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到天上的鹅

2023-05-19 19:06胡野蝉
鸭绿江 2023年5期
关键词:涵涵大姨姥爷

除夕

“新年旅行?真的吗?太好了!”涵涵一边吹着牛奶上的细沫,一边对妈妈说。

旅行,在涵涵七年零三个月的人生当中还是第一回。据她所知,她要跟妈妈一起坐好长时间的飞机,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据说那个地方有很厚很白的雪,屋檐上会有透明的锥子掉落,还有专门抓小孩子舌头的铁门锁。不过,即便是这样,她们也要去,因为她亲爱的姥姥和姥爷还住在那里。她听妈妈讲,她们两个都是在那儿出生的,她仅仅待了一个月就被带了回来,而妈妈可是在那里成长了十八年之久的。“姥姥家可好了!”妈妈强调说。涵涵想了想,可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

已经是大年三十了,涵涵昨晚直到半夜才等回加班的妈妈。不过她已经乖乖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了。她把需要的衣服叠好放在妈妈的大行李箱里,又把作业本、零食还有其余的东西全部塞进她最心爱的星星兔背包里。早上六点钟不到,她就听到妈妈大呼小叫起来。涵涵眯缝着眼睛瞧见妈妈叼着牙刷往锅里倒牛奶,锅沿上掉落的牙膏泡沫被烫得嘶嘶直叫。过了会儿,妈妈忽然又把好容易才拉上的行李箱打开,把衣物掏出来又塞回去,然后问了三遍有没有带够换洗的袜子。紧接着,她看到妈妈好像挨了雷击似的大叫着跳起脚来,从衣柜上层拽出一顶令人发笑的毛线帽和一双厚重的夹棉手套。那是妈妈两个月前就给她准备好的,涵涵一点儿也不喜欢,可是妈妈说,她可不想过完年回来时,发现自己的女儿只剩下一只耳朵和七根手指。

她们要在十点钟之前赶到飞机场,妈妈觉得时间已经迫在眉睫。孩子在桌边被牛奶杯烫到了手,溅了一点儿在拖鞋和地板上,于是又听到妈妈尖叫起来。等到两人终于离开房间走出单元门,妈妈抬头瞧见阳台上还有几件忘收的衣服,于是拉着涵涵又上了趟楼,顺便还关了家里的煤气阀和电闸。平常妈妈逢人就说她生了个状况百出的小孩,涵涵对这话从来不以为意,大人嘛,总会希望孩子在某一方面至少要比自己强一点儿吧,肯定是这样的。

不过,在涵涵看来,她的妈妈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是她最拿手的才对。就算是一边处理急躁的同事、暴躁的客户那些接连不断的信息和电话,一边应付那个事事都要向家长告状的班主任老师,妈妈也向来应对自如。涵涵跟班上的同学说,她妈妈长了二十根指头和八张嘴巴,他们却笑话她是个“撒谎精”。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觉得妈妈变得不大一样了。有一段时间,妈妈总是慌里慌张的,做事情也变得手忙脚乱,不是忘了这就是丢了那。她的脾气也越发大,好几次,涵涵都听见她跟电话里头的人大喊大叫,有时还突然挂断,咒骂出一个从来不许孩子碰的字眼,摆出一副吓人的脸色来。有一次,涵涵不过是在楼下跟同学多玩了几分钟,妈妈竟然一把抓住她的上衣将她整个拎了回来,她后腰上露出的紫色棉毛裤被同学们嘲笑了整整一个月。她还留意到,妈妈越来越喜欢买东西了。一开始,妈妈买回来好多好吃的,都是以前一口也不允许她碰的,这可真是太开心了。接着,妈妈又买了许多漂亮的裙子和番茄酱一样的唇彩,还有闪闪发光的耳环和项链。然后又折腾了几次头发,没多久又说要节食,还报了瑜伽课。涵涵自然是高兴极了,因为当她央求妈妈买那个心仪已久的星星兔书包时,妈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哎呀我的天,作业本!作业本忘带了吧?”在驶往机场的出租车上,她听见妈妈又大叫起来。她指着怀里的书包扬了扬头,这才使妈妈平静下来。

“涵涵,咱们可说好了,回到姥姥家,你可以找你大姨玩,也允许你每天看一小会儿电视,不过前提是,作业必须按时完成。每天的口算题、古诗抄写,都得按时完成才能玩,听见了吗?”这已经是妈妈念叨的第五遍了,“听见没有,李雨涵?”孩子使出全身力气向她妈妈点头,生怕她瞧不见。

“对了,还有你们语文老师布置的那个作文也必须抓紧。过完年没几天就该开学,我看你到时候要是还写不出来可怎么办。”

“等我从姥姥家回来就有思路了,”涵涵说,“那咱们到姥姥家之后,真的能看到大鹅吗?”

“能,应该能。”妈妈说。

是的,大鹅,这听起来有些好笑。但这对于涵涵来说可不仅仅是一篇作业,那可是关乎她在班级中的声誉。为此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大半个寒假,仍旧一筹莫展。

事情是这样的,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语文课上,老师布置了一项作业,是一篇记录假期见闻的作文。这样的作业对涵涵来说当然不在话下。可谁能想到,一向爱显摆的学习委员立即站起来跟老师说,他要用《钱塘湖春行》来当作文的标题,因为他们全家报了华东五市十日游的旅行团。课代表也不甘示弱,说她爸爸答应假期带她去武夷山,那么她的作业就叫《山行》。班级里一下子炸起锅来,大家都表示要给自己的作业拟一个颇有水平的标题,有说《观游鱼》的,也有说《望洞庭》的。接着他们问道:“李雨涵,你放假去哪儿呀?”

“我妈说带我去姥姥家。”

“什么,李雨涵要回老家?那你肯定要用《回乡偶书》这个题目,对吧?”

“不对不对,不是老家。是去我姥姥家,也就是我外婆家!”

“那你外婆家都有什么呢?”

她怎么也想不来七年多以前,自己在姥姥家度过的那仅有的三十多天时间里究竟有些什么见闻了。妈妈说那个时候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呢。从有记忆起,姥姥和姥爷两人每年冬天都会来她们家里住上一段,等到来年天气热起来的时候就离开了。直到最近,因为涵涵的太姥姥已经变得太老了,老到需要有人一刻不离地守在身边,他们这才取消了每年的行程。对于他们生活的那个地方,她的印象里几乎只有视频聊天时他们身后墙壁上的塑料挂钟和不怎么鲜艳的红色挂件。除此之外,对于那个地方要说还有什么更多了解的话,或许,她妈妈腿上的一小块粉色的疤痕勉强能算一个。

在妈妈的口中,她自己在涵涵这个年纪必定要比她现在乖得多。只是,那个乖巧的她有一天路过邻居家门口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叫人家院子里樱桃树上通红的果子给吸引了去。只是顺路借一点儿来尝尝而已,她说。于是,一只大白鹅啸叫着冲了过来,給妈妈的腿上留下了一道罪证。

“有鹅!”涵涵在吵闹的班级里脱口而出,“我外婆他们家那儿有大鹅!”

“鹅有什么好瞧的,还能比得上动物园里的白天鹅?”

“才不是呢,我姥姥家的大鹅超凶的,比天鹅厉害一百倍呢,我妈妈说的!”

“你妈妈该不会是哄你呢吧,李雨涵?”

“怎么会,我妈妈才不会那样呢!”她说。

大年初一

她记得自己在阵阵的昏沉和迷蒙中做了一场大梦。

她梦见妈妈穿着和空乘阿姨们一样的制服。她的力气可真够大的,一只手就打开了飞机上的一扇巨大的门。原来那不是飞机的舱门,那是一个巨大的冷柜的门。妈妈抓住她的胳膊,一下子就把她提了起来,她们两个一齐纵身跳入了冷柜深不见底的巨口之中。接着,她感到头顶好像有一只大手从天空中降下,狠狠将自己按压制住。脚下的地面像冰块一样坚硬,或者她的鞋像冰块一样硬,总之寸步难行。孩子心里猜想着,敌人可能就在不远的地方。她睁不开眼睛,但能感觉到他们发射来的无数发细小又锋利的暗箭,“唰啦啦”刺在脸上和手上。她痛得叫出声来,它们又射进了嘴里。有几次跌倒了,妈妈吼了句什么,换了只手拽起她继续向前行进。就在涵涵觉得自己几乎鲜血淋漓的时候,她们终于走到了温暖了庇护所。接应的援军已经等候在那里,他们接过妈妈手上的行李箱,她与他们一一拥抱,接连问候。

她们加入了援军的队伍,开车的是妈妈的一位热心朋友。他们又辗转去了火车站。等了不知多久,队伍又扩大了,增加了两个人和三只巨大的行李箱。援军的车辆已经不堪重负,他们驶进更加幽深的黑暗里。有密密麻麻蚊蝇一样的东西出现在四周,狂飞乱舞,遍布视野所及,然后在车灯的灼烫下纷纷向后方逃窜而去。

这时,她从迷蒙中猛然惊醒,指着车窗叫道:“雪,是雪啊!”

拥挤的车里响起一片大笑声,妈妈摸了摸她的脑袋,也笑了起来。车子笼罩在一片兴味盎然的氛围中。

到达姥姥和姥爷家的时候,已经不知是夜里几点钟了。姥姥将涵涵搂在怀里又是亲又是贴,姥爷则送上来一脸的褶皱。还有第一次见面的大姨,她一边故作高深地探问是否认得自己,一边帮涵涵脱去外套和鞋子。屋里飘散着一股油腻腻的香味,电视机传来闹哄哄的歌唱声和问候声,屋外闪动着五彩的流光,此起彼伏。她感到自己被一大片温暖干燥的火红色气息给团团裹住,它们“叮叮当当”“噼里啪啦”,它们哈哈大笑、哗哗作响。她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嗵!嘡!”

她驚恐地睁开眼睛。一个陌生的房间,床有点掉漆,旁边有个旧书柜和一张写字台。窗外鞭炮的吵闹声不绝于耳,望出去,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想起来了,原来这就是姥姥和姥爷的家。

大人们都在厨房里忙碌。涵涵走进去,大家立刻围了过来。

她当然记得临行前妈妈啰嗦了无数遍的事情,于是郑重其事地将准备好的拜年贺词跟姥姥和姥爷背了一遍。虽然中间断了两次,但从大家喜悦的脸上看得出自己背得还算不错。妈妈得到了一个厚厚的红包。过了一会儿大姨也来了,这一次她背得更流利了些,于是妈妈又得到了两个,一个是大姨的,另一个是姨姥爷跟姨姥——也就是大姨的爸爸妈妈的。

饭后,大家要去医院给住在那里的太姥姥拜年。太姥姥已经太老了,姥姥说这次好歹救了回来,下次就保不齐了。但妈妈坚决不同意,她说去年他们也这么说,可太姥姥不还是好好的。“我姥她长命百岁呢。”妈妈说。

太姥姥的房间不算很窄,但一行五人进入后里面还是拥挤起来。房间里泛着晃眼的白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让人紧张的药水味。守在太姥姥床边的面带倦容的女人和头发花白的男人带着热切的笑容迎了上来,原来是姨姥姥和姨姥爷。床铺上有一团淡得几乎辨不出颜色的衣物,走近了才发觉那里面缩着一个小小的灰色的老太太,那就是太姥姥吧。

他们小心翼翼地给她多垫了个枕头。她的衣袖就跟稻草人身上的一样,晃晃荡荡的。

“姥,我回来了。”妈妈蹲下身对太姥姥说。

“谁呀……”太姥姥用灰色的眼睛缓缓打量着妈妈说。

“我呀,姥,小静呀。”

“啊……老三啊……你回来啦老三,好好念书没?”

“老三,老三,就记着你家老闺女,外孙女都不认得啦?”姥姥对着太姥姥的耳朵扯着嗓子喊,“你老闺女今年回不来了,人家马上要抱孙子啦。”

“姥,你看,涵涵也跟我回来了。”妈妈拉过孩子说,“涵涵,过来,快喊太太。”

她喊了一声,妈妈嫌声音小,于是又喊了两遍,但太姥姥似乎并不理会。大家都说太姥姥实在是太老了,老到已经不再认得许多人了。涵涵觉得自己其实也蛮健忘的,忘记了跟太姥姥背一遍那些拜年的贺词。

大家给在医院陪了太姥姥一夜的姨姥和姨姥爷带了饺子和菜。太姥姥不吃这些,她得用鼻子喝汤,妈妈说。过了一会儿,太姥姥忽然唤了声妈妈的名字,大家以为她终于想起来了。不过太姥姥用她那树枝一样的手抓起的却是涵涵的袖子,她慢悠悠地说:“小静子啊……可不许再淘气了啊,大鹅叨屁股哟……”

涵涵被逗笑了,她看到大家也全都抿着嘴笑了,笑得眼睛都红了起来。

正月初二

昨天晚上,姥姥和姥爷接替了在医院照顾太姥姥的工作。今早起来,涵涵不仅把过去两天落下的作业都补好,还提前完成了三天的。妈妈检查后看起来还算满意,于是她得信守承诺带涵涵去看看他们这里的大鹅。“别着急,等我打听打听啊。”她说。

大姨回话了,她有一个小时候的同学在附近的山里承包水库,听人说养了不少鸭子跟鹅,也许还有其他的小动物。大姨还说她们可以开姨姥爷的面包车去。

妈妈在涵涵的眼里可是个神车手,平时接送她上下学的时候,什么夹塞、抢道、争车位,全都不在话下。可是姨姥爷家的这辆破车着实叫人为难。她看见妈妈两手连拉带拽,两只脚又是踢又是踹,才让它喘着粗气活了过来。可它走在路上却还是两步一咳嗽、三步一歇脚。所以她才说这是辆破车,不仅仅指的是它脱了漆、生了锈的外壳。

她们转了个弯就开上了进山的路。

妈妈车开得实在是慢。倒不是因为路不好,这段路上的积雪其实都已被过往的车辆轧实了。走得慢是因为妈妈仅用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则举着手机忙着拍照呢。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大姨也是一个样。她们俩看起来都开心极了。走了一段后,她们干脆停下车来站在路中央拍。路上倒是冷清得很,一辆车也看不到。她们拍道路两旁光秃的树木,拍远处黑白相间的山坡,拍空荡荡的天。随后她们举着屏幕自拍,又相互拍,就像博物馆门口那些从不知来路的大巴车里钻出的游客们一样。

妈妈喊她下车跟她们一起拍。她刚一拉开车门,冰冷的寒风就扑了一身,灌了满嘴。手指动不了,眼睛也睁不开。望望来的方向,那一小片低矮的房屋没有离开她们很远,连绵不绝的鞭炮声从那里传来。

繼续前行。转了几个弯,路过两排看不到人的红砖房,又驶了个缓坡。鞭炮声越来越远。

很快,道路不再平整,变成了两道积雪堆砌的沟渠。雪咿咿呀呀地乱叫,时不时还暴躁地在大家的脚下敲击几下。车子摆荡起来,好像浪里的小船。恐惧的电流一下子从脚底蹿上了涵涵的头顶。我们会翻车的,我们要翻车了!她央求她们停下来掉头回去,可大人们丝毫不理睬。如果大家就这样栽到两边的大坑里去,如果妈妈和大姨全都被雪埋了,如果汽车发生爆炸……我们一定会完蛋的!到时候能求助于谁呢,这里荒郊野外,只有刚刚驶过的一辆摩托车,可是那摩托车又脏又旧。骑车的人有紫红色的脸和白色的睫毛,他转过头来透过口中呼出的白雾瞧了眼大家。坏了,该不会是坏人吧?

“行啦,行啦,别嚷嚷啦,你这孩子!”妈妈吼道。

“涵涵呀,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自己骑车上山来啦。”大姨说,“你妈妈告诉我,你又学攀岩又学滑板的,怎么胆子还没练大呢?”

“你不是吵着要看大鹅吗,这不带你来了嘛,”妈妈说,“你要是把大鹅给吓跑了,可别又嚷嚷说没有看到。”

她发觉妈妈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两个大人在前排说笑起来,全然不顾已经失去平衡的车子。孩子死死抓住车门不敢放手。后来不知走了多久,天空开始飘起小雪。估计是起风了,外面又出现了蜂群一样乱舞的雪片。不一会儿,她们在一个巨大的凹地边停了下来。

“这应该就是二分场九连的水库了,”妈妈说,“我应该没记错路。”

但是大姨不这么认为,她坚持说刚才的岔路妈妈选错了方向,这里是十连才对。“现在改叫第十管理区了。”她说。

她们发现凹地边上有个院子,还有几间蓝顶的平房。院子里停放着一些巨大的黑乎乎的机器,妈妈说那是犁地用的,也或许是收割用的,她也拿不准。大姨想去打听下养鹅场的位置,但院子里里外外都是平整的雪,显然没有人。

涵涵想回去了,可是两个大人依然兴致不减。不远处的那个凹地中,风扫起细雪,海浪一样起伏。两个女人朝波浪中奔跑过去,她们催促她一起。肯定还是为了帮她们拍照,涵涵想。她爬下车子,碎雪钻进了裤管、后腰,还有领口。脚下有些打滑,就跟商场五楼的滑冰场上一样。她仔细瞧了瞧,原来脚下的凹地正是她们所说的水库。

雪粒乘着灰蓝色的风从背后涌过来,推搡了孩子,又绕过两位大人,向远处白蒙蒙的地方飞去。孩子小心翼翼地踏着冰面向前挪动。

“哎呀,瞧你那样儿,没事儿呀!零下二十多度,厚着呢。”妈妈的声音几乎被风塞回嘴里去。

两个大人在冰面上一边搓着手一边拍起照来,没多一会儿就消失在烟雾一样的风雪里。孩子似乎听见了尖叫声,但很快又淹没在贯耳的轰响中。她一步也不想往前了。

脚下一滑,她摔了一跤,膝盖磕在冰面上,疼得要命。就在这个时候,她一下子意识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她发觉冰冻的水库与滑冰场不大一样,这里面有无数细小的气泡和孔洞,还有枝蔓样伸向远处的或大或小的裂痕。没有什么比这更恐怖的了,仿佛有冰面的碎裂声从脚下传来,就像是嚼碎薯片的那种声音。这里会在转眼间破碎成一片片的浮冰,妈妈和大姨会被困在最中央的位置,眼睁睁看着浮冰变得越来越小。不可以站立起来行走,少儿节目里是这样教的。她趴下身子匍匐着往岸边挪,脑中闪现了无数种解救她们的办法。幸好车子没锁,她记得她们只拿走了一部手机,另一部还在车里充电,得拿到它才行。

就在这时,一条鱼出现了。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掉的鱼,就在涵涵的眼前,在她匍匐的冰面之下,它正用一只白眼惊恐地盯着她。她拨开冰面上的积雪,它扭曲着身体,大张着嘴巴,和许多枯枝和落叶一起被封存了起来。它死了,但严寒好像还不肯放手,定格下来给她看。它的下面深不可测,透明却看不清晰。她用尽全身力气跑回岸边。

正月初三

昨天,没有找到鹅。

涵涵没有抱怨,反倒是妈妈,好像一直在为昨天的事情耿耿于怀。妈妈虽然没有批评她,脸色却一直难看。可涵涵觉得,她妈妈应当知道手机上的紧急通话功能就是为应付这种突发状况的,就算是他们安全消防课的老师也会表扬她的做法的。她们应该庆幸平安无事才对。

不过当时她还是担心坏了。直到妈妈和大姨完好无损地从水库的冰面回到车里时,她才总算放下心来。她们两人缓了会儿冻僵的手指后决定返回。她猜鹅的事情已经被她们抛到了脑后,但她也不再去想了,只盼望着早点脱离这危险的境地。

她没有告诉妈妈自己动了她留在车内的手机,免得又像往常那样被唠叨一通。大人依然有说有笑,兴致不减,讲的全是她们小时候的事情。走了没多久,她们迎面遇上了警车——没错,那正是来营救大家的。警车老远看见了她们,于是鸣笛示意——是的,她当然不会忘记告诉警察她们的车牌号。妈妈没明白对方的意思,继续向前开。警车闪着灯拦在了路中央。

妈妈停了车子,一头雾水。一位高个子警察下了车。她错愕了一下,惊慌地喊道:“哎呀我天!”便下了车。

“呀,大海,好久不见啊!没休息呀?”大姨摇下车窗,把头伸出去远远地跟那位警察打了声招呼。他也朝她招了招手。

涵涵想下车去跟大人们解释一下,大姨叫她别去。她觉得还是应该解释清楚才行,但大姨一直拽着她不许她下车。警察把同事留在车里,朝妈妈走来。妈妈迟疑了一下,也朝他走了过去。

“他们认识?”她问大姨。

“算是吧,高中跟你妈一个班的。”

“真的吗,他们关系怎么样呢?”

“嗯……怎么跟你说呢……总之,他收过你妈妈的礼物,你妈妈也收过他的。”

“真的吗?”

“一书包的虾条换三盒粉红色果冻。”大姨耸耸肩膀说。

“那可真是太好了!”涵涵终于肯在位子上坐好。警察叔叔也许会看在妈妈的面子上对自己“报假警”网开一面吧?她想。

她瞧见他们在路中间停下脚步,离得远远地讲起话来。警察叔叔看起来蛮和气的,面带微笑。妈妈得知她给大家惹了麻烦一定气疯了,涵涵想。不然她怎么会看上去满面窘色,就像家长会中被老师点名那样。警察叔叔看起来也很是不好意思的样子,毕竟他收过妈妈的礼。他摘下帽子擦汗,略见稀疏的头顶一见凉风竟冒出一缕缕白色的烟气来,于是又忙不迭地把帽子戴了回去。妈妈不敢直视对方,肯定是怕自己控制不住露出笑话人家的表情被警察叔叔发现。她不时转头望望四周,又低头看看鞋子摩擦出的雪屑,两只手轮番捋着寒风里乱飞的头发,脸通红的。

看来这回免不了要挨顿训了,涵涵想。没多一会儿,妈妈回来了。她小声问她警察叔叔都说了什么。妈妈什么也没说。她猜她一定是冻坏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回来的时候,那辆就面包车走得既平缓又安静。

今天又该轮到姥姥和姥爷去医院“值班”了。中午的时候,大姨打电话叫涵涵和妈妈去她家里吃饭。

“一晃涵涵都这么大了,我们都老了啊。”姨姥爷已经在往涵涵的碗里夹第二个鸡腿了。他抿了口酒,说:“小静啊,平时没事的时候跟你姐多联系联系,你们姐妹之间多唠唠。”

“爸,我们俩经常联系呢。暑假涵涵还要去我那儿找我呢。对吧,涵涵?大姨带你去游乐园。”

“真的吗?那可太好啦!”涵涵回答。

“小静啊,你别嫌姨夫啰嗦啊,你呀,平时多劝劝你姐……”

“行了,大过年的,好好吃饭。”姨姥姥打断道。

“就是啊,爸,好好吃饭吧。我妹和涵涵回来就待这么几天,咱唠点别的。”

“怎么还不让我这老头子说话了呢,真是的!就因为一年才回来这么两天,才更得说!”姨姥爷看起来凶巴巴的,但涵涵知道那不是针对她。

大姨家的屋里又干又热,这让涵涵一点儿食欲都没有。妈妈看起来胃口倒不错,端起碗一个劲地往嘴里扒拉,整个脸都快埋进去了。她让涵涵自己去客厅玩。这下可终于有机会看电视了,只是大姨调的这个卡通片实在太低幼,根本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学生看的。这时,茶几上的一个旧播放机倒是显得格外有趣。

播放机的身上尚残留着片片红漆,看起来就像校园里法桐的树皮,喇叭的网格里积满了灰垢。研究了一番,她发现这东西其实跟自己小时候那个熊猫形儿歌播放器差不了多少。她按了其中的按钮,它唱了起来,咿咿呀呀,哇啦哇啦,不知唱的什么东西——“明月照西厢……二八佳人……”

餐桌上的大人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讲个什么东西。“小点儿声,李雨涵!”她听见妈妈扯起嗓子喊。

她试着按了按那些看不清标记的按钮,播放机切换了一曲——“也只好按心情机缘等待……可怜我……有话难云……”又按了按,全都是戏曲,咚咚锵锵,一句也听不懂。妈妈好像又在拖着长音喊她的大名了。

这东西也许是电力不足,也可能接触不良,本就磕磕绊绊的调子一会儿激越一会儿哀戚,实在让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用手拍了拍它的壳子,缝隙里掉出几滴黏稠的黑色东西,它还在唱——“怕流水年华春去渺……”

“说多少遍了,李雨涵,听不见吗?把那玩意儿关上,电视不看也关上!”她妈妈走过来抢过她手上的播放器,可半天也没搞明白该怎么关闭。电视机里的大灰狼发出一阵嘲笑,于是赶忙拔了电视机的电源。

就在这个时候,她瞧见饭厅那边,大姨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轰隆隆”地发出巨大的抗议声。姨姥爷脖子通红,把酒杯往桌面上用力一按,发出巨大的声响。妈妈赶忙伸过手去把大姨往椅子上拽。脚边的空酒瓶不知被谁踢倒,“叮叮当当”吵个不停。

播放机还在唱,磕磕绊绊叫人怎么也听不真切,“保暖……无人问……独自行……”

涵涵可不是第一次见到酒桌上喝多的大人,她明白姨姥爷生气肯定不是因为自己把播放机开得太大声了。大姨抓起羽绒服出了门,妈妈和姨姥姥都安抚起姨姥爷来。姨姥爷过来抓着涵涵的手絮叨个不停,烂橘子味的酒气喷了她一脸。她说姨姥爷你真是太可怜了,回家后一定把自己那个熊猫播放机寄给他。接着,姨姥爷一头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和妈妈开着面包车出去寻大姨。马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她们老远就看见了她。

“你爸他喝多了,一会儿就好了。” 妈妈对大姨说。

“没事啊,习惯了,年年如此。”

“抱歉啊,刚才没帮你说话……”

“嗨,别这么说,总不能让你直接站出来当反面典型吧。”大姨笑了笑说。

“我倒不介意当反面典型,只是你也知道,我俩的事……我一直没跟家里说,而且涵涵刚才也在旁边……”妈妈说。

“我怎么了?”涵涵问。

“没什么,跟你沒关系。”

“你刚刚明明说到我了。”

“我没有。”

“你说了。”

“好了,大人讲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正月初四

今天是妈妈跟她小时候的同学聚会的日子。但妈妈原本是不愿意带涵涵去的,不过等到姥姥和姥爷从医院“换班”回来后,她决定还是带上她。“可别让他俩连轴转了。”妈妈说。

妈妈平常酒量很好,这次肯定也不在话下,涵涵想。单位团建的时候妈妈总是能坚持到最后,还把同事们一个一个都送上出租车。等到了涵涵的好朋友家里接她的时候,还有体力能够把困得迷迷糊糊的她背回家。

妈妈的聚会可热闹了。她们俩到的时候,饭店的包间里已经有十几位叔叔阿姨了。他们见到涵涵开心极了,不停地问这问那,叫什么名字,念几年级,成绩怎么样……直到另一位带着小孩的阿姨进来才肯放过她。

这些大人很是奇怪。他们的打扮看上去都像是那种会出现在商业中心和咖啡馆,或是从锃亮的小轿车里出来的人,还会一边在反光的地砖上踩出严肃的节奏,一边板着脸仰着头讲电话,就像学校的年级主任那样,叫人一看见就想逃。可是这群大人只要把一杯酒倒进肚子里,立刻全体变了模样。他们不是大呼小叫就是你推我搡,全都不要讲文明、懂礼貌了。这时涵涵才晓得,她妈妈原来不是世界上嗓门最大的人。这个饭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广播喇叭一样的嗓门,他们一声盖过一声,手舞足蹈,每一位都不甘落后,听起来像是争吵,仔细看更像是互殴。

涵涵靠在椅子上,透过桌面上成排绿色的瓶子看大人们的脸孔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哈哈镜里一般,很是有趣。此刻,她有了一个重要的发现:妈妈原来竟是个说谎的能手呢。每当有人问妈妈工作忙不忙,妈妈就会说还可以,还说会经常带她出去玩。可真相她清楚着呢。

周围实在是太吵了,那个带小孩的阿姨跟妈妈两个人伏在彼此的耳朵边上聊了起来。她听到她们聊到了爸爸。

“我爸爸出差去了,他太忙了,好久都回不来一次,所以不能跟我们来姥姥家了。”她告诉那个阿姨。

“是的,没错。”妈妈看着涵涵说。

“所以涵涵以后都要乖乖的,不要淘气,要听话,让你妈妈省心,好不好?”那个阿姨说。

然后她们又附在彼此的耳朵上讲起悄悄话来。妈妈叫涵涵和阿姨带来的那个小孩一起玩。那孩子大概只有中班大小,盯着他妈妈摆在前面的手机看得不亦乐乎,上面是她早就不爱看了的低龄卡通片。

“你几岁?”她问。

“三……半。”他掰着手指说。

“这也不好看呀,”她指了指屏幕说,卡通片里在演小动物集会,“对了,你见没见过大鹅?听说你们这儿有。”

那孩子用带油的手抹了抹鼻子,又指了指屏幕。

“哎呀,不是这种啊,这是假的。我是说真正的鹅,白白的,会游泳,会叫,听说还能看门呢。嗯,就是古诗里描写的那种大白鹅,你们还没开始背呢吗?”那孩子不理她,只顾对着屏幕乐。

这聚会可真够无聊的,饭店里又闷又热,还有不好闻的味道。大人们的热情一点儿也没减,席间虽说有人家中有事提前离开,不过也有人拨通电话喊其他人新加入进来,看起来离结束还遥遥无期。

妈妈又在扯谎了。她跟大家说她真的是一点儿也喝不下了,再喝就要迷糊了。但涵涵从她脸上的颜色就能看出来,这压根儿不是她平时喝多了的样子。只见妈妈把双肘杵在桌面上揉起太阳穴来,嘴里面念叨着“不行了,喝多了”,然后一下子就趴在桌上睡了起来。一旁的人问她还好吗,她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过了会儿,酒桌上忽然爆发出一陣欢呼,有人出现在了包房的门口。

涵涵认得他,就是前天遇到的那位警察叔叔,对了,大姨管他叫“大海”来着。他进屋时身上还带着凉气,他摘下帽子,有大块的雪花从衣帽上掉落在地上,化为泥水。他们叫服务员添了餐具和椅子,给他开了啤酒。

“不了,不了。”他说,“今天我值班,刚出警回来路过这里,知道你们都在这儿呢,就拐一脚过来看看大家,马上还得走呢。没想到今年回来这么多人。”

“快醒醒,快醒醒,看谁来了!”许多人在喊妈妈。

可妈妈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涵涵推了推她,没有一丁点反应。凑近了瞧,果真是醉得不轻。她埋在手臂里的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朵尖。涵涵有点担心,抓了妈妈的胳膊更加用力摇晃。这时她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她妈妈用手肘迅速地向外推了她一下。妈妈原来还不至于醉到不省人事,涵涵于是放下心来。

海警官看起来倒不在意酒桌上有人睡觉。众人忙着给他夹菜、倒水。他不动碗筷,一本正经地坐着。包间里不再像刚刚那样热火朝天,呛人的烈酒被投入了冰块。海警官没有审问,大家却自告奋勇地报告起各自的情况来,他们说各自都在哪儿安了家,做什么工作,有没有小孩,等等。他说他也已经是两岁孩子的爸了。

他看了眼表,说不能再坐了,要走了。他们跟他讲有时间要带孩子去他们那儿玩,北京、上海、深圳……他说你们常回来就好,回来一定要告诉他。临走前他看着她妈妈说:“跟她说,保重身体。”然后俯下身对孩子说:“涵涵,叔叔知道大鹅在哪儿,下次回来带你去吧。”他走的时候,妈妈仍然趴在桌子上睡觉。屋里很快就恢复了热闹。

没过多久妈妈就醒了过来,她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人们只字未提叔叔托他们捎给妈妈的话,可能他们都忘记了吧。

后来,不知到了夜里几点,妈妈和她同学们的聚会结束在一片混乱之中。满屋的酒气四散开去,餐具摔破在地上,三岁半的孩子哭叫起来怎么也安抚不了……原来,是好心的饭店老板赠来了一大盆炖菜。“来,给各位尝尝咱家乡的味道!”大家雀跃着接过老板的善意。那菜叫什么来着?涵涵感觉自己似乎是没有听清,叫……好像叫“酸菜炖”什么来着?

正月初五

今天她们就要回家了。飞机是半夜的,明天一早就能到家了。

早上,涵涵被一串有节奏的剁菜声吵醒。姥姥和姥爷又在做饭了,妈妈忙着收拾行李。她们的行李由两件变成了五件。她觉得自己拿得动两件。“管好你自己的书包就行了。”妈妈说。

她一个人在卧室里百无聊赖。卧室里的写字台上只有几张姥爷用来写毛笔字的旧报纸。书架里空空的,只有两本样式陈旧的厚册子。书柜的门大概是因为变了形,只能够打开一道缝隙,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些旧册子拽出来。原来是几本老相册。翻了翻,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尽是些不认识的人,有那么几个人看起来眼熟,但也不确定。

写字台下方有扇柜门没关好,打开来瞅瞅,满满当当不知塞了些什么东西。伸手翻了翻,是个大黑口袋,软乎乎的。解开来瞧一瞧,原来是一摞新衣服。“当啷啷”,一个圆形的金属物从袋子里掉了出来。涵涵拾起那东西,原来是一个带别针的胸牌,光亮亮的,很是耀眼。那上面黑底白文印着一个汉字,她认得,是“孝心”的“孝”字。

妈妈一定是昨晚喝得太多,到现在还没醒酒。她听见妈妈在厨房里和姥姥、姥爷讲话的口气不怎么好。

“听我同学说,你们俩把房子给卖了?”妈妈说。

“是,卖了,你同学家亲戚买了。”姥爷回答说。

“怎么说卖就卖呢,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家里缺钱的话你们跟我说啊。”妈妈说。

“不是,家里钱够用。就是正巧听邻居说有人打听这一片,我和你爸一商量,寻思卖了吧,万一以后卖不上价呢。”姥姥说。

“可是,卖了你们住哪儿呢?

“买房子的他们家不着急,说这一年半载的先不用腾房子。”

“那以后呢?等我姥出院了……”

“静啊,你也不是小孩儿了,你姥都进两次ICU了。静啊,还指望折腾她几回呢?”

“我姥……她会长命百岁的。”

“我和你姨,我们商量好了,下次……你看,你姨和姨夫也都七十多的人了,你姨去年下了两个支架,姨夫还有癌……哎,可别跟你姐叨咕,不让说……

“可是……”

“等把你姥送走以后,我和你爸就得奔你那儿去。再过一两年,等你姐毕业了,他们俩也得到她跟前去,留个房子在这儿,哪有什么机会回来住。而且你不是说将来还得给涵涵看个初中学区房吗?”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这个呀!”

“虽然咱家这房子没卖几个钱,可我都给你们存着呢。你们再攒点,到时候凑个首付,平时花钱别老那么大手大脚的了,到时候总不能全都指着涵涵她奶家吧。”

妈妈没再回答,只是仰头看着天花板,半晌没说一句话。

涵涵扒在厨房门口望了望他们,妈妈关上门,叫她回屋写作业去。过了会儿,她听见妈妈进了卫生间,在里边一个劲儿地擤鼻涕,水龙头哗哗地响。昨晚的酒劲儿真够大的。

中午,大家到医院来跟太姥姥道别。

大姨一家也来了。大家带了许多饭盒,里面装了饺子,还有各种菜。一家人在太姥姥的床边打开那些饭盒一起吃饭,但是太姥姥不吃这些。饭后,妈妈蹲在床边握着太姥姥的手,太姥姥说:“老三啊……在外头好好念书啊,吃点好的。”妈妈几乎把额头上的粉都蹭到了太姥姥干枯的手背上。太姥姥又转头对涵涵轻声说道:“小静啊,你要出门吗……赶明儿等姥回家,带你摘樱桃啊……人隔壁家说了,大鹅啊,你别怕,已经给它收拾啦,早都不在那儿啦……”

妈妈赶紧插过话说:“姥,我才是小静!”

“你……谁呀?”太姥姥说。

妈妈笑了,笑得耳朵都红了起来。涵涵瞧了瞧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送行的车子到了,开车的还是妈妈的那位热心朋友。他们从医院出来后又去了两个地方接了一位叔叔和一位阿姨。车子的每一个角落都被行李塞得满满的,大家又组成了一个开赴远方的小队。

还没走多远,大家忽然指着路旁一栋建筑发出一声聲感叹,于是停下了车。这是一所已经放假的学校,空旗杆上的绳索不时在寒风中敲打。门口的牌匾让积雪盖了个七七八八,只露出个“学”字,下方的一排小字依稀能辨出“建设”“报效”之类的词语。大人们都下了车。妈妈叫涵涵在学校的门口给他们拍张合影。外面实在是太冷了,于是他们让她在没熄火的车子里隔着玻璃拍。他们在紧闭的大门前站成一排,很是郑重的样子。她打开妈妈手机的照相机找了找角度。

外面又刮起风来,地上的雪被卷起来扬在空中,挡住了人们的脸。相机模糊起来。外面的人又整了整衣衫,各自换了个姿势。涵涵面前的车窗蒙上了一层雾气,用手擦了擦,还是有道道水痕。相机依旧不听使唤地失焦,她按了几下,没有留下一个值得留存的清晰合影。涵涵心里很是愧疚,悄悄告诉了妈妈,只听见她淡淡地回了声“没事儿”,便再没多说一句。回程的航班空调并没有问题,涵涵却看见妈妈斜垂的帽檐下别向一边的脸是通红通红的。

关于那篇假期作业,涵涵没有写鹅,她跟老师发过誓自己不要做“撒谎精”。不过她记起来了,记起那晚那道菜的名字来了,它叫做……她还记得怎样告别太姥姥。

“太姥姥,您可别哄我了,涵涵知道大鹅哪儿去了,我知道的。涵涵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什么都懂的,你们不用为我担心!”她说,“大鹅它呀……它像鸟儿一样飞到天上去啦!”

于是,大人们全都露出了笑容。那一刻,涵涵看到他们正被和暖的充满诗意的温情团团裹住。她瞧了瞧大家,然后垂下眼,抿起嘴,甜甜地跟着笑了起来。

作者简介>>>>

胡野蝉,原名胡玥,1987年生于黑龙江省农垦。毕业于辽宁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从事小说创作。现居沈阳。本作品为作者处女作。

[责任编辑 胡海迪]

猜你喜欢
涵涵大姨姥爷
软梯攀爬记
上门做客礼先行
小小管理员
姥爷牌饺子
汉族
可汗
姥爷爱泡澡
我的超人姥爷
外孙啊,姥爷想念你
不结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