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朴素的事物中隐藏心灵的孤独和深邃

2023-05-23 07:11谢君
诗潮 2023年5期
关键词:事物苹果诗人

谢君

1

在生活中,事實能够帮助我们对抗命运并大喊一声。但在写作上,局限于事实,局限于所见所闻、所感所知,我们可能会被误导,从而把诗意放在即景即兴的印象感知上。如果你所看到的,与我们大家都可能看到与感受到的一样,那么,作为一个诗人的敏锐性和想象力何在呢?诗人最负责任的行为是经由想象创造最大的能指。这就要求我们把事实,或者说一个事物、一段真实的经历,视为想象触发的起点。一言以蔽之,事实有助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寻找有意义的时刻,作为思维扩展运动的基础,但不是全部。

美国诗人史蒂文斯说,诗歌不是事件信息。通常,诗歌创造的重心,在语境的新颖性和主题放置的隐蔽性。我不怀疑江非会不赞同这样的观点,因为他的诗歌在这方面非常清晰——经由事物触发,但超越事实范畴。他标记自己诗歌的独特性在于更好地隐蔽,在隐蔽的深处放置深思,从而避开了传统的情感和意义的直露呈现。《野苹果》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诗歌。

一个我并不认识的人

送给了我一个苹果

他说苹果来自遥远的深山

山谷中有一片野苹果树

陌生人把它交给我就走了

我把它放在桌子上并没有吃

我看着它慢慢地变红,变软

然后又慢慢地开始腐烂

没多久,苹果完全腐烂了,桌子上

只剩下了一根干枯的果柄

和一堆黑色的果核

我收起,包好,把它们放进垃圾袋里

苹果没了,我也不再想那个人

送我一个苹果是何用意,邻居们

也不再问我楼上的清香来自哪里

在那个屋子里又住了很多年

每年冬天,屋子里都飘着野苹果的香气

直到漫长的战争结束

野苹果,它来自一座遥远静谧的山里

它被徒手赠给了另一个人,它让我

和一个陌生人在路上相遇,并把香气

传递给每一个人,并不再忘记

——《野苹果》

我喜欢在阅读中遇见这样的诗歌,语言清晰明了而语境鬼魅神奇。这首诗歌的清晰度在事物的表征——野苹果及其红色、果柄、果核和清香。在现象学的空间——从遥远的深山,到居民楼和一张桌子。还有感知这一切的人物。这些都是诗意组成的有机体。

野苹果朴素,微不足道,但是我们记忆中的美好之物。因而这首诗歌的陈述充满了回忆的时间,从过去到现在,一切都是从记忆中解放出来的。在回忆中,诗人没有解开真相——野苹果由何人所赠,但是放大了它的清香——就在屋子里飘荡着,即使很多年过去仍不消失,直到漫长的战争结束。这是一种极富暗示与启示性的描述,诗人巧妙地将事物置于神秘的语境,并将读者引向广大的思考。在这里,事实上,诗人已经创造了一个隐喻——野苹果和它的清香成为爱的治愈力量,并在最终转向人道的启蒙——无论是谁,无论与谁相遇,人性的美好可以在彼此的赠予中被唤醒,并将在未来继续传递。

2

阅读江非的诗歌,我发现,自然世界和乡村世界在他的诗中具有鲜明的位置。长期以来,诗人从其生命源头——山东临沂地区的平墩湖——与之相连的关系中获得稳定的创造力,就像那里的玉米、大蒜、苹果从一天的光源中获得形状和滋长一样。

他的诗意所展览的,是他熟悉的生活场景,劈柴、锄草、织布、打猎、修理屋瓦,父母兄弟一起抽井水灌溉农田。是那里的自然事物,白鸡、白鹅、杉树林、花椒木、叶杨、落日、乌云、谷仓、果园。这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它们一直伴随着诗人。当他观察、记录和定义客观世界时,它们都天然地成了诗人所能选用的原始材料,并经过记忆的筛子而重现,最终点燃语言,由碎片化信息形成为语言的风景。

除了自然与农事,他的诗中还有繁多的野外动物,直接或间接地被提及的动物形象数量惊人,有雕枭、鹅、马、鹿、喜鹊、黄鼬、黑鸟、绿鸟、鹌鹑、山鹰、豪猪、刺猬、松鼠,还有迄今为止极少为诗人所使用的黄隼、田鼠、鼯鼠、蜥蜴、蚂蚁、蜘蛛、泥鳅等。它们暗示了诗人对于世界的感受,构成了一个对于读者来说可能陌生但却具有童话甚至神性色彩的世界。

可以说,江非的诗歌建立在自然与灵魂的双重建构上,它交汇种种自然之物,也投入时间的变化所不能摧毁的饱满情感。在《雕枭》一诗中,诗人将与“秋日的树叶融为一体”稳稳蹲在树杈上的一只雕枭,视为“我”的一位邻居:

它是我的一位邻居,像一位

屏足了勇气的圣人,它凝视着一切,怀疑一切

它将会在黎明前返身,将那些光亮的谎言抛

在身后

它从不违心,挚爱真实

无数世纪以来,它把灵魂和思想

带在它黄色的眼睛中

它是我的一位故知,那只黑夜中的雕枭

——《雕枭》

当雕枭静等落日告终、一跃而起的时候,诗人的想象力也就随之起飞了,由自然世界的描绘转向一种新的措辞——心灵化与人格化的话语,以微妙的隐喻性传递内在的感知与精神,从而在特殊与普世之间建立张力。我感觉,这种张力所产生的惊人效果是江非诗歌的核心。我的意思是,他的诗歌重事物本身,但更重外延,以事物与外延双重建构的模式运作。当然,外延是我们无法触摸的,它是隐藏的,但是这种隐藏的修辞正是江非诗歌令人难忘的时刻。

我有一个感觉,江非对于自然之物的爱好可能到了痴迷的程度。如果一个诗人能够以自己保持的童心,将所关注的事物加以符号化处理,以此来承载一片土地的百年孤独与个人的现实苦涩,并融入具有生存体验强度的哲思脉搏,那么,这确实是一种大胆和令人惊喜的实验。

它们与其他的鹅群隔着崇山峻岭,但发出同

一种声音

不停地走路,试图将地里所有的草收割殆尽

它们知道那些草吃掉了还会重生,那些鹅

在慢慢往前推进,知道它们是在替人类耗尽

时光,而草永远愿意”

——《鹅》

江非诗集《泥与土》

江非的诗歌通常以世俗事物的陈述作为开端,但诗篇的终点与之相去甚远。他的诗意走向最终是开放的。在《鹅》一诗中,当画面最终停留在鹅与草、生与死的交换时,诗意的转折已经走向与鹅无关的价值——孤独、失败、希望、重生。也许,阅读江非的诗歌,最好不要驻留在他感知的事物上,而应去体察感知者的冥想力,领悟意识与时空之间的关系,将特定时空内化为自我意识,赋予诗歌沉思的品质,才是江非的兴趣。

伴随着时光的流逝,所有的鹅都在发出同一种声音,但它们与其他的鹅群隔着崇山峻岭。我曾经见过沂河边的鹅群,听过那里的鹅声。2008年,为了寻找山东工八团——一支60年代支边工役制部队——我曾经跑去临沂田野考察,在县乡间开了30余天的车,大海捞针寻找健在的人员。这些长者孤独、热情、好客,自己饭量大,请你吃饭也非让你吃两碗米饭不可。

行走在白杨枝繁叶茂的乡村像步入上世纪80年代,给人一种遥远的感觉。最大的问题是寻找卫生间,只有学校里面略为干净,所以每天都得找几次学校。显然,那是一片沉重的土地,不乏苦涩,就像江非在《昔日远去》一诗中所描绘的:“我的父亲有一吨重的烟灰/我的母亲有一吨重的黄昏/我的房子有一吨重的屋顶/里面住着我的过去和未来”。

那里没有地铁、电车、玛丽莲·梦露的照片和银行的点钞机,但它永远是现实和历史的平墩湖,是诗人心灵的平墩湖。传达生命体验最深刻的部分是一个诗人的使命,也是诗歌本身所寻求的广泛性能量。因而,在对世界做出直观、朴素和感伤的感性反应的同时,寻求超越地理意义上的心智体验和更广大的心灵统摄,应该是江非长期持续的一个写作探索。实际上,从他的作品——诸如对于鸟类、劈柴等生活场景的反复书写——我们已经可以隐约感知到这一点。

顯然,经过不断重写和重新定义,江非拥有了自己的诗歌符号和术语。虽然它们是一些朴素的图像变形,但是在经过诗人心灵化之后,它们已经全部密码化了,具有个人独特性意味。

我们在黑夜里

织着一块布

天黑了,我们织的布

它多黑啊

我们的布

它刚刚织出了一公里

向上织出了一厘米

我们在甜蜜的布里

黑色的布里

织进了我们苦涩的胆汁

此时沿途而过的车灯

是那么刺眼

像两只眼睛

布满了刺眼的蜘蛛

我们就在我们的布里

织着蜘蛛

一只红色的蜘蛛

坐在盐场白色的谷堆上

织着红色的布

但夜的草

已经太深了

它已经吃掉了我们的布

我们的草太多了

它占领了我们的织布机

我们只能用除草机呼唤它

除草机

在我们的腿上

堆起高高的草垛

我们还用上了除草剂

我们的织布机上

深夜织出了痛哭的暴雨

我们的雨滴在咀嚼着夜草

我们就在那雨中

织着我们的布

但我们还是没有看见那块可以

做成旗子的布

我们的心里

只有一块失败的布

伪造的布

最后是织布机坏了

织布机

这个一到天亮就要死去的叛徒

——《我们在黑夜里织一块布》

这是一个具有丰富想象力和表现力的诗歌。在阅读此诗时,我感觉自己也已置身于一个雨夜的黑色环境里,在倾听一个荒谬和夸张的民间故事,它关于纺织布匹——这个诗歌叙述的展开围绕一种日常而古老的劳作:“我们在黑夜里/织着一块布”。

在这个具有新颖性的诗歌语境中,人在纺织,蜘蛛在纺织,深夜也在天地间织着暴雨,诗人以不同寻常的联想将三者令人震惊地混合一起。时间似乎静止了,而冥想在持续,作为自然之物的草吃掉了人的纺织成果,占领了人的劳动工具。与此同时,室外雨滴的声音如在咀嚼夜草。最终天亮之后,我们发现,所拥有的不过是一块失败的布,一台损坏了的织布机。

《我们在黑夜里织一块布》的话语内含是隐藏的,隐藏在一个黑色的环境里,隐藏在足以衡量我们生活重量及其价值的重要符号里。这是一个神秘但并非不可解的文本。江非运用民间故事的隐含寓意,以朴素的图像符号——纺织、蜘蛛、夜草、暴雨、织布机等——交织时间、历史以及令人困惑的人生意识。

时间是不宽容的,岁月的荒芜比现实更加丰富。《我们在黑夜里织一块布》一诗叙事情境的创造能力令人敬畏。也许,对于江非而言,所有的事物与时间,本质上都是一种密码,是可以进行伦理外延与哲思性反思的能指符号。

3

我与江非没有特殊的交往关系,不能说我对他的思想有特别的了解,因而我对他作品的看法应该是不够的。不过,我们也有相近的地方,我们都是“穷人”——虽然“夜晚有些短,但对于明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干活的人,也已足够”。从诗集出版数量上看,从作品的丰富多样和维度的多重开拓上看,江非在写作上的专注与勤勉令人敬佩。他持久的能量必然基于一种信仰:诗是无限的。世界演进,生活多变,因而警惕陀螺原地旋转,在发展中让自己的心灵与世界同步,与现代文明价值同步,是一个诗人不容置疑的态度。

一条没有经过平整的小路

一棵被绳子拴住的即将歪倒的槐树

一小块地衣护在沟渠的边缘

一座水库,在远处的低谷里闪亮

房子有点小,但是足够

灯光有些暗,但是足够

夜晚有些短,但对于明天

天不亮就要起床干活的人,也已足够

启示,思想,爱人,这些我什么都没有

但已足够

我了解我的鞋子

它走不了太远的路

我是穷人

——《生活》

《生活》一诗带有些许伤感,当关注身边种种细小、孤立和灰暗的事物——一条小路,一棵槐树,护在沟渠边缘的地衣——作为一个同样渺小的人,我们的反应,不可能平静而坚定地毫无伤感之情。在某种程度上,伤感是一种人性的体现。作为诗歌品质,我认为伤感是一种动人并且必将经久不衰的品质。它可能会被误解为多愁善感,但如果不冒这个险,我们就可能无法接近内在的自我,并经由内在的自我而走向心靈的“启示”之光。如果我的看法正确的话,这首诗对江非本人来说可能具有深邃的个人意义,它代表诗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也可能代表他的诗歌气质。江非不是一个把诗歌视为语言游戏的诗人,因而他所描绘的自然、事物与动物,从来不是卡通与漫画的。在残酷的时间中,伤感于生命,伤感于万物,是一种可靠的写作态度。我们的注意力很难从生存的重压中解脱出来,就像诗人所说“我了解我的鞋子,我是穷人”。作为一个真诚的诗人,如果没有这种源于生命体验的伤感,我们很可能无以意识善与恶。也许正是基于此,丹麦存在主义之父、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如果一个人是在写诗而不是生活,那么,诗人的存在是一种罪。

美国诗人理查德·雨果说,词语与主题的关系需要减弱,但与作者的关系必须增强。具有非凡的审美价值的诗歌作品,与创造者的成长和历史从不分离。值得欣慰的是,诗歌就是生活和精神的双重自传,江非的叙述声音从不脱离他的生命感受,以及那片强烈的、永恒的、我在行走时曾经失去时间感的土地。现在,山东沂河边的平墩湖已经为世人所知。的确如此,诗被认为具有固定时空的功能。在那片时空里,我跑过不少村庄,见过一些长者,也独自坐在沂河大桥上抽烟,跟沂河和卖鱼摊合拍了一张照片,像和美好的异性一样。因而阅读江非的诗歌,他所描绘和引入的自然事物增加了我对那里的理解,他所提供的场景给我强烈的认同焦点。在互联网上,我也遇到了不少他的诗歌的追踪者和赞赏者。作为一个敏锐的观察者、孤独的独白者和深邃的思考者,江非诗歌在照亮平墩湖的同时,独一无二的声音也正浸透读者的心灵,存储在更多人的记忆中,不可否认,这是诗的神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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