3]987如《红楼梦》中写湘云醉卧,为了突出史湘云的娇憨率性,不直写湘云,而是大肆渲染芍药“红香散乱”和众人失笑的场面,从侧面衬托湘云形象。中国画技法中也有“衬染”,为了使主体鲜明,画家在宣纸反面以淡彩、水墨对物象进行渲染,可使正面景物上色均匀、有层次感,此法常用于画山景、白描人物等。“衬染之法”是融合着古代传统画技的写作小说人物方法,此技法的运用可以使人物形象更含蓄的刻画。镜头感与“衬染之法”的融合,则是利用镜头语言,将环境与人物杂糅成一个整体,借镜头照映的环境表达人物隐含的语言、心理,烘托人物性格,镜头像语言一样去表达人物的思想,更有利于读者在透过景物解读人物的同时享受到更多的审美趣味。“衬染之法”与镜头感糅合运用,不仅可以将环境与人物塑造相统一,揭示人物情绪与精神面貌,也能因含蓄的衬托留给读者更多想象的空间。还有利于为人物活动营造特定氛围,使人物的行为更加合理。

小说中的环境描写对应着绘画中的留白,“染出虚实浓淡,衬出高低凹凸,匡象气足,内法有灵,自然得神矣”[5]239-240,为了使书画作品的画面更为协调神秘,画家作画时特意留下相应的空白。置于小说中,情节中不含主人公而是大肆渲染环境,即为情节中的留白。文中欲写黛玉之品性,多于潇湘馆环境处着笔,反而正面写黛玉说话行为,时常让读者感觉其表面的尖酸刻薄和小性儿;黛玉本心的高洁正直则是暗含于潇湘馆的环境氛围中,这是人物塑造的留白,只有深入理解人物后才能发现其真性情,可见曹雪芹的高妙。在现代电影艺术中,留白发展成了空镜头,空镜头也含有深刻的哲学和美学韵味,它与中国绘画艺术中的“留白”、道家中“无”的概念形成巧妙的互文。空鏡头是影视艺术的“衬染之法”,往往传达着影片的灵魂和意蕴。如在1987年的影视剧《红楼梦》中,黛玉死后是一个空镜头,主体拍摄的是几竿被雨水淋着的绿竹,短短几秒空镜头,象征着黛玉正值青春却草草结局的悲剧人生。《红楼梦》中多对潇湘馆进行空镜头的描绘,任何一次空镜都不是随意的出现。第十七回,潇湘馆以“有凤来仪”的身份第一次亮相于读者眼前,也是曹雪芹对潇湘馆环境最为详尽的一次描述,空镜的画面包含了粉垣修舍、翠竹、梨花芭蕉和沿竹而下的清泉,渲染了清、雅、静的环境氛围,衬托出黛玉的灵秀飘逸。第三十五回有两处空镜,一处是“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引发黛玉对《西厢记》的联想,暗示黛玉对爱情的悲观;一处是竹影映纱、“几簟生凉”,突出黛玉的烦闷。又借竹影月影的空镜来表现黛玉之死。潇湘馆整体的布景无一多余,一木一影都是林黛玉的象征,也是对黛玉人物塑造不可或缺的工具。“衬染之法”与镜头感的糅合运用,对于塑造黛玉的人物形象,突出刻画其性格,暗示其命运走向都具有深刻意义。

参考文献:

[1] (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中华书局,2014.

[2](明)金圣叹著,陆林辑校.金圣叹全集四·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3]宁宗一.中国小说学通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

[4]宗白华著,林同华主编.宗白华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5]俞建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精读[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

[6]邓云岚.数字技术和网络环境下电影模式的改变和发展[J].电影文学,2011,(12):33-34.

作者简介:

王萌,女,汉族,河北张家口人,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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