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家教（下）

李逸

“泽泽，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书生，他非常勤奋，从早到晚都在练字，练完字后就在家门前的池水里洗笔，天长日久，竟将一池水都洗成了墨色。后来……”

“我知道，后来他就成为了有名的大书法家！”他一激动，身后的尾巴拍起了一片水花。

“后来他的笔就写秃了，也写烂了。”

“所、所以……？”小狐狸没太懂我的意思，瞪大了圆圆的眼睛瞧着我。

“所以你的尾巴也很可能会秃。”

他吓得赶紧把尾巴抽了出来，浸湿了的尾巴拖在地上，难以帮助身体保持平衡，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滑稽又可爱。

“逗你的。他确实成为了非常有名的大书法家……泽泽，你为什么要学画画呢？你想成为狐狸中的画家吗？”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有些“惆怅”的表情：“妈妈说，我一旦成年了，就要离开这里，不能再跟她住在一起了。所以我想把这里都记录下来，把这片山林、这里的朋友，还有……也要把妈妈的样子画下来才行。但是，我画得太差了，画的妈妈都不像妈妈，所以想好好学一学。”

我真没想到他的理由会是这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干巴巴地应道：“肖像画要画出神韵来确实不太容易。不如……我先示范给你看看吧。”

在他殷切的目光中，我铺开一张纸，回想着泽泽妈妈的样子，似乎立刻能浮现在脑海里，却又朦朦胧胧若即若离——不管了，我先照着眼前小狐狸的毛色调起色来。

“妈妈的毛色还要比这个再深一些哦，是秋天的柿子的颜色混上栗子的颜色。”

我按照他说的进行了调整，很快铺好了一层底色。

“眼睛呢？”

“眼睛特别亮，就好像……好像……把刚在水里洗过的葡萄对着天光看，透亮透亮，还能看得到中间的葡萄籽的那种！”

“没问题。”

至于表情嘛，我记得，她总是很温柔地笑着。

“挺像的嘛。”画完后，我自己倒是很满意，电脑用惯了，但纸笔速涂的本事还没丢。

泽泽盯着画里的妈妈看了好久：“是挺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不只是像我妈妈，也像任何一只其他的狐狸妈妈……”

“我不是说老师画得不好噢！”他急急忙忙地解释，“只是……我的妈妈还要更特别一些，她笑起来总是左边的嘴角跑得比右边的嘴角快，眼睛微微地眯起来，但又没有眯成一条缝。对了，鼻子还会往外呼出暖烘烘的气……”

这样啊，这么细致，可该怎么体现才好呢？——对了！

“我知道了，我们可以这样。你试试先画不笑的妈妈……然后换一张纸，画左边的嘴角微微翘起的妈妈……下一张，右边的嘴角也开始向上扬了，眼睛也眯起了一点点，鼻子里有热气呼出……再下一张……然后，把这几张纸按顺序叠在一起，快速地翻一遍，妈妈就动起来了——试试呀。”

他短短的小爪子翻起页来不太灵活，并没有达到动画的效果。但当画面动起来时，我还是看到小狐狸眼睛一亮，而等他能渐渐快速翻动时，他惊喜得都快把尾巴晃成了螺旋桨：“对啦对啦！这就是妈妈的样子呀，真的好像！”

正说着，狐狸妈妈过来了：“老师也一起吃饭吧，都是些山里的风味呢。”

她温柔地笑着，嘴角、眼睛、鼻子，真的真的，都跟画出来的一模一样。

画中的笑容，还有面前的笑容，就在这一瞬间击中了我。当它们完美地彼此重叠时，我的心中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感动。一直让我疑惑而又羡慕的，泽泽画中的生命力，或许就是来源于此：他对一切的细致，还有生命中的爱和温柔。而我画的，是流行和热门元素，却不是……不是真正让人感动的东西。

晚饭后，泽泽陪我走了一段路。远远的，我们看见属于村庄的那一边，村民们燃起了庆祝新年的烟花。烟花在天空绽开，映在小狐狸亮晶晶的眼睛里。但不知从何时起，那双眼睛里有了泪意。

“老师……姐姐你知道吗？泽泽今年已经三岁半了，再过一年，我就该成年了。我知道每只狐狸成年后都应该独自生活，我也很努力地在练习自己找食物，练习隐藏踪迹和洞穴……但其实，我真的很害怕，我也好想留下来。就算不能留下來，我也要画下来……至少这些画可以陪在身边。”

“我知道的。”——但请原谅我才知道，“其实我也跟你一样啊。”

走着走着，我的胸口忽然热了起来，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恍然一悟。原来我们是相似的，我迷惘着我无甚天赋的大学专业，小狐狸迷惘着离开妈妈后的独自生活。无论是我差点误入歧途的牛角尖，还是他画中搭建的象牙塔，我们都在努力冲撞着这一层迷惘，企图在迷惘中寻找希望。

泽泽，谢谢你带我看过那么多美妙的景象，我也想带你看看你的未来——它一定很好，不必害怕。你会找到一个你喜欢的住所，会结识新的朋友，有来自远方的惦念，还有许多不期而至的奇妙的客人……

假期结束后，我回到学校，继续完成我的毕业短片——不，当然不是《山中四季》，是另一部，真正属于我的、也是我要送给小狐狸的礼物——我画的，是一只刚刚成年的小红狐离开妈妈后独自生活的故事。提交后，我又把每一帧画面都打印了出来，装订成一个小小的册子，寄去了老家。

导师像往常一样，皱着眉看完了整部片子，良久他才说：“故事也不见得多出彩，胜在充满感情，看着让人舒心。”临了，他又添了一句：“不要骄傲啊。”

“不会的。”看到他眼神中的欣慰，我心里一阵轻松。

几天后，我收到了妈妈回寄的包裹，里面是几张按顺序叠好的画纸。第一张是不笑的泽泽，第二张是微微歪着脖子、嘴角开始上扬的泽泽，下一张是嘴角扬了起来、眼睛眯了起来、耳朵和胡子也开始活泼地颤动的泽泽……他画了他自己的笑寄给我。

我“哗啦啦”地翻了起来，翻了一遍又一遍。

画中的小狐狸笑得幸福又舒展，晃动的尾巴尖儿仿佛从画里探了出来，在我最怕痒的手心轻轻挠着，让我也忍不住地笑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