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人地位下降源于疲于赚钱

2023-05-23 16:32伊岚
博览群书 2023年5期
关键词:理想主义出版业现实

伊岚

陈昕的《总编辑叙谈》(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是一本小书,只有五万字左右。该书分为上、下两篇,分别是两个讲座的内容,上篇为“怎样做一名合格的编辑”,下篇为“我的出版观”。作者陈昕做过上海三联书店、香港三联书店、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总编辑,是“新中国60年百名优秀出版人物”之一。作者对出版业的期望展露于字里行间,整本书洋溢着理想主义的色彩。因此,阅读该书时首先要意识到这一点——厘清书中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期盼。汪家明在《序》中说:

实在说,陈昕的这些呐喊,在目前的出版业中是微弱的,或者说,大家都会这样说(如社会效益第一),但形势比人强,做起来是另一回事。可是他知道,只要有机会,他就要说,尤其对青年编辑。(《序》,P12)

而理想主义者的“呐喊”值得尊重。我作为出版社的编辑,对此书所写颇有感触,故试对当前的编辑工作进行了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反思。

残酷的现实

市面上有不少“实用手册”,可以让读者获取怎么学习、怎么看书乃至怎么吃饭、怎么喝水的大量信息。《总编辑叙谈》的上篇就是关于怎样做编辑的方法论的“实用手册”。有的编辑可能从不看这类实用手册,而照样是好编辑。有的人在读书看报与写作中特别用心,那么即使对编辑的概念都模糊不清,也可能很好地完成编辑的工作。在掌握流程的基础上,编辑工作更多地要求经验的积累。作者向青年编辑解释“怎样做一名合格的编辑”,便结合了自己的经历。

该书作者说自己“是个幸运的出版人”,刚参加出版工作时正赶上粉碎“四人帮”后平反冤假错案,接待了不少老出版家;参与重大出版项目时亲炙于上海出版界文化界的不少老领导。但作者的幸运并不具有普遍性,在人才济济的今天,普通编辑很难有那样的好因缘去结识“大人物”,很难拥有那么好的作者资源。 作者指出,老一辈的名人是各家出版社“争夺”的对象:

陈(观烈)教授坦然地告诉我,他已经被京沪两地的大出版社“包围”了,稿约都排到了数年之后。他还说,他爱惜自己的羽毛,不到深思熟虑的程度,未敢轻易立论著述。(P26)

小的新的出版社在作者资源竞争中尚不占优势,年轻的新编辑在作者资源竞争中更人微言轻。紧接着,作者把眼光瞄准甚至锁定经济学家的新生代,“倾心于那些未来十年、二十年后可能的学术大师”。青年编辑与青年学者建立良好的关系,编辑与作者一起成长,是非常理想的编辑与作者的关系。但作者似乎忽视了选题的决定权还在领导手中,有时很难通过选题的论证。

作者作为青年编辑的时代与今天的社会环境有很大的区别。作者将自己从事出版工作的40年的出版业的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前十年是出版的纯真时代”,不必追求高利润,一门心思为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多出有价值的好书。“其后二十年,出版业进入了管理的时代,在向市场转型的过程中”,以是否盈利或者盈利多少来决定一本书是否值得出版。“最近十多年出版业开始进入资本的时代,一些出版企业试图把出版业当作一般的商业特别是娱乐业来经营”,“既往的学术文化追求、出版价值基线漂移了,进步主义的出版意识产生了危机,出版业有沦为大众娱乐业附庸的危险,读书也有可能成为轻浮无根的娱乐节目”(P94—95)。作者在“纯真年代”进入出版业,倘若要求资本时代中的广大普通编辑不受客观社会环境的影响去实现“纯真年代”的要求,实在不可行。

作者说:“经常会听到有的青年编辑抱怨自己生不逢时,错过了最好的出版时代和机遇之类。”(P31—32)作者承认出版工作出现了与以往不同的情况,有许多难解的问题,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机遇、目标和使命。可是这种机遇、目标和使命仍在出版业中吗?传统出版是夕阳产业的说法此起彼伏,马未都说:“传统纸媒走向没落是必然,如同两千年前的竹简木牍走向灭亡一样。”人工智能的充分发展是否会令编辑消亡,青年编辑似乎在这个领域中看不到广阔的未来。作者认为:

今天的出版业正处于人类最伟大的技术革命之中,数字化、网络化、大数据、人工智能,等等,都为出版业的变革和发展提供了新的空间和可能,巨大的能量等待爆发。(P32)

作者希望出版人能抓住新的时代机遇。但是,近几年就业艰难,年龄稍大点说不定都找不到新工作,还想让出版业等这些人跨专业学会数字化、人工智能,出版业不可能给出版人这种机会。

作者也了解经济效益的压力对编辑的影响:

一些编辑简单地靠品种和字数来应付考核,维持经济效益。每年发稿的字数,一二百万字不行,要三四百万字,甚至有一年发稿上千万字的。

作者认为这样是做不出好图书的,图书质量低下,不太会有重版的机会。时间长了,编辑疲于奔命,对出版兴趣索然,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的甚至黯然离去。这些的确是编辑工作中的客观情况。作者认为编辑做得应当自在些,每年精心做三五种书,能有乐在其中的感受。但这种建议可行吗?当青年编辑乐在其中地做了三五种书后,这一年根本无法达到三四百万字的工作任务,完不成工作任务,还能做编辑吗?连个吃饱饭的工作都丢了。

作者向青年编辑提了许多好的建议,要追求一份厚实的书目,要不断纠错与提升,写好审稿意见和书评,要既做专家又做杂家,多阅读多记笔记,参加学术会议、查阅学术期刊,与学者交朋友、为读者服务,记下每一条编辑体会,对技术进步要有敏感度和激情。这些做合格编辑的建议本身也比较中肯,没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有些地方不仅要求编辑能力强,甚至还要求形象好、口才棒。編辑本来就主要与文字打交道,但凡还形象好、口才棒,这个人为什么从事编辑工作?合格是行业的基本要求,但是作者的要求太高。比如在讨论专家与杂家时,作者举了胡道静与唐明浩的例子。胡道静作为老一辈的编辑,也是著名的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和古典文献学的专家,其对《梦溪笔谈》的整理和研究得到了胡适、顾颉刚等的赞誉。唐明浩除了作为编辑编了《曾国藩全集》《胡林翼集》《彭玉麟集》等,还创作了《曾国藩》《杨度》《张之洞》等长篇历史小说。可倘若设身处地想一下,三四百万字的工作量尚需要疲于奔命,编辑有时间再去做研究甚至去创作文学作品吗?如果编辑仍生活在做几本书就乐在其中的时代,所有的这些要求都能完成。作者在总编辑的位置上,向青年编辑提建议,或许觉得困难可以克服,但是普通编辑只能有苦说不出。

作者觉得:“与学者交朋友,要珍惜与学者交流的机会,借学者的外脑充实自己。”(P65)但与所有学者交朋友显然是不现实的。出版业不仅仅只有学术出版,出版的作者也不仅仅是学者。作者也各有性格,都交朋友非常不现实。伴随着出版产业化的发展,每个编辑可能有很多作者,维持如此大的社交量也会影响编辑的本职工作,交友也不得不是有重点的。出版业的发展现状,不仅仅是资本控制的问题,更有专业化的问题。分工是历史的进步,各环节均实现高度的专业化,实现各司其职——编辑做好编辑的工作,作者做好作者的工作,印制做好印制的工作——这是时代的进步。作者在理想主义的影响下,仍存有乌托邦式的幻想。专业的编辑不可能从事大量的研究和创作,编辑不应从事著述工作,当编辑从事著述工作时,那时的编辑也不再具有编辑的身份。胡道静是编辑兼学者,唐明浩是编辑兼小说家,不同角色必然有不同立场,这也是出版业发展的必要要求。

作者的追求是“做高擎火把的人”,将编辑出版的工作与文化建设的高远目标结合起来,志存高远,弥漫着理想主义的光辉。但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吗?立足本职工作,永远是根本要求。更重要的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是认识的根本。因此,现实主义是理想主义的基础,我们在读此书时首先要认清现实。

理想的意义

可是仔细阅读这本小书,作者从未以总编辑的身份“糊弄”读者,也未以过来人的身份对年轻人指手画脚。他的每句话都是真诚的,即使有“出版人站在时代的潮头,立编辑出版为志业,……成为民族精神之火不灭的象征”之语,也不会让人觉得造作。这颇符合佛家“老婆心切”的说法,亲切叮咛,有慈悲之心。尤其应当注意的是,上篇中对编辑的期许,都是真正为了编辑好的,真正欲实现编辑的个人发展。青年编辑多读书,写好审读意见和书评,提高的是自身水平。作者没说青年编辑是“螺丝钉”,也绝不说为了生产效率去牺牲自己个性的话。该书以人为本,希望每个编辑成才,就像佛家中“人人成佛”的大慈悲。因此,该书希望对自身理想主义的彰显能改变哪怕一个读者、一个编辑,一点一点地让出版业更好。该书的理想主义尤其体现在下篇“我的出版观”中,作者的出版观兼顾了现实与未来,视域宏大,立意深刻,全心全意为出版业谋发展。

该书认为,出版人社会地位的下降源于出版人疲于赚钱: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精明”的商人自我作践,使得社会对出版的崇高印象发生了动摇,那些美好的东西似乎烟消云散了,人们更多地看到的是出版人在为赚钱而疲于奔命。(P96)

的确,社会上对出版人已经有了“给钱就出”的印象。但是,这种印象源于那时的社会风气,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全国方方面面,要求出版人“板凳要坐十年冷”是不现实的,站在今天反思的立场上去肆意指责那时的出版人也是不现实的。尤其要考虑到,文化企业改革,出版新人还面临编制、户口等问题的困扰,出版的理想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该书认为,出版行业所面临的重大职业问题是重新塑造正确的出版价值观。出版担负着坚守意识形态阵地的使命,随着国家管理的加强,情况正在一步步好转。该书作者担任过集团总裁,2005年,作者所在的上海世纪出版集团由事业单位改制成为中国第一家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在制订章程时强调社会效益,也是出版单位层面的努力。

社会效益是第一位的,该书在以上探讨后又開始关注经济效益层面。该书认为:

在中国,出版业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文化部门,或者说不再仅仅是意识形态部门了,它已经同时发展成为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产业部门。(P105)

该书对出版经济效益的探究比其他著述更宏观,眼光从一个个的出版单位上升到整个产业。基于产业,该书从产业角度下的三个维度——内容、技术、维度——梳理出版。该书进而认为:内容是根本,要抓规划、抓选题和项目、抓质量;技术是手段,不赞同传统出版将会很快消亡的论调,认为传统出版只是改变了形态,相当多的出版人对技术进步的重要性重视不够,但技术只是第二位的;资本是重要的推动力,但不可做资本的附庸和奴隶。一般而言,重视内容质量是大多数出版人都会强调的(不过,在某些阶段某些方面有过更重视产量的现象)。而将技术与资本作为产业的影响因子,可算作一种特色或进步之处。传统出版观的视域往往仍局限于传统出版之中,要么焦虑于出版业之消亡,要么自信于传统出版的必要性,皆对技术的理解不足。该书的出版观向技术敞开胸怀并拥抱技术,真正实现不断发展的技术与出版的结合。出版中的资本问题本是一个讳莫如深的问题,仿佛神圣的出版文化事业不能谈钱。但是出版作为一个产业部门,资本是绕不过去的问题。现实的出版事业中,实际上仍有不少依靠作者出资出书的出版社,也有的出版社将作者出资与市场结合起来,更有完全依靠市场的出版。这也使得出版的情况各不相同。只要是产业,总是需要成本,那也总需要资本。对资本保持相应的独立性,的确是出版产业特殊的问题。

处理好内容、技术、资本三者之间的关系,是该书出版观的主线。不过,该书的行文思路是从价值观到实际操作层面,并认定重塑出版价值观是比较核心的问题。但我认为,价值观必然体现于内容之中,正确的价值观是内容的基本要求。只要承认内容的根本地位,也就能重塑正确的出版价值观。只不过为了凸显此问题的紧迫性与重要性,该书从出版的阶段性特征入手,将价值观问题置于首要的位置。

最后,该书认为,出版产业作为创意产业,最关键的因素在于人。作者指出,最近十多年,有不少对出版工作生疏的领导同志从外系统调入出版行业担任各地出版集团的一把手,指望强大的利益刺激牵引一个巨大的出版产业。出版事业属于文化产业,具有特殊性,只追求经济效益从长远看必将产生问题。该书作者在否定片面追求经济效益之外,更将人才置于出版业发展的关键位置上。该书的以人为本的思想路向已在上篇中有所体现,对青年编辑的发展充满关怀,并认定人的发展才能带来整个出版业的发展。

从作者的出版观中,我们可以看出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高于现实,并以理想为现实之导向。即使现实中出版业被当作商业乃至娱乐业,但出版业决不可囿于现实,为了未来的持续发展与繁荣,出版业必须在更广阔的大局和更深远的历史中迎接挑战,而该书的方向是正确的,是值得追随的。不过具体到个体,理想又太过沉重。这几年,就业艰难,理想已然成了孔乙己脱不掉的长衫。对于每一个出版人,既要有现实主义的最低纲领,也要有理想主义的最高纲领,这样才能在迷茫中找到一条可行的路。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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