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里的大合唱（下）

撰文=杜恩龙

北宋张择端绘制的《清明上河图》是一部百科全书，信息量巨大，需要我们多维度解读它，比如从声音、气味等维度去解读。近些年看了很多关于《清明上河图》解读的书籍和文章，有些解读只是零星涉及到声音，还没有人专门从声音的维度去解读它。我们来做一个尝试。

大家想一想，一个现实的城市没有声音简直是不可想象的，那是死寂的城市，可怕的城市，是不存在的城市。可是，很多人在读这张画的时候，却往往忽视了声音的维度。我们在看《清明上河图》时需要有声音方面的联想。

在图中，有朋友之间低声的问候与寒暄，也大声的呼叫，还有各种叫卖声、牲口叫声，大车轮子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城市的钟鼓声，可以说此起彼伏，相互交织，构成一曲东京汴梁街市的大合唱。

（接上期）

4.夜市、瓦子的喧闹声

东京好几个夜市，较为有名的有州桥夜市，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主要是各色美食摊。还有马行街夜市，比州桥夜市更胜百倍，“车马阗拥，不可驻足”（《东京梦华录》）。

东京有很多瓦子，每家瓦子都有很多说书场、杂技场、食摊等。潘楼街离宫城东南角楼不远，“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则中瓦，次里瓦。其中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自丁先现、王团子、张七圣辈，后来可有人于此作场。”这是皇城边上的市民娱乐中心。旧曹门外，还有朱家桥瓦子。保康门附近有保康门瓦子。此外，还有州西瓦子、州北瓦子。这些地方都是人声鼎沸。御街两侧的廊子里也有很多摆摊、卖艺之人，也是人声鼎沸的地方。

《清明上河图》中孙羊正店临近十字街一角有一说书场，是临街临时性摊位，有一位大胡子说书人正在说书，周围围了一圈人，男男女女，还有僧人、道士、儒生，也有很多底层劳动者。说书人以说唱为主，还有简单的乐器伴奏，二胡、三弦、快板等。其声音的高度要高于一般路人。

5.声音的高潮：虹桥

虹桥是画面的正中心，这是张择端刻意设计的，冲突和高潮安排在这里也是应该的。

桥下大船正在失去控制，在河中间打横，船上人十分紧张，有的在大喊大叫。两岸的人也大喊大叫，桥上的人也在大声支招，有人甚至跨到栏杆以外指挥抢险。大船尾部马上撞上了一条停泊的船只，吓得一名乘客大声喊叫。

桥上还有武官与文官争道，喝道人员在争吵。桥头还有小贩的叫卖声，虹桥上的一个小贩的叫卖声吸引了挑担的，骑驴的也被吆喝声吸引，扭过头去。

对页上图：虹桥人声鼎沸

下图：孙羊正店边上的说书摊

虹桥是全图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比孙羊正店十字街密度都高，几乎是摩肩接踵。真真正正的交通要道。当然也是画面中声音最高潮的部分，用人声鼎沸一词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6.饭店的声音

图中有很多酒店、茶馆，一般也都是热闹之处。孙羊正店一层大厅、二层雅间都坐满了客人，客人的谈话声、喝酒划拳声、呼叫店小二的声音、小二的应和声，一定是此起彼伏，又是一支交响曲。孙羊正店的现实模板是东京的樊楼，在这里喝酒吃饭的人常常多达千人，一定是人声鼎沸。

本页上图：吓得惊叫的乘客

下图：骑马的贵人

有一次，来了一个浙江的富人叫沈偕，携着自己的情人、当红的名妓蔡奴来这里就餐，大声宣布：“在座的所有食客，尽情喝酒、吃饭，所有花费都由我来支付。”根据记载，这些饭店、茶楼、酒馆还有管弦声，为客人们吃酒、吃饭助兴，《东京梦华录》中有：“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水浒传》虽是小说，部分故事在南宋末年已经出现了，书中说到宋江等四人从李师师家出来，从樊楼前经过，“听得楼上笙簧聒耳，鼓乐喧天。”其他酒店也会一样。在“智取大名府”一回中说到北京大名府的翠云楼“有百十处阁子，终朝鼓乐喧天，每日笙歌聒耳。”这里的阁子就是酒店雅间。

在东京这样的城市里，有着大量的皇族和富家大户，他们往往在家里举办夜宴，大多有管弦歌舞伴奏，宫城、京城豪门大家，日夜歌舞不绝，歌唱的声音传遍四邻。《东京梦华录》记载：“箫鼓喧空，几家夜宴。”我们在《清明上河图》中虽然没有见到这样的场景，但是《韩熙载夜宴图》却如实记载了这样的场面。

7.喝道声

富贵人家出行骑马，前后都有人伺候，最面的人负责开道，大声喊叫，提醒路人躲避。中间有专人牵马，后面有人挑行李。在护城河桥外头的十字路口，有一位骑马的贵人通过，前面的喝道人员正在张开双臂呼叫着，让路人躲避。一位持扇的人和一位挑夫听到声音后正在注视，挑夫开始躲避。后面一人负责牵马，最后一人挑着行李。这是古代骑马出行的标配。

8.号子和船歌

号子是古代劳动人民为协调力量而发出的一种有节奏的喊声，有运输号子、船渔号子、工程号子、农事号子等。图中船只很多，大多停靠在码头，其中有两只大船正在逆流行进，前面有两个拉纤的队伍，都是五个纤夫。纤夫拉纤是要喊号子的，这些号子有独特的韵律，以便协调纤夫们的脚步。住在运河边上的人家，天天都能听到纤夫号子声，运河的河道里洋溢着此起彼伏的纤夫号子声。纤夫的号子声，回响了一千多年，除了协调步伐外，也是一种倾诉，一种娱乐，单调疲劳的工作通过号子声可以得到一些缓解。

孙羊正店一层大厅、二层雅间都坐满了客人，客人的谈话声、喝酒划拳声、呼叫店小二的声音、小二的应和声，一定是此起彼伏，又是一支交响曲。孙羊正店的现实模板是东京的樊楼，在这里喝酒吃饭的人常常多达千人，一定是人声鼎沸。

对页上图：拉纤的队伍

下图：汴河边送别

运河里的号子，除了纤夫号子，还包括起锚号、闯滩号、跑篷号、立桅号、出仓号、摇橹号等等。河南船工有句谚语：“船工不行哑巴船。”拔锚有“起锚号”，拉蓬升起有“搭篷号”“扬蛮号”，撑篙有“铁脚号”，船掉头“带冲号”，等等。拉纤号早晚都会不同。各地的号子名称不同，腔调不同，唱词不同。（山曼《流动的传统：一条大河的文化印迹》，浙江人民出版社， 1999 年8 月出版，95-96 页）千里大运河，号子声昼夜不息。号子声也是一种美，也是一种文化景观。进入机动螺旋桨时代，船只动力不再依靠拉纤了，纤夫的号子声也几近绝种了。现在甚至已经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些号子带有独特的韵律，由纤夫们自己创造，是运河民歌的重要组成部分。

除了号子以外，还有船歌。水乡的很多民歌是船歌。大运河里也有很多船歌。现在我们都知道大名鼎鼎的《乌苏里船歌》。据一位民俗学家说，凡是有船的地方，都有船歌。人们撑船、摇船之时通过唱船歌抒发感情、排遣烦恼。著名的湖南民歌《浏阳河》就是船歌的代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刘半农先生收集民歌、民谣，还编过一本《江阴船歌》。

9.汴河送别声

图中有很多柳树，隋堤烟柳是汴京八景之一。折柳送别的习惯流传已久，人们在这里这里是为朋友送别，期望他们像柳树一样生命力旺盛。北宋时期人们送别大多是汴河边，尤其是往南方走的人大都走汴河。人们在河边酒店里为朋友举行送别宴，宴席上还伴有送别的音乐声，大家不免吟诗、填词送别，这些都是声音。临别，还要把朋友送上船，不断地道别。图中在河边一棵大柳树下两个人正在告别，都在行插手礼。这是五代至宋代常有的礼节。

柳永《雨霖铃》就是描写运河边送别的情形：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帐饮”显然是喝送别的酒。“兰舟催发”，是说船上的人不断地催着他登船出发，但是，他留恋岸上的送别人。望着千里的汴河、岸边的杨柳，愁绪满满。

周邦彦《兰陵王》也是描绘汴河边送别的情形：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

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十千脚店二楼雅间的两场宴席，说不定就是送别宴。其中一个客人把胳膊搭在临窗的栏杆上，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坐他对面的客人把行囊放在栏杆上，这就更像是一场送别宴了。桌子上杯盘满满，还有酒壶等。桌上圆形的红红的东西似乎是鲜花。

本页十千脚店二楼的送别宴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周邦彦，杭州钱塘人，钱塘就是今天浙江杭州。他来往京城都应该是坐船。宋神宗时期的太学生。在这首词里，他首先描绘了汴河边上的柳树，“丝丝弄碧”。用一个“碧”字太恰当了。他在寒食节前到汴河边为朋友送行，此时柳树已经发芽，透露出一种鲜艳的碧绿色。“拂水飘绵”是说柳絮飘飞，有些落到水面上。看到南去的行客，自己感叹：有谁了解自己对故乡的思念啊！多次给别人送行，自己在东京已成“京华倦客”，早想南归故乡了。这里涉及到折柳送别的习俗，说自己经常为朋友送行，折过的柳条不止有千尺长了，“应折柔条过千尺”。送别的宴席上有“哀弦”伴奏，想来北宋汴河边的酒店里这样的场景是不少的。东京100 多万人口，人员来来往往，送别的人一定很多。他们的吟诵送别的诗词声、音乐伴奏声、道别声一定是此起彼伏。

一般的人可能仅仅是在小饭店里为朋友喝上几杯送别酒，有身份的人可能得到十千脚店这样的大酒店里举办临别宴席。《清明上河图》沿河两条大街上有数不清的酒店、茶馆，都是理想的送别场所。十千脚店二楼雅间的两场宴席，说不定就是送别宴。其中一个客人把胳膊搭在临窗的栏杆上，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坐他对面的客人把行囊放在栏杆上，这就更像是一场送别宴了。桌子上杯盘满满，还有酒壶等。桌上圆形的红红的东西似乎是鲜花。虹桥下正有一艘大船停泊，也许就是客人要乘坐的船。

现在出门坐高铁、飞机，给朋友举办送别宴逐渐少了。除非是到外地工作，可能还有朋友举办送别宴。一般出行，几百里、几千里、甚至万里都不再举办送别仪式了。原因是速度太快，刚刚送别，马上又见面了。古人交通工具速度慢，乘车、乘船、骑马速度都很慢，有的行程要走几个月，十分漫长，朋友一别很长时间才能再见面，所以柳永才说“多情自古伤离别”。苏轼到杭州上任一路走了5 个月。

10.铃声

驴队、驴车、驼队、牛车都会有铃铛。铃铛一般挂在牲口的脖子上，随着这些牲口的移动，铃铛叮当作响。一般都是有节奏的。铃铛一般用黄铜制作，声传好几里。尤其是晚上，声音传得更远。

此外，图中还有很多的声音，比如在税务所门前，有一位货主正在与税吏争辩，认为自己不应该纳这么多的税。税吏可能正在解释。在税务官面前，一位税吏正在汇报工作。修车铺中锤子的敲击声，刨子推平木板发出的声音，锯子的声音，等等，还有很多很多。除了汽车的声音、电器发出的声音以外，现在你能听到的声音，在《清明上河图里》几乎都有，它不是录音机，不能直接播放，但是，如果你有声音的维度这根弦，凭借联想，这些声音都可以听到。

总之，没有声音的参与，就无法深刻领会《清明上河图》的妙处，带有声音的想象，我们对这幅图的理解更加鲜活，也更符合社会真实。增加声音这一维度，就会使这幅图真的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