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人及其教育背景

2023-05-23 16:00赵晓霞
博览群书 2023年5期
关键词:诗心刘姥姥大观园

赵晓霞

《红楼梦》是一部迷人的书。为什么作者要写这部书呢?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

这是开篇的楔子,当我们细加体察和玩味书中的教育图景时,便能更好地理解作者为女儿立传的创作初衷了。

“些許认得几个字”与黛玉等的书单

黛玉刚来时贾母问她所念何书,答曰:“只刚念了《四书》。”黛玉便又问贾府姊妹,贾母说:“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黛玉自知冒失,后来宝玉问时便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许认得几个字。”我们倒想知道,“些许认得几个字”的黛玉等,都读过什么书。

第四十八回“香菱学诗”中,香菱拜黛玉为师。黛玉即开了一份书单:

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瑒、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注: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后仅注明回目)

可见,黛玉不但精读了王维、杜甫、李白等历代诗集,而且对“为学之序”深有体会。第四十回我们和刘姥姥一道参观了姊妹们的书房,且看黛玉的潇湘馆: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

又来到探春房中:

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单看着“书架上满满的书”和“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就可见大家读书用功的程度。从黛玉和众姊妹的言谈中,可见其学问皆是融会贯通的。如第五十六回讲探春等执掌大观园事务,谈到如何打理园里的草木时: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绮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有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

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是真的?”

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

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被孔孟之道。”

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

宝钗和探春针对时弊,探讨其中道理。李纨催他们说正事,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从中我们可一窥宝钗和探春的读书程度。第七十九回借香菱之口夸赞宝钗:“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姥爷(贾政)时常还夸呢。”

通过日常的言谈和所作诗词,我们发现黛玉等所读之书,首先包括儒家经典,如《尚书》《诗经》《周易》《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其次包括“楚辞”《文选》等历代诗文;再次包括史传如《史记》《汉书》等;最后还包括佛老如《庄子》《金刚经》《坛经》等。

与众姊妹相比,宝玉似乎最不通的了,应考时常须姊妹们“帮忙”。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讨论到花草名称时,宝玉随口讲道《离骚》《文选》等书中异草,可见宝玉读书的深广。

此外,大家还阅读“杂书”。第二十三回宝玉在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阅读《会真记》,巧遇黛玉,拿来一气将十六出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到第四十一回时,我们发现宝钗也读过。因行牙牌令时黛玉无意引用了,后来被宝钗批评“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并讲当年的读书故事:

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起,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第四十二回)

每每读到这里,这些被家长禁止的、“移人性情”的《西厢记》等,如今已成为文学经典,不得不感慨曹雪芹的超前见识。如第二十三回借黛玉之口,欣赏《牡丹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戏文,引发黛玉对生命宝贵而易逝的感慨。与《红楼梦》的底色不可谓不契合。

从雅集活动看生动活泼的家庭教育

如果说《红楼梦》只是不经意间晒了晒书单的话,那么就太低估“诗礼簪缨之族”的教育水准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讲述了上巳节中,一次曲水流觞的文人雅集,至今令我们久久怀想,而《红楼梦》中的此类雅集,成了大观园里众人的生活日常。一场好雪后大家“争联即景诗”,送来海棠即作“海棠诗”,折来红梅即作“红梅咏”,而上元佳节制灯谜、猜谜语,为家中花园题匾额作对联,更是不在话下,细节处如探春准备创立诗社,明明可以面谈,却郑重地送去“花笺”(帖子),阐明心意……真可谓是“生活即教育”“教育即生活”,足见其活泼生动且文雅的家庭教育氛围。

要说最能体现“雅集”的,莫过于“诗社”了,且不提诗作内容,仅从集会的一些细节,即可窥见其家庭教育的底蕴。如黛玉首先倡议为“诗翁”们起别号,营造作诗的氛围来;而迎春的职责是“出题限韵”,她的方式生动有趣:

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作七言律……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那丫头正倚着门立着,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小丫头随手拿四块。(第三十七回)

红学家周汝昌评价道:作诗如何选韵定韵,也有专门的韵牌匣子,可见此种高级文化家庭何等考究(《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P483)。又如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作诗时,黛玉道:“咱们数这个栏杆的直棍……他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这可新鲜?”都足见其乘兴而来、即兴吟咏的风度。

尤其湘云和宝钗夜拟“菊花题”一段,“一个虚字,一个实字”,按照次序拟题:先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菊》,访之既得便《种菊》,种之盛开便《对菊》,对而有兴则折来供瓶即《供菊》,供而吟则《咏菊》,入辞章则不可不《画菊》,竟不知菊的妙处即《问菊》,使人欣喜故《簪菊》……直拟成了一个菊谱,尽收“三秋妙景”。这一组题目拟下来,也可谓是我们今天指向深度学习的“学习任务群”了。

除了作诗,大观园其他娱乐和活动既生动又有趣。如第四十回写刘姥姥进大观园玩“牙牌令”,第六十二回猜谜游戏“摄覆”,第六十三回生日夜宴上“占花名儿”等,看似平常喝酒取乐,却也十分文雅。如“摄覆”中,以屋内事物为谜底,彼此说出与之相关诗文、典故等。宝琴看着门斗上“圃”字,覆了一个“老”字,湘云便知典出《论语》“吾不如老圃”,提示对不上的香菱射一个“药”字,因陆游有《药圃》诗。又如第五十回李纨出灯谜“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说:“在止于至善。”黛玉笑道:“是‘虽善无征。”可见“些许认得几个字”的黛玉等对“四书”是何等精熟。“满满的书”“如树林一般的笔”也许还不能说明什么,但在熟读精思、交流探讨、生活融通的教育氛围中,大家在读中学、写中学、作中学、玩中学,获得充分而全面的发展。

“不肯读书”和混乱、严苛的教育图景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们再来看男子的读书情况。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贾雨村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冷子兴便讲:贾敬“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贾珍“哪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贾琏“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是好机变”。后来的故事皆印证了冷子兴的这番评论。

先看薛蟠初入贾府(第四回):

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再看宝玉初入大观园(第二十三回):

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

两相对比,两重世界,而巧合的是,作者皆以“无所不至”形容。再看贾家家塾,第九回讲“顽童闹学”一幕,就没几个认真读书的,大都如贾蔷:“总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耳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

从教育方式来讲,贾政是一味呵斥,重则痛打;贾赦为了一己私欲伙同雨村逼人坑家败业,还打骂儿子不知道孝敬他(第四十八回);贾珍倒是严厉,但“管的到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第四十五回)……

最讽刺的是贾瑞,父母早亡由祖父代儒教养,平时教训最严,因被王熙凤戏弄一夜未归,祖父料定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便打了三十板子并罚跪:

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饿着肚子,跪着在风地里读文章,其苦万状。(第十二回)

我们不知道冻了一夜的贾瑞,加之挨打、饿肚子,心里是怎样的滋味;而他跪在风地里又念了什么书,又是怎么补出十天的功课的——只怕再好的书也被他深深厌弃了吧。与大观园里“憨湘云醉眠芍药裀”“慕雅女雅集苦吟诗”等愉悦、活泼的教育生活图景,可谓天壤之别。

因此,贾府衰败的原因很多,但根源还在于教育。孔子讲:“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贾府子弟们不但不肯学,而且“不知困”:自以为富贵,有人游手好闲,有人贪得无厌,有人寡廉鲜耻,真可谓“无所不至”。包括寒门出身的贾雨村,也当是饱读之士,但为一己“前途”连恩人之女也不顾,平儿称他:“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富贵闲人”的宝玉,自然深感女儿清净而男子污浊了。

走向澄明的“诗心”与生命教育

纵观《红楼梦》的教育图景,又带给我们怎样的启示呢?从书中所推崇的人生境界看,无论是“诗教”还是“文教”,皆指向澄明的生命境界,觉悟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尽管《红楼梦》以“好了歌”开始,并贯穿“一僧一道”,但书中对于尼姑、道士的讽刺和批判也是不遗余力的,所谓“出世”可能并非作者本意。他借钗、黛对宝玉的劝解道:“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因此,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红楼梦》,不是写“空”,也不是写“色”,而是写这“空不异色”,写繁华和苍凉中的理想人格和精神,写如何“明心见性”的生命自觉的历程。

吴宓先生讲“约言之,宝玉乃一诗人也”。单就会作诗而言,不但宝玉,大观园内有一众“诗翁”:黛玉、宝钗、湘云、探春、妙玉、宝琴、蚰烟等。但所谓“诗心”,则是指以“诗”为媒介,唤起我们超越自我的局限性,体察和感悟人与人、人与万物之间的“想通性”。有“诗心”的人,有一种“物我一体”的体察力,更有一种“民胞物与”的同情心。以此来看,“诗翁”未必就有“诗心”,有“诗心”未必就是“诗翁”。

首先,“物我一体”的体察力。《红楼梦》中,黛玉的羸弱和灵性,天然铸成了她对外界事物的敏锐和生命感悟。因此,她是姊妹们“诗心”的代表。如春日葬花,“花谢花开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听《西厢记》戏文,睹物思人、心动神摇;秋日黄昏,雨滴竹梢,“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中秋赏月时,对景感怀,与湘云对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

我们若将大观园里诗翁们所作海棠诗、菊花诗、红梅诗、怀古诗、雪后即景詩、桃花诗、芙蓉诔等视为淡淡的远景,再翻阅《红楼梦》回目,不禁发现,冬去春来之间,早已物是人非:其间夹着金钏投井、刘姥姥投奔、鸳鸯拒婚、尤三姐自刎、晴雯香消、熙凤病倒……看似写景,实则以诗衬托人物的悲欢离合。因此,我们也可以将《红楼梦》的诗心,视为一曲对美好、灵性的生命赞歌。如老子所言“柔弱者生之徒”,我们如果能够读出这段“诗心”,则能体察其中“物我为一”的生命觉悟,体察作者对美好生命的深深眷恋。

其次,“民胞物与”的同情心。如果说体察力是“诗心”的出发点,那么对众生的同情心则是其最终的旨归。我们可以从一件小事来看妙玉和宝玉的差别。第四十一回宝玉向妙玉要刘姥姥喝过的茶杯:

宝玉赔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妙玉点头说道:“这也罢了……若是我吃过的,我就是砸碎了也不能给他。”

妙玉唯独把刘姥姥喝过的搁到外头,宝玉明了她的心思,特为刘姥姥讨了来。妙玉自视清高却有着很强的“分别心”,正所谓“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她哪里看得到这位贫寒姥姥,却最是知恩图报、心地良善之辈。作为富家公子的宝玉,一个茶杯哪会放在眼里,却能怜贫恤老,实为可叹。作者借两个婆子之口评价宝玉的“呆气”:

他自己手烫了,到问人疼不疼……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快去避雨”……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第三十五回)

宝玉对身边人和物,皆体现出极大的尊重和关爱。“呆气”的背后,是他对生命的理解和同情。因此,宝玉的人物塑造,是《红楼梦》“诗心”的重要寄托。我们读懂了宝玉民胞物与的“诗心”,便读懂了他的自成风度,自有风流。这段对生命的痴心和痴情,如庄周梦蝶一般,“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或如李义山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无论是庄周还是蝴蝶,杜鹃啼血还是沧海月明,当我们轻轻拨动生命之弦时,都将被其中的盛景所触动,自是情深不自持了。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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