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咏叹

2023-05-19 23:14一碗盖饭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23年4期
关键词:校工音乐教室老师

我有个毛病,就是耳朵太灵了,像两个超大功率的助听器,常人觉得丁点大的响动,在我听来无比清晰。喧哗中,我能分辨出谁的手机响了;夏夜里,空调冷凝水滴落的声音如同雷鸣。这种特异功能除了大幅降低我的睡眠质量以外,没有任何好处。

我的听力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好的。小时候我爸妈甚至觉得我耳朵不太好使,因为我每次看动画片都必须凑到电视机跟前。直到有一天,我妈和她的同事周老师讲起这件事。这位热心的中年女士问我妈,是不是从来没给你儿子掏过耳朵?

那会家里还没挖耳勺这种东西,我妈摇摇头,说从没顾过这事。周老师一拍膝盖,那我明天带一套工具来,给你家阿凯掏耳朵。

第二天,周老师取出工具:两支挖耳勺(一长一短),一把小镊子。她让我坐到日光灯下,自己过了一把外科医生的瘾,连掏带挖,像是发掘什么宝藏,恨不得把我的耳石都抠出来。最后,她当真用镊子夹出一大块固结的耳垢来。从此我进入了一个目不明但耳聪的新世界,尽管我本人不太情愿。

或许正因为这种特质,我才遇见那件事。

九十年代末期,我读小学四五年级,每天放学早,尤其是周五,两点半就下课了。我妈是中学老师,我放学后就走到我妈学校,等她下班把我带回家。

周五这小半天,我妈得上课,没法管我。我从来不爱做作业,在她的办公室坐不住,我也不爱跟其他教师子女玩,小孩子凑到一块就会排座次,多没意思。久而久之,我喜欢在学校里乱逛,然后一个人待着。

那个中学不大,但从正门进来却有四幢教学楼,越往里的教学楼越旧。最里面的一幢,旧得墙上都没刷漆,水泥地也到处开裂,整体造型有点像石库门。现在想想觉得非常有味道,我们市里也很难看到这种建筑了。

旧教学楼那会就说要拆了,所以学生都到新楼里上课,只有实验室、图书馆和音乐教室还留在这栋楼,校合唱队每周五都到这里来排练。

那时候我也不懂怀旧一说,在一个小学生眼里,世界大都是新的。这个地方不仅妙在旧教学楼,还有一片林子,大概占据了一个操场的面积。

水杉、梧桐、银杏、枫杨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老树,上面都挂着“爱护树木”的残旧木牌。树干肆意生长,甚至干脆把木牌裹进树身,大大小小的树洞扭曲虬结。树冠连成一片天,抬头看不见一朵云。晌午的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点点飞尘在金色的光柱中旋转,有种很安静的感觉。小树林的尽头有一小片空地,那里立着单双杠、高低杠。我常常摊开四肢,把自己挂在双杠上,抬头看着天发呆。

我妈会给我两三块零花钱,我就买了零食去那里吃。我一般在小店里买一个豆沙面包或香肠面包,就是插在木筷上的那种。后来学坏了,开始买比巴卜、大大卷、奇多或者小浣熊,就为了里面的贴纸、卡片,或者去买路边摊的铁板里脊肉。我不爱吃葱,但肉串上撒一把葱,刷上辣椒粉,烫平了吱吱作响,别提有多香了。就算我妈跟我说了无数遍那是老鼠肉做的,我都当没听见。现在的里脊肉早就没那味儿了,可能真是用猪肉做的吧。

初夏,树林阴凉,蝉噪一阵接着一阵。临近冬天我就不下来了,因为冷。那件我至今也没想明白的事情,发生在秋天。

当时我念五年级上学期。秋风扫过,已有寒意,大片金黄的落叶在空中翻飞,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嘎吱作响。

我照旧挂在双杠上,音乐教室就在不远的水杉树荫下,里头有人合唱,钢琴也在应和。我很享受这种氛围,就算效果马马虎虎,也足以传达给我朦胧的悲秋情绪。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里头还分了声部,这厢唱罢那厢唱。忽然从歌声里冒出一个不和谐的女声,倒不是因為唱得难听,而是唱得实在太好了。

鹤立鸡群。

就算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也能感觉到那不是普通中学生能唱出来的水平。但也不像领唱,感觉这人是在捣乱,东唱一句西唱一句。可能她也不是存心的,只是觉得合唱队的水平太小儿科了,索性就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那是一种纯粹而自由的美,时而腾空而起,时而伴风而息,随心所欲,无人能羁。

更奇怪的是,她这么耍性子竟然没人阻止,其他人倒是按部就班地各唱各的。据说这个音乐老师的性子还挺厉害,照理不会这么纵容对方胡来。谁知双方竟相安无事,直唱到夕阳西坠,暮色四合。

我那会差不多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对那个声音充满向往,不由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拥有如此曼妙的歌喉。她多半是一位调皮又美丽的少女,或许还是某位老师的女儿,才让音乐老师碍于情面不能出声呵斥。我脑补了对方的形象,大概就像《美少女战士》里的火野玲,或者《新世纪福音战士》里的明日香,当然,头发得是黑的。

如此想象着,下课铃响了起来,中学生们叽叽喳喳地从教室里涌了出来,我远远看着人潮,当然无法分辨出哪个是“火野玲”或者“明日香”了。

事后我一直念念不忘,只等着下周再探个究竟。但她下周还会不会出现,可就不好说了,万一音乐老师去她爸妈那里告状,她就不大可能出现了。

怀着这份忐忑,我熬过了整整一周,准时守在双杠上。合唱声再度响起,这周唱的是《友谊地久天长》。

那个孤高而美妙的声音,也不负我的苦等,再度在音乐教室那头响起。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我再也待不住了,双手一撑就下了地,冲动推着背,直把我往音乐教室撵。沙沙沙,我的足音落在厚厚的枯叶上;笃笃笃,我的足音响在空空的走廊上。

但奇怪的是,还没等我接近音乐教室,那个声音就消失了。我气喘吁吁地趴在教室的木制窗栏上,里头的歌声是如此平平无奇。只有那片镶嵌在矮墙上的蓝绿玻璃碎渣闪着零落的光,仿佛在怜悯或者嘲笑我。

音乐老师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蹲在窗下。这个时候刚好有个校工阿姨迎面走来,和我四目对视,我顿时一阵尴尬,只好撒丫子跑了。

那之后我有了顾忌,那个声音亦然。我也曾硬着头皮追逐过那个声音几回,但每次“她”都像小美人鱼化成的泡沫顷刻消失。我俩始终缘悭一面,或者说对方一直在躲着我。

再后来,那个声音彻底消失了。我从困惑到失望、气愤,再到放弃。但习惯却很难改变了,即使是天气转冷,我依然待在那片空地上,也说不清是在等什么。

冥冥之中终有定数。

入冬之前,恰逢天气晴好,我妈学校组织了一次全体学生秋游。但我妈要留在学校开会,还是让我过来等她下班。

我裹紧校服斜倚在单杠边上,呆呆地望着音乐教室厚厚的窗帘。一个小学生怀着这种莫名其妙的希望,陷入无意义的伤感,现在想来着实矫情,但当时的心情确然低落。天空也变得阴沉沉的,秋风渐厉,吹得树声如啸。

就在这时,那个蛰伏许久的声音再次出现了,钢琴伴奏小心翼翼,唱却唱得毫无顾忌,再无半分遮掩。这回的歌曲不再是《友谊天长地久》《送别》或《让我们荡起双桨》,也再没有业余的歌声从旁阻挠。那是一首我从没听过的独唱,那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庄严,宏大,美妙,恩仇尽泯。

她是天生的歌者。

歌声带来恨意和谜题,载着巍峨的都城和宫墙,盘旋在林间的每一片树叶上。此时阴云骤然收拢,暮秋的阳光照进歌声,化去世仇与怒火。涓涓爱意流淌成男女的剪影,落在琴键上翩翩起舞。

歌声也裹挟着我,向音乐教室而去。所有学生都不在校内,唯有她在室内独奏独唱,此时只要走进门去,就能一睹庐山真容。此时我心中一清二楚,错过这次机会,这个秋天的谜语将再也没有谜底。

我猛地推门,歌声与琴声戛然而止。

我早该猜到真相。

年迈的校工裹着灰蓝泛白的工服坐在钢琴前,身体僵直,满脸错愕惊惶,一根拖把歪斜在旁充当听众。我细看她的脸,苍老而憔悴,两颊有烫伤留下的疤痕,丑陋又狰狞。

她被我的突然造访抽干了所有力气,撞碎了所有美丽。校工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嘴唇缓缓翕动,沙哑至极的声音刮擦着我的耳膜。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完全不是那个婉转高歌、自由无羁的声音,这是一捧灰烬。

我当时还太小了,但即使是现在的我,在那一刻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过去了那么多年,我和当时那个小学生一样,只能呆立在原地。回过神来的时候,校工已经走了。无论是谁的希望,都破灭了。我还能听见碎裂的声响,用我灵敏过头的耳朵。

我丢了魂,浑浑噩噩地往回走。走到我妈办公室的时候,她刚开完会回来,正要带我回家,却见我目光涣散,模样不太对劲,还以为我被人欺负了。我向她描述那个两颊有烫伤的老校工,我妈回想了一下:“哦,那个阿姨啊,虽然样子有点吓人,但平时和和气气,也不说话,怎么能把你吓成这样?”

音乐老师在边上附和:“阿姨人很好,就是有点怪,我们合唱队训练的时候,她都安安静静地站在門口。”

“你们没听说啊?”周老师插话道,“人家阿姨年轻的时候是女高音,本来要到苏联参加比赛的,后来挨了斗就成哑巴了。”

上了六年级,我妈给我办了公交卡,让我自己回家,毕竟我长了点个儿,我妈骑自行车带我有点吃力。半年后,旧楼连带林子被一股脑推平,一栋奇丑的新楼拔地而起。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这位校工。

后来我听说世界上有一条鲸鱼,它的频率与众不同,以至于没有同类能听到它的声音。我想起那位校工,或许她就是那条鲸鱼,而我偏偏耳朵出了点毛病。

她是最孤独的歌者,我是她唯一的听众。

她的鲸歌在时光的洋流里鸣响。

再往后互联网普及,我听到了当日那首咏叹调——歌剧《图兰朵》里的《今夜无人入睡》,原唱是男高音。当日的妙不可言,终究无法再现。

创作谈

本篇的创作契机是一次同好间的写文活动,需要围绕“歌手在最重要的比赛前失声”这一线索写一则短篇小说,由此回溯,过去的点滴渐渐浮现。文中不少细节来源于我少年时期的真实经历,相信能引起一些同龄朋友的共鸣。回忆过往,童年时的零嘴依然留有余味,被砍伐的古木仍根植于记忆的角落,而校合唱队的歌声偶尔还在周五黄昏响起,为逝去的光阴伴奏。

小学时代的我挂在双杠上,在夕阳、音乐与落叶的共同作用下,体会到超越年龄的微妙情感。在现实中,我在那片林子里消磨了不少时间,并没有发生特别的故事,倘若如实记录,本文未免波澜不惊,那亦真亦幻的歌者因此应运而生。她完全出自虚构,其真实身份是故事最大的反转。她美妙的歌声与外表间的巨大差异,注定本文滑向近乎幻灭的结局。如同一去不返的时光,“她”的存在和我的少年时代一起终结在那被拆除的校园。

一碗盖饭,男,现居浙江宁波,业余码字的打工人;曾获首届三体主题科幻征文大赛入围奖;作品散见于脑洞故事板、知乎盐选专栏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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