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水潭寻踪

2023-05-24 00:20顾国源
北京纪事 2023年5期
关键词:什刹海白莲

顾国源

北京人对积水潭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因为地铁二号线有一站就是以它命名的。从北京地铁二号线积水潭站出来,顺着小铜井胡同向前走几十米,就看到了积水潭。我小的时候是在积水潭附近的新街口一带长大的,课余时经常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积水潭玩耍,上中学时还与同学结伴到积水潭游泳。那时积水潭正式开放为北京的一个天然游泳场,有人管理服务,西半部是浅水区,东半部是深水区。我们还进行冬泳锻炼,从九月下旬开始,每天都到积水潭游泳,先是在南岸下水,后来潭水南半部结了冰,只有北边土山前一片水面没结冰,我们就转到北岸下水,直到整个水面全都结冰为止。一晃五六十年过去了,儿时的记忆真是令人难忘啊!

记得那时无论大人老人还是小孩儿称呼积水潭时,“潭”都发“滩”的音,叫作“积水滩”。后来,地铁二号线开通,设了积水潭站,“潭”的读法广泛传播开来,而“积水滩”的发音便渐渐地远离了人们的生活。

近期想就积水潭写点儿东西,于是开始查阅资料,理理思路,可是查着理着,自己却有些疑惑起来。疑惑的问题是:积水潭到底在哪里?之所以产生这个疑惑,主要源于以下几点:一是在网上看到一些什刹海地区游览示意图,把有汇通祠的这块水面标注为“西海”,而把积水潭医院附近的小水面标注为“积水潭”。同时也有文章说“积水潭的位置,就是现在积水潭医院里面那一小片水域”。二是有消息称,积水潭地铁站附近的水面及周边已被建成公园,其名称为“西海湿地公园”。三是网上有游记等文章介绍说在什刹海前海东岸火神庙西侧广场上,立了一块巨大的泰山石卧碑,上书“京杭运河积水潭港”八字,附近另有一青白小碑,铭刻着由什刹海研究会组织多位专家写成的《京杭运河积水潭港碑记》。这些信息使我对小时候的记忆产生了怀疑,那时游玩锻炼的地方是不是积水潭呀?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带着这个问题,我开始了积水潭的寻踪之旅。我先是查阅了大量有关积水潭、什刹海的资料,包括历史文献、论文、报道等;然后参观了设在汇通祠里的郭守敬纪念馆,仔细听取了讲解,观看了展品、图片和视频;再有是沿着积水潭、后海、前海周边整个走了一遍,实地找找小时候的感觉,并观看了立在什刹海东岸火神庙附近的“京杭运河积水潭港”卧碑及碑记。从而对积水潭到底在哪里的问题有了答案,在此基础上,写出这篇小文,与各位朋友分享。这篇小文,不是地名考证,也不是要和谁商榷什么事情,只为化解个人的“乡愁”,对自己儿时记忆作一个交代。仅此而已,敬请指正。

金代没有“积水潭”这个名字,当时这片水域叫作“白莲潭 ”。

据史料记载,今天的积水潭、后海、什刹海一带和北海、中海以及二环外已被填埋的太平湖,在辽代时是一片广袤的湖泊,时称之为“三海大河”。湖泊位于古高梁河下游,是永定河在东汉时期遗留的故道。公元1153年,取代辽国的金国迁都燕京,将其更名为中都。此时的三海大河水域辽阔,风光旖旎,湖中遍植白莲。金世宗利用此地秀美的风光兴建了用于休闲娱乐的离宫。从公元1166年开始营建,到1179年建成,名为太宁宫(今北海公园位置)。宫内有琼华岛、宁德宫等建筑。修建宫殿过程中,对湖泊河道水面又进行了整治开拓,并将这片水面称为白莲潭,其北部就是日后见于记载的积水潭。据《金史·地理志》记载:“京城北离宫有太宁宫,大定十九年建,后更为寿宁,又更为寿安。明昌二年更为万宁宫。”广袤的白莲潭不仅成为金代统治者休闲度假的乐园,在城市供排水和漕运方面也发挥着重要作用。

為解决漕运,金朝开凿了两条运粮河道。一条为漕河,漕河以白莲潭的上游为起点和水源,分水南下直入中都北护城河,方便北方的粮船通过漕河直达中都城下。另一条为闸河,闸河以白莲潭为水源,引水东流至通州运河。白莲潭也因连接两条漕运河道成为金中都的漕运码头,起着供水、调节水库和泊船的作用。同时,金代还凿渠引玉泉之水入白莲潭,又引白莲潭水入闸河,东至潞县与白河相连,以向中都城转运漕粮。潞县遂成为漕运重地,便于县置州,取“漕运通济”之意,命名为通州。

那么此时的白莲潭就是元代的积水潭吗?答案是肯定的。著名中国水利史研究专家姚汉源先生在其《元代以前的高梁河水利》一文中,就明确指出白莲潭“实即元代之积水潭”,又说:“最初的白莲潭应包括北海、中海部分”。还有很多研究文章也都认定并从多个角度论证了白莲潭就是后来的积水潭。

积水潭在元代被称为“海子”,并有了“积水潭”这个名字。

1206年成吉思汗建立蒙古汗国后,多次发动对金朝的战争。1215年蒙古军占领金中都,其后不久,蒙古政权将燕京行省改为中都,并决定将中都改为都城。而此时燕京城池由于战火已是废墟一片,“瓦砾填塞、荆棘成林”,元世祖忽必烈只好驻跸于万宁宫。忽必烈看到白莲潭,被其水草丰美、碧波荡漾的水乡景色所吸引,遂命精通天文地理、律历数术的重臣刘秉忠以白莲潭为依托重新规划大都城。刘秉忠以白莲潭为核心进行城市规划:白莲潭南部被圈入皇城内部,改称太液池(即现北海、中海),太液池周边环绕布置宫城、隆福宫、兴盛宫和御苑;北部则被隔在皇城外,即今天的什刹海前海、后海、积水潭和已被填埋的太平湖一带。

蒙古族人以游牧为生,世代居住草原,他们习惯将草原上水面宽阔的水泊称为“海子”,因此将白莲潭被隔在皇城外面的水域称为“海子”,又名“积水潭”。

元大都建成后,城市发展迅速,人口急剧增加,每年消耗大量的粮食等物。这些物资主要从南方江浙一带供应。当时利用隋唐以来的运河运送物资只能抵达通州,物资下船后还要经陆路转运才能到达京城,效率极低。元世祖忽必烈命郭守敬解决这一问题。郭守敬经过勘察研究,计划开凿一条大都城至通州的运河,并引昌平的白浮泉及西山诸泉之水汇于瓮山泊,再经高梁河引入积水潭,同时将积水潭与通往通州的漕河连接。如此一来,南来的漕船便可由通州直抵大都城内的积水潭。《元史·卷六十四·志第十六》记载:“世祖至元二十八年,都水监郭守敬奉诏兴举水利,因建言:‘疏凿通州至大都河,改引浑水溉田,于旧闸河踪迹导清水,上自昌平县白浮村引神山泉,西折南转,过双塔、榆河、一亩、玉泉诸水,至西水门入都城,南汇为积水潭,东南出文明门,东至通州高丽庄入白河,总长一百六十四里一百四步。塞清水口一十二处,共长三百一十步。坝闸一十处,共二十座,节水以通漕运,诚为便益。从之。首事于至元二十九年之春,告成于三十年之秋,赐名通惠。”《元史·河渠志》中说:“海子一名积水潭,聚西北诸泉之水,流行入都城而汇于此,汪洋如海,都人因名焉。”《元史·郭守敬传》记载:“三十年,帝还自上都,过积水潭,见舳舻敝水,大悦,名曰通惠河,赐守敬钞万二千五百贯,仍以旧职兼提调通惠河漕运事。”

这时候积水潭水域有多大呢?比今天的什刹海前海、后海、积水潭加在一起还要大。东起万宁桥(今后门桥),西至西水门(今西直门)以北的水关,北临鼓楼西大街,南在今地安门西大街附近,最西北端大约在和义门(今西直门)北水关附近。这些都是积水潭的水域,是一个连成一片的大水泊,中间没有岛屿、道路、建筑物。潭水碧波荡漾,一片汪洋如海,所以也叫“海子”。今新街口外小西天一带也是积水潭水域,名字叫“泓渟”,即后来被填埋的太平湖。有研究者统计,现在的什刹海前海、后海、积水潭水面面积为34公顷,元代积水潭据图志推测约为100公顷,相当于现在三块水面面积的三倍。

南方北上的漕船,沿京杭大运河北上通州后,顺着通惠河可直接驶到积水潭。积水潭宽阔的水面上,停泊着密密麻麻的漕船,“舳舻敝水”。积水潭从此成为京杭大运河北端的终点码头。    元代画家、诗人王冕曾有诗云:“燕山三月风和柔,海子酒船如画楼。”可见积水潭昔日之风采。元政府打造了8000多艘运河漕船,每天川流不息地把来自江南的漕粮运到大都积水潭码头。这条河道不仅解决了运粮问题,而且还促进了南货北销,进一步繁荣了大都城的经济。来自全国的物资商货集散于积水潭码头,使得其东北岸边的烟袋斜街和钟鼓楼一带成为大都城中最为繁华的闹市。除了商贾云集,积水潭的湖光水色也汇聚了四面八方的游人过客,在岸边的歌台酒榭中吟风弄月,盛况空前的积水潭充分显示了京杭大运河的活力和影响力。

今天立于什刹海东岸火神庙附近的《京杭运河积水潭港》卧碑,正是对元代京杭大运河北端总码头积水潭港的极好纪念,同时也生动地反映出了元代积水潭水域的辽阔。

明代以后积水潭水域缩小,同时又有了莲花池、净业湖、西涯(音滩)、西海等名称。

明朝初年,原从白浮泉引水入大都积水潭的渠道年久失修,早已断流。加之明永乐建京师,扩建皇城,东墙、北墙向外推移,把原在墙外的一段通惠河道包入皇城之中。元大都城的北城墙南移,积水潭一部分水面被隔在城外(即以后的太平湖),只在德胜门下设一铁棂闸分了一部分水进入内城,积水潭的水量大为减少。漕粮水道无法再直通城内,漕运的船只只能在京城东南部的大通桥下停泊。在德胜门内德胜桥建成之后,桥西北部分称为“积水潭”,桥东的部分称“什刹海”;而在银锭桥建成之后,又将什刹海水面分为两部分:桥西北的部分称“什刹海后海”(简称后海),桥东南部分称“什刹海前海”(简称前海)。正如《清一统志·顺天府二》所说:“今指近德胜桥者为积水潭,稍东南者为什刹海,又东南者为莲花泡子,其始实皆从积水潭引导成池也。”

也就是说,由于城市的发展变化,昔日汪洋一片的积水潭被分解成细流相连的几片水面,西北角留下来的,保留了积水潭的名字,南面大片水域的名称则被什刹海取代了。

清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六月赏莲》载:“帝京莲花盛处,内则太液池金海;外则城西北隅之积水潭,植莲极多,名莲花池。或因水阳有净业寺,名为净业湖。三伏日,上驷苑官校于潭中浴马。”《燕都游览志》也云:“每岁六月六日,中贵人用仪仗鼓吹导引,洗马于德胜桥之湖上,三伏皆然。”

积水潭码头被废弃后,湖泊便逐渐淤积减小。而这些淤积起来的土地,正是种植水稻的良田。因而从明代开始,积水潭周边出现了大量稻田,据历史记载,当时积水潭附近种植的水稻有八百余亩,再加上水面上一望无际的荷叶,风光不减江南。清末张之洞《政务处诸公招同樊茗楼按察游积水潭二首其二》写道:“对岸乔林付爨烟,荷花愈少愈堪怜。明知不是沧桑事,但惜西涯变稻田。”这首诗中透露出很多信息:一是此诗为游“积水潭”所作;二是积水潭又被称为“西涯(音滩)”;三是积水潭种植了荷花,变成了稻田。

积水潭失去港口地位后,由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以及优美的水域环境,吸引了众多官宦权贵环湖修园建第,不同宗教也建造寺庙庵观。文人墨客、商贾庶民,纷至沓来,纵游其间,或修禊、或雅集、或闲赏,成为京城著名民俗风情荟萃之地。

积水潭的名称也发生了诸多变化,除原有的积水潭、海子等名称外,又出现了许多新名,如西海、西涯、北湖、蓮花池、净业湖等。

从明清到现在,积水潭和什刹海前海、后海的自然格局没有太大的变化,民国时期积水潭一度成为“野水”。

明朝以后由于来水减少,水路被切断,积水潭与通惠河失去了联系,作为京杭大运河北端点的积水潭港也与京杭大运河没有了关系。不通航后,积水潭到大通桥的水系渐渐干涸。

清代积水潭来水继续减少,沿岸格局并无巨变。只是因朝代更迭,名宅赐第,转瞬易主,沿岸原明代的宅园别业或衰落,或为清朝府邸所代替,沿湖景观中心也移向什刹海前海、后海一带。清末,上游来水更加减少,积水潭一带的庙宇逐渐荒废了,唯有汇通祠孑然独存,“十顷莲花”销声匿迹,仅有芦苇伴着湖水,浩渺之中添了几分悲凉。据《天咫偶闻》和《日下旧闻考》记载,清朝时,虽然沿湖一带的名园“今无一存”,“然野水弥漫,一碧十顷……从祠上望湖,正见其飘渺,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妙无定态”,可见景致依然十分美丽。

民国以后,一直到北平和平解放这段时间,什刹海前海、后海以及积水潭处于“野水”状态。虽然已成“野水”,繁华不再,水质也污染变差,但积水潭仍是很多北京人魂牵梦萦的地方。舒乙曾经说过,老舍先生最喜欢北京的两个地方,一个是积水潭,一个是景山前街。老舍认为这两个地方是北京城最美的地方。老舍先生1936年在《想北平》中写道:“面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象小儿安睡在摇篮……”

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后,人民政府当年就开始动员民工疏通上游的河道,恢复了对积水潭和什刹海的供水。后来又多次对什刹海前海、后海、积水潭等水域进行全面治理。2014年10月29日,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政府印发了《什刹海历史文化旅游风景区管理办法》,景区的范围就包括了前海、后海和积水潭。2018年西城区政府又用了5个多月时间,把积水潭建成湿地公园,名为西海湿地公园,并于10月1日正式对市民开放。

北京城有六海,前三海是北海、中海和南海,相对于前三海的是后三海,分别是前海、后海和西海。在老北京人的心目中,什刹海一般专指前海、后海,甚至于专指前海,而积水潭则是西海的专称。清末民初徐珂编纂的《清稗类钞》载:“京师自地安门桥以西,皆水局也,东南为十刹海,又西为后海,过德胜门而西为积水潭,实一水也。元人谓之海子……”又载:“京师十刹海,在后门西,上接积水潭,名净业湖,下通大内三海,荷花杨柳,风景幽绝。”这里的“十刹海”就是“什刹海”。老舍先生有两段文字也可用来作为佐证: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中,老舍先生写道:“到了德胜桥。西边一湾绿水,缓缓地从净业湖向东流来,两岸青石上几个赤足的小孩子,低着头,持着长细的竹竿钓麦穗鱼。桥东一片荷塘,岸际围着青青的芦苇。”净业湖之名,源于西海北沿的净业寺,而净业湖,则应该就是老舍先生最爱的积水潭。在《赵子曰》中,老舍先生这样写道:“那娇嫩刚变好的小蜻蜓,也有黄的,也有绿的,从净业湖而后海而什刹海而北海而南海,一路弯着小尾巴在水皮儿上一点一点;好像北京是一首诗,它们在绿波上点着诗的句读。净业湖畔的深绿肥大的蒲子,拔着金黄色的蒲棒,迎着风一摇一摇的替浪声击着拍节。什刹海中的嫩荷叶,卷着的象卷着一些幽情,放开的象给诗人托出一碟子诗料。北海的渔船在白石栏的下面,或是湖心亭的旁边,和小野鸭们挤来挤去的浮荡着………”这段话清楚地表明了这几片水面的名称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

通过查阅资料,参观展览,实地考察,我解除了疑惑,寻找到了乡愁,也理解了积水潭名称变化原因以及变化的依据。我不但找到了自己熟悉的、魂牵梦萦的积水潭,而且进一步领略到它昔日作为京杭大运河北端总码头的辉煌,更看到了它迷人的现在和愈加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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