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藏寺传奇

2023-05-18 16:40吴艳
大理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世祖董氏大理

吴艳

大理自古有着妙香佛国的美名,明代著名文人学者李元阳在《嘉靖大理府志》中赞颂家乡“苍洱之间,妙香城也!” 清代僧人释圆鼎也在《滇释记》中说:“世传苍洱之间在天竺为妙香国,观音大士数居其地。唐永徽四年,大士再至,教人捐佩刀,读儒书,讲明忠孝五常之性,故其老人皆手持念珠,家无贫富,皆有佛堂,一岁之中,斋戒居半。”这些描述与元初郭松年到访大理之后写下的《大理行记》:“其俗多尚浮屠法,家无贫富,皆有佛堂。人不以老壮,手不释数珠,一岁之间,斋戒几半,绝不茹荤饮酒,至斋毕乃已。沿山寺宇极多,不可殚记。”如出一辙。可见,妙香秘境,源远流长,名不虚传。可想而知,大理佛教文化无疑是大理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必然在大理丰富多彩的历史画卷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早在唐代,佛教就以多种途径传入大理,得到地方政权的推崇而走向兴盛,宋代大理国地方政权时期成为主体宗教,对大理历史文化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创造的众多与佛教文化相关的历史文化遗产不胜枚举。今天,就让我们走进一座古老的寺院,回顾一个家族近千年的前尘往事,通过截取的一段段历史印迹,描摹和勾勒关于妙香古国前世今生的图景。

大理市博物馆佛教艺术展厅内,迎面一组六尊木雕造像十分引人注目。定睛细看,骑狮的菩萨是为文殊菩萨,骑象的是为普贤菩萨,分立两边的武将为四大天王,一组群像威严肃穆,营造和烘托出大理妙香佛国的气氛,和两侧展柜里的佛教文物一起,用无声的语言诠释和展现大理佛教文化的无穷韵味……

在大乘佛教中,文殊菩萨学问深广,智慧渊博,普贤菩萨则是德行圆满、功果无边的代表,文殊菩萨代表的智德和证德,与普贤菩萨象征的理德和行德相对应,两者并为毗卢遮那佛的两大胁侍。《华严经》将毗卢遮那佛与文殊菩萨、普贤菩萨二大士并称为“华严三圣”。而四大天王是佛教的护法天神,俗称“四大金刚”。

文殊和普贤菩萨屈膝盘腿舒坐莲花鞍上,整体高约1米。文殊骑狮,普贤骑象,两位菩萨束发于顶,头戴云纹宝冠,冠中都带有化佛,冠带披于两肩,双耳戴莲花形耳饰,身着披帛天衣,飘带绕于两臂,手戴腕钏,胸饰项圈璎珞,层层叠叠,疏密有致地垂于腰腹和双膝之间,显得雍容华丽。两位菩萨脸庞圆润丰满,眉眼秀美,双唇敦厚,神情安详沉静。文殊菩萨双目微闭,普贤菩萨则双目微睁,都呈慈祥悲悯之态。文殊菩萨右盘腿赤足,右手抚膝,左手残断,应为施印状。左脚自然下垂,足部因和狮子左首相连,残缺不可见。普贤菩萨则是左盘腿赤足,左手抚膝,右手施说法印,手指局部有残断。右脚自然下垂,赤足踩于莲花蹬上。菩萨头冠高耸,璎珞纷繁富丽,衣褶流畅,生动自然,给人以既平易近人,又超然世外的观感。

菩萨身下的坐骑也刻画细致,生动形象。文殊菩萨坐骑青狮,四足撑立于方形木座之上,呲牙咧口,怒目圆睁,作怒吼状。一头鬃毛卷曲,项戴铜铃,胸配鞍饰,声势威严,可惜面部及左首局部有残损。普贤菩萨坐骑白象四足微屈,前后交错呈行走状,顶骨高耸,长鼻下垂,左右各伸出三牙,颈挂铜铃,鞍配与青狮大同小異。两尊坐骑都散发着神兽的凶猛与傲然之气。

仔细观察,这组佛像虽然闪耀着金属的质感和光泽,但通过残断面的木质纹理赫然发现居然是木雕,如此鬼斧神工着实令人惊叹。自宋代开始流行的木雕佛像在全国并不鲜见,而如此雕刻精细,工艺复杂的却着实难得。仔细观察可以看到这组木雕的表面还采用了特殊的工艺,在木制雕像外覆盖了织物并涂刷金粉,遮盖了木制纹理的同时又让佛像呈现光芒四射的“金装”效果,更加烘托出佛像的威仪,令人肃然起敬。

两侧的四大天王立像也是如此。即便由于岁月的侵蚀和残损,天王们手持的法器都已不存,但依旧能从其表情和姿势中感受到气势的威严。四大天王高约1.25米,均为身着甲胄身材魁梧的武将形象。他们头戴兜鍪或宝冠,身着唐式绢甲,护项、披膊、护臂、胸甲、吞口、腰带、腹甲、裙裤、胫甲等一应俱全,两臂间披帛环绕身侧,配饰精致立体,衣纹生动形象。天王们昂首挺胸呈站姿,身体微侧,脚下均踏着两个鬼奴,面目表情各不相同,但都庄重肃穆,威风凛凛。

其中两位天王头戴莲花顶兜鍪,身体均侧向右方,一位瞠目龇牙,咧嘴怒喝,一位神情平静,似凝视远方。前者脚穿圆头革靴,后者着芒鞋露出脚趾。另外两位天王则束发于顶,头戴宝冠,身体均侧向左方。一位也是怒目圆睁,双手交握于胸前,另一位则双眼微闭,面容平和。前者着圆头革靴,后者赤足穿芒鞋。穿靴天王,脚下踩鬼奴,而穿芒鞋天王,则由两鬼奴向上托举双足。

四大天王如文殊普贤一般,于木质上铺贴织物后漆金粉,而鬼奴则为原木质地,年深日久呈黑色,更加显得呲牙咧嘴,表情凶狠,面目狰狞,也衬托出天王的端庄和威仪。根据木雕天王残存的手势和体态,与四大天王中的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和北方多闻天王一一对应。即便身无法器,也能感受到四大天王的英姿勃发,凛然正气。

这组完整的四大天王和文殊、普贤菩萨造像一起,以木雕独特的雕刻手法和技艺,对细节线条精准的把握和生动表现,展现了大理地区高超的佛教造像工艺水平。如此流畅的线条和立体完美的细节,大概非巧夺天工的剑川木雕不能为也!

这组精美的木雕造像由于年代久远,保存不易,不同程度的残损影响了品相,但木质的纹理和精湛的雕刻工艺又赋予他们高超的艺术魅力和古雅的韵味。数百年的烟尘交互影响产生独一无二的包浆,沧桑古朴的木雕佛像更加具有悠远厚重的历史气息,人们不禁发出疑问,这组如此精美华丽的木雕造像来自何方?是什么人创造了他们,又是如何顶礼膜拜,而今成为稀世珍藏静静矗立在博物馆?这些疑问,激发着人们的好奇心,也引领着世人走进一个奇妙的佛国世界,去探寻岁月流淌中沉淀下来的传奇故事。

凤仪镇东南有一个叫北汤天的小山村,“汤天”在白语中是“淘金银”的意思。村落靠近九鼎山,有着靠山采矿的传统。北边的村落称为北汤天村,南边则称为南汤天村。生活在北汤天村的居民大多数姓董,村里有一座被称为“国师府”的宗祠记载了董氏家族的源流和历史,博物馆里六身精彩绝伦的木雕就发现于北汤天村的法藏寺,小山村里的董氏家族和法藏寺密切相关,这个小小的村落里藏着一个又一个传奇的故事。

北汤天村里有一座规模不大的寺院,名为法藏寺,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在民间有着金銮宝殿的美称。整个寺院坐西向东,建有大殿、南北厢房、过厅(戏台)和大门,现存大殿、南北厢房和过厅(戏台)。大殿为单檐歇山顶、五开间抬梁穿斗结合式建筑,建筑体量大,气势宏伟;南北两厢为重檐硬山三开间民居样式建筑,过厅楼上为戏台楼下为通道。自明代以来法藏寺曾多次修葺,现存厢房、过厅为清末重建。1987年被云南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第三批文物保护单位。

被称为国师府的董氏宗祠位于法藏寺以北不远处,建于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由大殿、南北厢房、门楼、照壁组成,现厢房已倒毁不存。

董氏宗祠大殿里的一通《明赐国师董贤圣旨碑》讲述了董氏家族的不凡经历。碑文記载洪武年间,明太祖朱元璋因董氏“历朝护国,累代神通,有德有行,克始克终”而钦赐董氏后人董贤为国师。文中提及董贤“三次赴诏,有劳有功”, 故特赦其“军免军差,民免民役”。此圣旨碑刊刻于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即法藏寺建立两年之后,应为明代董氏家族沐浴皇恩,兴建法藏寺和国师府所刻。

祠内大殿的墙壁上镶嵌着《董氏本音图略序》《董氏宗祠新建祠记》以及《董氏家族族谱碑》一组碑刻。其中《董氏家族族谱碑》记载了董氏自董伽罗尤为国师至清光绪十八年止的四十二代家谱。

敕封阴阳燮理仙术神功天童国师仙胎始祖董伽罗尤

敕赐追册慧光王二世祖董三廓

敕封无量神功国师四世祖董眉聚

敕封神功济世护国国师九世祖董普明

敕封神验如日卫国国师十世祖董明祥敕封梵业崇广育国国师十一世祖董详义

敕封补天神验佐国圣师十二世祖董祥福

敕封神通妙化卫国真人十二世祖董义明

敕封道弘济世保合国师十四世祖董明连

敕封享天帝之凤历大阿左十五世祖董连福

敕封道济无方通天国师十五世祖董连义

敕封凝心妙理恩联门师十八世祖董明寿

敕封五密栋梁大神通二十世祖董森

敕封钵莲列水大法师二十一世祖董有福

敕命开国元勋顺应国师二十三世祖董量

敕封法通显密镇魔大阿左二十三世祖董护

敕封伏魔卫正神通五密大我国师二十四世祖董贤

敕封灌顶国师二十五世祖董金刚寿

敕封世袭大理府都纲二十五世祖董法华镛

敕封世袭大理府都纲司二十六世祖董荣

旌表祷禳神验法师二十六世祖董文殊福

敕封世袭赵州法官二十六世祖董茂

世袭法官二十六世祖董金刚田

旌表济渡无方善人二十六世祖董随求铭

世袭都纲司都纲二十六世祖董芳

敕封灌顶国师二十七世祖董焰慧智

世袭大理府都纲司二十七世祖董大藏林

世袭赵州秘密法官二十七世祖董普法照

二十七世祖都纲司董钦

二十七世祖法官董惠然

二十七世祖都纲司董芳

二十八世祖都纲司董成

二十八世祖都纲司董正胜

二十八世祖法官董相

二十九世祖法官董文秀

二十九世祖都纲司董镜炫

二十九世祖都纲司董升

二十九世祖法官董吉祥

二十九世祖秘密司董海

三十世祖都纲司董子元

三十世祖法官董廷对

三十一世祖都纲司董凤英

三十一世祖都纲司董邦诏

三十一世祖都纲司董继宗

三十一世祖法官董顺天

三十一世祖法官董承天

三十二世祖都纲司董铭

三十二世祖法官董瑾

三十二世祖法官董镇

三十二世祖都纲司董嗣蕃

三十三世祖法官董室杏

三十三世祖都纲司董嗣元

三十四世祖法官董开唐

纵观《董氏族谱碑》,董氏一族可谓声名显赫的宗教世家。从一世祖董伽罗尤开始,多达11人为国师,4人为清平官,更不乏圣师、真人、法师、法官、大阿左梨和秘密师、僧纲司等。其中“三次赴诏”受封为国师的董贤即为董氏家族第二十四世祖,敕封为伏魔卫正神通五密大我国师。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称谓和头衔彰显着一个家族的悠久历史和荣耀,也向我们显示了一个家族的令人惊叹的绵延不绝,源远流长。

《董氏本音图略序》以一个神话故事开启,讲述了董氏家族的传奇。始祖董伽罗尤为天降仙胎,生于洱河东岸的草茅中,仙鹭覆育其上。一天,被渔翁发现后仙鹭腾起,哭声响彻云霄。渔翁攀岩而上将其带回抚养。及至成年,隽异超伦,又于出生之地得到经书、法宝,得以“通秘密关,精善伽妙,经济才雄,神术无方”。15岁时,董伽罗尤受到南诏蒙氏的召见。蒙氏认为,董伽罗尤是草里出生的天童,于是在童上添草头为董字,故以董为姓,拜为国师,以其神力襄助蒙氏建立地方政权。此后,董氏一族从南诏到大理国地方政权时期一直地位显赫,代代相传,成为著名的阿吒力教世家。

碑文绘声绘色地记述了很多董氏家族的传奇故事。唐将李宓南征时,董伽罗尤豋八卦台,诵言御兵,取得胜利留下了万人堆。统治者为报董氏救国之恩,让位以偿。当年孟冬二十六日,令董伽罗尤第三个儿子董三廓登位三日,故而董氏二世祖董三廓在族谱里被记为“慧光王”。碑文还提到董伽罗尤暮年时,寻找栖息地,于无为寺龙潭上打坐,得龙神显化护持,遂以无为寺为道场,构室安禅,取名龙院。然而南诏国后期,政权更迭频繁,董氏迁居鄯阐(昆明)。直到段思平起兵,得到董普明襄助,被请为国师。董普明曾断言段思平登位之期为十二月二十一日,后果然应验。后来,董普明在协助段思平建立大理国地方政权的战事中还“使神兵起桥”建起上下二关,使得大理城池固若金汤,由此更加确立在大理政权中的地位,得到统治者的信赖。碑文记载,董普明暮年于感通寺建弥勒堂,死后段思平亲自送葬于兰若峰下。

董普明之子董祥明曾于五华楼为国开天王堂(坛)祝祷战事,举兵大胜。董祥明次子祥福,24岁即为麻和坛主,于上元寺开坛五夜祈雨,万民蒙泽,获封兴云神补天工国师(补天神验佐国圣师)。董祥福之子董义明也是神通广大,19岁即为上治诏门师,被封为神通妙化卫国真人。董义明之子董明连37岁为皇帝赏识封为恩联门师,董明连长子董连义亦有神通,受封为功极帝祚大神通。其次子董连福,建佛顶寺。其孙董温明,为太上皇段智祥封河尾镇关。其子董明寿25岁就获得爵禄,每年能有七十石米的供给。还曾于崇圣寺做法,止住了十八天没有停歇的大雨。大理段智兴天定三年,董量于无为寺静定,法号智行。可见董氏在大理国地方政权时期凭借军事上的神力和呼风唤雨法术,成为掌管神权的重要家族。

及至元世祖忽必烈渡金沙江,由北进兵大理,到达上关漏邑时,四周飛沙走石一片昏暗,寸步难行。董量现身指点曰“前乃佛国,王若止杀封刀,自然得进。”忽必烈依计而行,顺利克复大理,由此对董氏心生崇敬,请为国师,封其子孙为指挥土官职。董量却坚辞不受,赐中而赵郡,此后董氏迁至赵州。

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明军攻克大理,平定云南,此时董氏二十四世祖董贤精通阿吒力教秘密宗旨,更加神异非凡。永乐十年(1412年)九月二十一日,钦差太监李谦奉旨召董贤入京。董贤骑苍山黑龙奉诏三日到京,二十五日于武英门朝见,二十九日于奉天殿大宴。董贤在朝两月余,深受明成祖朱棣钦敬,敕褒大我士国师,其义为“天下之大,我所信任者,惟此一士也”。赐以爵禄,董贤不受,只愿得皇上之京殿供养西方圣人。皇上允诺,董贤便“口诵真言,三加神鞭,只见京殿摇动”。皇上更加惊异于董贤的神通。于是命征南将军总兵官太傅黔国公沐晟于大理府城西南隅,度地宽广四十八丈,照京殿盖国师府。这也就是小山村北汤天居然有金銮宝殿、国师府的由来。皇帝命钦差内使冯斌护送董贤荣归,回到大理的董贤“请择幽僻安身,钦命任其择地,暨迁居赵睑汤巅,赐以田一百二十双,前后山产不计。”其后世承袭祖业,董氏一族由此在赵郡汤天繁衍开来。

宣德七年(1432年)四月,董贤之子董金刚寿再次得到明宣宗的召见。“宣德七年四月二十二日,差司礼监长随内官陈海,又奉旨召寿、勋二人到京。从东华门过清华阁,又过丽春门,至中和门,进宜春宫,钦赐御前对坐。问其来由,金刚寿随问即答,皇上甚喜,供在宜春宫看经。”

武英门、奉天殿、清华阁、丽春门、中和门、宜春宫,碑文将这些皇城大内禁地逐一罗列,似乎为了证明确有其事,甚至连对话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了:

“帝问,坛上明镜表甚么?寿答曰:明镜表心,心如明镜,分明内外通澈。又问,你们本佛甚么?答曰:夜曼恒割三下四背,随念随转,持之皆证佛果。”

明宣宗朱瞻基心怀好奇,询问了董寿关于阿吒力教的教义,并对修持的简单宜行、方便成佛表示了肯定和赞许。可见,董寿一行代表的大理阿吒力得到了皇帝的认可,取得了预期的效果。

“住京三月。比至八月,于奉天殿左车墀大宴,赐以圣旨,钦颁大藏尊经,随护藏龙即今囗京母娘,传内官天诚,奉旨铸印,开设衙门,令子董荣世袭大理阿吒力都纲司职,董茂世袭赵州法官。”

董寿在京居住三月,走时获得皇帝钦颁的大藏尊经,不但送经,皇帝还下旨令董寿之子董荣世袭大理阿吒力都纲司职、董茂世袭赵州法官,可谓皇恩浩荡,风头无两。

而后明天顺五年(1461年)三月,董氏第二十七代后人董焰慧智又一次到明英宗朱祁镇的召见。《董氏本音图略序》中记载董焰慧智“于端拱门至宫内行法事”,明英宗依旧询问“你做阿吒力是甚么名号?”董焰慧智答曰“是西天梵语,此问即是灌顶之师,可以超凡入圣。”于是“皇帝钦信,令其荣归并着大理府每年白米八十斛供养。”

碑文最后总结,董氏屡蒙历朝宠锡,皆为始祖为仙胎孕育带来的吉祥福兆,“自唐及明,列祖神异,莫可胜述。”即使如今神异不如从前,但科甲及第也不乏后人。鉴于“我朝定鼎,声教讫于遐陬,妖魔孽怪,久已信服驱除,可知神人不必相继而起”。为避免“事远人繁,所出不一”,故将这从始及考,近九百年四十余代的事迹镌石备考,以志不忘。

《董氏本音图略序》按时代的顺序,由远及近对董氏家族呼风唤雨的异术进行了详细地记录,淋漓尽致地刻画和展现出一个宗教世家的神秘,为后世勾勒出董氏作为阿吒力世家的延续千年的历史脉络。充满神异的故事令记载的真实性变得虚无缥缈,但也反映了董氏所代表的密宗阿吒力教的诸多特点。尤其是旁边的《董氏族谱碑》中详尽地记录了董氏由大理国地方政权初年至清光绪年间的董氏家族42代世系,可谓云南地区保存最完整、跨度时间最长的白族家族族谱,具有非常重要的研究价值。

《董氏本音图略序》与相关史料相互印证,南诏时期,董氏始祖董伽罗尤为密宗僧人赞陀崛多的亲传弟子,凭借传奇的身世和法力成为大理国地方政权国师,进入王权管理体系中的高级知识分子释儒(儒释)阶层。董普明则襄助段思平建立大理国地方政权,进一步巩固了董氏一族的政治地位。虽然两个地方政权覆灭后,董氏家族迁居凤仪北汤天,国师地位不再,但受益于元代相对开明的宗教政策,董氏家族传承的密宗阿吒力教得到很好的延续。然而,到了明代,失去王权支持的大理密宗作为地方本土文化却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和破坏。

幸运的是明王朝很快调整政策,召见了大理密宗领袖,继而又于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发布文诰,承认了阿吒力教的合法地位并制定新的宗教管理规则,专设阿吒力僧纲司管理密宗阿吒力事务,选派僧官,正式将大理阿吒力纳入国家宗教文化管理体制。董氏家族在这一历史变革时期,牢牢地把握住机会,一跃而起,实现大理密教的中兴,承前启后,成为大理地区延绵时间最长的宗教世家。

明初宣德年间,除了赵州董氏,大理喜洲著名的阿吒力世家杨氏同样也受到了皇帝的召见。据喜洲弘圭山发现的《故宝瓶长老墓志铭》记载:宝瓶长老杨德,字守仁,出身于阿吒力世家,其先祖杨法律在唐开元年间即为南诏阿吒力灌顶僧,历代家学渊源颇深,自曾祖以来俱习祖术,其母为五密师杨俊之女。杨德出生于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天资颖悟,游学于董上师之门,究竟禅定,得其要领,号曰宝瓶,才通显密阴阳地理之蕴,艺兼绘塑雕铸图像之妙。“宣德辛亥(1431年)夏初,蒙选阿吒力,钦取赴北京,居宝庆寺,奉命启毗辣咒秘坛有感,赐袈裟法衣。”由此可见,当时朝廷选拔阿吒力赴京为朝廷祈福,作为大理地区阿吒力的佼佼者,宝瓶长老杨德和董贤一样,都获得了进京朝见皇帝,开坛做法为国家祝祷的机会,这也说明大理阿吒力教在明初是得到朝廷认可的地方宗教流派之一。

大理阿吒力教历史悠久,早在唐代佛教密宗传入大理之后,与大理本地的原始宗教相互融合而形成的密教新宗派。阿吒力教教理、教义简化,易于理解,重术而轻道,盛行仪轨法术。通过阿吒力师的咒术秘法和灌顶法会等佛事活动,取得护国佑民、普度众生、祈福攘灾、超度亡灵的功用,阿吒力师也由此具有呼风唤雨、降妖伏魔的神通。大理阿吒力教最独特之处就是阿吒力师可以在家修行,娶妻生子,并通过宗族血缘进行传承。

唐宋及元代,阿吒力教在大理经历了初传融合到兴盛发展的过程。元明时期遍布于苍山山野之间的碑刻,从《张长老墓碑》《段氏长老墓碑铭并序》《故神功梵德大阿左梨赵道宗墓碑》《追为亡人大师李珠庆》到《故宝瓶长老墓志铭》《故善士赵公墓志铭》《大师陈公寿藏铭》等等,这些元明时期火葬墓碑特别的规范和形制、碑文中的尊号和事迹,都是大理密宗阿吒力教在历史中遗留痕迹的典型代表。那些广泛分布在云南境内,漫山遍野,累累相望的火葬墓也是密宗阿吒力文化对云南丧葬习俗产生过深刻影响的历史见证。最为典型的就是仅与凤仪北汤天西北仅一山之隔的大丰乐火葬墓地,从唐末宋初一直延续到明末清初,数量之庞大,历史跨度之漫长,成为云南省内火葬墓地的典型。在这里,人们似乎能够感受到密宗阿吒力文化曾经深远的影响,似乎看到阿吒力僧人们曾经活跃的身影……

1956年8月的一天,一行人员在烈日酷暑下远道而来,打破了北汤天这个沉寂已久的小村庄的宁静。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民族委员会云南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的查访,让法藏寺和一步之遥的董氏宗祠开启了尘封已久的大门。

法藏寺早已不复往日的辉煌,但眼前的景象依旧令人们惊叹,就是在这里,一组落满了历史尘埃却依旧无法遮掩其风采神韵的精美木雕佛像被专家们发现,叹为观止。现场的人们试图通过董氏宗祠散乱的残碑断碣寻找线索,专家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模糊不清的碑文,辨識和汲取其中的重要历史信息。这些碑刻仿佛一把开启大理历史文化的钥匙,人们迫切地四下搜寻,想发现更多的历史遗存和信息。很快,在法藏寺大殿角落的柜子里,打开柜门后随着尘埃落定,眼前赫然惊现堆积如山的经卷令在场的所有人难以置信地噤若寒蝉,每个人脸上抑制不住的惊喜和兴奋。小心翼翼地信手拾来,就有宋刻和元刻的经卷,甚至还有保天八年(1136年)手抄的经卷……

拂去历史的尘埃,初步整理后,这批三千多卷写本、刻本佛经、道经和善书带给学者们不亚于发现敦煌藏经洞般的震撼。这些经书从宋代延续至清代,大量为经折装,甚至有年代久远、形制完整,今人罕见的蝴蝶装和旋风装形式。汗牛充栋的经书经过专家学者们半个世纪的整理研究,发现了云南现存最早纪年的佛经写本《护国司南钞》。《护国司南钞》是崇圣寺玄鉴大师对良贲《仁王护国波若波罗密多经疏》部分字词句的训释,法藏寺保存的为大理国地方政权保安八年(1052年)释道常的写本,是珍贵的大理国地方政权文献,具有极其重要的学术和研究价值。此外数以千计的经藏,多为元、明时期大理本地抄写刊刻佛经以及大量中原地区流传到云南的藏经。其中《华严经》刻本中多次出现与董贤有关的题记,如“宣光十年(1380年)季春十六日赵州唐珍董贤 谨愿”的墨题和“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辛岁五月初三日董贤点”的朱批。在《金刚萨埵货瓮坛受灌顶仪式》下的尾题“大明建文二年(1400年)庚辰岁十一月十五日大理赵州曲别居住习密阿左梨董贤写”及刊刻的280多册《华严经》中有20多册朱印章“董药师贤男华严宝为法界造”和“时宣光上章涒滩之岁除月望日赵州唐珍董贤记”的墨书题记更是直接说明这批经卷与董贤直接又紧密的联系。经过整理和研究,可以确认,这些经书,是自董贤开始的董氏一代代阿吒力们收藏和积累的宗教经典和仪轨书籍,也是现在研究大理密宗宝贵的资料和珍贵的文化遗产。

董氏一族身为历朝国师的传奇和法藏寺的重大发现轰动一时,北汤天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一举被誉为“南方的敦煌”。法藏寺精美的佛像、珍贵的经卷,国师府里绵延四十二代的董氏族谱,都在讲述着一段传奇的历史,这里有过怎样的故事,何以珍藏如此重要的佛教文物,董氏一族和这些文物之间有什么联系,他们背后是一段怎样的历史?

关于这些问题,法藏寺内的一块明代碑刻蕴藏了更为丰富的信息。这块大理石碑位于法藏寺过厅廊檐东侧下,高124厘米,宽47厘米,厚6厘米,刻于明永乐十九年(1421年)。半圆形碑额中双线方框所刻“法藏寺铭”四个字格外显眼,碑身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讲述了关于法藏寺的故事,如同一把钥匙,为我们解开这座古老寺院的秘密。

《法藏寺铭》又称《赵州南山大法藏寺碑》,碑文作者就是演绎这个传奇故事的重要人物董贤。碑文中,他自称的“钦取赐红阿拶哩不动辣麻”,应为明朝皇帝赐给的封号。董贤在碑文开篇便阐明了佛教的根本教义和在中原的传播肇始,追溯后汉孝明帝永平十年,梵僧摩腾、法兰二人,带着经书和佛像来到中华,宣传佛化。当时五岳道士请求与梵僧斗法比试,结果佛法强大获胜,明帝欢喜,遂皈依三宝,从此后,佛法开始兴盛。流传中华的释教开始既分为显、密二宗,各有不同。

作为大理密宗阿吒力的传人,董贤以自己的理解将佛法显密之分高度总结概括了一遍。最为重要的是他提到了经藏的来源。元代,赵州知州段信苴祥请平老比丘,并杨善等前来钱塘印造三乘大藏之经藏,之前置于赵州大华藏寺。然而,不幸的是“明洪武壬戌(1382年)春,天兵入境,经藏毁之”,朱元璋派沐英、傅友德、蓝玉等人率兵攻打大理,实施彻底的文化清除政策,将“在官之典籍,在野之简编,均付之一炬”,南诏、大理国民族政权及元代以来的大理文化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在这场文化的浩劫之中,寺院佛像被焚毁,僧人四下逃散,董贤不忍见经书典籍毁之一炬,冒死于危难之际“救得二千许卷,安于石洞”。作为宗教世家,董贤对经藏具有超凡的保护意识,在战火中积极抢救收藏救护。改朝换代的兵燹过后,政治形势趋于稳定,董贤继续收集保存经卷的工作。“数年之间,均念斯之圣教,唯启半珠,未窥全宝。”为此董贤先后到云南府的筇竹寺、圆通寺、大德寺等地搜集劫难留存下的经卷,“请得五千余卷,将来本郡合为一藏。”作为大理密宗阿吒力的代表传承人,对于大理经卷的保护,董贤功不可没。救得三千,请得五千,明初,董贤就收藏了八千册经藏。除了搜集保护,董贤及其后人还印造佛经,通过一代代的努力,肩负起弘扬密教佛法的责任和使命。经过不懈的努力,历经命运的波折和岁月的侵蚀,终于保存下现今可以见到的三千册经卷。

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为了更好地保护经藏,弘扬佛法,中兴家族事业,董贤开始建造法藏寺。碑文记述“命工起兹藏殿,以经置之于殿中。敬刊檀释迦佛,通光座高可十三尺余,并列阿难、迦叶、四天王、金刚萨埵、二执金刚、万岁牌等。左右二间,安刊檀慈氏菩萨二躯,通光座高可八余尺,左右列文殊普贤四躯,通光座高可五尺。殿后,安观音菩萨,通光座高可五尺。经阁楼上排五方佛观音势至。后堂布三大白金刚,夜曼多迦,大力忿怒、摩可伽罗、宝藏神等五躯。”

通过碑文,法藏寺建寺缘由和佛像陈列及布局赫然呈现。法藏寺尊奉的神祇有释迦佛、阿难、迦叶、四天王、金刚萨埵、二执金刚、慈氏菩萨、文殊普贤、观音菩萨以及经阁楼上的五方佛,观音和大势至、后堂的三大白金刚、夜曼多迦,大力忿怒、摩可伽罗、宝藏神等,由此可以看出法藏寺已融合了佛教显密两个流派,包括经藏,也是显密兼收。

我们凭借留存至今的木雕四大天王和普贤文殊像可以想象当年法藏寺的辉煌和雍容气度。仰望连同光座高达十三尺的释迦佛主尊和连同光座八尺多的慈氏菩萨二尊及文殊普贤共四驱,还有殿后连同光座高五尺的观音菩萨,经阁上还有五方佛及观音和大势至菩萨以及后堂三大白金刚、夜曼多迦、大力忿怒、摩诃迦罗、宝藏神等五躯塑像。还有董贤四处搜集的8000余册经卷(发现时只剩3000余册)。董贤凭借虔诚的信仰和家族的力量,为延续大理密宗阿吒力的自南诏、大理国地方政权和蒙元以来的地位而不懈努力着。尤其董贤还在碑文中特别提到了一条重要信息:“寺额二字乃汝南王书,挂中门上而供养之。”这位汝南王,是何许人也?

董贤提到的这位汝南王在明史中记载为朱有爋,生于洪武十三年(1380年),其父朱橚为朱元璋第五子,是明成祖朱棣的胞弟。洪武三年(1370年)朱橚被封为吴王,封地在今河南开封,洪武十一年(1378年)改为周王。朱有爋为朱橚嫡次子,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八孙,少年时曾在南京和皇太孙朱允炆一起读书。明太祖朱元璋驾崩之后,皇太孙朱允炆继位。建文帝对燕王朱棣和周王朱橚的关系颇为忌惮,朱有爋为讨好建文,竟暗告父亲朱橚与朱棣谋反。朱橚被抓捕,朱有爋受封为周王辖下的汝南王。然而很快,朱棣凭借“靖难之役”夺取皇权,朱橚平反恢复藩王之位。看在叔侄关系上,出于多重考虑,朱棣没有为难已和弟弟朱橚反目的不孝子朱有爋,而是既往不咎,保留其汝南王的爵位,发配至云南大理,作为皇室宗亲钳制镇守云南的沐氏势力。由此可见,虽为发配,但汝南王朱有爋在云南还是有一定的政治地位和影响力的。董贤请汝南王为法藏寺题写寺名,也是得到汝南王青睐获得皇家认可的证明。

碑文后半部分董贤详细记录了自己和儿子董寿等人于永乐十年(1412年)进京开坛做法的光荣事迹,与《董氏本音图略序》的记载大体相同,细节略有出入。

“永乐十年六月,饮差太监李谦驰驿取贤,并男董寿等,七月二十三日,骑驿马十匹起程,到九月二十日午时,于武英门引见,便赏红服禅衣服十数件,大宴等,差内官何敬引至詹事府内下,常随校尉、馆夫、厨子、皂隶等八十余名,马一十七匹。至十一月,内官尚载,引集玄武门。于六座内宫中,启坛四次,每次七日,而有感应。赐红袈裟,五佛头冠, 丝、宝钞等数百余件。又请得华严、般若、涅槃、宝积、楞严、护国密教等经,足一千卷。东驾赏大字疏科二本,华严一百六十二卷,置于后殿观音两边。永乐十一年正月二十二日,钦差内使冯斌驰驿马一十二匹,马步军堡子等五百三十名,践送贤并男董寿等。至三月内,云南三司等官出迎接恩厅茶饭三日,转送,至四月初四日到家。”

董贤于永乐十年(1412年)六月接到通知,准备妥当后与儿子董寿于七月二十三日骑驿马启程,九月二十日午时在武英门受到接见,得到诸多赏赐。詹事府安排了一众八十余名差役和十七匹马,组建起了阵容庞大的法事团队。

十一月,由内官引至玄武门,“于六座内宫中,启坛四次,每次七日,而有感应。”董贤的法事很成功,因此获得诸多法物和经藏的赏赐。直到第二年,也就是永乐十一年(1413年)正月二十二日,才特派钦差内使冯斌驰驿马一十二匹,马步军堡子等五百三十名军士护送董贤归乡。三月份到达云南境内,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等地方机构长官都出来设宴迎接,直至四月初四到家。

面对永乐皇帝的赏识和青睐,朝廷如此礼遇,回到大理的董贤深感到“碎身难报,今欲谢洪恩,乃于每月初一、初八、十五、二十三等日,就于本寺上香燃烛,密念护国真言……”更加不遗余力地将密宗护国的职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永乐十九年(1421年)董贤撰写并镌刻了《赵州南山大法寺碑》中向世人讲述了法藏寺点点滴滴的故事,回顾和重温多年来家族事业在危机中把握机遇重获新生的历程。

无独有偶,不单是阿吒力教,明初,大理的禅宗代表为了获得新政权的垂青和庇护也开始了积极的行动。

无极,号法天,大理白族杨氏子,生于元顺帝元统元年(1333年~1406年),十六岁从荡山海印和尚出家。无极聪敏好学,出家后遍阅佛典,儒学修养深厚,长于诗文。洪武十五年(1382年),明军南征平定大理,时任感通寺住持的无极同样面对寺院凋敝,僧众逃散,佛教衰微的局面。作为大理诸寺之首,无极肩负起护法倡教,恢复教业的使命,为重振宗风奋力开拓。

洪武十六年(1383年)无极远赴京城觐见明太祖朱元璋,敬献白马山茶及辞赋,以诗翰为武器用之护法。皇帝接见时,恰逢白马嘶鸣、茶花开放,祥瑞之气令龙颜大悦,无极的华采辞章震动龙庭,一举得到太祖垂青和厚爱。返回大理时,皇帝亲自抛撒鲜花送别,根据无极沿江要走過的地方,各赋诗一首给他,又令翰林院诸位大臣都作诗送他回归。

无极回到云南后,朱元璋加封他为大理僧纲司都纲,统领大理府宗教事务,敕建大云殿并创三十六院。无极亦于感通寺刻立诗碑以示荣宠和纪念。可见,地方宗教的发展在获得统治者的支持后得以勃兴,为董贤后来有机会进京为密宗阿吒力教争取一席之地开辟了成功的道路。

董贤进京后的第三年,大理法藏寺以北,一座密宗阿吒力寺院拔地而起,这就是今天人们看到的剑川沙溪兴教寺。建于明永乐十三年(1415年)的兴教寺是典型的密宗寺院,具有浓厚的密宗文化内容。大殿重檐歇山九脊顶,面阔五间,梁柱肥硕,斗拱深厚大方,挑檐飞角,结构精巧复杂,气势稳健壮观。后殿至今可见以密宗内容为主,充满唐宋遗风的壁画,重彩描金,设色浓艳,绚丽多彩,整体线条描绘精细工整,刻画生动,显得雍容大度,艺术精湛,依稀可见当年金碧辉煌的非凡气度。

洪武十五年(1382年)之后,明太祖朱元璋下令整顿全国佛教,将佛教分为禅、讲、教三类,其中的禅专指禅宗;讲,指天台、华严、唯实等宣扬佛教显宗教理的宗派;教,则是从事瑜伽显密法事,为人祈福攘灾,追荐亡灵等活动的僧人和佛寺。同时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府、州、县三级僧官管理制度。为了维护统治,稳定人心,鉴于大理地区宗教信仰的特殊性,朝廷放宽政策,特别在云南府与大理府各增设一个“阿吒力僧纲司”,专门处理阿吒力教事务,标志着被划为“教”类的阿吒力教得到了朝廷的认可。

董贤在此政策下,得以在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建立法藏寺,典藏经卷,弘扬佛法。永乐时期,董贤得到入京开坛做法的机遇,并一举获得“钦取赐红阿拶哩不动辣麻”的封号,董氏家族在皇帝的恩宠下顺利请到华严、般若、涅槃、宝积、楞严、护国密教等经,迎来了法藏寺最辉煌的巅峰时刻。由此,可以看到南诏以来,世代为大法师、国师的阿吒力世家董氏一族,把握时机,顺应时势,在努力调整密宗教义的同时积极吸纳和融合显宗文化元素,在时代的变革中艰难转型,获得朝廷的认可。宣德七年(1432年)董贤后人董寿和董勋再次奉诏入京。天顺五年(1461年)三月,董氏第二十七代后人董焰慧智也受到明英宗朱祁镇的召见,再次受到皇权的眷顾和庇护。

然而好景不长,密宗神秘色彩过于浓重,僧侣融于世俗生活,男女信众混杂,与显宗栖身寺院,青灯古佛、严守戒律的修行规范相悖,依旧难为当时政府和一般士大夫所欣赏,难免成为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正统思想打击和改造的对象。

弘治二年(1489年),原任南京刑部员外的林俊出任云南按察副使,严厉制止鹤庆玄化寺数以万计男女信众以金涂佛面的宗教习俗。以刚直著称的林俊直接烧毁佛像,捣毁大理诸多密教寺宇,大理阿吒力教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随后正德二年(1507年),巡按云南御史陈天祥再次上疏,要求取缔云南土著阿吒力教和朵兮薄教(巫教),继续展开对阿吒力的又一轮清洗。明中期,地方官员着力按儒家礼教规范社会风气,崇圣寺、无为寺、玉局寺等南诏、大理国地方政权时期流传下来的著名密宗寺院都在清理之列。尤其是玉局寺,在治理中被夷为平地,荡然无存。无为寺几经兴废,规模大为减小,由著名的密宗寺院逐步转化为显宗寺院。经过弘治至正德(1488—1529年)三四十年间的一轮宗教治理,大理密宗阿吒力教在云南数百年的兴盛终于日薄东山,大势已去。

幸运的是,偏居大理府西南一隅的北汤天阿吒力董氏一族似乎还延续着往日的辉煌和荣耀。如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赵州郡候潘建尧曾求雨于董氏。此事被详细记载在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刊刻的《新建清流普济祠记》中。碑文由赵州进士邹尧臣撰写,记叙了嘉靖丁未年间(1547年)赵州多旱,郡侯潘公尧峰为民祈祷,苦苦求雨无果,只有请董氏求雨于龙。传说董氏有龙,祈雨非常灵验,但是由董氏管理,轻易不出来,所以郡侯亲自前往祈祷:“岁既大旱,祈尔龙神出而行雨,以泽吾民,吾将建祠以永神祀。”不一会儿,神龙安然而出。郡侯令董氏将龙请回府中,碑文还描述了龙的样子“似鱼非鱼,似蛟非蛟,圆目细鳞,短尾四足,油油洋洋”。三天后,郡侯在董氏的协助下,求雨成功,天降甘霖,缓解了灾情。

龙作为中国传统农耕社会中重要的司雨神祇,与民众的生活息息相关。民间笃信,董氏自始祖董伽罗尤开始,就有御龙之术,大旱之际,地方官员依旧只有通过密宗阿吒力董氏求雨于龙解决问题。之后,县令潘公和众人感念龙神恩德,兑现诺言,组织民众为龙建祠祭拜时询问董氏所请之龙为何方神圣,董氏说:“吾龙派出海东,本号青龙女神。郡人以其泉流之清,故俗称清流女。”于是民众塑以女身祀之。甘雨祠落成之后,李元阳在所撰《赵州甘雨祠记》也提及“尝有神僧召龙”之事,印证了赵州董氏的御龙之术。

记录这个事件的邹尧臣和李元阳为嘉靖五年(1526年)同榜进士,是大理本地通过科举进入儒家文化知识分子阶层的土著精英。碑文字里行间依稀可见对源远流长的阿吒力密教尊崇敬畏的心态,由此可以想见在民间,以董氏为代表的小范围和区域的密宗信仰依旧根深蒂固。但似乎,有了甘雨祠后,更无需再求雨于董氏家族的神龙了。

自从南诏、大理国地方政权之后,阿吒力僧人就已经走下国师的神坛,默默完成了由主角到配角的转换。从弘治以后《董氏族谱碑》中的记录就再也没有皇帝敕封的名号,再也没有出现国师一级的人物,董氏辉煌不再,只能依靠祖荫,世袭“都纲司”“法官”,以服务、服从的姿态参与宗教活动。至万历年中后期,董氏“都纲司”“法官”之职于碑刻之间几乎不存。只有依靠董氏后人的不断努力,维持法藏寺作为密宗家坛的昔日荣光。

《法藏寺铭》碑额上的两处刻字也见证了这种积极的努力。一处是碑额左端刻,隆庆二年(1568年)五月二十日,施主董清同室人杨氏梅姐,喜舍常住田和秋粮三升。“永远侍奉,子孙不得妄争。土主作证”的记录,一处是碑额右端刻 “万历拾一年(1583年)十二月吉旦,董仕,喜舍柳冲门首田一坦,连埂,随秋粮贰升” 的铭文。由此可以看到董氏后人在漫长岁月中依旧维持着对法藏寺捐田供养的习俗,也难怪,由此代代传承,才有了法藏寺3000卷经藏秘藏至今的可能。

纵观董氏一族的兴衰,通过密宗阿吒力地位的变化可以感受到明朝二百七十余年在云南大力推广儒学教育取得了巨大的成效。随着国家推崇的儒家意识形态及与之相关的一套行为规范成为社会主流思想,科举选士成为正道,出现了以白族知识分子如李元阳、杨士云、邹尧臣为代表的纯正儒士,逐步取代了南诏、大理国地方政权知识分子代表,被称为“释儒”“儒释”密宗阿吒力。有明一代,阿吒力教经历了短暂的勃兴也還是不可逆转地褪去了昔日的光环,成为融合儒、道和本主信仰的民间宗教信仰形式。失去政治庇佑的大理密宗,从南诏、大理国地方政权时期多见于碑刻的灌顶国师、大阿阇梨、阿左梨、大师等尊号悄无声息消失在碑石之间,只剩下阿吒力的称呼散落在民间。白族密宗开始融合在佛道体系中,积极为民众的世俗生活服务,从一国之师转变为民间禳灾祈福、驱邪治鬼和追荐亡灵而做法事的宗教职业者。

清朝建立后,统治者对白族密宗的排斥和抵触态度依旧没有改观。清康熙年间,清廷以“阿吒力非释非道,其术足以动众,其法足以惑人,以固盛世之乱民,王法所必禁者”的理由明令禁止,撤销阿吒力僧纲司。自此云南密教逐渐衰微,阿吒力彻底隐入民间,为民众的世俗生活服务,正式融入大一统的文化体系。

据清代道光二十一年(1841)《重修大我士寺碑记》追述:“盖自五代时有董伽罗者,居赵之汤颠村,习秘密教,能驱役鬼神,呼风召雨,传至明之董贤,其神异亦然。至永乐初召至京有驱邪功,上甚喜,深嘉之曰:‘天下之大,我所信任者,惟此一士也。赐以爵禄弗受,无已敕赐都冈司世职,随命内监李巡滇至苍洱间,命太守张度地于榆地西南,周围四十八丈,为建圣旨坊以旌之,祠堂以祀之。且以其好佛,又大建琳宫,凡杰阁层楼,不可胜纪。兼有敕赐匾额,赐大我士之所由名也。”

时隔五百年,碑刻记载的历史再次提及曾经大理府大我士寺因董贤所受皇帝褒奖而命名的荣光。回顾皇帝钦派内监李巡滇至苍洱间,命太守张度在城西南择地48丈建盖寺院和圣旨坊、祠堂等,令大我士寺顺理成章地成为明代阿吒力僧纲司所在地的历史。与《董氏本音图略序》中“仲冬长至日,又于奉天殿大宴,敕褒大我士国师。”的记载相互印证。可惜,大理密宗阿吒力的发展在清代已然是强弩之末。明末崇祯年间的一次火灾,烧毁了大我士寺,虽有清代董氏后人董邦绍的竭力经营,也难以恢复盛况。直到清末道光年间,只有无力地承认大我士寺“只余北厢平房三间,古佛三尊,洪钟一口,并无常住,似乎不能振兴矣。”可见时移世易,从明初到明末的300多年间,作为阿吒力僧纲司的所在地,大我士寺经历了初始肇兴到逐渐衰败的历程,见证了大理密宗阿吒力教从明初得到皇帝崇信而一时兴盛,到明末渐渐走向衰败的历程,终于在一次火灾之后,一蹶不振,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中。

与此同时,随着中原文化影响力的增加,汉地佛教的各个宗派的教理、教义、经典、仪轨等等也随之进入云南大理,同样对白族佛教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禅宗以其完整的理论体系和组织体系,融贯于中国传统思想和文化中,迎合了士大夫及普通民众的需要,盛而不衰。早從无极开始,著名的密宗寺院感通寺就开始转型,无为寺、崇圣寺也不得不清洗密教的痕迹求得生存和发展。至万历年间,禅宗已成功占领大理,成为主导型的宗教信仰。

面对时代发展的潮流,延续千年的宗教世家,大理密宗阿吒力的代表董氏家族,在大理佛教的发展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法藏寺标示着朝廷对董氏宗教身份的认可,国师府象征着董氏宗教世家地位,他们的兼收并蓄影响着大理密宗发展,虽然改变了最初的模样,却也凭借着更广泛的信众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片土地,使大理密宗成为白族文化独具特色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当今白族群众的宗教信仰、生活习惯、文化习俗、建筑艺术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每年农历六月初六,法藏寺还会依照民间的传统举行“扫经会”的活动。北汤天莲池会的老妈妈们还保持着在这一天翻晒经书、念经祈福的习俗。历史的足音渐渐远去,文化的底色却还依稀可见,性情温和、慈悲忍让、反对暴力,崇尚和平已成为大理地区共同民族心理。留存于地方文化的独特基因深刻地影响着大理,浸润和滋养着苍山洱海间的这片土地,涵养独特的气韵和格局。那些杰出的佛教艺术作品和珍贵的文化遗产,成为一份认知白族历史文化的精神财富。法藏寺的传奇故事,为我们勾勒和梳理董氏家族演绎的宗教故事,成为寻找大理白族人民“阐三教宾四门”的集体记忆的一个途径,从中看到的是大理宗教格局的基础和大理文化的包容性和多元性。法藏寺的故事让人深思,知所从来,思所将往,方明所去,只有主动认同国家,认同文化,认同中华民族的历史才是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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