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伙

2023-05-21 19:37鬼鱼
福建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姨娘姨夫姨父

鬼鱼 

可能对自己的死亡早有感知,弥留之际,姨父让他女儿文渚拨通了我的电话。

尽管说话一如既往的不利索,但那时他的思维是清晰的。他在电话里缓慢地交代后事,说把文渚托付给我他放心,又说人生是一场大梦,兜兜转转还是想落叶归根,请求死后把他葬在坟园里他父母的墓地旁。

姨父的声音就此暗淡下去,长久地沉默,但没有挂电话。听筒将他的呼吸声放大,呼哧呼哧,像在持续不断地刮风,我感觉贴在耳边的不是电话,而是他的嘴巴。我明白他还有话想说,也知道他想说的话是关于什么的,但我终究没有主动开口。在我看来,那些话比把文渚托付给我和他的后事该如何料理更为重要,我一度甚至觉得他让文渚拨通我的电话,最应该说的就是它们。但他没说。他没说,我也不会提,何况他说与不说,其实并不会对事情的发展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从呼吸声中听得出来,姨父还是放不下。风一阵一阵刮,一阵比一阵深沉,就在我几乎要失去耐心时,他却忽然微弱地咳嗽了一声,说想最后睡一次岭上老宅里的热炕。说完这句,他主动将电话挂断了。

这样的结果让我感到失落。人要自己成全自己,但姨父命不久矣,我不能在他临死前“教”他做人的道理。

酒店外面纷纷扬扬下着大雪,天空呈阴郁的铅黑色,夜晚还没有降临,但路灯已经亮起来。

十多年没回甘州,生活在南方的姨娘并未带羽绒服,我又一向不喜欢雪钻进衣领中那种透心凉的感觉,因此虽然晚饭时间已到,但我们并不打算上街,只订了外卖。

等待送饭的过程中,文渚又打来电话,这次是她本人。她告诉我,姨父已经停止了心跳。

我怔了怔才反應过来,刚才与我通电话的时刻正是姨父的“回光返照”。我本以为他还能熬一阵子,至少会熬过这个飘雪的夜晚。他都说想最后睡一次岭上老宅里的热炕,愿望还没实现,他怎么就离开了?我问文渚:“需要我现在就赶过去吗?”

文渚说:“嗯。”

姨娘建议我们吃过饭再走,而软件信息显示骑手刚取上饭。我说:“可能来不及了。”

说完我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我们”,于是我又补充道:“你不用去。”

她说:“还是想见见。”

我说:“他临死也没有表明那意思。”

她拧眉不语,我只好说:“你去了只能被当成笑话看。”

我开始叫网约车,姨娘坐在床上盯着电视出神。电视中,一个穿米色长款羽绒服的主持人站在大街上现场直播,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主持人的脸上欢欣洋溢,介绍这是入冬以来北京的第一场雪。而这里,是距北京约一千八百公里的甘州,酒店外面的大雪也是入冬以来甘州的第一场。眼前的情景让我想起一句非常著名的诗词。

收拾好东西,我起身上卫生间,姨娘以为我要走,也跟着起来,跟到卫生间门口。我只好停下,她知道是误会,但又巴巴地看着我问:“我真的不能去吗?”

电视中此刻的北京还在大雪纷飞,而窗外此刻的甘州也在大雪纷飞。我说:“环球同此凉热。”

姨娘当然听不明白,一脸疑惑地问我:“什么?”

我边关卫生间的门边说:“我去了就等于你去了。”

此时一个陌生电话打来,我以为是网约车司机,对方却说疫情期间酒店禁止外卖员进入,麻烦我去大厅一趟。我只好大声喊姨娘下去取。

其间,文渚又打来电话问我出发没有,我说:“在等车。”

她说:“别来镇上,直接往岭上走,去老宅。”还没来得及问原因,她已经挂断电话。

软件上显示,网约车距离酒店还有三百多米,取消已来不及,我想只能上车再跟司机解释。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姨娘已取回饭。是鸡公煲,餐盒还温着,我没打开,她也没有要打开的意思。我不理解,姨父放不下,她怎么也放不下?于是我只好把准备用来教姨父的道理原原本本教给她:“人要自己成全自己。”

姨娘说:“我知道,但死者为大。”

她还是没有弄清楚事情的本质和眼前的状况,我说:“死者当然为大,但你要明白,现在让你难堪的不是姨父,而是他周围还活着的那些人。”

姨娘不再说话,长久地沉默,像姨父临死之前在通话中的那样。气氛一度尴尬,我把餐盒推给她说:“吃点东西。”

她说:“不吃。”

她拒绝的理由是“不吃”而不是“不饿”。我觉得好气又好笑,但很快又释然。在外这么多年,也许就是靠这点倔强脾气,她才拢住了马登。

网约车司机打来电话说,车停在酒店对面马路边的蓝色广告牌下。我不再理睬姨娘,狠心背起包一头扎进风雪。

说明缘由,司机让我取消订单后重新下单,但我不知道文渚所说的“岭上”的具体地址名称是什么。十多年了,自从姨父搬下来住到镇上,岭上我再没去过,况且当年去时,我也不知道那片地方究竟叫什么,大家都“岭上岭上”地称呼着,因此在我的记忆中,“岭上”就是它的名字。打电话问文渚,她也不清楚。她很早就随姨夫到镇上,后来可能只有上坟时才会去岭上,岭上对姨父来说是想落叶归根的家,但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连具体名字都不清楚的地方。

去岭上的路我依稀还有印象,记得要在戈壁上穿越一片偌大的林场,然后再沿着林场尽头的一条河流的反方向走,直到与一座水库相遇。从水库的石桥上通过后,会在其右侧发现一个大坡,大坡不陡但很长,约有两公里,只要上去就能看见缓缓凸起的塬上铺满了四四方方的宅子。有宅子就意味着到了岭上。至于进戈壁之前要走什么路涉什么水,我并不清楚。

岭上太偏僻了,说是荒郊野岭并不为过,前些年还有人守着老宅过活,如今乡村振兴工作进行得有声有色,异地搬迁后,那里也只剩一座连着一座的空宅和一片连着一片的坟园。我只好打电话问姨娘,她告诉我“岭上”是俗称,它的官名是“虎脊”。怕我听不明白,她又解释:“老虎的虎,脊梁的脊。”

启程后,我发微信消息给文渚,问她为什么连夜去岭上。可能在忙,她没有回复。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里外外都得征求她的意见,姨父这一去,她就算正式接过了这个家的接力棒。

我还是放心不下,打电话问姨娘吃没吃饭,要是没吃我已经预备好一堆说辞,当面不好说她,现在我不会再顾忌她的面子,但她说:“吃了。”

我的火焰顿时暗淡,只能顺着她说:“就是,要好好吃饭,姨父不在了,你要多想想马登。”

说完,我才觉得有点不太合适,就继续说:“你得多想想自己。”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懂我的意思,但再开口时,她并没有接我的话,而是说:“鸡肉不新鲜。”

她的转折没有一丝预兆,我问:“什么?”

她说:“有一股酸臭味。”

不知为什么,我彻底被激怒,几乎是吼道:“那就别吃了!”

我真的不想再跟她说任何话。她却问道:“你问岭上的名字做什么?”

我冷冷地说:“没什么!”

车出城区,很快就驶上省道。

夜已经完全打开,深深地暗下来,大片的雪花在寒风中争先恐后地撞向挡风玻璃,车行驶得小心翼翼,如同一只在深水中随波逐流的夜航船。铺满积雪的道路被车的远光覆盖,抬眼望去,近处是白,远处是焦黄,更远处是连灯光也穿不透的黑。车拐弯时可以看见立在野外的树木,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有的倚靠,有的分离,但没有一棵不披一身白。

司机十分安静,他并不像我遇到的绝大多数司机那样,不管我乐意不乐意,随口扯起一个话题就没完没了地延展。

文渚终于回复消息:“镇上人多,停过尸的房子没人敢租。”

这倒是实情,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我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有不解,也有诧异,后者更甚。這根本不像她能说得出来的话。除了去市区上学,这些年她一直和姨父生活在一起,即便没有情深似海,但也绝不至于如此冷漠寡情。

我不悦地问:“是谁说的?”

她只回我两个字:“他们。”

连夜把姨父往岭上老宅折腾,肯定也是“他们”出的主意。我无心再追究“他们”是谁,不用追究,追究就是逼迫,就是不放过,谁没有几个惯于依仗血缘绑架道德的亲戚,她才十七岁,即便姨父已经把她托付给我,但大概日后她也还得依靠“他们”才能在这世间蹚出一条活路来。

夜色苍茫,车内寂静,几乎可以听得见雪花碎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这种被称为白噪声的天籁之音——雨落声、风鸣声、鸟叫声、水流声以及云呼吸的声音等,有效助我入眠已有多年。遇上这样的天气,我可以完全把自己放心地交付出去。渐渐地,我感到全身轻盈起来,像一片落叶打着旋子缓缓沉入湖底。

不知睡了多久,电话铃声又响了。迷迷糊糊中接起来,是姨娘的声音,她问:“到了吗?”

车窗已蒙上薄冰,抹出一片清亮。往窗外看,除了一望无际的黑,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左右摆动,擦出一块晶莹的弧形。车开启了远光灯,雪夜茫茫中,眼前只有一条铺展的暖黄色的长带在颠簸中向前推移——路已经看不见了。

我小声问司机:“我们到哪儿了?”

司机说:“刚下省道。”

我又问:“具体是哪里?”

他看了一眼导航说:“兔滩。”

我有印象,兔滩是穿越林场之前的那片戈壁的名字。我回答姨娘:“还没到。”

她说:“按时间应该到了。”

我明白她说的“按时间”指的是往镇上去的时间,但我不能告诉她,我去的是岭上。万一她执着地出现在姨父的葬礼上,只会让她沦为笑柄。

我急忙改口:“雪天路滑,车走得很慢,再过一会儿应该才能到镇上。”

挂断电话,车子又向前推进了一段路,司机忽然问:“不去虎脊了?”

我没听明白,反问他:“什么?”

司机说:“我们现在走的是去岭上的路。”

我说:“去的就是岭上。”

他没接话,车内的气氛再次滑入安静。

我睡不着了,倚靠在靠垫上,全身充满没睡醒的疲惫。远光里的雪像一片编织不均匀的绒布,疙疙瘩瘩地铺在戈壁的身体上。绒布有的地方布满窟窿,枯死的植物和锋利的大石头破洞而出,褐色和黑色,像残败的小舟,搁浅在干涸的堆满垃圾的岸边。植物和石头无法摆脱这片戈壁,一生都只能静默无声地被禁锢在时间里,每一株植物和每一块石头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但十多年前,姨娘坚信自己是一艘能在深水行走的大船,而这片戈壁根本不会变成大海。

十多年前,她就是从岭上徒步穿越这片戈壁到达省道,然后随机搭上一辆开往远方的运煤卡车离开甘州的。很多年后,我才了解到这辆卡车的司机之前是一名汽车兵,退伍后自己买车跑运输,在漫长的运输旅途中孤独到自封司令,经常把道路两边的树木当作自己的兵,每次经过自会产生一种沙场点兵的豪壮感。

这个司机就是马登。

穿过戈壁长长的雪路便是林场,同样一片苍茫。车子驶进林间,仿佛钻进幽深的隧道,手机信号弱下来。透过车窗,只见红柳树和沙枣树密密匝匝地挤在路边,像围观或者送行的群众。林场里的树大多是红柳和沙枣,由于干旱缺水,长得并不高大,都歪歪斜斜地相互倚靠,树冠与树冠彼此相连,雪盖上去,好似巨大的白色蘑菇。明明是可爱的模样,却叫人感到一种渗进骨头的冷寂。路边开阔的近处可以看见,三三两两凸起的低矮坟包在车窗外游走,有的伴有墓碑,更多的没有。雪未完全盖住黄土,裸露的地表上白瓷、黄瓷、绿色、透明的酒瓶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瓶口交织,似乎在夜话那些不清楚的陈年旧事。

雪越下越大。在林场的心脏穿梭,隐约可以听到冰封雪冻的响声,微弱又清脆,既像骨节断裂又像骨节生长。树木已经层次不清,只有一片接着一片的白色堆叠在一起,如同被大雪覆盖的远山的轮廓。远光投射过去,群山在影子的作用下好似移动起来似的,虚实更迭。时间越来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了。

路越走越近,暖黄色的长带蜿蜒前行,我似乎听到河流的呼吸。

文渚再次发来微信消息:“你是不是在前面的车上?”

我抹开后挡风玻璃上的薄冰,但并没有看见有车辆跟着,也没有看见灯光,便问她:“你能看见前面的车吗?我看不见后面有车。”

文渚回复:“我也看不见,但雪上有车辙。”

我又问:“你们到哪儿了?”

她回复:“刚进戈壁。”

之前被她的电话叫醒时我并没有看见雪上有车辙,料想此时她看到的应该就是我乘坐的这辆车留下的。我说:“我快出林场了。”

文渚说:“到了的话,你先在车里坐会儿。老宅的钥匙我带着,门打不开,你没地方可去。”

拐过一个弯,视界变得陡然开朗。天幕下一条黑色的带状薄雾在皑皑大地上微微浮动,虽然看不清楚,但我知道薄雾下方是远去的河流。车子沿着河流的反方向继续前行,如同我逆光寻找姨父的源头。这个离开岭上十多年的男人曾把希望寄生在别处,如今却要以死的面目回到这里。这条河流见证了他的生,今夜,它同样还要见证他的死。

到达水库时,我一眼就看见石桥右侧的那条大坡。车行驶在石桥上,轮胎轻微打滑,但并不影响正常通行。我想起文渚交代的话,对司机说:“到岭上你能不能等会儿再走?”

他没说话。

我又说:“拿钥匙的人在后面的车上。不会很迟,一会儿就到。”

他还是没说话。

我补充道:“我给你双倍的钱。”

他仍旧不说话,我也只好什么都不说。车子载着我们在漫长的大坡上缓慢爬行,我想好了,如果司机要离开,我就继续坐他的车原路返回,从戈壁到岭上就这一条路可走,在返途中我一定会与文渚相遇。

大坡起伏。有时,我似乎可以看见屋顶远远地悬浮在大坡之上,但有时,随着车子颠簸,屋顶又藏在坡后不见了。就在这时隐时现的轮替中,车终于爬到岭上。我并不记得姨父家的老宅是哪一座,因此我们最终在一群稠密的宅子跟前停下来。

车没有熄火,发动机发出的响声好似温泉在持续不断地沸腾。司机没说走也没说不走,他就那么静静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双手紧握方向盘,双眼紧盯前方——好像随时都可以出发。

文渚到岭上已是半个小时之后,她乘坐的是一辆奶油色皮卡,就停在网约车的前方。一起跟来的还有两辆黑色桑塔纳,车门打开,陆续下来八九个人,边跺脚边往手上哈气,多是文渚的姑姑和叔叔。

他们应该就是文渚口中的“他们”。

我付给司机双倍的钱,并留下他的联系方式,请求事情结束接我回市区。他点点头,随即又沉默地消失了。

文渚下车缓慢地走近我,什么话也不说。她没戴帽子,雪落在她的头顶,即刻化成滚动的水。我解下自己的围巾把她的头包了个严实。她有点抗拒,但被我用力箍住了双手。待安静下来,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想到姨父临终前的托付,我本想给她一个拥抱,但最终只是伸出双手拍掉她肩上的雪花。我问:“你爸呢?”

她转过身,抬胳膊伸出缩在袖子里的手,指着皮卡车的车斗说:“在那。”

“他们”正七手八脚地打开车斗,金属与金属之间的摩擦声在雪夜里格外刺耳,车斗下方的车帮被卸开的同时,一个白色塑料包裹出现在眼前,是个短圆柱体,像碌碡一样。包裹用绳子捆起来,和车斗前方的车帮上的栏杆绑在一起。有人踩着轮胎跳进车斗,再反身把雪地里的人往车斗里拉,上去后,他们解开绳子,之后又握着绳子跳下车,绕到车斗下方站定,一起喊“一二”。发出“一”时,绳子凌空绷直,到“二”时,包裹已经在一声干脆的“哧啦”声中迅速滑到他们胸前。接着,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我们,我读不出是什么意思,但文渚已经接收到信号,迈步朝那群宅子走去,见我没动,又转身对我说:“我们去开门。”

我从余光中看见“他们”试图将包裹抬起来,但没有成功,之后他们围在一起开始讨论,由于距离稍远,我并不能听清楚说的是什么。文渚带我走到一座带有两扇焦黑色木门的宅子前,门上满是锐器留下的划痕。锈迹斑斑的铁质门把手上挂着一把生铁的大锁,也是圆柱体,像秤砣一样。文渚拉开身上棉衣的拉链,从兜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尾部挂着一个银色铁环,上面系着一件白中泛黄的塑料金鱼挂饰,两颗水红色的珠子镶嵌在鼓起的眼睛上。这是姨娘没离开岭上之前,用输液管编织的工艺品。

门打开后,文渚拉亮宅子里的灯。灯上附着一层灰,因此洒出来的光并不澄澈,耳房的墙上印了一个淡淡的灯的影子,像变形的葫芦。雪在灯光里飘荡,我们跨过院子去开上房的门。文渚告诉我,“他们”遵从遗愿,打算把上房的炕烧热让她父亲躺一晚,等明天棺木一到就入殓下葬。

灯光下的上房内部黑魆魆的,屋顶的四角挂满垂吊下来的灰尘,能看见的唯一摆设,是一台尘封的黑铁炉子。屋子面积不大,但炕占了一半。炕的三面都与墙壁接在一起,其上虽有果绿色的墙裙,但绝大部分被报纸覆盖住,只留出最上方长长的一溜绿,余出的白墙上到处是褐色的斑点,其中的一面,一坨长长的椭圆形的油渍像一条巨大的鲤鱼竖立其上,鱼头隐没在天花板中。炕上的铺盖还在,但都被灰裹满。

我并不会烧炕,料想文渚也不会,但生炉子我有经验,于是带着她出门去找柴火。白色塑料包裹在耳房边的屋檐下静静躺着,“他们”忙前忙后地从车上拿东西。我带着文渚去了后院。当我们抱着一些废纸、干柴还有玉米骨头回到院子里时,看见街门外的皮卡和一辆桑塔纳正在掉头,文渚说车要回去接亲戚和棺木,明天再上来。她追出门感谢“他们”,我也跟过去,却赫然看见地面上出现一条长蛇般的雪路,从街口一直延伸到皮卡车旁,像是被什么东西摩擦出来的。正疑惑着,却听见黑夜里又传来巨大的“哧啦”聲,顺着声源转头,我看见“他们”中留下来的两个人正拖拽着屋檐下的包裹,一步一个脚印往上房那边走去。包裹后面正画出一条贪吃蛇,蛇在雪地里追着脚印,平顺地游动,吃一个脚印长一尺,吃两个脚印长一步。

“他们”去烧炕,我和文渚负责生炉子。炉子长时间没使用,附着在炉内的泥圈已经经不住高温炙烤,火生起来没多久就碎裂脱落。我打算和点泥重新制作泥圈。做泥圈须黄胶泥,但院子里没有,我只好找来一把生锈的瓦刀,带文渚去后院砍开上房后墙角上的泥皮。

“要拆房子吗?”文渚不解。

“拿几块土坯砸碎和泥。”我说。瓦刀插进墙缝左右使劲晃动,一会儿两块松动的土坯便掉落下来。

“拆了也没事,听说现在拆岭上不住人的旧宅子,政府还给补贴,一院十万块钱。”文渚说。

“拆了你就没老家了。”

“爸爸没了,这宅子我根本不在乎。”文渚喃喃道,“明年考上大学离开,以后我再也不回这里。”

我抬起头对她说:“你还有妈。”

她不说话,很明显不高兴,我没再接话。

粉碎土坯费了很长时间,水也没有,只能用雪,等我们制作完泥圈重新升起炉子,“他们”已经把炕烧好准备打开包裹。

我怕文渚受不了,让她背对着包裹在炉子跟前烤火,我与她面对面而立。包裹上的白色塑料纸被拆掉后抖下来一摊水,里面的花被子立刻露出来。被子很俗气,大红丝绒被面上印着粗糙的富贵牡丹图案。整个被子用一条粗麻花麻绳捆着,“他们”先抬上炕,再开始解绳子。绳子在锯木头一样的声响中吐出几缕烟尘,不知是绳子的土大,还是被子的土大。抽掉绳子,“他们”又开始剥被子,左一下右一下,一次囫囵的旋转还没完成,姨父就被剥出来。白色的被子里面洇了不少血迹,但似乎已经被冻住,姨父的右耳和布满血迹的被子一角黏在一起,“他们”一拉扯,空气里立刻发出清脆的“哧啦”声。姨父的脸上也血糊糊的,不知道是哪个器官在流血。像触电似的,两个人立即把手弹开。

我不敢再看,闷着头往炉子里加柴火。文渚却站起来,朝炕前走去,我起身迟了,没拉住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们”把姨父摆放好,她才走到门外,拖进一个红色网袋和黑色绒布袋。网袋中装满黄表纸和冥币,她解开束口,拿出一刀黄表纸,分出两三张,到炕头盯着姨父安静地看了几秒,轻轻地盖住了他的脸。

“他们”相约去烧炕。炕底传来持续而巨大的摩擦声,像什么东西在刮炕体,我猜在填充燃料。炕好多年没用过,与墙间的缝隙日渐变大,难免会走烟。果然“他们”从外面回来没多久,墙根就钻出带着焦油和土腥味的烟。“他们”中的一个出去了一会儿便端着一簸箕土回来,上炕一层一层揭开褥子、毡和草席,往墙根撒。屋子里滚动着的灰尘像浮云,在灯光里看得格外清楚。沿墙根撒了一遍土后,烟再也没钻出来。

炕上只有一床被子,姨父盖着。“他们”倚着墙裙半躺,拿出手机来玩,音量很大,一听就知道是在刷短视频。

要安全度过这个夜晚,炉火绝不能断,我叫上文渚跟我再去找柴火。

黑夜中因为看不清文渚的表情,我终于问出憋了很久的话:“今后你妈怎么办?”

文渚不回话,只埋头找柴火,我明白她的心结还是打不开,于是后悔自己的操之过急。再说今后她妈怎么办,她从根本上也不可能做得了主,十多年未见,她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已割裂,这么着急地问她,等同逼迫,其实跟她口中的“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怎么再开口,继续问不可能,道歉显得刻意,正不知所措,姨娘又打来电话,怕文渚听到,我只好走到离她十多米的地方接。姨娘问:“安顿好了吗?”

我说:“嗯。”

她又问:“你在哪?”

我说:“后院。”

“后院干什么?”

“找柴火。”

“一个人吗?”

我看向文渚,她正把覆盖在一垛木板上的纸板抽下。顿了顿,我回答:“和你女儿。”

她也顿了顿说:“我在岭上。”

我知道,早晚得有这一出。

挂断电话慢慢走近文渚,我还没想好怎么把事情告诉她,她却伸出左右手对我说:“看。”是两块漆黑的煤。

而就在木板垛旁一片隆起的雪下,一堆蛰伏多年的煤块,似乎等候已久。

我们回到屋子,“他们”还倚着墙裙刷短视频,黑色绒布袋正打开着,里面的东西露出一半。两条寒光闪闪的机械腿平行躺在一起,机械腿的脚上各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这东西已经被动过,很明显,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文渚放下煤不说话,耐心地把它们往绒布袋塞,她的手上沾满煤灰,白色运动鞋上立刻出现黑手印。可能有什么零件挂住绒布袋,机械腿并没有被塞回去。我放下煤帮她使劲塞,绒布袋发出长长的嗤的一声,像暗夜在尖叫。我吓了一跳,“他们”也吓了一跳,短视频的声音不再响起,屋子里沉寂下来,而文渚的脸上已经滚下泪珠。

“他们”或许惭愧,四目相对后不约而同放下手机,猫身从炕上爬过来,接走文渚手中的绒布袋和机械腿,鼓捣了很久,但依旧没有将机械腿塞进绒布袋。我之前猜测,是我和文渚去后院找柴火这段时间内,“他们”打开了绒布袋,听到我们回来来不及装好,因此机械腿才露出一半。但看着“他们”来回折腾,我断定并非“来不及”,可能我们在后院时,“他们”已经把机械腿弄坏。文渚也爬上炕去,她夺过绒布袋,但不再往里面塞机械腿,而是将它们掏出来。其中的一条机械腿果然歪了,上面的弹簧冒出来,没有规律地胡乱晃动,估计是摔的。

哭泣中,文渚猫身爬到姨父身边,揭开裹在他身上的被子,把机械腿紧紧贴在了他空荡荡的身下。文渚说,这是姨夫临终前交代一定要带上的。

干完这些,文渚爬下炕来烤火。“他们”不再刷短视频,一个枕着自己的胳膊开始睡觉,另一个则靠过去枕在对方的小腿上。文渚脸上的泪痕并未干,眼袋周围晕开一片潮红,鼻头也红红的。我递给她一片紙巾,她没接,而是反手在眼睛上抹起来。她可能忘了自己的手上有煤灰,抹得脸上东一道黑西一道黑。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连不高兴也透着天真。

我走到门外,从窗沿上抓起半把雪包在纸巾中,准备浸湿纸巾给文渚,低头的瞬间下意识朝敞开的街门看去,竟发现门洞里站着一个人,斜斜的。灿灿的灯光打在身形的轮廓上,像镀了一层光边,衬得人黑黑的,似个影子,但我一眼就认出是姨娘。

我相信她也看到我。我们没说话,但我知道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进屋去把浸湿的纸巾给文渚,她没有拒绝,一下一下擦起脸来。我得找借口出去见姨娘,于是谎称去厕所,她也站起来说同去。我硬着头皮答应,想象她们母女俩见面时的尴尬,但出了门,门洞里的姨娘已经不在了。从厕所出来,门洞里还是没人。回屋后,我们又坐在路边烤火。姨娘没有穿羽绒服,在这冰雪寒天,我实在放心不下,本来还想找借口出门,但电话铃声又响了,是姨娘,只能出门去接。起身时乜了一眼文渚,我发现她正盯着我的手机屏幕。

走到门洞里接电话,姨娘说让我出门去,她就在街上。逆着光,我并不能看见她,往前走了几步,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她抱着双臂孤零零杵着,如一截树桩。我猜她应该是从我问她岭上叫什么名字时起的疑心,才跟上来,但她说还在酒店时,就听到我在卫生间里和文渚的通话内容。我问:“所以我出门后,你就跟踪上了?”

她没否认。

我忽然想起在戈壁上文渚问我车辙的事,毋庸置疑,文渚看见的车辙印并不仅仅是我乘坐的那辆车留下的。我有一堆问题要问姨娘,比如一路上我为何没发现她,比如她乘坐的车上坡后驶去了哪里,但我又无须问,就算知道答案,也仅仅只是满足了我的好奇,对既成事实起不到任何的改变。

我说:“炕已经热了。”

姨娘问:“人安顿下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姨父,就说:“安顿下了。”

顿了顿我又说:“腿也安顿下了。”我想,她应该知道我说的是那双机械腿。

我说:“去屋里烤火。”

她不说话,但眼睛里露出慌乱——她和姨父十多年没见过面,我想这慌乱也是应当的,他们还未办理离婚手续,但离开这里,她就一直和马登共同生活。她离开岭上时,姨父虽失去双腿,但人是活的,如今她回来,姨父却已是一个死人。她该如何面对姨父,或者说在这样的时刻,当事人谁不会慌乱?

但她在慌乱中渐渐又露出渴望,这让我不能迅速反应。在我的注视下,姨娘突然上前一步,半抬着胳膊,手指蜷缩,分明想抓住什么,却在止步前又放弃。这动作古怪得像演戏,我意识到不对赶紧转身,却看见文渚在门口盯着我们,冷冷的,似这寒夜的雪。

我明知这是早晚不可避免的一幕,但在事先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也如姨娘一样慌乱起来。而文渚,在我本能地喊她时,已转身离开。

姨娘打了个喷嚏。

我想,这寒夜的雪大抵是化不开了。

文渚如此,姨娘必然不肯去屋内烤火,就算肯,有“他們”在,大约也会掀起一场风暴。我建议姨娘悄悄跟我回老宅,还有几间房子,随便砸开一间的门锁,再想办法放个火盆,就可度过这个寒夜。姨娘没有拒绝。

运气好,一间偏房的门正好未上锁,推开门,我们潜了进去。

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屋内的全景已悉数入眼。房极小,只有七八平方米,靠东墙和南墙有一张简易的干板床,床板焦黑,上面胡乱扔着不少杂物,有一个露出暗黄色海绵的抱枕,一堆被处理过的输液管,一双绿色碎花布鞋,两个罐头瓶子布满乌黑的干枯霉渍,一大块三合板,一个变形的搪瓷盆,里面零碎放置着剪刀、锥子、各色丝线和成品半成品的动物挂饰。北墙开窗,挂着窗帘,窗下靠墙摆着一个长桌,桌中央有大抽屉,未合上,一角露出一块掉色毛巾。地面由砖头交错铺成,有不知名的植物在砖缝枯死。西墙下立着一座旧式沙发,背高座矮,靠背上的沙发布图案是旭日之下的上山虎。沙发正上方的墙上挂着挂历,时间定格在2002年9月13日。

姨娘盯着挂历,眼神复杂,上面的时间正是她当年从这里离家出走的日子。

我们没有交谈,但心有默契。我收拾搪瓷盆的工夫,姨娘已经抽出抽屉中的毛巾掸沙发上的灰尘,之后,我端着盆去上房取煤块。

“他们”已经睡得鼾声正起。文渚呆呆坐着烤火,我进去,她抬头看了一眼,遂又低头沉默。我心里的担忧减去一半。打开火炉,煤块正旺如透明的宝石。举起火钳,我把火炉中的煤往搪瓷盆中夹,夹走四五块燃烧的,又添进四五块新的。我一直怕文渚反对,但她没有。她没有,我便又往搪瓷盆中也添进四五块新煤。离开时,我本想喊文渚一起去偏房,但话到嘴边犹豫几番,还是没能张开嘴。

犹豫中,文渚突然站起来,看得出,她也有话说,但也没张嘴。对视中,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盆,打开火炉,将所有的煤全部倒了回去。炉膛里冲出火星来,有些落到她的刘海上,空气中弥漫着头发被烧焦的味道。这便是我料到的另一半担忧。好在我有准备,并不与她辩解,辩解就要吵架,吵架就会惊醒“他们”,那时,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我沉默着,往搪瓷盆中也添了七八块新煤,趁文渚没阻止,赶紧离开了。

没火炉,偏房里生火烟大,只能在院子里生。一时找不到助燃物,想起墙壁上的日历,我又走进偏房。姨娘已经将沙发掸干净,顺便连干板床也收拾出来,墙上的挂历被取下来拆开,一一铺满床板,抱枕摆在床东头。我没有多说什么,拿着那块毛巾和三合板出了门。

点燃毛巾,把三合板折断扔进盆中,趁火旺的时候再把煤块放进去,不一会儿,煤就燃烧起来。尽管煤的湿度很大,但经过很多年风吹雨淋,已经变得很酥很烂,火苗极容易点着。

等到盆子里一团炙热,我端着它进了偏房。

姨娘在床上躺着,见我,忙起身把我往床上让,我拒绝着坐到沙发上,她顺势又躺在床上。关掉手电筒,我靠在沙发上小憩,过了一会儿,姨娘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只要有块板子,这些年,无论在哪里,我都能躺得下去。”

我明白,她指的是跟着马登辗转在各个建筑工地讨生活的经历。

煤不时发出噼啪的爆炸声,屋子里漫开暖意。姨娘的呼噜声也渐起,响声很大,像黑暗中潜伏着什么怪兽。我担心这声音会引来“他们”,便试着唤醒姨娘。喊两声,她没反应,我只好大起声,她像受到什么刺激似的,身体猛地弹起,像机关触发,床也跟着一阵抖动,但仅仅安静几秒,她便再次鼾声四起。我只有上手摇,摇两下,她“啊”的一声疾呼,一骨碌坐起来问:“咋了?”

看到是我后,声音才软下来:“是不是吵到你了?”

我只好道出原委,她并没有接话,想是不愿提及“他们”,后来又说:“在工地上都习惯了。”

姨娘在工地上讨生活的事我大概知道一些,但都是每逢春节亲戚们相聚时我陆续听来的。我问:“在工地上苦吧?”

“苦不苦的,都这么多年了。”黑暗中,她似乎轻微地苦笑了一声,但很快又说,“自己选的。”

姨娘说的“自己选的”,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说马登。自从当年搭上马登的卡车离开这里,她就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十多年来,姨娘一直被亲戚们说成是“菜瓜子货”,这是甘州方言,意为“不正经的女人”。

我问姨娘:“你喜欢他吗?”

“谁?”姨娘反问我。

我说:“马登。”

“原来以为喜欢,”姨娘说,“后来心里明白是搭伙。”

姨娘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因为没考上高中,学裁缝又坚持不下来,赋闲了一段时间,就和同学相约外出南方的电子厂打工。有一年,家里接到她哭号的来电,说需要一笔钱急用。问发生了什么,她隐晦着不肯说,逼急了才坦白自己“没钱把娃娃做掉”。外祖父和外祖母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骂她“不要脸”。最终,是大舅和母亲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去把她领回家的。那时我已经上小学,印象中她好像一直在卧床休息,即使是伏天,头上也戴着厚毛巾缝制的帽子。她是极漂亮的女人,很会打扮,告诉我她叫隽嬅,还问我要笔,把那两个字写在作业本上。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實她叫绢花,身份证上也是这个名字。我问为什么姨娘的名字跟她自己说的不一样,母亲回答:“她一直觉得‘绢花土,配不上她。”又说:“可惜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嫁给姨父似乎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外祖父家在镇上经营一家上下两层的大型杂货铺,算有钱人,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把娃娃做掉”,所以姨娘只能“下嫁”到岭上。

姨娘不似其他嫁到这里的女人一样可以闲住,她不是那种好静的人。一次回娘家,她在镇上遇到外地的手工编织厂招揽临时工,不用去厂里上班,他们不仅免费教技术,还会按时上门取货计件付款。那时流行用输液管编各种动物小挂饰,他们提供原材料,但不免费。姨娘怀疑他们是骗子,学会技术后,让姨父去镇上的卫生院捡废弃的输液管。那时医疗废弃物管控并不严格,姨父听姨娘的话,夜晚在胳肢窝下卷了蛇皮袋子,到卫生院的各个角落晃荡,得手后,被一个值班医生当作贼死命拽住。在逃跑和撕扯中,姨父跌倒坐在一蛇皮袋子输液管上,上面很多使用过的针头扎进他的大腿。好不容易逃回岭上,姨父便开始发烧,严重时甚至昏迷过去,送到卫生院说明情况,医生建议直接去城里的医院。两天后,姨父还没有醒,他的兄弟姐妹请自称可以“包治百病”的游方和尚去医院做法。姨娘则在外祖父的杂货铺躲避。姨父的兄弟姐妹说,他要是有三长两短,就拿姨娘的命来抵。舅舅们并不向着姨娘,说她“烧造得很”,意思是胡折腾。外祖父、外祖母和母亲建议让姨娘逃跑,正在商量办法,姨父醒了,只是从此他只要走路,便得拖着微瘸的右腿。

我第一次来岭上时,这里还没有通电,煤油灯是唯一的照明工具,大家点着灯聊到大半夜才睡,早上起来,每个人的鼻孔都黑乎乎的,像长出一层茸毛。

文渚生下后,姨娘坚持说自己得了心热病,“身体里烧得慌,像点了一把火”,但去医院检查,什么病也没有。医生建议,如果感觉实在烧得慌就吃点凉的。那时候姨父在岭下做建筑工,修房子、修路、修桥,夏天每晚回家都要给姨娘买冰棍。有一天,岭下工地上的冰棍售罄,姨父骑摩托车去镇上买,返回时在黑暗中与一辆拖拉机惨烈相撞,对方司机受轻伤,他废了两条腿。

姨娘就是在这之后搭上马登的卡车逃跑的。

姨父的兄弟姐妹,隔三岔五就到外祖父的杂货铺去要人。门口摆满凳子堵住来客,他们跷着二郎腿坐在上面,质问和詈骂外祖父、外祖母,还随便拿杂货铺的零食吃。门口的花盆里丢满他们随后扔的烟屁股,绣球花和木槿花的叶子上被烫出很多窟窿,像大虫子啃出的洞。

外祖父的杂货铺成了平息这场怒火的筹码,在强迫中,姨父的兄弟姐妹代替姨父与外祖父签下转让协议,约定姨娘何时回家,杂货铺何时归还。杂货铺落在姨父名下,但由“他们”轮流经营,一层卖货,二层改成日租房,舅舅们再也享用不到免费的烟酒糖茶油盐酱醋,文渚也于那一年离开岭上,在镇上生活到如今。

很多次的春节聚会上,我都在默默地听有关姨娘的故事,她是那么漂亮的女人,我希望听到大家的体谅,说姨娘逃跑是因为在那样灰扑扑的日子里看不到希望。但有一次,大舅喝多了酒捶着桌子说姨父是“冤大头”,姨娘的心热病早在“娃娃做掉”时就已得上,说他和我母亲都见过电子厂那个车间主任的妻子,她的确没姨娘漂亮,但姨娘“做梦”,异想天开要取代她。我私下向母亲求证,母亲叹口气,淡淡地说:“那个女人说她丈夫和姨娘在电子厂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的关系,那边就流行这个。”

命运好像一个车轮,从搭伙开始和男人纠缠不清的姨娘,再一次被命运的车轮“关照”。“搭伙”这个词出现在姨娘早年生活中的时候,充满羞辱和不甘,附带埋葬一个少女的青春,但如今它由姨娘亲口说出,竟有一种无奈和妥协的况味。

“不喜欢了吗?”我向姨娘确认。

“有些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姨娘说。

“为什么结婚?一直搭伙就挺好。”

“他妻子死了,宫颈癌,去年的事。”

这也是促成姨娘此次返乡的直接原因。听说,她想先结束和姨父的婚姻,再嫁马登,但遭到所有亲戚的谴责,大家骂她“老了也是个菜瓜子货”,让她“死也死到外头”。出乎意料的是事情传到姨父耳中,他既没有谴责姨娘,也没有骂什么难听的话,而是平静地说“想见见她”,且指定要我作陪。当年姨娘跳上马登的卡车逃跑后,舅舅们几乎都跟姨父家断了联系,除了母亲。受母亲影响,这些年和文渚保持联系的表兄弟姐妹,只有我一个。

但我们都没想到,姨父会死在姨娘与他见面前的最后一刻。

“是不是我逼死了他?”姨娘问道。

想起姨娘刚才反问“谁”,我也反问道:“你喜欢过他吗?”

姨娘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怜他。”

姨夫当然足够可怜,镇上所有人有目共睹,因为双腿截去膝盖以下的部分,早些年他一直用双手撑着地面行走,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爬行,提起他,人们总喜欢称他为“爬着吃的”,意思是和猪狗一样。几年后,镇上的一个木匠因为还不上在杂货铺经常赊酒的钱,便打制了一架简易木轮椅给姨夫抵债,像辆小型的四轮架子车,走起来需要双手持棍子在地上拨拉,如划桨,有好事的人每次见到总会嘲笑:“又开旱船啦!”那时文渚刚上初三,我好几次见她流连于河坝、铁路,有时还会拿着带钩的长棍在水渠里扒拉,她说在攒钱,想给姨夫买一辆真正的轮椅。我把这事告诉母亲,她直呼造孽,又不住地骂姨娘是“害人的骚货”。对姨娘巨大的恨意让母亲患上胸闷病,那个秋天长久不去,我感觉一直生活在她的骂声中。不久,姨夫收到一个不知来历的快递包裹,里面是一双机械腿,打电话给卖家,对方称买家特意交代不能透露信息,姨夫以拒收威胁,卖家还是不说。但我们心知肚明,机械腿是姨娘寄来的。

我们又聊回马登,这个我从未见过,但听闻了十多年的男人,在办理完姨夫的丧事后,他将成为我的第二任姨夫。

或许是十多年没有回过故乡,或许是从来没有可供分享的人,在这个夜晚,姨娘对我敞开心扉。她并不是亲戚们口中的“菜瓜子货”。在南方的电子厂,车间主任以自由恋爱为由,欺骗她从厂宿舍搬出去同居,等到她怀孕提出结婚时,对方卻告知她自己不仅已婚,而且育有一儿一女。她扬言要闹到厂领导那里,车间主任就把她锁在屋里逼她喝打娃娃的药。但这药一点作用也没起,锁了一个多月,她的妊娠反应依旧强烈,车间主任只好带她去医院。她在途中趁机逃跑,去电子厂找领导说理,却得知电子厂以无故旷工、违反劳动合同为由,早在半个月前就将她开除。害怕事情被同学知道,她只能打电话给外祖父、外祖母,于是便有了大舅和母亲去南方领她回家的事。因为是丑事,在征得外祖父、外祖母的同意后,大舅和母亲也不敢真报警,只是一味叫嚷,目的是拿到该有的赔偿。就是在那时,他们见到了车间主任的妻子。她对车间主任的所作所为并不感到气愤,显然和他同属一心,还称这种情况在那里普遍可见。她的冷静和漠然让大舅和母亲直呼离奇,他们准备好的各种污言秽语就此胎死腹中,拿到赔偿的过程也过于顺利,一行人如吃了败仗,只能灰溜溜回到甘州。

一直以来,这就是亲戚们口口相传的故事全貌,但姨娘口中的车间主任的卑劣程度,远胜如此。

和马登一起搭伙在全国各地流转的那几年,姨娘意外碰到电子厂的工友,叙旧中得知由于玩弄女工,车间主任已被人殴打致终身残疾。被玩弄女工早期经历了与她如出一辙的遭遇,不同的是当车间主任再次请出自己的妻子时,却被识破——他根本没有结婚,所谓的妻子不过是从小剧场雇来的演员。

姨娘从这个来自别人的故事中得知了自己作为主人公的那次事件的真相,虽然感觉被车间主任强烈冒犯和侮辱,但她并未在工友面前流露出愤怒的痕迹,而是大方地将马登介绍给对方。

那时马登的妻子已经知道姨娘的存在,但马登依旧如数将运输所得交到她手里,因此她并未来找麻烦。真正的不幸始于两年后的一天,姨娘因为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被医生告知怀孕已经四周,这让马登情绪激动到发狂,无论如何都坚持要姨娘生下这个孩子。正在孕育的生命和马登的倍加关怀,让姨娘度过了一段温馨甜蜜的生活。胎儿发育到四个月时,马登带姨娘找到一位退休的中医学院老教授,通过看罗盘、吊铅笔、号脉等一系列神秘的操作方式,测出姨娘怀的是个男孩。

这一讯息让马登更加坚信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就在姨娘徒步穿过兔滩跑到省道搭上马登卡车的那天早晨,因为唯一患有脑瘫的儿子上厕所时掉入便池,刚回家的他,又一次在妻子的抱怨和哭泣中开车逃离。妻子把儿子患病的原因归咎为马登家族的“种”不好,马登的二妹患有同样的疾病,成年后只能嫁给同村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鳏夫。再往上追溯,马登的三叔也是一个脑瘫患者,八岁时的一个雨天从路边滚入水渠后便踪迹全无,直到十多天后,才被外村的人发现,和一堆柴草一起堵在离家三十多里外的一处废弃河坝的闸门口。马登并不认为儿子患有脑瘫是自己家族的“种”不好,这纯属“恶人先告状”,他早就听知情者说,分明是怀孕的妻子嘴馋不听劝,走十多里路执意去镇上吃麻辣烫,动了胎气导致儿子早产在田间,又受了风寒造成的。

离家的这天早晨,马登在车上发誓一定要让妻子受到惩罚,尽管他还不知道惩罚会以何种面目呈现,但只有这样发誓,他觉得才会让老天明白自己强烈的愿望。郁闷和委屈交织起来拧成一股强大的冲动,他继续在车上做起司令梦,把路边的树木当成等待检阅的士兵,曾经这个游戏陪他消解掉无数次走南闯北的孤独,可以说正是靠着它,他才完成漫漫运输途中,自己的内心由弱小到强大的成长。但在这天从早晨到中午的这段充满无助和压抑的时间里,这种有来无往的游戏,让他第一次品尝人生的无助,甚至感到绝望。他不想继续在耗神费心的折磨中拖垮自己,祈求老天给予他泥沼一般的生活一些改变,无论是好是坏,他都承诺会坦然面对。

在反复的祈祷和憧憬中,马登离家越来越远。黄昏降临,于天边飞起的一片红霞中,当一眼看见等在路边请求搭车逃离的姨娘时,他坚信眼前的女人,就是老天对自己的祈求做出的反馈。几乎是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人便在各自心照不宣的眼神中,读懂对方的心思和底牌。马登腾出副驾驶,毫不犹豫地做出接纳姿态,姨娘则没有任何留恋和担忧地就随他一起去了远方,从此刻开始,她决定摈弃昨日种种不快,为自己而活。

可能是出于一种可接受范围内的报答心理,卡车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目的地,那天夜里,当一路秉持沉默的马登没有任何征兆地朝姨娘扑过去时,她只是象征性地挣扎几下就顺从了他。从那以后,她便留在这辆卡车上,随他走南闯北。

从退休的中医学院老教授口中得知姨娘怀的是个男孩的一瞬间,马登被这期待已久的消息,带回两年前离家那天的回忆中。当自己的祈求和对妻子的惩罚,从虚幻变成现实由远及近地扑面而来时,他忽然意识到这两件事,其实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即将在这个喜人的讯息面前,凝结成一个强有力的证据:马家的“种”没有问题。

尽管他们已经做到足够保密,但几天后,马登的妻子还是带着一众娘家人,将他和姨娘堵在卡车驾驶室里。对方没有做任何多余的问询,抬手便打。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马登双拳难敌,抵挡一阵发现终是徒劳后,便像当初扑向姨娘那样再次朝她扑去,用身体护住了她腹中的胎儿。他的举动彻底激怒对方,妻子原本只是想教训他一番,但情绪失控的她,竟在众怒的怂恿下,飞脚狠狠踢向姨娘。

姨娘因此流产,而且永远失去再次怀孕的能力。

从医院出来后,乐极生悲的现实让马登暴跳如雷,他再也不想和妻子有任何瓜葛,瞒着姨娘闯进家里,用箱子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彻底离开。妻子以为他只是厌恶自己,但不久她就收到他寄去的离婚协议书和信,他表示会净身出户,两人就此一刀两断。妻子知道,凭一己之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养活儿子,她在悲痛欲绝中回到娘家,和兄弟姐妹共同想出一个釜底抽薪的绝招。几天后的一个大雾弥漫的夜里,娘家兄弟带着她找到马登的卡车,偷走并将它贱卖给一个不知真相的异乡人。

马登忍无可忍,打算持刀血洗妻子的娘家,但被姨娘阻拦下来。此后,他还给妻子寄过几次离婚协议书,但全都得不到任何回应,姨娘也将心比心,以女人独自养活孩子不易劝他放弃离婚。姨娘的所作所为让他看到人性的良善,他痛哭流涕,为不能给可怜的她一个真正的家而感到愧疚。但姨娘从未将姨夫失去双腿的真相告诉马登,而一直撒谎是受不了家暴才离家出走。从此,一无所有的马登和怀揣秘密的姨娘便四海为家,通常是马登开车,姨娘做饭,一起以夫妻的名义搭伙流转于各个工地谋生。十多年过去,马登的儿子已经和一个瞽女结婚,并于三年前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包括妻子因患宫颈癌去世,他都没有回过家。他们逐渐在南方的一座小城安定下来,也积攒够了买一套小户型房子的钱,并打算姨娘离婚后以及新房一入住就结婚,彻底结束长达十多年的搭伙生涯。

当姨娘十多年的故事像画卷一目了然地展开,我已经从多年春节时亲戚们不辨真假的闲谈中,抹去不良情绪,他们的爱恨恩怨终究是属于上一辈的,而我只想关心文渚的未来。

“她终究是我的女儿,而且是我这辈子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姨娘说,“如果她愿意,我们就继续做母女,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但她总归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事我不能不管。”

“她要是反对你和马登在一起呢?”

“我和马登在不在一起,不影响我和她的关系,我们是母女,但我也有权选择跟谁一起生活。”

门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突突声和人说话的声音。天还没亮,应该是棺木到了,我问姨娘:“要参加姨夫的葬礼吗?”

“想让他见见我。”

姨娘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姨夫的葬礼极其简陋,可能怕大操大办花的钱日后无人偿还,“他们”甚至连负责吹吹打打响器的道士都没有请,更不要说铺开排面做纸扎、宴宾客,来的也只是相熟的亲戚。甘州的丧葬风俗是人死后最短也要在灵堂停放三天,“他们”并不打算持续如此之久,而是棺木一到就将姨夫草草装裹入殓摆在上房里,等待天亮就像昨晚悄悄将其拉到老宅一样,再悄悄将其拉到坟园下葬。

清晨,姨娘的执拗让她突然出现在“他们”将姨夫的棺木封死之时,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除了我和文渚。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他们”定然不肯放过消失十多年的姨娘,长久以来,“他们”一直将这视作无法弥补的背叛和耻辱,并在每一个目睹姨夫艰辛的日子,诅咒她不得好死。因此,当她准备掀掉棺盖最后看一眼姨夫时,“他们”冲上来就对她推推搡搡。“他们”人多势众,姨娘很快就被推搡跌倒在地,她的头撞到棺木的棱角上,立刻发出哐哐之声,脸部也因剐蹭红肿一片。“他们”还逼她下跪在棺木之前,强摁住她的脖颈和后脑勺,一次次磕头。我出面想要阻止,但很快就被拉出门外掀翻在院子里的雪地上。在一片乱糟糟的咒骂声中,文渚冲上去抱住了姨娘的头,她边哭边喊道:“你们都放手,都给我放手!”

人群安靜下来,但很快又因为文渚扶着姨娘去揭棺盖而再次骚动,“他们”恶声列举姨娘的种种劣迹过往,企图当着文渚的面让她蒙羞,目的是让她认识到她的母亲有多么不堪,以期让她做出“他们”认为正确的选择。但文渚并未听从“他们”的意见和建议,而是合力与姨娘揭开棺盖。或许是感到失望或许是感到不值,“他们”七嘴八舌把火力集中到文渚身上,说她是“永远都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要你们养了?!没有杂货铺你们谁养我?!”

文渚带着哭腔的反击让“他们”彻底失去耐心,纷纷丢下一句“那你自己管吧”,就气冲冲地出院子开车离去了。

看见姨娘探着身子把手伸进棺木,我想她可能需要帮忙,便往前几步站在她身边。她摘下姨夫脸上的黄表纸后,又把双手放在他的双眼上开始揉眼皮,可能热炕的余温尚未完全从他身上褪去,她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让姨夫睁开眼睛。做完这一切,她把手拿出来搭在棺木沿上,前胸贴着棺木,眼睛直直盯着姨夫,眼神专注,表情凝重。我试图从她脸上寻找或久别重逢的喜或生死相隔的悲,但除注意到她的眼睛一次也没有眨之外,什么也没发现。文渚则一直在旁边搀着她,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一分钟多。我无法得知这期间姨娘的心理活动是什么,但明白她从南到北跨越山水终于赶在姨夫入土之前,帮他实现了“想见见她”的愿望。

由于“他们”的愤怒离去,各种物力和人力都需重新安排,姨娘请求我联系舅舅们和母亲以及各家亲戚。电话接通后,她亲自邀请他们过来参加姨夫的葬礼,原定的下葬日期延后一天,算上去世的那日,姨夫终于得以在灵堂停放三天。

尽管过去的十多年中,姨娘在舅舅们和母亲的口中一直是“菜瓜子货”,但是在受到她的邀请参加姨夫的葬礼这件事上,他们都表现得极为庄严,不再指责和嘲讽,而是作为兄弟姐妹和她站在一起,发自内心地助她料理姨夫的丧事。他们彼此并没有过多的寒暄,见面后只开了一个短暂的分工会议,就开始忙前忙后。在大家的帮衬和联系下,一家专业的殡葬公司带着乐团、纸扎、寿衣、帷幔、纸钱、宴席、猪羊以及其他丧事所需,从市区来到老宅。也有专门从镇上开车到岭上来看姨娘笑话的好事者,可目睹她披麻戴孝长久跪倒在姨夫的棺木旁边守着,都灰溜溜地退到人群里去了。殡葬公司为姨夫的葬礼带来热闹和体面,自从进门,乐团奏起的音乐就没断过。后来舅舅们提议,应该用喜乐欢庆姨夫结束人世悲苦进入天堂,开启幸福人生,于是整整一天院子里到处都洋溢着欢乐和祥和,虽然是白事,但每个人都被喜乐营造的气氛感染,脸上泛起红光。

诸事被殡葬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大家几乎再也插不上手,只好三五成群地闲聊,有人甚至找来扑克牌和象棋玩,一开始是拿瓜子糖果下注,后来逐渐发展到现金和手机转账,最热闹的时候甚至连麻将桌也支起来了。这座十多年都无人居住的老宅,在这一天显现出比废弃之前还活泼的生气,如果不是门口摆满了花圈,屋头前挂满了白帐,每一个过路之人都会误以为这里在举行什么庆典。

文渚一直陪姨娘守着姨夫的棺木到深夜,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她的双手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焚烧纸钱的火盆,在此期间,我曾喊她休息,但她以要给姨夫“多带点钱好在那边生活”为由而拒绝。根据甘州的一个民间传说,下葬的吉时定在次日早上七点,那正是黑夜与白天的交割之时。少部分亲戚选择留下,多数则回家,到明早再直接去坟园送姨夫最后一程。尽管院子里的人少了很多,但灯火持续通明到了第二天。

次日黎明,在舅舅们的指挥下,姨夫的棺木被抬到殡葬公司的灵车上,前往岭上一里之外的坟园。送葬队伍缓慢地在雪地上行走,回家的亲戚陆续赶来,等悉数到齐,棺木恰好落地合上下葬的吉时。

在众人的共同力量之下,棺木顺着绳索安全滑入棺穴,第一捧土由姨娘盖上,第二捧来自文渚,在场的亲戚依次轮完后,殡葬公司将棺穴里原有的土全部盖在了姨夫的棺木上。雪地里,一座低矮的新坟包向祖先报到的同时,也把姨夫和姨娘这对夫妇阻挡在彼此的世界之外。

葬礼结束,亲戚们陆续散去,老宅里只剩舅舅们、母亲、姨娘、文渚和我。问及以后的打算,姨娘并没有掩饰,大家都没有明确的赞同或者反对,只把目光全都集中在文渚身上。姨娘表示,会用往后余生的力量,来弥补十多年里对文渚缺失的母爱。大家似乎已从内心原谅了自私的姨娘,七嘴八舌地给出各种建议和意见,甚至连我都以为十多年的母女疏离,终于在此刻得以画上一个大团圆式的完美句号,不料文渚竟厉声质问起来:“别一副假惺惺的模样!就因为我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吗?”

文渚的表现和在整个葬礼当中呈现出来的状态简直天壤之别,大家也为之一愣。我揽过她的肩膀拍拍,安慰道:“别说气话。”

“要不是我爸最后松口,我连老宅的门都不会让她进!”文渚带着哭腔,“他同意离婚,说等不到见她了,但一定要让她见见自己。”

“所以我来了。”姨娘说。

“你一句轻飘飘的‘所以我来了,就想抹平我们这十多年的痛苦吗?你和野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乱折腾到不能再生了,才想起还有个我,对不起,我不需要有个妈!你让我孤独十多年,我要你孤独一辈子!”

显然,文渚偷听到了我和姨娘在偏房里的对话。

大家面面相觑,看得出,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姨娘的秘密。而这秘密,由文渚说出,分明就是一份诛心的判词——它判定姨娘前半辈子的“菜瓜子货”人生,不仅一无是处,而且一败涂地。

可能不便解释,也许出于羞愧,乃至愤怒,抑或是出于其他什么别的原因,姨娘不再说一句话,嘴角发抖,眼中噙满泪水。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

事发突然,母亲提出大家到岭下聚聚,但姨娘捂着嘴巴拒绝了;问要不要回家看看外祖父外祖母,姨娘再次摇头,只问我能不能立刻找到去市区的车。大舅表示可以坐他的车,但姨娘推说“不麻烦了”。

尴尬中,我只好联系了送我来的司机。

对比文渚在葬礼前后对姨娘的表现,我觉得她只是想当众发泄十多年的压抑和委屈,如果坐下来谈或者慢慢相处一段时间,和姨娘的关系极有可能会妥善修复,但她一番揭姨娘伤疤的操作,凛冽无情又六亲不认,不仅让姨娘感到心寒,连我们也感到战栗。她们谁都没有耐心向对方靠拢,如果我们硬杠,无异于火上浇油,也许,唯有冷处理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火炉渐渐熄灭,大家讪讪地陆续站起来搓手跺脚,沉默无声。可能都觉得这是和姨娘的最后一次见面,谁也不愿意提前离开。半个小时后,司机打电话说坡上的雪已被碾压成了冰,太滑,车根本上不来,他只能在岭下等。

我和姨娘先行,一步一步往下走。回望中,我才注意到老宅已经破旧到不能修复。岭上还有很多老宅,一样破舊,一样空荡荡,一座挨着一座,安安静静,如同行将就木但相互偎依的人。下过雪,岭上比往日更冷,刺眼的白,日出不化,岭俨然成了雪山,庄严、肃穆,泛着微蓝色的光。站在岭下往上看,那些老宅宛如乌黑的云朵悬浮在空中,仿佛大风一吹,就会不知所终。

到酒店取上行李,姨娘直接去了车站。离别时,我劝她注意身体,又说文渚毕竟是女儿,迟早会接受她,但什么事都得有个过程,她摇头,再次苦笑:“真是可笑,我明知道来岭上会被难堪,也还是来了,但就是没想到,让我难堪的竟然会是自己的女儿。”

这年的春节聚会上,亲戚们继续谈论姨娘,大家态度温和了很多,都在祝福她,但我猜测,之所以这么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杂货铺已经被舅舅们强势要回。开春,文渚彻底住在了学校,母亲和我分别去了几次市区,都叫不回来,最后一次是母亲和我一起去的,但文渚坚称自己已经成年,高中毕业就去别的城市,边打工赚钱边读大学,再也不想和甘州有任何瓜葛。母亲哭了一场,只好和我一起回家,途中,她不停地念叨,文渚说狠话时的神情和年轻时的姨娘简直一模一样。我说,毕竟母女一场,有其母必有其女,母亲却一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这么说她们的命也是差不多的?”

文渚高考成绩不错。报志愿的那段时间,正是盛夏,气温陡然上升,有不少南方城市已经破了五十年的最高温纪录,全国很多地方的河流过早进入枯水期,有的甚至断流,连洞庭湖都裂出了龟纹。甘州虽地处西北,但也热得人心慌,路上像涌出看不见的地火,人站都站不住。得知文渚填报了离甘州有两千多公里的一座城市的大学的那个夜晚,高温格外撩人,我来来回回翻身酝酿了好久,终于要入睡,半年多没有音信的姨娘,突然发来一条很长的微信消息。她说当年和姨夫去镇上登记结婚,工作人员告诉他们没证了,那天是星期五,让他俩过完周末再去,不知是忘了还是什么原因,后来一直没去,因此直到姨父去世,他们也不是真正的夫妻,实际上等同于搭伙。马登的妻子去世后,她本可以立刻结婚,但内心反复纠结,觉得对不起姨父,就想见见他,听他亲口说同意离婚,这样才心安。

我在迷糊中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就说:“你们虽然没有领证,但已经形成事实婚姻。”

隔了很久,姨娘发来一行字:“前些天,马登死了。”

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想问什么原因,但酝酿了好久,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似乎明白我的心意,又隔了很久,她再次发来一行字:“因为热射病,本来我们说好房子装修完结婚的。”

我打电话过去,刚叫了一声姨娘,她就说:“可能搭伙就是我这辈子挣脱不了的命吧。”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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