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

2023-05-24 00:36陈思安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5期

陈思安

人近中年的戏剧女演员,依然深陷性别认知和身份认同的困顿中。恰逢此时,剧团知名大导演要排一出女版《哈姆雷特》——由女演员出演哈姆雷特。拿到这个角色成为她久未曾有的强烈渴望,沉睡已久的狮子在她心中渐渐苏醒,爱与禁忌的风暴也即将来临。

1

刺眼的谢幕灯光骤然亮起,十五盏聚光灯的热力灼烧她的脸庞,她又一次沉陷于自己的伊卡洛斯时刻。观众持久不歇的掌声扎入她肩胛骨两侧,轻柔展开蜡羽,使她缓慢腾起迎向那团耀目的太阳。她微笑着打开双臂,向着观众席鞠躬敬谢,先是朝向池座正中,随后是左右两侧,最后是二楼楼座。掌声和欢呼声一阵阵压过激昂的谢幕音乐,她听到不断有人在高喊她的名字。

没有踏上过舞台的观众不会知道,在灯光的强烈直射下,她看不清舞台下方任何人的脸。从她的角度望过去,那里只是一整片翻滚着橘橙色光芒的迷雾虚空。多年的舞台训练让她在数十盏灯的强光刺激下也能够睁大神气十足的双眼,对着舞台下方浓浊的黑暗散射出各种微妙情绪。但依然,她始终看不清任何脸庞。表演开始时,除了她自己的人物和她的對手,她看不到任何人。表演结束后,她不需要也不再渴望看到任何人。然而每一个被她的目光扫视到的人,都会发自心底地认为她就在凝视着自己,他们不只是被她看到,而是被她刺痛,被她撩拨,被她独一无二地眷顾,让他们情愿将心绪之绳卷挂在她的指尖,一次次随她扯动着飞升半空再坠落崖底。

就在她的双眼重新适应了谢幕灯光的刺激,马上能够重新看清台下的一切时,她鞠下最后一躬,缓步倒退着向侧幕条走去,让身体迅速隐入后台的黑暗之中。跟很多演员不同,她从不贪恋持久的谢幕,总是在观众意犹未尽掌声正浓时就知趣地离场。她绝不会等到所有人耗干激情,却因主演还未离场而不好意思停下击掌,届时掌声将逐渐变得迟疑和带有劝哄的意味,那种局面只会令她感到尴尬且有失尊严。她是劝哄他人的人,无法忍受位子倒置。同行演员只当她是过分谦虚或谨慎,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唯有看不清任何脸庞的虚空才能令她感到安心。借由那片虚空,她方能清理过去两个小时的沉重皮囊,重新走回自己的生活。因此,必须在那片虚空消散之前重归暗处。

舞台监督像往常一样在侧幕条里侧等候,见到她退过来后,便按下关闭幕布的按钮。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肩膀和腰背放松下来,整个人瞬间缩小了一圈。苏凌曾经跟她开玩笑说,舞台上的她比平时的她起码要高出五厘米,不是因为高跟鞋,是因为提着一口气。这口气至少有五厘米。服装师走到她身后,轻拍了下她右肩提示自己要换装了,随后便开始动手解她背后的系带和纽扣,帮她把厚重的戏服褪了下来。跟她工作过的人都知道她在演出刚结束时不愿讲话,因此都会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工作,不跟她交谈。她木偶般地顺从着工作人员无声的指引,脱掉衣服,卸下饰品,掏出衣袋里的小道具,随后木偶般地走回化妆间。

一出还不错的戏。她对着化妆镜撕掉黏在眼皮上的假睫毛,丢在桌面的小垃圾盒里。每次只有在一部戏一整轮全部演完之后,她才会允许自己做出审慎的评价。一出还不错的戏,但也仅此而已。剧本过得去,导演也算有点想法,但就是哪里差了点什么,总让她觉得还不够劲儿。究竟差在了哪里呢?她一边拿出化妆棉蘸上卸妆液轻轻抹蹭着眼周一边想着。这出戏里她演了一个当代版的嫦娥,又或者说,就是几千年前的那个嫦娥,在月亮上苦熬了千年后重返人间。台词够有趣,有几场甚至算得上幽默,能看出来编剧还试图探讨当代女性仍背负着历史中女性始终背负的枷锁这样的深入主题。

但就是哪里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她换了块化妆棉,开始抹卸脸上其他部位的妆容。只抹了几下,化妆棉便全污掉了,她只好一块又一块地更换着。她始终不喜欢化浓妆,年轻时登台向来要求化妆师只给她略施淡妆,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发现只要自己不严厉要求,化妆师就会给她用上厚厚的粉底和遮瑕液。她是个聪明且敏感的人。化妆师没有换,舞台灯光也没有变,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是她在变老。逐渐老到了不做些修饰就会被灯光一瞬戳破的程度。可恶的灯光。如此锐利又如此残忍。灯亮之时舞台上的一切暴露无遗,尤其是那个站在聚光灯下众人关注的焦点人物。

没有人明面上去谈论这些,其实是因为无须谈论。她接到的角色从最开始的少女、女儿、众人追求的缪斯,逐渐变成了情妇、妻子,甚至母亲。这次可倒好,直接成了女神。女神是尊供在台面上的雕像,谁会对女神产生非分之想呢?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该怪谁。怪编剧吗?难道就写不出几个像样的这年纪的女性角色?可他们也是被观众的喜好所牵引。怪观众吗?有多少观众能被自己生活经验之外的形象给激起想象和欲望呢?还是该怪岁月无情,韶华易老?她立刻摇了摇头。我才四十二岁,还远远谈不上老呢。没有像样的现成角色,我就去塑造像样的角色。想到这里,她丢下最后一块污掉的化妆棉,倒出爽肤水用力向脸上拍打,啪啪作响。

“成功收官,一尘姐,大获成功!恭喜恭喜。”化妆间的门猛然被推开,她的背后涌过来一阵卷带着各种杂音的劲风。她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只有一个人敢在演出刚结束时就冲进她安静的化妆间。陈旸“砰”地甩上门,脚下的高跟鞋噔噔噔踩出鼓点声冲进她耳中,陈旸一屁股坐在化妆台上,颇为得意地看着她。“我给你看票板,看看,你看一眼嘛。”陈旸掏出手机翻了翻,扬起来戳到庄一尘面前,“一张不剩,连演四周,还是场场售空,你不知道这一天天的有多少人给我打电话央求我留票,卖得那么好,我上哪儿找票子去?放眼整个艺术剧院,还有谁有这票房号召力?还有谁?!”

“我随随便便就能说出五六个来。”庄一尘淡淡地回了句,拿起眼霜点在双眼四周,轻轻按压着。“我的好姐姐,给我个笑脸吧,当你制作人什么都好,就是难得你一个笑脸。”陈旸跷起脚悬空来回甩着,冲着庄一尘撒娇。庄一尘抹平眼霜,仰起头来看着这个总是很快乐的年轻女孩。四年前这个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女孩第一次被剧院分配进庄一尘当时所在的剧组担任制作人,女孩机灵能干、办事利索,很快就得到了剧组所有人的喜爱和信任,但她最吸引庄一尘的特质,却是她时刻表现出的发自内心的愉快。庄一尘发觉,陈旸并不像她身边绝大多数人那样惯于表演愉快,那种表演不是出于掩饰自我,更多是为了让自己和身边的人获得轻松感,好将人与人之间相对沉重的那个部分躲闪过去。但陈旸从不会表演愉快,庄一尘甚至怀疑她并不理解究竟该如何表演,她所呈现出的是一种内心真正被填满的人才拥有的快乐。这种快乐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对于不是有意使用这件武器的人来说,这反而成了最强有力的征服他人的武器。

庄一尘仰脸看着陈旸,认真地冲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投向陈旸,如石子投入水波,在陈旸脸上泛出一片更绵延扩散的笑,反射回庄一尘身上。“我知道你不喜欢参加庆功宴,但今天晚上你必须得去啊。剧院已经决定这出戏明年继续上档复排了,我应该能争取到定档在春节前后。晚上咱们好好庆祝一下。”陈旸摇晃着双腿说。庄一尘点点头,拧开盒子抠出一点面霜往脸上涂抹。找个什么由头推掉不去呢?庄一尘心里盘算着,还是说头疼吧,用过太多次的理由,慢慢就变成所有人都相信的事实了。

陈旸忽然从化妆桌上跳下来,躬身把头伸到庄一尘耳边,有意放低声音,“我还有别的消息跟你说。”庄一尘按摩着脸颊,“说吧,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你晚上去庆功宴我就告诉你。”“别闹了,赶紧说。”“你先答应我晚上一定去。”庄一尘看着化妆镜里映着的陈旸忽然严肃起来的面容,无奈地点了点头。

镜子中的陈旸轻声细语地将一句话吹进庄一尘耳中,“剧院决定新排一版《哈姆雷特》,由一位女演员来演哈姆雷特,周大导亲自执导。”

庄一尘脑袋嗡的一声爆响,随即陷入一片惨白的雾里。雾气缭绕中跌跌撞撞走来一个全身黑装的人影,因为心碎而手指颤抖,胸腹被仇恨的火焰灼烧得发红发烫。现在我只剩一个人了。啊,我是一个多么不中用的蠢材!这一个伶人不过在一本虚构的故事、一场激昂的幻梦之中,却能够使他的灵魂融化在他的意象里,在它的影响之下,他的脸色变成惨白,他的眼中洋溢着热泪,他的神情流露着仓皇,他的声音是这么呜咽凄凉,他的全部动作都表现得和他的意象一致,这不是极其不可思议吗?她看清楚了。那人影,是她。

“一尘姐,一尘姐?”一声声呼唤将她重新拉回自己身体,“怎么样,兴奋了吧。”陈旸笑嘻嘻地盯着镜中的她。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有些局促地刮拨整理着头发,拿起妆台上的橡皮筋把头发扎起一个蓬松的马尾。

“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她谨慎地说。

“院里已经立项了,还没指定制作人,我要争取去做这个戏。但现在有个问题,”陈旸朝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听苏头儿的话风,周大导这次想用年轻点的新人,他在考虑艾可。”

“艾可?”庄一尘愣了片刻。

“去年演希尔达那个女孩,《建筑大师》,大导去看了那戏,对她印象很深刻。”陈旸马上提醒她。

“哦。那段时间我在外面巡演,没看到。”庄一尘淡淡地回应。

“她确实还不错。但比起你来肯定还差得太远。太远。”陈旸直勾勾地盯着镜中的庄一尘,眼神里闪动着不需直言的挑动。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庄一尘才会想起这个聪慧的年轻人,不只是个内心充盈的女孩,同时也是个异常精明的制作人。

“汇报完毕。”陈旸飞快直起身,噔噔噔地向门口走去,“你答应我的,晚上一定得来啊。老地方,二楼303包房。我先去饭店准备。”大门拉开,走廊里的杂音一瞬铺卷袭来,又在陈旸甩上门后一瞬消掩。

庄一尘凝视着镜中这个已卸去所有妆容的女人。她的额头依然饱满,苹果肌坚挺,下颚线没有任何赘肉,脖颈雪白耸拔。日复一日登台的浓妆和灯光的炙烤并没有摧毁她的面容,反而令她脸部的线条更加凌厉,随反复锤炼演技而来的自信为她周身灌入一股特殊的强大气场。不管什么人,哪怕只是打她身边经过,哪怕认不出她这个红极一时主宰舞台的演员,也都会被她身上的那股气场所震慑,下意识地自动为她让路。她的面前极少出现会挡住路的门,门总是自动敞开。她向来知道自己不是个常人眼中堪称美丽的女人,即便在最青春动人时也不是,但她独有的气质确实无可取代,只要她站在舞台上,无论是位于正中央,还是任何边边角角,观众的目光就是无法从她的身上拔除开。观众们通常想在女演员身上看到清纯的小女孩、包容的姐姐、慈爱的母亲、性魅力十足的熟女。但在她身上从来不是。他们在她身上看到了世界上没有的人。谁都想成为,但又无法成为的那种人。这很危险,却没有妨碍她的成功。

然而此时的她还是难以抑制地燃起汹涌到淹没每一根发丝的沮丧。她竟不是导演心中堪当此任的第一人选。不再是了。她还没有自恋到认为某个角色只有自己能够胜任,但这可是哈姆雷特啊,哈姆雷特!每个有追求的男演员一生都在渴求的圣殿之角,他们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走上舞台穿上这位忧郁王子的皮囊,念出那些经典的、爆裂的、令人心碎的台词,而耗费几年甚至十几年的青春去忍受枯燥的训练,反复打磨自己的声带和形态,只为了在这圣殿之角中留下自己演绎的一笔。而现在,一位女性,一个如假包换的女人,也将在国内的舞台上拥有这样的机会。一想到这个机会可能不属于自己,她简直感到自己前半生所有的付出都显得像小孩子反复用弹弓射树枝上的小麻雀一样毫无意义。而这仅仅是因为她已经年纪太大了吗?狗屁!剧院顶梁柱那几位男演员,年逾五十甚至六十了都还在演哈姆雷特,为什么换成是女人就行不通了?她几乎要发怒,却不知这怒火该抛向谁。

她曾經在国外演出的间隙去四处看戏。让她终生难忘的一次经历,就是在柏林的剧院里看到一位女演员扮演的哈姆雷特。她坐在台下望着台上的女王子泪流满面。尽管听不懂德语,但哈姆雷特的剧情和台词她早已熟记于心。一同看戏的同事还以为她是被演员的表演所打动,才不是呢,在她看来那个德国女演员动作僵硬,台风生冷,似乎只是个背词机器般地吐出一串串自己仿佛从未理解的台词。可她是多么地羡慕那位女演员,更确切地讲,应该是嫉妒。嫉妒到控制不住自己奔涌而出的泪水。她宁肯死也想拥有这样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伸手可触,她却要眼睁睁看着别人代替自己去完成。这会要了她的命。

我已经得到很多了,我应该感到知足。她努力安慰着自己,克制着不要再去想这事,否则泪水又将喷薄而出。这种状态可没法去参加庆功宴。她迅速起身,换好自己的衣服和舒服的平底鞋,拿起挎包走出化妆间。穿过乱哄哄的后台化妆间走廊,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拐回到舞台上去看看。每次首演之夜和演出收官之夜,在离开剧场前,她都会到观众散场后的舞台上去看看,这是她自登台之日起就保留给自己的一场小仪式。

剧场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动手拆卸舞台上的道具和布景,明天这里就将安装下一出戏的布景,开始新的演出。她站在空旷的舞台中央,看着工人们搭起脚手架,逐一拧开铁制钢架上的螺丝,一片片卸掉半小时前还在迷幻着八百双眼睛的亦假亦真的布景。道具师将大小道具抬出侧幕,从后台通道装上物流卡车,一个小时后它们将与剧院其他数不清的道具一起堆放在郊区黑暗的舞美仓库里,不知何时能够重回舞台抚去尘土再现生机。大幕升起,舞台下的虚空还原为一排排蒙着红色法兰绒椅罩的座椅。那里,什么都没有。

最初登台时,她跟很多演员一样染上了演出结束综合征。一旦演出结束,舞台下的喧嚣褪尽,舞台上变幻莫测的五彩灯光化为白惨惨的照明灯光,面对着空荡的舞台和无人的观众座席,演员会感受到没顶的空虚。仿佛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仿佛过去的两个小时只是一小群人的集体幻梦。然而梦境终有尽时。演员们却是承受这场易碎幻梦的唯一之人。离场的观众尚可沉浸在梦中,或长或短,拆装舞台的工作人员眼中只有脚手架、螺丝钉、布景片和需要尽快完成工作的时限催促。唯有演员,卡在这场梦的缝隙,进退两难。她花了很多时间,才从这个仅在剧场中神秘地互相传染,走出剧场便查无此病的痛苦症状中挣脱出来。

不行。她惊醒过来。不,我不能这样让机会白白溜走而不做任何努力。这不是我。哪怕一切只是一场梦,我也一定要成为梦里的主角。她手里的挎包滑落到地板上,砸出闷闷一响。过去二十年的从艺生涯中,她出演过许多女扮男装的角色。花木兰,祝英台,女驸马,鲍西亚,薇奥拉。但这次完全不同。她将不再是表演一个装扮成男人的女人,而是表演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男人中的男人。一个虚假的,但同时将比真正的男人更加真实的男人。

她闭上双眼,双手缓慢地向空中举起,仰面迎接着那团耀目的太阳。伊卡洛斯的命运是朝向太阳飞去,融化蜡做的双翅,坠海而死,但绝不是困就于迷宫而亡。

她睁大眼睛,望着台下座席的红色海洋。她脑中响起一个坚定的声音:我一定要得到这个角色。

2

庄一尘捂住胸口那块挣扎号叫的肉团,深长地呼吸,试图让它平静。破晓时分最后一个清晰的梦里,那块不安分的肉团差点破骨而出。她梦到自己像此刻一样躺在床上,听到胸腔内部发出尖叫,皮肤肌肉向外激越鼓起。是她的心。它已经敲断了肋骨,撕开了血肉,一根血红色的嫩芽穿透了皮肤,藤蔓般向着床头扭动。她向它咆哮,我对你做了什么,你非要这样离开我?忽然一切平静下来,她扭头一看,那颗心躺在她身边,强有力地跳动着,嫩芽变得粗壮,攀附着墙壁向天花板生长。整个房间迅速被这些从心脏里生出的血红枝蔓覆盖,每一根枝蔓的内部都跃动着无数更小颗的心脏,一起搏动。她惊恐万分,梦中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该马上查查一个人失去了自己的心之后还能活多久。

天花板光滑雪白,除了一盏未点亮的灯,空无一物。她拿出枕头下的手机,翻了翻通话记录,最后一条通话是昨晚十一点三十七分打给苏凌的,通话时长是四十三分零九秒。她把手机甩到被子上。妈的,这怎么不是个梦呢。她不该那么晚打给苏,不该打那么长时间。该死的酒精。

一想到酒精,头就开始痛了起来。她翻身起床,只穿着内衣裤光脚走去厨房给自己倒杯水喝,努力回想昨晚的所有细节。庆功宴上她表现得完全正常,掩饰情绪这种事她最在行了,不会有任何人能看出来她的心事。最多是觉得她比平时更兴奋,话更多,甚至跟同组演员说了不少往常不会轻易讲的调侃笑话。大家应该只当她是一轮演出结束后终于放松下来吧。或许陈旸看出了什么。那也没什么,陈旸是个极有分寸的人。

但离开饭店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像打散的蛋液般模糊不清、浮满气泡。她怎么回的家?谁送她了吗?她是在出租车上还是在家里打给苏的?她都跟苏说了什么?肯定在说哈姆雷特选角的事。可能还有别的。太可怕了。简直不敢深想。苏肯定都要睡觉了,还听她怨妇似的嘚吧了四十多分钟。她只喝了三杯红酒,或许是四杯,好像还有一杯扎啤,但她的酒量远不止如此。不该喝最后那杯扎啤的,坏了大事。你还是没沉住气啊,庄一尘,怎么还像二十几岁一样遇到点屁事就找苏倾诉。她低声咒骂了自己几句,仰头把杯底的水一口喝干。

洗了个澡,吃下简单的早饭后,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很多人早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心,都还活蹦乱跳着呢。她这样分析着早上的梦。但她不同,她必须要时刻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有力地跃动着才能继续活下去。现在,能让这颗心继续有力跃动下去的针剂,就是得到那个角色。谁知道呢,針管里灌的是毒药也说不定,但她不管。必须摄入它。

啜饮着浓郁的咖啡,她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脸。许仙的脸。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叶童的脸。第一次看《新白娘子传奇》这部电视剧时,她只有十五岁。一个危险的年纪。什么都还不懂,但自己非常确定已经什么都懂了的年纪。她的同龄人,不论男女,都被白娘子深深吸引,这个女人怎么如此神通广大又如此善解人意,就连她有心的过错和无意的残忍都能够轻易地通过情感的联系而被观看者自行合理化进而完全接受。这恐怕就是表演的魅力,总能让人产生爱慕的错位。

而她却始终被许仙深深吸引着。为什么这个男人同时有着女性的阴柔和男性的魅力。她能隐隐地感觉到,那不是她想嫁的人,而是她想成为的人。这感受在当时难以对任何人详述,即便年少,她也已经察觉到其中微妙的不妥。并非她内心会真正相信的不妥,只是世俗意义上的不妥。在得知这位许仙竟是由一位女性演员扮演的那个瞬间,她所受到的震撼,远远超过此生她曾有过的所有震动,仿佛一个全新的宇宙在她面前敞开,星辉飞舞,如越群山。一切都得到了解释,又存在着至今仍令她困惑的神秘。这样的事情居然可以发生。这样的表演居然可以存在。

事实上,说完全看不出饰演许仙的演员是位女性,这有点夸张了。只要细看,就会发现她没有喉结,手过分纤细了,对男性动作的模仿足够近似,但不够传神。这些都是她在更年长后反复重看这部剧时发觉的。青年时期在戏剧学院上表演课时,她曾选这部剧里许仙的片段在课堂上做过展示。她仍清晰记得表演课老师当时给出的评价:用力过猛,余味不足。这八个字压在别的学生身上恐怕会痛苦上个把月才能过去,她彼时却对此相当不以为然,她确信自己演得比叶童更到位,更像个男人。多年过后,随着正式演出经验的不断累积,她才渐渐意识到老师眼光之刁钻及精准。她太想表现得更像个男人了,反而没有把握住许仙这个人物性格中女性气质的一面。

这个发现没有让她气馁,而是更兴奋了。这正是她热爱表演的原因。至少是诸多原因之中最重要的一点。她相信,唯有在舞台上,唯有通过表演,她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穿行于各种时代、各种性别、各种经验之中,不断靠近她无法用语言形容但内心无比确信的渴望之物。她必须付出一生的不懈攀登,方能嗅到山顶那枝无人能摘取到的花朵之香气。

饮下最后一口咖啡,她总算回忆起了昨晚跟苏的电话里她唯一记住的一句话。“亲爱的,你要说服的不是我,而是大导。”其余的话一概记不清了,她只记住了该记住的。她反复回味着这句话。不是苏说她需要去说服大导那半句,这她在打电话之前就知道了。是“亲爱的”那三个字。苏有多久没这样称呼过她了。太久了。是因为听出她喝醉了才这样说的吗?还是因为感受到了她真实的心痛和屈辱才说的?又或者是确信第二天醒来后,她根本不会记得不会在意这场对话?她咀嚼着这三个字的语气。像十几年前一样,温柔、撩拨,带有劝哄和敷衍的意味。她想象着苏吐出这三个字时的表情,想象着她躲在客厅角落小心地捧着手机尽量压低声音担心吵醒丈夫孩子的样子。苏凌早就不再是她的苏了,而是剧院里年轻孩子们口中的“苏头儿”。令人敬畏,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餐桌上手机“叮”地一响,来得恰是时候。她不该允许自己沉浸在这些依然扯痛心绪的想象中。她不该半夜喝醉了给苏打电话。不该谈论公事,尤其是不该在有求于苏时。谈及公事,苏就是剧院总经理,而不是她的朋友,或别的什么。这只会让一切变了味道。这其中有多大程度是她真的在利用她们曾经的情谊来达到自己目的,她分不清。她再次咒骂自己两句,拿起手机。

是卢朗。微信内容很简单,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卢朗在说什么。“行李收拾好了吗?我待会儿开车来接你。”行李?开车来接我?我们要去做什么来着?她忽然想起,他们很久之前约好这轮演出结束后一起开车去海边度假几日。妈的,忘了个底儿掉。她迟疑了下,回复,“我不太想动,要不你自己先去?”卢朗很快回,“大姐,我特地请了年假,宾馆都付钱了,你现在说不去?!”问号后面还跟了个感叹号。念这种台词时,导演通常会要求演员音量至少提高个三倍,最好再加上夸张的肢体语言。她却不爱那么演,有时低调去处理反而效果更出彩。

不能在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仓促去见大导。必须一击即中,否则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大导对演员的判断从来都是一眼决定,不会像其他导演那样相信什么排练中能解决很多问题。他也绝不会看谁的面子,不会在意演员的票房影响力。他自己就是影响力。大导看待演员的方式向来令人难以捉摸,别人眼中经验丰富台风上佳的演员,他经常会认为是朽木不可雕;别人认定毫无演技青涩懵懂的演员,他却能辨识出璞玉之光。他对演员的挑选当然也出现过败笔,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证明了自己的眼光。众人会奉承说那是他调教有方,但他会严肃地说他只是准确地为每个角色都挑选了最适合的人,调教是调不出太大个屁来的。只是他的挑选准则就像穿梭在灌木丛里忽隐忽现的野猫,变化莫测,没有定数。

她确实得给自己一点时间去准备,不能大剌剌地走到大导面前说这个角色该是我的。大导只会觉得她猖狂又自恋,那样肯定没戏。去海边休整一下也不错,从日常中脱开身,好好重读剧本准备足了再去见大导。她打定了主意,给卢朗回复,“好吧,我现在收拾,待会儿来接我吧。”卢朗回,“这还像点话。一小时后到你家楼下。”

真是个急性子。不过现在时间确实不早了,开车到海边要将近四个小时。她跳起来,飞快地洗干净杯盘,整理了几套衣服,化妆品放在便携行李箱里,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哈姆雷特》的剧本。家中书柜凌乱没有秩序,有些需要反复重读的剧本读过后随手摆放,找起来反而有点难度。大导会选用朱生豪的译本,还是梁实秋的呢?或许也会考虑卞之琳的译本。朱译经典、排演最频繁,梁译文气隽永,卞译则按照原文的诗体来呈现,几个译本各有千秋。听说近些年还有了更适合当下年轻人口味的新译本呢,也该找来看看。算了,能找到的都带上吧。几本剧作集塞进行李箱后,她定下心来。

十月底的风已浸上秋的凉气,正是尴尬时节,车里开空调太冷,不开又嫌热。卢朗将主驾一侧的窗户打开一道缝,呼喘的细风不断撩拨着他已见稀疏的头发。庄一尘歪过头看着那些对这年纪的男人来说可算金貴的发丝噼里啪啦拍打着卢朗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我们终于一起老了呢。二十几岁时,卢朗总爱抱怨自己头发长得太快,每隔不到一月就得跑一趟理发店,实在浪费时间。现在倒是再也听不见这种抱怨了。

从戏剧学院毕业没多久,庄一尘在一次朋友攒的饭局上认识了卢朗。上学期间跟同学和同组演员有过的几段短暂的完全谈不上愉快的恋情,让她打定心思此生不再交往同行。演员和演员在一起完全是场灾难,你很难分辨对方表现出的愤怒心碎爱慕渴求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在演。过量的表现欲一旦充斥进日常生活,只会叫人疲惫不堪。卢朗当时刚从建筑学院毕业,进入了一家颇有名气的建筑师事务所,整日昏天暗地地画图建模见客户。繁重的工作让他身上过早失去了同龄人的朝气,无论何时看上去都像一根摘下来搁了好几个月的皱巴巴的干瘪茄子。即便打起精神参加朋友的聚会,他也只是眼神疏离地望着所有人,安心地做个听众,却连配合的假笑都欠奉。这反倒吸引了庄一尘的注意。他的疏离中透出种特殊而别扭的自在,似乎无声地在向所有人宣誓:这一切与我无关,不止你们,就连这世界都与我无关。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能模糊地用身体去感受。庄一尘把所有心思都花在演戏和争取能让自己鹤立鸡群的角色上,其余一概懒得用力。因此当卢朗提出他们要不要在一起试试看,她便模仿出卢朗所特有的那种疏离,漫不经心地应允了。有段时间她非常痴迷于观察和模仿卢朗,她敏锐地察觉到在他身上,有股子可称之为当下性的气质。她归纳不出这种所谓的当下性是个什么玩意儿,就连“当下性”这个词都是听别人讲来的,但她能迅速把握并像模像样地模仿出来。这是她的天赋。卢朗发觉了,也不在意。不在意她模仿自己,不在意有时对着她就像照镜子似的,也不在意她把这些模仿来的东西用在某个角色的表演上。

在一起没太久,两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他们之间有的不是爱。显然,他们日常的相处彼此都很舒服,极少冲突争吵,亲密行为恰到好处又不惹反感。但那跟爱,差着十万八千里。卢朗比庄一尘更早领悟到其中的根源,不是庄一尘这个人无法让他爱,而是他难以对任何女性萌生爱的感受。庄一尘却需要更多的时间,才会在另一个人身上学习到何为真正的爱。当卢朗提出他的想法,说更适合他们的关系或许是密友而非恋人时,庄一尘再次模仿着卢朗的疏离,漫不经心地同意了。她没有体味到任何伤感,更别说痛苦了,却对卢朗比自己更早主动说出真相而产生了一丝敬佩。看来这个男人淡漠归淡漠,终究还是比她更有力气推动自己的生活呢。在生活的领域里,她才是那根干瘪茄子。

那句分手时太过常见的庸俗对白,他们双方都不是说说而已。他们成为了彼此最亲密的人,比恋爱时更加亲密,因为终于摆脱了常规恋情结构中复杂多余的责任与义务,滤掉杂质后剩下的全是两人共同需要的。信任和依赖一个人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力气和精神能量了,有一个就足够了。此后他们身边的恋人来了又去,有的浮光掠影不留任何痕迹,有的则在他们的心上身上留下深深的刻痕和伤疤,但他们始终在彼此身边,只将最坚实的信任留给了对方。庄一尘每每想起都会暗自庆幸,好在从没有爱上过卢朗,不然现在肯定是孤零零一个人矗在这暗淡的星球上。

“我还是没搞明白,哈姆雷特让女的演,那他爹呢,那个鬼,也是女的演吗?其他男的呢,都是女的演吗?那爱上他的那女的呢,让男人演吗?”卢朗单手握住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来划拉着自己被风吹散的所剩不多的毛发,问道。

“暂时还不确定。但要我来说的话,只能有哈姆雷特一个角色是反串,其他的角色都正常安排,不然就成闹剧了。”

“到底图什么呢?是因为女性主义吗?”

庄一尘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她一直没搞明白过女性主义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图什么,这就是戏剧。”

卢朗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不用侧头看他都知道庄一尘肯定立刻翻了个白眼,他马上找补,“嗯,知道你很在意这事儿。”

“不只是在意。这是近十年来我最想得到的角色。没开玩笑。”

“你已经那么红了,演过那么多好戏了。”

“还差得远呢。这次尤其不一样。”

“要我说,你最好不要把生活里的愿望跟事业上的愿望混为一谈。拎拎清比较好。当男人可不怎么舒服。”高速上车不多,卢朗说着这话,扭过头去深深地望了庄一尘一眼。

“懒得跟你争。累。”庄一尘转过头去看向车窗外飞速变幻的田野、树丛,陷回自己的思考中。

“最腻歪你这股艺术家的劲儿,说话累,装逼不累啊?”卢朗嘴上虽这么说,但知趣地安静不再讲话,让庄一尘自己闷想。他轻轻拧开车载音响,车子里顷时灌满德彪西的钢琴组曲。

伴着时远时近的音乐,庄一尘仔细回想自己曾经演出过的三个版本的《哈姆雷特》。第一次她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演的是戏里面连大名都没有的群演里的一位贵妇。第二次她二十八岁,彼时她已成功签约艺术剧院,正是冉冉升起星光夺目的时期,扮演的是女主角奥菲莉亚。最后一次,是两年前,她演的是哈姆雷特的母亲乔特鲁德。

这最后一次出演也是令她最不情愿的一次。演过奥菲莉亚的人,转眼间却要去演乔特鲁德,简直叫人无法忍受。但那出戏是剧院特地从英国邀请的一位著名莎剧导演来执导的,在陈旸的反复劝说下,她还是接受了这个角色,在跟英国导演的交流中也确实学习到了不少有用的理念。但她心底仍不舒服。男演员们年龄越大可选角色的余地反而越多,女演员则恰恰相反。花期一过,所有人都乐见你如瀑流奔腾般呼啸向下俯冲。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让任何人看自己的笑话,那次的排练和演出,她比以往还要投入和勤奋。每天最早一个到达排练场,晚上回家后继续查找各种资料做参考。

让我当妈是吧,我就好好当个让你们一辈子都忘不了,晚上做噩梦都会梦到的妈!演出结果自然是令她满意的,她好几个朋友看过戏后会跑到后台化妆间来故意捂着嘴巴低声跟她说,她演的乔特鲁德风头压过了年轻的奥菲莉亚。听到这种话,她心里既当回事,也不当回事。她很清楚同行间、朋友间善意的乃至不善意的奉承都是怎么回事,她上过这种当,不会再上当了。但她还是借此得到了一些慰藉。

宾馆的房间很舒适,装潢、用具样样精致且低调,窗外就是大海,走出宾馆大门就踏上了细腻的海滩。海滩上的细沙极其绵软顺滑,在阳光下折射着金黄的迷人色彩。据说这座度假村里的沙子都是从海南空运而来,铺满绵延十几公里的海滩,覆盖住它原本遍布凌厉硌脚小石子的真面目。真的难以想象人类在“享受”这方面都舍得做出什么惊人之举。然而看吧,真实样貌总是叫人不适,唯有通过虚假的装点才会让人体察到美。表演也是同样。

她永远可以信任卢朗在这些方面的安排。随着年龄增长和收入的不断丰裕,卢朗在这些日常琐事上越来越舍得花费心思和金钱。他还是疏离得跟干瘪茄子一样,但如今这根茄子外表裹上了绵软服帖的金箔。他们熬过了青年时期的疲惫奋争,现在可以时不时犒劳自己,享受一下这个依然与他们无关的世界。她经常会听剧院里的年轻人抱怨说,她这代人坐享了时代红利,新一代年轻人即便再拼命努力,也无法得到她和卢朗这个年纪就拥有的一切。她在听到这些时,總会对他们做出完全理解的痛心表情,发出跟他们相同的哀叹。但这些跟她无关。一代人就是有一代人的命运。对此谁又能怎么办呢。

休假的四天里,上午她会跟卢朗在早餐后去海边长长地散步,大多时候什么都不说,各自想着心事,或什么都不想。下午她独自坐在酒店大堂里,一边喝茶一边读剧本,构思演练自己如何能够一击制胜说服大导。晚上他们一起喝酒,有话就聊,没话就发呆。她通常是首先开始发呆的那个,不时猛然陷进对某句台词的揣摩或某个手势的设计。卢朗早已习惯她这样,见她两眼放空一言不发,就自己掏出手机来刷刷,或者一起发呆。如果面前是其他任何人,哪怕是她的亲生父母,她都无法做到像在卢朗面前这样放松、任性,只顾自己。她在卢朗身上从未感受到过谴责的压力,或是讨好的必要,她也对卢朗回馈以同样的赦免。

离开度假村回城的车里,她收到陈旸的微信。话很短,就两句。“《哈》的制作人定了,是我。你那边如何?”她看着手机笑了,这小机灵鬼。她很快回复,“帮我约一下大导。看他哪天方便。”

“笑什么呢,那么开心。”卢朗问她。

“要上战场了。”她淡淡地吐了句。此时她已有了七成的把握,和十成的决心。

3

“我所见到、听到的一切,都好像在对我谴责,鞭策我赶快进行我的蹉跎未就的复仇大愿!一个人要是把生活的幸福和目的,只看作吃吃睡睡,他还算是个什么东西?简直不过是一头畜生!”庄一尘轻提脚跟,向后缓慢退了三步,下颚的肌肉绷紧,胸部发力,将肺部的气息挤压向腹部,声线随之沉坠转而深厚,“上帝造下我们来,使我们能够这样高谈阔论,瞻前顾后,当然要我们利用他所赋予我们的这一种能力和灵明的理智,不让它们白白废掉。”

尾音绝不能拖泥带水,连呼吸的余韵都必须干脆利落地咬碎在嘴缝里。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在这里结束。这段独白还有大半段没有讲完,但明智的演员总是能清醒地意识到恰到好处的收尾时机。不应是所有情绪喷泻干净的那一刻,而是永远悬停于高潮降临之前。她屏住那口没有倾出的气,任它在自己体内四处奔窜,直至它筋疲力尽,歇停下来。随后她放松身体,第一次认真望向端坐于远处的那个,这场表演唯一的观看者。

大导脸上毫无表情,他右手托腮,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庄一尘,眼神里却没有内容。没有任何褒贬意味,也没有暗示下一步要怎么做的指引。庄一尘瞬时紧张起来。她竭力压抑着错落的呼吸,脸上几乎是下意识地拱出一个讨好似的微笑,又立刻收住。谄媚没有意义,她是凭着自己实力来争取角色的,可不是凭着谄媚。完蛋。果然不该一见面就急吼吼地要做什么片段展示吧,是不是段落选得不对,还是哪个词哪个语气没有处理好?她厌恶地在心里不停诅咒自己,现在可倒好,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完全被动了。房间内一片死寂,她感觉自己像深夜被猎人钉挂在树枝上的死乌鸦,等着吸引猎物闻味而来撕咬成碎片。

“衣服不错。”大导懒洋洋地吐了句,眼神里依然没有任何内容。庄一尘愣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这套黑色暗纹香奈儿西服套装是几年前她特地买来参加某次全国性表演大奖颁奖典礼时穿的,全套下来再加上衬衫价格着实不菲。决心买下来时还想着以后应该还有其他机会可以穿,谁知再没找到过适合穿的场合。普通场所穿它实在显得过于隆重,只会惹人嫌笑,正式场合穿又因颜色过于沉重像个送葬的。定下来见大导的时间后她掏空衣柜反复挑选,最终还是选了这套,是因为感觉它的气场很适合她想象中这出戏会有的气质。妈的,还是太刻意了。

“有点儿过了,我知道。就是想帮助酝酿下情绪。”她尴尬地解释着。话一出口,似乎更显刻意,她马上咬紧嘴。这感觉有点糟糕。二十年来兜兜转转,怎么又绕回到刚上舞台那工夫面对名角名导时才有的局促了。该死。眼前这个老头就是有把人打回原形的魔法。这魔法有多少是众人反复神化从而累积出的,有多少是他所代表的权力塑起的,有多少是他自身的魅力,实在无法辨清。

大导伸出没有托腮的左手,指了指他面前的椅子,示意让她坐下。庄一尘像抓住了救生圈一样赶紧几步走过去坐在椅子上。

“我没想到你会对这事儿有兴趣。”大导看着她,此时眼睛里有了内容。几分挑衅、几分打趣,几分疑惑。

“我想剧院里没有哪个女演员是真没兴趣的。”这句倒是她心里话。

“但你是唯一主动来找我的。”大导的右手终于从腮帮子上放了下来,他头向左微微一偏,左手马上又托了上去。仿佛他的脑袋因承载了过多的思想而变得太过沉重,靠脖子已经再也撑不住了。

“这是我期待了十年的角色。不,是我期待了一辈子的角色。我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到了把自己脑子里演练了几十遍的演讲派上用场的时候了,她从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刻起,就在打磨这场讲演。“大导,我知道很多人都会认为哈姆雷特代表了青年思想和青年精神,最好是由青年人来演(这很多人里恐怕就包括你!)。但以我对所谓青年的理解,那可不代表年龄。那些关于哲学和道德的思考,冷血的谋杀,复仇的筹划,欲望的挫败,对所谓真正之爱的理解(老娘可是看了好多研究资料呢,不是就准备了一段独白!),没有经过生命经验的沉淀和对表演的深刻理解,是根本无法精确表现出来的!我理解,或许有人觉得我来演哈姆雷特年龄有些大了(说的就是你!),您肯定知道(我看你是不知道),约翰斯顿·罗伯逊六十岁了还登台演过哈姆雷特(瞧瞧人家英国!就不提咱们剧院里那些老男人了,说出来大家都尴尬)。他连头发都没有染,也绝不会通过化妆让自己显得更年轻一点(瞧瞧人家!)。因为哈姆雷特所代表的,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思想,不该被扮演者的年龄所局限。”

她一股脑地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全部甩到桌面上,担心一旦停下来就会陷入自我怀疑,唯有一气呵成方能凿实信念感。话全部讲完,她才发觉自己两只胳膊都伸到了空中,差点快要触到大导努力用手才勉强撑住的塞满宝贵思想的脑袋了。她立刻把手缩了回来,心里默想,这段演说只能打五十七分,及格线都不到。情绪控制有大问题。

“谁跟你说,我觉得你演哈姆雷特年龄太大了?”大导依然面无表情。

“没人那么说。我只是有这种担心。”

“年齡、经验、长相、名气,这些对我来说,屁都不是。我从不担心那些。”

“那您都担心什么呢?”她感到自己需要做出一些审慎但不要过分的反击。不能一直像个小学生接受期末考试似的仅仅表现出急切和恳求。但也不能真的激怒对方。她将两只手交叉起来轻轻搭在前腹,望向大导的眼神里透出些许挑衅。

大导冲她眨了眨眼。她脑子忽然走神了片刻,好奇怪,印象里她很少见到大导眨眼,他的眼睛似乎永远处于睁开的状态,这样眼睛不会酸吗?大导不是演员出身,从未登台表演,没像她一样在长期演出中经受灯光炙烤的反复折磨方锻炼出在强光刺激里也能保持双眼瞪大的技能。就连她在台上也要在背光处和观众看不到时用力眨眼才能保持眼睛不酸,坚持演完全场的。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好奇怪。

“你觉得,丹麦是什么?”大导眨着眼,反问她。

哈,终于,老狐狸的陷阱来了。她飞速在脑海中过着台词。“丹麦是一所牢狱。第二幕第二场。哈姆雷特和罗森格兰兹的对话。”

她对自己对台词的熟悉感到得意,但大导没有做出任何反馈。她努力回想着那段对白。“是哈姆雷特的词。罗森格兰兹对他说,那么世界也是一所牢狱。哈姆雷特回答说,一所很大的牢狱,里面有许多监房、囚室、地牢;丹麦是其中最坏的一间。后面接了一段这场戏里很重要的台词,也是哈姆雷特的。他说,世上的事情本来没有善恶,都是各人的思想把他们分别出来的;对于我,它是一所牢狱。”

“我知道台词是什么。我是问你,怎么想。你觉得,丹麦是什么?对我们来说,丹麦,是什么?”老狐狸紧咬着陷阱不放。

看来准备还是不足。她暗自懊悔,完全没读到过关于这段台词的深入解析。她怀疑是不是真有这种解析。究竟是什么呢?丹麦,是什么?!显然不能说是个欧洲的国家吧。这老狐狸,太狡猾了,专找这些超纲的刁钻问题问。不过这是不是说明他对我还是有兴趣的呢?看来只能自由发挥了。

她咬磨着最靠里的几颗槽牙,咯吱咯吱的研磨声持续导进颅腔里。必须得说点什么。不能说得太实,肯定跟他想的搭不对路子。对,得往虚了说,但又不能太虚,得言之有物,得说到他心坎上。哪怕是往心坎上蹭点边儿。

“就是现在。”她盯住大导眼睛,露出近乎凶狠的目光,“是现在。是我们的现在。不管说是牢狱也好,束缚也好,天堂也好。但就是我们的现在。”

老狐狸笑了。那笑容一掠而过,嘴角只抽动了零点几秒便恢复正常,迅猛到常人根本无法察觉。但她能察觉到。她双肩向下滑动,僵硬的肌肉略微放松。看来是蹭到边儿了。

“跟我排练,很辛苦。你也知道。”

“我最不怵的就是辛苦。”五年半前最后一次在大导组里经受过的痛苦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旋转,她尽力把这句话说得听起来像是发自内心。还好,至少有28%是真心的。

“可不只是痛苦。”大导打量着她。

哈,还用您说,从舞台监督和灯光师,到五六十岁的台柱子演员,不论男女和年纪,有哪个没被他骂到躲在卫生间里乃至当众痛哭流涕过。“当然。我也是跟过您的。我已经做好准备面对各种挑战。”

“你后面几个月的档期……”

“我会把其他所有活儿都推掉,专心做好这一件事。”

大导点点头,“知道了。”说完眼睛和脑袋都垂下去一点,仿佛手终于酸了,托不动那颗沉重的头颅了。

庄一尘明白,这意思是,你可以走了。“那我不打扰您了。您随时可以找我。”她利索地起身,像谢幕时的台步一样,倒退着向门口走去。

“如果我用你,我是说如果,”大导的头忽然又扬起两度,看着立在门口的她,“可不是因为你今天那段独白演得好。那段真不太行。”

庄一尘心里一沉,抚在门柄上的手狠狠攥紧,憋住没有反驳任何话。

“如果我用你,肯定不是因为那个。也不是因為你主动来找我。刚才你身上有股子劲儿,像头雄狮。以前我看你的戏,怎么从没见到过这股劲儿。记着这感觉。排练时用得上。”话一说完,大导的头瞬间又垂回去两度。

她点点头,拧开门柄,走出办公室大门,再轻轻把门掩上。锁扣“啪”地合拢,她的心也啪的一声落地。

我的运命在高声呼喊,使我全身每一根微细的血管都变得像怒狮的筋骨一样坚硬。第一幕第四场。没想到啊。没想到。庄一尘脑中一片空白,后背倚在走廊墙壁上,试图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我是拿到这个角色了吗?不然老头儿问我档期干吗。说什么情绪排练用得上干吗。有戏。当然,演出部递来合同之前,什么都不能作数。但只要老头决定了,其他事情陈旸肯定都能搞定,苏凌也一定会站在她这边。

她麻木地一颗颗解开西服的衣扣,这种套装穿久了总觉得憋得慌。纽扣松开,深深呼出口气后,她忽然对自己身穿这套昂贵的西服站在这里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她,一位身经百战的著名演员,居然为了抢一个角色而如此隆重地装扮,还上了全妆!更让她感到羞耻的,是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还要通过装腔作势来寻求男人的认同和尊重。她四下查看,走廊上空无一人。不行,得赶紧离开剧院,再过一会儿晚上有演出的工作人员就要走动起来了。她慌慌张张地走到电梯间,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又走去楼梯间,沿着步梯快速走去停车场找自己的车。还好,一路上只跟前厅保安打了个照面,保安或许会觉得她穿的是戏服。这栋大楼里,最不缺的就是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四处晃荡。

庄一尘木偶似的驾车回家,在沙发上瘫了会儿,木偶似的叫了外卖,脱掉西服、嚼蜡似的吞下晚饭后继续瘫在沙发上。直至暮色降临,客厅整个笼罩在深蓝色的阴影中,她的魂才再次蛰伏回身体里。她盯着窗外阴沉夜色里楼群亮起的点点辉光,细细回想体味着下午的场景。妈的,老头儿居然说那段真不太行。哪里不行,倒是说出个所以然来啊。是情绪不对,咬字重音有问题,还是表情不生动,动作不准确?

她最烦导演给出这种语焉不详的评价。最初排练经验尚少时,她听到类似模糊不清的评价总是胆战心惊,反复琢磨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后来她渐渐发现,大部分导演自己都根本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他们仅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在判断,而十次中有一次能算得上是敏锐的直觉就不错。更多时候,他们只是想折磨逼迫演员给出不同的反馈,让他们能有更多的选择或贬损的机会。有些更可恶的导演,甚至只是想借此打压演员气焰从而树立自己在剧组中的威信。此后如果再遇到这种模糊不清的评价,她都会毫不客气地直接反击回去,“哎哟,抱歉抱歉,那您给我具体指导一下,这句台词该怎么处理才更‘行更‘对呢?”大部分情况下,对方会立刻陷入沉默。

然而大导不是其他普通导演。他不是凭借直觉那么说,更没必要再去打压任何人,他就是不肯自己说,而是要让她去悟。他这句模糊不清的话像塞在她鼻孔里耳朵眼旁脚底板下的不断撩拨的鸡毛掸子,搔得她浑身作痒却无计可施,因为掸子始终拿在他手里。到底是哪里不行?!能不能痛快直说!真是急死个人。

但冷静下来,她还是为自己的表现感到得意。像头雄狮。从没有人这样评价过她。恐怕也是因为她从未如此在他人面前展露过自己的这一面。舞台上,她可以是清纯的少女、温婉的妻子、性感的恋人、强悍的母亲,却唯独不是她自己。或者说,那些都可以是她的一部分,却永远不是她的全部。不是真相。她时常需要谨慎地包裹起自己刺人的一面,因为清楚地知道那个部分的自己,只会令绝大多数人感到他们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不安。她掩藏起的又何止是个性呢。她身上多的是无法轻易对人展露的隐秘。就连卢朗也只知悉其中一二而已。她愈发急切地感受到自己无比需要这个角色。尽管尚未成形,但她已隐隐感知到,借着这次表演,她将激发出一个全新的、就连她自己都会感到震惊的自我。

可老头所说的丹麦,究竟是什么呢?她完全清楚自己当刻给出的答案并非老头心中所想,只是触到了边。这个点极其重要。至少对老头来说极其重要,恐怕那正是他要做这出戏的原因,以及会选她的原因。正式排练开始前,她必须得搞清楚这件事。好在,她已抢得了先机。应该还没有任何演员或者工作人员从老头那儿听到过这话,她已经比所有人都更早瞥见了制胜的机密。

看书或者上网找资料应该是帮不到太大忙了,老头心里想的事,通常是没人想过的,更找不到什么现成的资料可供参考。不,不不。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无限神化这个干巴巴的脖子扛不动脑袋的老头子。这世间绝没有什么从未被思考过的问题,也绝不会只有一颗绝顶聪明的大脑知晓唯一的答案。她需要帮助。只是要找到对的人。她脑子里快速闪过几个名字。有编剧,有剧评家,还有老头长期合作的助手。得去问问这些人的意见,看看他们怎么说。要问得巧妙,不能看着像直接的求助,得绕着点弯来,伪装成一场若无其事的餐后闲聊。她太了解那些人了,酒后胡扯各个能灵光乍现纵谈古今;一本正经地做起剧本分析,尤其是分析大导脑袋里的所想,他们就呆若木鸡结结巴巴不敢直言了。

接下来的几天,庄一尘循环在浑浑噩噩靠外卖充饥(她没有再多一点的力气去给自己做饭了),瘫在沙发上不停琢磨这些问题,以及昏昏沉沉地借睡眠恢复精力的日子里。她生活的脉搏停滞在走出大导办公室的那刻,其余一切都是那短短不到半小时会面的漫长余烬。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待振作精神重新披挂上阵的号角,还是在等待又一轮奔忙无休的琐碎。她知道自己总会再次登上舞台,不是出现在这出她心心念念的戏里,也是另一出她或许没太大兴趣的戏里。她的生活被灼烫的舞台灯光切割为两块。一块是慵懒疲乏瘫在家中无人得见的中年妇女,一块是舞台中央众人瞩目点石成金的故事魔法师。这两块里,只有一块对她构成真实的存在。

一日傍晚,号角声终于吹响。陈旸给她打来电话,不加掩饰的兴奋刺穿手机听筒而出。“成了,一尘姐。哈姆雷特是你的了!”她听到这话,身体虚脱般软了下去,手指无力到差点捏不住手机。“哦,太好了。”她平淡地回了句。她不是刻意摆出不以为然的虚伪超脱,是真的没有力气回以跟陈旸同样的兴奋。

“这几周你先好好歇歇,排练十二月第一周開始,明年一月中演出。你太牛逼了,我就知道你准能拿下。可着整个艺术剧院,还有谁?!……”陈旸那边一片嘈杂,应该是刚从剧院会议室开完会出来。庄一尘疲惫地听着陈旸叽叽喳喳的赞慕和祝贺,心里并没有得胜的喜悦。对她来说,这场仗早就打完了。

“就是有个小问题。小问题哈,你不要太担心。”陈旸的话音悬停了片刻,庄一尘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对话中。

“艾可你还记得吗,我跟你提过,演希尔达那女孩?”

“嗯,她怎么了?”我可太记得了,庄一尘心想。

“之前应该有人找过她说大导考虑用她来着。现在说不用她了,她积极申请进组演别的角色,说想多跟大导和你学习。大导说,她演奥菲莉亚倒也不错。所以,十有八九她要进组给你配奥菲莉亚了。”

这丫头,真可以。将来准能成器。“来呗,挺好的。这算什么问题。”此刻庄一尘惯常会摆出的不以为然的虚伪超脱口气派上用场了。

“我也掂量着你会觉得没问题,会上就没太争。让她来吧,确实该跟你好好学习学习。行,那你好好休息,有下一步进展了我找你。晚上好好吃一顿!”陈旸话落,挂掉电话。

虚脱的感觉持续了不多一会儿,庄一尘又对生活重新燃起了热情。确实,今晚该好好吃一顿!至少让我什么都不去想,享受一下今晚。她拿起手机,拨通卢朗的电话。电话响了好一阵卢朗才接起,没说两句,庄一尘就听到卢朗身边传来的陌生声线,“卢,谁啊?谁又找你?”庄一尘马上意识到,卢朗今晚肯定不方便。

卢朗那边传来脚步声,重又安静下来,应是走到了其他房间去。他的话音疏离又温和,“祝贺啊,心想事成了。就知道你行。晚上想庆祝一下吗?”

“不用,就跟你说一声。”庄一尘马上说。卢朗沉默了下,说,“好吧,那你安心休息。改天请你吃饭。”

“好。”庄一尘挂掉电话。她不该感到失落。卢朗和她都有各自的生活。这是他们无言的契约。

她也不能打给苏。至少此刻不是个好时机。苏应该也刚刚开完会,或许正在赶回家给孩子做饭的路上。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种可笑的人造凄凉里。老娘可是胜者。总是。

庄一尘一个挺身,从瘫坐的沙发上站起来。她要穿上那套香奈儿的西服,挑一家最昂贵的餐厅去吃饭。要点上好的战斧牛排,五分熟,配店里能找到的最好的解百纳红酒。没人能夺走属于我的荣耀,我自己也不能。她微笑起来,仿佛面前对着那片虚空的座席。

4

十二月第一周的周二上午十点整,庄一尘走进剧院大楼四楼的一号排练厅。这是剧院目前最大的一间排练厅,面积超过两百平,挑高接近五米,营造出与剧院大舞台近似的空间。唯有朝向南侧的墙壁上三排宽大的、总是打理得很清澈的大窗,透出充足阳光和外面世界的楼宇森林,显露出这里与舞台之间的差别。正对窗户的一侧墙壁,则镶着与一整面墙壁等宽,两米多高的镜子。

排练厅正中央已摆好围成正方形的四排白色长桌,桌后每隔半米左右放置着一把黑色椅子,座椅正对的桌面上分别摆放着一本打印好的剧本,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和一瓶撕掉了标签的矿泉水。排练第一周是坐读剧本,第二周以后才会撤掉桌椅,落地进行行动和调度的排练。长桌的其中三面坐好了许多已到场的演员,响亮的交谈声隆隆地回荡在整个房间。庄一尘昂首挺胸地走进排练场,友好而客气地跟同事们一一打着招呼。她不费什么力气就一眼看到自己该坐的位置———已几乎坐满的座席中唯一空出的一把椅子,南侧长桌最中央的位置。那也是近十年来她总会坐的位子。主角的位子,正对着北侧长桌导演所在的位子。北侧长桌现在一片空荡。桌面上没有剧本、没有咖啡,甚至没有水瓶。

庄一尘绕场跟每个人都打了个招呼后,走到自己的位子旁。她摘下挎包,挂在椅背上,将椅子向后轻拉,稳稳地坐了下去。啊,排練场的气息。混杂着清晨的芬芳,前夜的浊气,咖啡的喷香,以及无形的野心与争斗的气息。太令人振奋了。总是如此。庄一尘深吸口气,翻动起面前的剧本。不出所料,是朱生豪的译本。她脸上浮出满意的微笑。台词她早已全部背了下来,但还是要拿出围读该有的态度来,要像第一次翻开它时那样谨慎而谦卑。

陈旸四处走动着张罗各种杂事,分派饮品,吩咐助理询问众人午餐的偏好,见庄一尘落座,陈旸噔噔噔地走到庄一尘身边,右手轻搭在她肩膀上,笑眯眯地对众人说,“一尘姐请大家喝的咖啡哈,大家少安毋躁,大导马上就到。”感谢的声音随之翻涌在桌间,庄一尘谦逊地笑着点头示意不要客气。早上出门前,庄一尘照例把咖啡钱转给陈旸,每次排练开始第一天的咖啡由主角来请,已默默成了剧组的惯例。早年间还没有这些讲究,各人带着各人的保温杯就来排练了,现在世道变了,庄一尘也不得不紧紧跟上。

中央空调向室内吹着暖风,庄一尘身体渐渐热了起来,她解开大衣扣子,褪下大衣随意向身后椅背一搭。她精心挑选了排练第一天适合穿的衣服,舒适而不失庄重,中性风裁剪的黑色丝绸衬衫,黑色休闲西裤,黑色呢子大衣,黑色平跟皮鞋。庄一尘拿起剧本举在眼前,一边翻动着一边不时从纸张边缘扫视桌前众人。有几个人早在她预料之内,都是极靠谱的演员,任哪个导演拉班子都会第一时间想到的人。她右手边坐着老林,二十年前演哈姆雷特,二十年后演哈姆雷特的叔父克劳狄斯。唉,苍天饶过谁啊。左手边坐着蓉姐,只比她大五岁,现在却要演她的母亲乔特鲁德。蓉姐哈哈讪笑着跟身旁的年轻男演员近乎调情般讲话,庄一尘心里暗想,估摸她心里顶是不舒服。哈,那又怎样?庄一尘扫视着,她在找一个人。

应该就是那个女孩咯。坐在西侧长桌靠中间的位置,套着件纯白没有图案的卫衣,脖子上围着条毛茸茸的白色围巾。那应该就是艾可。庄一尘还从未跟艾可同台过,甚至在剧院大楼里、化妆间走廊上都没有偶然碰到过。这栋楼,说大也大,说小也很小,两个不同组的人想偶然碰到,还真需要点运气。庄一尘打量着女孩。嗯,眉眼俊秀,脖颈修长,五官比例真不错,皮肤嫩白,能看出来还是个爱运动的人,光是静坐着已透出藏不住的青春朝气。但也仅此而已。她的气场有点弱,甚至露出丝怯懦来,还远没有被舞台磨出特属于自己的灵光。

庄一尘正看着艾可,女孩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忽地抬起头,目光向庄一尘投来,庄一尘毫不犹豫地接住了这直视。人和人的第一次交锋永远是通过目光,而不是语言。让庄一尘有些意外的是,女孩的注视里没有任何挑衅,甚至没有什么想传达的信息,她只是好奇而温和地看着庄一尘。眼睛里的疑问多过宣示。庄一尘的眼神和心也瞬时柔化下来。这女孩的眼神里,有种庄一尘很熟悉的东西。庄一尘冲她笑了笑,迅速把目光移回到剧本上。剧本上的铅字在庄一尘眼中模糊起来,她对自己的反应有些疑惑。

排练厅的大门打开了,苏凌先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大导和他的助理。房间内立刻安静下来。三个人慢悠悠地走到北侧桌前,苏凌把导演座椅向外拉,请导演坐下,随后自己坐在导演右手边。导演助理小汪坐在导演左侧,掀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照例我该说点建组的打气话,但这次我看就不必了。各位都是剧院的扛鼎,还需要我打什么气呢?大家也看到了,这出戏,我们搬出了整个剧院最优秀的卡司,由大导亲自执导。剧院对这部剧的看重我就不用强调了。希望各位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都拿出看家本事来,做一出放在世界舞台上都毫不逊色的经典之作,为剧院2020年演出季开个红火闪亮的好头!”苏凌一口气把话讲完,眼神和语气都如下山虎般坚定、有力。

可惜苏不演戏啊,庄一尘望着苏凌,止不住提起嘴角。要是苏也上台,怕是能来演哈姆雷特的。所有人都盯着大导,房间内一片肃穆。大导身子歪在椅子上,小汪从背包里取出厚厚一沓剧本,放在大导面前。那沓剧本不是新打印出的,因反复翻阅而纸面发黄,布满折痕与黑重的字迹,看起来要比演员们手中的剧本厚重得多。庄一尘迅即生出一丝敬意。哪有什么天生的雄才,背后都是无可告人的汗与血。

大导将剧本翻了一页,眼皮微抬,“读吧。”他的排练场里容不得任何废话,撩开长衫就刺出长枪。通常演员们都习惯了在围读正式开始前先听上半天嘚吧,在大导面前却不敢有一刻懈怠。不管你是否准备好,长枪都迅猛刺到眼前,唯有立刻接招才能勉强招架得住。无须进一步的指示,小汪清淡地开始读起舞台提示,围读就此开始。

所有人都知道这出戏的骨头肯定难啃,但要直到骨头顶到门牙了,才能确切地感受到它到底有多硬。第一个崩断门牙的是饰演哈姆雷特密友和坚定支持者霍拉旭的年轻演员何辰光。说是年轻,也已经快三十二了。在外面世界里,这年纪该是中流砥柱,拥有对着别人大喊大叫指手画脚的资历了。但在舞台上,这年纪的人还是根嫩草。基本上何辰光每读一段,就会被大导劈头盖脸地骂上一通。

“霍拉旭,你是个疯子吗?扯着嗓子嚷嚷什么呢?这戏里疯的是你还是哈姆雷特?”大导从来不叫演员的名字,只叫戏里角色的名字,似乎除了角色的皮囊外,皮底下那个人不具有任何自己的灵魂。

何辰光小声为自己争辩着,“我就是觉得,他这不是见到鬼了吗,应该是有些恐惧的……”

“恐惧,恐惧。你能演出来的恐惧就是扯着嗓子嚷嚷是吗?你现在恐惧吗?”

“有点儿……”

“那你嚷嚷了吗?你敢冲着我大喊大叫吗?”

“不敢……”

“用用你的脑子。不要用俗套的可见技术。用用自己脑子。”

“好的导演,我换种方式来。”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眼睛死死盯着剧本,紧张地琢磨着轮到自己读词时该怎么用用脑子。庄一尘看着满头冒汗的何辰光,有些同情他。小何在戏剧学院读的是导演系,进了剧院后却一直没得到导戏的机会,只能先做演员。这算是剧院惯例,得先摔打够了,才给干你真想干的活儿的机会。去年小何使尽浑身解数,终于说服剧院让他在楼上两百座的小剧场里执导了自己的第一部導演作品。他请了几乎所有同事和朋友去看,嘴上谦虚地请大家多提意见,心里不知道有多想要证明自己的导演功力。

那出戏庄一尘也去看了,戏演了没有十分钟,舞台上方的脚架上突然掉下来一条活鱼,正砸在庄一尘所坐的第一排座席的不远处,吓得她魂都飞出体外好几秒。整个戏演出的八十分钟里,那条鱼都在拼命扑腾挣扎,寻找能救命的水,一直扑腾到戏快结束,才终于挺着肚皮为戏剧艺术英勇献身了。现在回想那出戏,里面的情节庄一尘是一点想不起来了,脑子里只能浮现出那条鱼小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直到不再张开的样子。唉,那条可怜的鱼。不对,是那十条可怜的鱼。这戏演了十场,掉下来十条鱼。愿它们安息。

说心里话,庄一尘认为小何作为导演还是有些想法的。她也能明白小何用那条拼死挣扎的鱼来暗喻剧中人物的困境这个用意。尽管有点残忍了。还有点莫名的好笑。但还算是有自己想法,已经比不少导演强多了。再能有执导两三部戏的机会,他就能慢慢摸到排戏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就是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很快,庄一尘就没有同情别人的心情了。大导这块老骨头不是要硌断她的牙,简直就是要捣碎她的肉,捣成碎碎的肉泥再用强力胶黏起来继续念词。过去一个月她根本没真的休息过,细细去抠过每段台词、每段独白,还把各个国家各个年份重要版本的哈姆雷特演出视频都重新找来看了一遍,精心设计了更适合自己的表演方式。结果每出口一句,大导就要纠正一句,不是对重音落点不满意,就是对情绪不满意,甚至对换气的节奏都不满意。“哈姆雷特,你是疯还是傻?你是真疯还是装疯?你能分得出区别吗?”“哈姆雷特,这句第二个逗号后面你为什么要停顿?你在等什么呢?等你妈冲过来亲你一口再抱住你吗?”“哈姆雷特,‘一个人可以尽管满面都是笑,骨子里却是杀人的奸贼,你认为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他是在说谁?说他叔叔,还是母亲,还是他自己?你想清楚了再说出口。”

这些就算了,都是些小打小闹,庄一尘完全承受得住。排练场上不分大小,她不觉得自己理应获得比别人更多的尊重和谦让。真正扎穿她的心的,是读完全剧后大导忽然猛拍了一下桌子,惊得在座所有人身子一抖。大导狮子般盯着她,语气异常严厉。

“哈姆雷特,你觉得我到底为什么让你来演这个角色?”

庄一尘愣了,“我?我……”

“对,就是你。一个女人。我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来演哈姆雷特?”

对啊,你为什么要选我呢?为什么让我来了,又对我从台词到表情到呼吸都不满意。妈的,为什么呢?

“我不是要让你变成一个男人。你可以像个男人,但你永远不会是一个男人。如果我需要一个男人,满地不都是吗?他不能演吗?他不能演吗?他不能吗?!”大导手指胡乱飞舞着,指向老林、小何和其他几个人。尽管只是个比方,被大导胡乱指到的人还是掩藏不住露出了些微欣喜。

“我不要一个男人。我也不要一个女人。你必须好好想一想我要的到底是什么?想不清楚的话,这出戏狗屁都不是。”大导说着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已经快六点了。他站起身,嗓音忽地显出了疲惫。“今天到这儿吧。”谁能不疲惫呢,整整八个小时,只在午饭时休息了不到一小时。话音一落,大导转身走出了排练厅,小汪赶紧合拢电脑,跟在大导身后走出去。

第一天,就是暴风骤雨。大导身影一消失,排练厅里哀号四起。蓉姐拍着大腿,哀婉地看着庄一尘说,“完了,我后悔了。彻底后悔了。我这把年纪,真是经不起这种折磨了。”庄一尘强打着精神,冲她勉强咧了咧嘴。真是假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排练厅里只剩下演员,他们可以尽情吐槽。苏凌刚听完第一场就悄悄离开了,其他工作人员撑到大导离场也一个个脚底抹油迅速溜走。陈旸见势头不对,游走在演员中间,拍拍这个肩膀,再抱抱那个胳膊,嘴上不停安抚着,“没事没事,后面就顺了,后面就顺了。”谁也不会信这话。

陈旸走到庄一尘身边,嘴还没张开,庄一尘马上抬手示意,对她就不必来这套了。陈旸眨了眨眼、点点头,绕过她,走去蓉姐身边牵着蓉姐的手听她大吐苦水。庄一尘屏住胸口沉甸甸的郁结,站起身拿起大衣和挎包,她只想赶紧走出这里去透口气。走到剧院门厅时,庄一尘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听到第一声呼唤时她加紧了步伐,想装作没听见直接走出大门去,第二声再传来,她辨认出了那个声音,渐渐放缓脚步,停了下来。

全身毛茸茸的艾可从身后追了上来。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羽绒服,帽子上围着一圈白色茸毛,背上斜挎着的帆布包上别着一只小小的奓着毛的黑猫玩偶。“一尘姐,你走路走得可真快。”艾可呼哧呼哧喘着气,“现在好想喝一杯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艾可盯着庄一尘,语气轻松得好像她们已经认识太久,而不是今天第一次见面。

“我开车了呢。”庄一尘看着女孩。如果说今天的围读还有些什么意外,就是她重新认识了这个年轻的女孩。艾可一旦进入角色,就再不是那个气场寡淡,露出怯懦的小女孩了。哪怕只是坐读剧本,她在套上角色的那刻起便迅速焕发出非同凡响的气质。她的声线不再娇弱,深沉的共鸣将台词清晰地顶进每个人的耳蜗深处,她的表情不再散淡,眼睛生出步步紧逼的光彩,扯着对手一起俯冲进她的情感漩涡。每个演员被大导劈头盖脸训斥时,大多会不由自主地缩起肩膀,眼睛死盯着剧本不敢抬头,她却总是仰头直直迎着大导凶狠的目光,脸上似笑非笑。这女孩,有点意思。

“哎呀。有点可惜。像这样的排练结束后,总觉得不喝一杯就放松不了似的。”艾可露出遗憾的表情,眼神却抓着庄一尘死死不放。那眼神,是一把锋利的剑,也是一只裹满茸毛的掸子,让庄一尘心里一阵松一阵紧。

“说实话,我也有点这感觉。算了,喝一杯吧。”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有点太早了。庄一尘从不跟刚结识的人喝酒,更别说是同事。后悔也迟了,艾可马上说出了自己想去的酒馆,蹦蹦跶跶地向门外走去了。庄一尘微微摇了摇头,跟在她身后走出剧院大门。

没想到,这女孩是喝白酒的那种。她这年纪的女孩,不是都更爱喝红酒或啤酒吗?白酒在她们眼里都是老头子才喝的玩意儿。不过白酒倒是此时庄一尘最需要的,够猛烈,够解压。一口白酒灌入空荡荡的胃里,庄一尘脑子嗡的一声响,身上的螺丝顿时松了,胸口那团沉甸甸的郁结缓缓稀释开。妈的,我到底在干吗?庄一尘想着,又灌下一口。

“我发现,大家虽然都怕被大导骂,但每个人其实又都盼着被他骂。被他骂难受归难受,但至少说明你的角色是重要的,你在他眼里是值得调教的。所以没被骂的人,心里更虚得慌,更害怕。因为那说明你的角色连被骂的价值都没有,你这个人连调教的力气他都懒得费。所以,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怕被他骂,又急切地渴望被他骂,多骂几句才好。”艾可一边说,一边用筷子拨玩着自己碟子里的菜。

“你还挺善于观察的。”庄一尘嚼蜡般吞咽着饭菜,她品不出味道来,但身体里空虚得好像蹲着一只不餍足的野兽,必须得喂饱它,血液才能继续流转。

“可能我还是太年轻了吧。大导成名时我都还没出生呢,他最有名的代表作上演时我还在念小学中学,也没机会亲眼看。能跟他一起工作更是到现在才有的机会。你们是亲自见证他传奇生涯的人,我只是活在关于他的神话传说中的人,体会不太一样。没法身在其中,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可以游离在这一切之外。”

庄一尘筷子停下了几秒,抬头看了看女孩。艾可的神思仿佛并不在自己身体里,究竟去了哪里,谁都说不好。当艾可拉回自己心神,复又带着况味望向庄一尘时,庄一尘赶紧继续夹菜来吃,捧酒来喝。有点不妙啊,这事态的走向。庄一尘愈发后悔起来。

“但对你的感觉就不同了。”艾可笑盈盈地看着庄一尘。

“哦,是吗?”庄一尘的心弦被强拨了一下,她尽量沉住气不去细想。

“是啊,完全不一样。我印象太深刻了。第一次看你的戏,我还在读戏剧学院,大二那年夏天,我还不到二十岁。艺术剧院那版《海鸥》。你演的妮娜。”

庄一尘脑子里迅速回想,记忆迷雾中首先清晰浮现出的是那出戏里自己扮上装的形象,随后是舞台布景,对手演员,那个版本的导演,零零碎碎的几个精彩片段。努力拨去这些幻影之后,她才勉强记起那应该是2011年。这么算来,艾可现在只有二十八岁。天,居然已经是八年之前了。

“那出戏的后半个小时我一直在哭。我这人最不爱哭的,从小到大,为了生活里的事儿,从没哭过一次。但看戏时就是憋不住会掉眼泪,让我想抽自己,想不通为什么。我可能就是为了弄明白这事儿才会去学表演的。为什么坐在剧院里,看着那些既真又假的东西,我才会哭。你把我弄哭了。我说这话可不是奉承你。你彻彻底底把我掀翻了。看着台上的你,我感到一种怪异的恐怖。这个人看着瘦瘦弱弱的,到底哪来的力量,能征服那么多的人。能征服我。哪怕是一种蒙骗,也是最高级的那种蒙骗。不是靠角色和故事去骗,而是靠她的心。能骗得一个人为了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痛彻心扉。打那以后,艺术剧院就成了我心底最高的追求目标。因为艺术剧院,有你。”

艾可的眼睛里淡淡浮着一层水膜。不是眼泪,只是一层薄膜,晶莹剔透得戳人,让任何认为她说的话不是发自内心的人,都会为自己产生的哪怕一丝怀疑而暗自愧疚。她说的这些话,庄一尘早就不是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也不止一次。但这话从她口中说出,从她浮着淡淡水膜的眼睛里渗出,竟让庄一尘像是头一次听到似的触动。能看出来这女孩是个真诚的人。庄一尘暗想,这对演员来说,是好事,又不完全是好事。

“你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回什么好。”这句是实话,庄一尘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举起酒杯,轻轻碰了下艾可的酒杯。两人都一口饮下。庄一尘被辣得身子一抖。

“我知道自己有点好笑,讲这种什么粉丝拼搏多年总算能坐在偶像面前倾吐崇敬推杯换盏的庸俗戏码。我自己也嫌丢人。我之前原本想得好好的,先等排练排上个一两周,等咱们熟点了再单独找你喝酒。他们跟我说,你从来不跟其他演员单独吃饭。可今天排练完,我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丢人不丢人,庸俗不庸俗,好像一下子都不在意了。反正你开心就来,不开心我就再等等呗。没想到你真来了。”艾可笑着给自己和庄一尘都又倒上一杯酒。

“我确实也是想喝一杯。”这句不是实话。庄一尘完全可以自己回家后再喝。通常那样才会让她更舒服。但实话,她没法对艾可讲。

“大導最后说的那段话,我可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艾可眼中的薄膜忽然闪动一下。

“哦?说说看。”

“我在看你表演的时候,也总有那样一种感觉。我总结不好,只能简单说说我的感受。你在表演时,无论演什么角色,无论什么年龄,都能惟妙惟肖,但是,又都有着你自己身上的某种特质。那特质很强烈,让你跟其他任何演员都立刻显出不同。你像个女人,但又不完全像,说是像个男人吧,可又不完全是那回事。你好像轻松地凭着天赋就可以穿行在这两种性别之间。你的温柔,并不全是女性的温柔,却也不是男性的温柔。你的坚韧勇决,并不是女性的坚韧勇决,可也不是男性的。我一直在琢磨,这东西究竟从何而来,又是怎么融洽地贯穿在一体。你可能也发现了,我读词时候经常下意识地在模仿你。我有点控制不住。它太吸引人了。但我模仿得再像也不对劲,因为我不是你。那个特质是来自你这个人,不是通过模仿就能像模像样的。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这是大导选你来演哈姆雷特的原因。他们通知我说这角色最后定的是你,我一点都没意外,也没半点失落。我只是你的一个粗劣的年轻的描本。但永远不会是你。”

不知是不是有酒精的作用,庄一尘的鼻腔涌起一股酸腥,眼泪几乎要呛出来。她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足够令她震动,却又像早已蛰伏在她灵魂的深处。艾可只是替她拂去了顶上蒙住的灰尘,让它清澈地显形。庄一尘回过神来,仰头喝干杯中白酒,再给自己斟满。不行,得赶紧把话题扯开些。否则只会越陷越深。也太不妙了。

“嗐,别老说我,也别谈工作了。这一天下来真是累死。给我讲讲你自己吧。”庄一尘故作轻松地说道。

“我自己?我这人很无趣的,没什么可讲。”

“少来。说说吧,什么都行。单身?恋爱中?结婚了?”该死,怎么这就扯到恋爱上了。庄一尘恍然意识到,这话题的走向比之前更危险了。

“单身,当然。咱们这工作,像普通人一样谈个恋爱可费劲呢。有过几个伴侣,相处都很短。不是我受不了对方,就是对方受不了我。据我的前任们讲,我这人完全缺乏生活情趣。我都搞不清楚到底什么叫生活情趣。开车去海边看日出算生活情趣,还是在家里摆弄花花草草算生活情趣?我也懒得搞清楚。”

她们东拉西扯地一直聊到十点过,酒馆老板走过来说要打烊了。现在怎么还有晚上十点就打烊的酒馆?!庄一尘抢着买了单,艾可立刻说下次得让她来请。下次。听到这个词,庄一尘心里的恐惧大过了期待。

两人站在街边等各自叫的车。冬夜的寒气卷着细风吹撩着艾可脖子四围衣服上的细毛,她红扑扑的脸庞在夜色中发着光,像一只夜光兔子。庄一尘尽量不去看她。艾可转过身来,抬头看着庄一尘,低声问,“你没喝多吧?用不用,我送你回家?”说着话,艾可抬起手来,将庄一尘吹散的发丝轻轻别到耳后。庄一尘头皮一紧,嘴唇翕动了几下,弱弱地回说,“没。没喝多。不用了。明天还要排练,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艾可仍看着她,欲言又止。跟她在剧院大厅邀请庄一尘去喝酒时的轻松惬意已是全然不同。庄一尘叫的车到了,点着双闪在路边等候。庄一尘跟艾可匆匆道别,仓皇钻进车子后座。她摇下后排座椅的车窗,让凶猛灌进车内的冷风吹醒自己。

别搞些有的没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想清楚这出戏该怎么演好。其余的一切,均会在舞台灯光亮起的那刻消失殆尽。唯有戏是最重要的。永远是。庄一尘重重合上自己疲惫的双眼。

5

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个女人,这话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随着排练进程艰难迟缓地推进,大导这句话愈发重若盖了符的五指山,死死压住庄一尘,让她一身的本事使不出来。庄一尘竟感到自己不会演戏了。她在世为人唯一的依借,被人抽空了柴火,燃不出火星来了。

多年前有人给庄一尘推荐过唐德刚写梅兰芳的一本小书,《梅兰芳传稿》,这些日子庄一尘重新把书翻出来,反复重看唐对梅的描写。唐写梅,以男子之身表演女人,“第一要义就要举止淫荡。要拼命地‘浪;要浪得入骨三分,要浪得如賈琏所说的‘使二爷动了火。”写梅的花旦戏在一批文人的匠心修订下,文词改善许多,“能演传统乐且淫而俗不伤雅”。写台下看着的人群感叹,“男子皆欲娶兰芳以为妻,女子皆欲嫁兰芳以为归”,乃至惊呼,“谓天地而有情兮,何以使我如此老且丑?”

梅的艺术成就无须再多强调,由十九世纪纵贯二十世纪,已成为业内所称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并列的“世界三大戏剧表演体系”之一。但沿着其中线索细思下去,总叫庄一尘产生某种很难放在台面上来讲的不安。传统表演的舞台上,女人的角色被男人占有,赞赏与诠释的话语权同样被男人占有。庄一尘没有她的齐如山,没有她的唐德刚,甚至很难说能有发出那样感叹的观众。就算站在二十一世纪的舞台上,她真若梅君一般,以女子之身扮演男人,也能叫台下的座儿们惊呼,“女子皆欲嫁一尘以为归,男子皆欲娶一尘以为妻”吗?前半句她倒是心里有底,后半句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她估计自己若是化身为“比男人更男人”的形象,怕是只会令台下的男人感到恐慌、感到嫉恨、感到厌恶。

女人的特质岂会仅是一个“浪”字,就好像男人的特质也不会仅是一个“勇”字。自然,当下的舞台没法用唐君上世纪五十年代所写的景象去套想,但归根到底本质仍是大差不差。抓住单一性别中某个刻板的特性,将其推向极端,更极端,从而虏获受到震撼的每个魂灵。这就是秘诀,也是捷径。它的成立有一个前提,就是所有人都知道,台上那身皮囊之下,裹着一个相反性别的躯体。否则神话就将破灭。

她知道的秘诀与捷径,大导心里自然也很清楚。所以大导才死死堵住这条捷径,不让她走。落地开始排练行动与调度以后,庄一尘被一步步逼退到悬崖边上,身后是万丈深渊,眼前惯走的路又被封死,让她动弹不得。同组其他演员都更快找到了感觉,放开肢体以后,语言的节奏很快跟随着通畅起来。大导训骂的火力渐渐集中在庄一尘一个人身上,这令她痛苦不堪。然而这持续的痛苦也催生出强烈的快感。跟她奋力争取这个角色时料想的一样,她知道自己只要挺过这关,想通了这个问题,绝对会在熊熊火焰中将过去看似繁华的麾羽焚烧殆尽,在灰烬中重生出一个全新的自我。她只能借着这一丝现在仍遥不可及的盼念,熬住眼下的磨难。

她要解决的问题有很多。比如,如何处理自己明显的女性特征———乳房。她的双乳大小适中,不显得过分丰满,年过四十仍无下垂迹象。此前她很少会留意自己乳房,只当它是跟胳膊肚皮和大腿上的肉块一样,只需保持不显赘余即可。在表演中她绝少通过身体自身的特征去呈现人物,才不会像某些演员那样故意昂挺胸脯展露性感,此时她却不得不重新思考这副身体该如何恰当使用。是用衣服的遮挡去淡化乳房的存在,还是直接坦率地显露它?前一种方法全在合理想象之内,后者却可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再比如,她的行动姿态,是该像梅君那般用几根柔弱无骨的纤嫩手指去撩得众人心痒难耐一样,转用暴烈有力的手指划破面前一切伪善?还是该顺其自然,不过分地去表现男性的力量感?

所有要解决的问题,都跟那个死死缠绕她心头的根本问题关联在一起:大导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那句混沌不明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越是想知道,大导越是绕着弯子不直说。她强烈怀疑,大导也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想要的是什么。不想要的,就是眼下她所呈现出的一切。太要命了。庄一尘每日沉浮在“妈的好想死”和“妈的不行我得扛住我能行”的欲念海波滚荡中,二十几年来在舞台上历经风霜锤炼出的自信和身体,被咸涩尖锐的海浪一波波来回穿刺。

对了,此外还有艾可。这个可怕的小精灵,这个甜美的小恶魔。那晚跟艾可吃过一次饭后,庄一尘一直在故意躲着她。尽管艾可的行为和言语都表现出为人的朴实和真诚,不只是对她,也是对所有人,但在最初的酒精和好奇消退后,庄一尘还是再度警觉起来。她们是同事,她们正同组演出,她们都是剧院众人瞩目的当红演员,她们之间差着十四岁。不管哪一条,都是庄一尘心头大忌。

艾可说想来剧组学习,这话是认真的。排练当中和休息间歇,她不倦地跟每个对手演员、每个工作人员细细地交谈。她问出的问题又怪又密,经常让被问的人两眼发直舌头发硬,不知如何应对。您觉得说词的时候为什么最好不要走动?您觉得奥菲莉亚这句话是真的疑问句还是设陷阱似的反问句?您觉得为什么她更爱的人是自己父亲,还是哈姆雷特,还是哥哥,还是她自己?您在讲这句台词时为什么想向前走两步,是您自己内心的冲动还是想给对手更大的刺激?您认为这处停顿为什么要进音乐,是为了转场还是为了烘托人物心境?剧组里的人很快给她起了个外号,小蓝猫。好像是从什么动画片里来的,小蓝猫随时随刻都有三千问。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讨厌她。这要搁在另一个年轻女演员身上,不出一日剧组所有人都得腻歪死,人人都得避之不及。但对她就不是。没有一个跟她相处的人会感到她的追问是一种纠缠,或是虚与委蛇的套近乎。这大楼里头,个个都是火眼金睛的人精,都是伪饰的高手,也都是善于迂回的大师。哪怕艾可有过一次不经意的虚伪表现,所有人都会立刻敏锐地捕捉到。

几乎每隔三两天,艾可就会在排练结束时单独邀请庄一尘去喝酒。庄一尘搜肠刮肚地找合理借口,哎呀我今天不太舒服,哎哟我今天事先约了人,啊太不巧了我大姨妈来了肚子痛。她以为推托上那么一两次,任谁也会心里有数不再自讨没趣了。但艾可只是笑嘻嘻地眨眨眼,隔上几天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再次邀约。

避得开单独见面,但显然避不开排练对手戏和小蓝猫的三千问。这是她们的工作,也是庄一尘会暂时抛开所有顾虑倾身投入的时刻。来自艾可的几乎每一次提问,都会引发庄一尘真正的思考。常年重复的排演工作,就算再强打职业精神,也难免会产生倦怠,运用自己已经获得太多肯定的表演技术,掩盖自我重复的残酷事实。艾可的发问逼迫着她不得不去重新看待自己业已纯熟的技艺,和习以为常的表现。不知觉间,庄一尘每日开始期待在一个片段排练结束后,那只小蓝猫向着她蹦跳走来的身影。要命。

排练第三幕第一场哈姆雷特和奥菲莉亚那段两个人单独对戏的片段更是扼死了庄一尘的喉咙。这场戏排的次数还不够多,但已经快让庄一尘精神上难以承受了。每到排这场戏时,排练厅里总是安静得可怕,平日里没排到自己戏就坐在场边捂嘴说小话的人、藏在桌后偷吃零食的人、刷手机看娱乐八卦购物网站的人,通通闭上了嘴巴、放下了手机,屏着呼吸看她们两人的对戏。当哈姆雷特对着奥菲莉亚说出那句“我没有爱过你”时,艾可瞳孔中闪动的水膜几近破开,里面涌出的心碎脆亮地扎入庄一尘的心里。不管是否有其他人能看出来,但庄一尘自己心里很清楚,那一刻她所体会到的心脏酸痛的真实感受,更多是源自她的内心,而不是人物的内心。有时她会按捺不住好奇,迫切地想知道艾可心里,是否也有同她一样的感受。但她绝不能真的去问。

这一天在排完这场时,场边有几个演员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还有人在侧头抹泪。大导一只手托着脑袋,另一只手扬起来挥了挥,“鼓什么掌?就这?还差得远呢。”鼓掌的人立即放下双手把身体往后紧靠,像是想把身子埋进墙壁里,大气不敢出一口。庄一尘攥紧拳头,努力安慰自己,想吞掉一头大象?诀窍是一次只能吃一口。你给我等着吧老头子,早晚一定啃干净你这块硬骨头。

排练结束,那场戏的余威还在庄一尘身上鼓噪着。她心神恍惚地收拾着自己衣物準备离开,那只小蓝猫蹦跶着向她袭来。庄一尘低头假装找东西,不想面对艾可的目光。

“去喝酒吧?今天好想跟你喝一杯啊。可别跟我说你又约了人。”小蓝猫站在庄一尘身边说道。

庄一尘故作遗憾地吁了口气,“唉,还真是约了人。”

“你是故意躲我吗?你在担心什么?”

她居然能直截了当这么问!哪有人会这么不给自己和对方留余地地讲话?

“怎么会呢?我躲你干吗?”

“你知道我喜欢你呗。你很担心吗?就不能聊聊吗?”

庄一尘脑袋里打起连环雷,轰得胸闷耳鸣。假装要找的东西也不必找了,她得立刻逃走。但不能就这样逃走,好像承认了什么似的。

“我也喜欢你啊。剧组里每个人都喜欢你,大伙儿都觉得你很可爱。我今天真是约了人,你看,”庄一尘抬手看了看腕表,“都迟到了。一排到关键场次就拖时间。我得先走了。你问问看有没有其他人能陪你喝吧。”她提起包,搭在肩膀上。

听到她的话,艾可忽地像变了个人,眼神里闪出少见的讥讽,“那行啊,何辰光肯定有空,他早说想请我喝酒来的。我找他好了。”话一说完,还没等庄一尘做出反应,艾可迅即转身走去了何辰光身边。两人交谈没两句,何辰光顿时面露喜色,欢天喜地地跟在艾可身后走出排练场大门。

庄一尘呆在原地愣了片刻。这女孩,真可以。她又站了一会儿没有动,心算着时间,估摸着艾可他们应该已经坐电梯下去,走出剧院大楼以后,才缓慢地踱步走出排练厅。她钻进自己的车子,又发了会儿呆,打着引擎直接把车开去了卢朗家楼下。今晚她无法自己度过,也懒得去想卢朗是不是方便,此刻她实在太需要他的陪伴了。

卢朗在公司加班,接到庄一尘的电话时还有一个不得不开的会,开完会回到家已经快九点了。走出公寓电梯门,卢朗看到庄一尘痴坐在他家门口的脚垫上,灰头土脸,像个穿戴精致的叫花子。卢朗走到庄一尘身边,用脚踢了踢庄一尘小腿,示意她让开些好叫他开门。庄一尘扬起脸看着卢朗,“我坐在这儿听电梯滚动的声音听了三个小时,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电梯持续转动的声音好像柜子里怪兽的狞叫。像海浪向海水发出的邀请。是摩擦力和摩擦力之间的致敬。但电梯也让我想不明白一件事,对我而言,这所有时间和折磨到底意味着什么?”

“又是哪出你演过的戏里的台词啊?起来吧,进去说。你不是有我家钥匙吗?”卢朗还在踢着庄一尘,她只好吃力地挪了挪屁股,把身后的门让出给卢朗。

“在家呢。不想回去拿。”庄一尘用手按地站起身,头有点晕,扶着墙壁走进卢朗家门。

卢朗看出她没吃东西,换好衣服就走进厨房,把冰箱里能找到的可吃的食物都掏出来堆在她面前,又给两人都倒了酒。“说吧。怎么回事?”

“才他妈不是哪出戏的台词呢。写这种词放在舞台上的编剧未免也太矫情了。没怎么回事。”庄一尘不想吃东西,只顾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卢朗看着她,不说话,安静地喝着自己的酒。庄一尘叹了口气,颠三倒四地断续讲起近期发生的事情,混杂的记忆打散了时间的秩序,唯有情感失控的秩序在主导着讲述。卢朗似笑非笑地听她扯扯东又扯扯西,绕着关键问题打圈圈,再小心翼翼地靠近核心。直到庄一尘榨干了自己所有情绪,疲惫地合上嘴巴再吐不出一个字。

“所以。你确定她所说的‘喜欢,是你理解的那种‘喜欢吗?”卢朗问出第一个问题。

“你他妈的……”庄一尘一时急火攻心,“老娘四十好几了,阅人无数好吗?这点儿区别我还分不出来?!”

卢朗抬起手做了个向下压火的动作,喝干酒杯里的红酒,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是有点麻烦呢。”

“用你说?”

“都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不过你们这种工作,还有你这性格,不吃窝边草怕是得活活饿死。”

“没心情跟你开玩笑。”庄一尘沮丧地翻了个白眼。

“瞧瞧庄大角儿。啧啧。让个二十多的小丫头搞得五迷三道失魂落魄。”

“我走了。”庄一尘腾地起身就想往门外冲,被卢朗一把抓住胳膊用力一拉,跌坐回沙发上。

“我想说,麻烦的不是你们在一个单位,情况比较复杂。麻烦的是,你真的动了情。我都嫉妒了呢。”

“狗屁。”

“真的。嫉妒这种情绪,在你我身上太少见了。我们没什么理由嫉妒任何人。不是因为我们太自恋,或者过得太好。就是单纯地很难对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别人在乎的事产生在乎的感觉,不是吗?好长时间没见你这副模样了。”卢朗眼睛向右侧上挑,在脑海里努力搜刮着,“多久了?我都想不起来。反正好久了。太久了。”

庄一尘呆坐不语,眼前飘闪着凌乱的记忆碎片,有的折射着彩色的倒影,有的沾着血。

“我好奇,她到底是哪里吸引你。不是反问,不是讽刺,是真的好奇?”卢朗问她。

“她……很特别。”

“拜托,你是艺术家,别把艺术家那股子劲儿都用在动不动就陷进自己情绪里不顾别人上面,也用点在你的修辞上面好不好?说具体点。”

“她很朴实、很真诚。热切、执着、坦率。坦率得叫人有点害怕。我一直觉得想做好演员这行,总得把自己小心包在一个壳儿里。不对,应该是很多很多层壳儿里。里面的瓤可能永远是你自己,但外面的壳得厚、得硬,得剥开一层里面还有一层,再剥还有,总剥总有。越是出色的演员,层儿就越多。但每层都不一样,得有真正的区别,闪着不同的光芒。要拿捏好真诚的程度,掂量好每一层壳儿的厚度。只有这样,观众们才能在抽丝剥茧的过程里不断获得欣喜,才能看你的每一次表演、每一个人物,都还能获得新的感受。有的人演戏久了,壳儿倒是有了,瓤儿却没了。迷失在不断塑造外壳的圈套里面,忘了自己是谁。观众也不感兴趣你到底是谁。他们只想知道你还有多少出人意料的表现,多少能让他们反复穿梭游乐其间的戏法。但她,完全是另一码事。演戏时她的壳在,但又不真的在。她的壳永远是透明的,不管那壳有多厚,你总能看到最里面的瓤。那就是她自己。我绝不敢像她那样。而且,我很清楚那不是因为她还年轻,我像她那么年轻时也不是那樣的。我能想象,她就算到我这个年纪了,还是现在这副样子。因为她很确定那就是她想要的方式。”

“好吧,”卢朗把手里的酒杯轻放在桌面上,定定地看着庄一尘,“现在我是真的开始嫉妒了。但你说的这些,更多还是基于你对她专业表现的观察。那她这个人本身呢?她自己。”

庄一尘激动起来,声音兀地拔高,“我们的专业表现就是我们这个人本身啊!跟我认识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我们可以去塑造数不清的角色,国家不重要,年代不重要,种族不重要,现在连性别也不重要了,但我们投放在表演上的一切,就是我们这个人啊!”猛然间,庄一尘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激情中倾泻出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但此前尚未形成语言显性地作用于自身的事情。一件对眼下这出戏的表演具有决定性的事情。她霎时冷静下来,琢磨着自己说出的话,试图理清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情感的困扰与之相比,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她坠入自己思考的迷宫中。迷宫里被黑暗笼罩,线头的细丝忽隐忽现。

她能看到卢朗轻薄的嘴唇缓慢地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她的耳朵周围敷着一层白噪音的声膜,将她和世界隔离开来。又过了许久,才重新有清晰的声音穿过那层膜泡,进入她的身体。

“重点还不是刚说的那些,重点是,你能分得清工作和你的生活吗?真的能分得清吗?你不是总说你们大多数都拎不清这两件事,可生活会给你们教训的。你确定你喜欢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表演所呈现出的那个幻影吗?再透明的壳儿,终归还是壳啊不是吗?……你还在听我说吗?”

“在听。那不只是一份工作。至少对我来说,不是。”

“我知道。你的事业,你的热爱,你的、你的,一切,好吧?什么都可以。我想说的只是,首先你是一个人,庄。你是一个人类。你不能把这份事业看作一切。你得允许自己同时享受生活。真实的生活。”

“那你来告诉我,我真心实意请教你。什么叫作真实的生活?”庄一尘口气冷淡,异样的疏离。从卢朗身上学来的那种疏离,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卢朗看到后,脊骨后侧不禁竖起细密的汗毛。

卢朗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浮起苦笑,“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打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觉得,总有一天你会累的,我也会。然后我们可能会结婚,不是像年轻时那样为了做样子给别人看、给父母看。只是累了。然后平淡地,只是两个人过日子。”

“你这么想,只是因为你放弃了。”庄一尘依然冷淡。

“放弃什么?”

“放弃相信你是可以拥有爱的。”

“换我想请教你了。请问,什么叫作,爱。”说完这句,卢朗身体颓了下去,软趴趴地凹进沙发深处,像个脆弱的孩子。庄一尘挪动身体,靠近卢朗,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像摆弄木偶般,用手把他的脑袋安放在自己肩头,伸展开双臂将他用力环住。

“太好笑了,我们。真的。一把年纪了,大半夜说这种幼稚的话。可笑。”卢朗的头抵在庄一尘颈窝里,声音闷闷地,沿着庄一尘的脖颈和肌肉爬进她的颅腔。

“幼稚吗?就算幼稚好了,成熟的人生有什么好过的。”庄一尘用手指轻轻刮划卢朗油韧的头皮,看到他稀散的头发深处生出了一层短短的白色发根。她忽然有些想笑。现在卢朗再跑去理发厅倒不是为了剪发,而是要为染发了。

“庄,你得允许自己享受生活。我也一样。如果你真的感受到了爱,不管那个爱究竟是什么,就去抓住吧。别管什么其他的。”

“好。不管什么其他的。”

6

六岁零八个月。那是庄一尘开始学习“表演”的年龄。从她对这个庞巨而狭小的世间有了记忆开始,庄家就一直在经营一间小小的杂货铺。实际上店铺是到了庄一尘读初二后才开起来的,在那之前,父亲在家里储藏间改造出的小作坊里,制作各种他用廉价耐用的工具和别人看来不起眼的废料做出的小件杂货,母亲则每日推着一辆平板小拖车到市集上去兜售。六岁零八个月时,庄一尘进入当地小学,不仅正式获得了学生的身份,也获得了放学后同母亲一起兜售雜货的资格。

那时她对父亲制作出的这些杂货的真正用途并不完全理解。竹篾拼接出的筐子,是用来盛放米面还是背起不会走路的小孩子,手工焊接的细铁链是用来锁车子还是家居装饰品,大小不一花色各样的黏土瓷盆是用来养花种草还是存储泡菜,这些她一概不清楚。但她善于观察。不是观察母亲。她的母亲是个羞涩、寡言而沉闷的人,生活的重负和生存的严酷,并没有把她打磨成跟同类境遇的人一样精明能干、努力截取所能抓住的每一丝可能资源的拼搏者。没有人告诉年幼的庄一尘该如何做,但她敏锐地发觉,想把父亲辛苦手作的货品卖出去,就该去观察那些总是能把自己货物卖出去的人。

每日放学后,庄一尘都背着小书包穿梭在市集无序散落的密集货摊前,听着那些人喊出的叫卖,观察他们的神情,捕捉他们跟顾客的对话。她不理解所有这些,但那不重要。因为她会模仿。她把那些人喊出的兜售语换掉个别字词,变成自家杂货的宣传语,她把那些人脸上的表情披挂在自己脸上,她把那些看似繁复实则内核相差无几的对话推到站在她面前的客人身上。每天只要她站在货摊前一两个小时,能卖掉的货总是比母亲整个白天卖掉的加起来都多。谁能抗拒得了一个把成人的世故市侩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的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呢?她的模仿抹干净了所有世故市侩,给那些平凡无奇的杂货染上了艺术品般的炫彩。收工后,推着板车的母亲在走回家的路上,总会停在一家小卖店或一处小食摊前,给她买一支冰棒或一串烤肉,作为她的奖励。其实她并不需要更多奖励,吸引着别人在自家货摊前停留,哪怕什么都不买也挪不动脚,只为听听她的叫卖,看看她的模仿,这就足以是对她的奖励了。她知道别人在看自己,她为自己感到骄傲。母亲脸上的表情让她知道,她也为她感到骄傲。

最终的成功,让所有回忆都沾上温馨的柔软色调。如果现在她不是站在舞台中央,而是依然站在家里小小的杂货铺柜台前,她还会这样看待童年时的经历吗?她心里清楚显然不会。但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是成功了。将自己天赋里带来的模仿技能推向极致,推向更宽广的世界,得以在回想自己“表演生涯”的开端时,毫无辛酸自卑的意味,而是充满豪迈的自我肯定。表演是如此神奇的一门艺术,即便一个出身低微之人也可凭借自身的灵气和努力获得一方舞台,她就是最好的佐证。当然,她不会无知而傲慢地忽略其他外部因素,时代的机缘缝隙,她想去读戏剧学院时父母尽管不理解但也倾囊支持,几次在事业关键时刻出现的贵人相助,缺少了这些因素中的哪一个,她都不会有今时今日。但若是没有她自己那颗不懈搏击的心,没有她对表演始终如一的倾身投入,那些外部因素也不足以把一个人推到顶峰。

庄一尘望着化妆镜里那张桀骜的脸庞,让自己从对往昔的回忆沉浸中拔身出来,浅浅吁出一口气。她把蓄了快四年的长发剪短了。没有短到让人会混淆性别的程度,只是露出了修长的脖颈,和挺拔张弛的耳朵。这是造型师和她在跟大导讨论过后决定的发型。造型师原本想修剪得更短、更利索、更男性化。不等大导开口,她已经知道了他心里的念想,拒绝了更短的发型。现在这样刚刚好。雌雄莫辨,进退两易。上次为了角色而去修剪自己的头发,得是十年之前的事儿了。通常她只会借助假发来修饰。但这次,她要从内到外,让自己从身体关节到每一根发丝,都牢牢占据这个角色。

下午要拍摄人物定妆照,为新戏的宣传期助力。这出戏的预售成绩很好,开票当日就销掉了演出日每个周末几乎80%的票,领跑剧院同期所有数据。但陈旸不太满足,用她的话来说,两周之内不卖到一张不剩,所有人都打爆她的电话来苦苦哀求剧院内部预留锁票的程度,她是不会满意的。售票情况好,不代表没有质疑的声音。恰恰是质疑声太多太响,也成了销售情况上佳的原因之一。“女人来演哈姆雷特,是中国的男人都死光了吗?”“大导也英雄迟暮了啊,要靠整花活儿来骗观众买票子了。”“倒是挺想看看庄一尘扮男人是什么样,最好像点样儿,别搞得不男不女不三不四的,砸了经典的牌子,那真是自取其辱了。”她向来不看社交媒体,不想被任何评价打乱自己节奏,但架不住剧组里总有多事之人非要当众念出来。乍听到时有些厌烦,但庄一尘很快努力镇定下来。捧着手机发出酸不拉叽讥讽的人只消动动手指松松嘴皮子,老娘才是站在舞台上爆发光彩的人。等到大幕拉开那刻,这一切都不再重要。

庄一尘对着化妆镜再次整理戏服,轻拍掉衣领上沾着的化妆品掉落的粉尘。这出戏里她共有四套戏服,她对这一套最感满意。黑色做出褶皱效果的无领衬衫,配黑色暗纹中性裁剪的休闲西装,全都进行了做旧处理,透出说不清的低沉感伤,非常适合哈姆雷特第一次登场时出现在父亲新丧母亲却迫不及待出嫁的典礼上。庄一尘暗自觉得这套戏服跟自己最初去说服大导时穿的那身香奈儿套装有着类似的气质。但她不敢想象是自己引导了大导的判断。庄一尘又打量了下镜中的自己,酝酿着表演前的情绪,随后起身走出化妆间,穿过安静的演员通道,走向拍摄场地。

拍摄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走来走去寻找合适位置的摄影师,摆弄打光灯具的工作人员,场边等待拍摄的演员们,都在各自的秩序里发出零散的噪响。陈旸站在拍摄的背景布前跟摄影师商量拍摄方案,见到庄一尘走进来,转身走去她身边。

“帅气逼人啊,上了行头这劲儿马上立起来了!”陈旸抱着胳膊先看了看庄一尘,随后像只扑腾的小鸟样钻到了庄一尘怀里,把头重重搭在她肩膀上,“哎哟看得我好想撒个娇呢,快抱抱我。”庄一尘笑了,宠溺地用双臂圈住陈旸。“再稍微等一下他们就弄好了,你先拍吧。”

听到陈旸这话,站在一边的蓉姐马上噘起了嘴,嘟囔着,“你可是我们全组的制作人呢,旸旸,怎么老是偏袒一尘一个人啊。真是的。”

陈旸马上把脑袋从庄一尘肩上抽出来,蹦蹦跶跶地跃到蓉姐身边,把脑袋又按在蓉姐肩上。“哎呀蓉姐,哪有偏袒啦,先拍可能光还没调到最好呢,压轴拍的才合适,让您压轴哈。”

“我可不要压轴,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站不了那么长时间。你就是偏心呐,剧院其他的制作人都是自由分配演员,你就跟一尘的专属经纪人似的,每个戏都围着她打转,我们可都没这待遇呢。”蓉姐认真了起来,语气听着像撒娇,话里意思却刺人。

陈旸把脑袋从蓉姐身上抬了起来,直直站了片刻。庄一尘装作没听见,眼睛盯着摄影师调整灯具。她知道陈旸自有灵巧应对这些的本事。

“我可能是有点偏心吧,我也承认。”陈旸仍直直站着,听到她这话,所有人都愣了,“我进咱剧院时间不算长,但也有五六年了。現在我还是不敢说懂表演、懂戏剧了,但觉得自己瞎子一样慢慢也摸到了大象的腿和屁股长什么样儿。见过那么多人,经了那么多事儿,一尘姐还是一直让我感觉到不一样。对很多人来说,这份工跟其他任何工,也没什么不一样,上了工就干活,下了工就歇着,也有摸鱼的,也有工作狂。但一尘姐,我在她眼里和身上总看不到其他的。开工也好,不开工也罢,只要她一走进剧院大门,身上眼里就只有一件事儿,就是她的角色、她的戏。我也说不好,这样可能也不太正常。但在她身边,总让我觉得好像这份工,还是跟其他任何工都不一样。我自己整天跟个苍蝇似的忙忙叨叨,好像多了点什么意义。这大概确实让我有点偏心了。我反省。”

房间忽然沉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就连摆光的工人动作都停歇了片刻,周围刚刚嘈杂的交谈声也瞬间消失。要死。这孩子怎么当众抒起情来了,太不像她了。庄一尘尴尬起来,不知自己是该说几句场面话好,还是继续闭嘴的好。陈旸立刻恢复常态,拉扯着蓉姐的手臂晃悠起来,“让蓉姐先拍好不好,其他人都先等着,不能把您累着。来!”陈旸边说边拉着蓉姐的手,把蓉姐领到背景布前面,帮蓉姐摆起姿势。嘈杂声重新填入空间内。

“瞧瞧你,”庄一尘仍发着呆,耳边忽然飘进一个声音,是那只小蓝猫。艾可的嘴唇正对着庄一尘的耳朵,湿润的呼吸随话音吹进庄一尘耳孔,“瞧瞧你,给大伙儿下的迷魂药,个个都迷得神魂颠倒。”

“要真有这本事,我倒不用发愁了。看来给蓉姐的药还得加大剂量。”庄一尘笑着说。

艾可轻靠在庄一尘身边,把身体一部分重量压在她身上,不至于会重到让她站不稳,抽掉了却可能会摔一跤。从卢朗家过完那夜后,庄一尘没有再拒绝跟艾可单独见面。她们不时会在排练结束后一起喝酒,还有两次一起去其他剧院看了戏,看完戏后沿着静谧的街道散漫长的步,讨论戏里喜欢不喜欢的细节。满足和喜悦,不足以形容庄一尘跟艾可相处的感受,但她始终保持着让自己感到安全的距离,不愿再向前走半步。她无法做到像应承了卢朗的那样,“不管什么其他的”。她无法真的不管自己的忧虑,也不能不管艾可的。

拍摄完个人照后,陈旸又让庄一尘和艾可拍摄了双人合照。艾可的戏服是一身白色的设计简洁的裙装,曲线衬托出她匀称的身型和青春的光彩。冬日里光着胳膊腿穿这身裙装把艾可冻得够呛,排练间隙她瑟瑟发抖地裹着厚长的羽绒服取暖,脱掉羽绒服上场却一招一式都灵巧生动,仿若真正处身夏日之中。摄影师一会儿走远拍摄全景,一会儿趴在地上拍两人的特写,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夹杂着兴奋的肯定,“非常好,非常好!对,这样特别好!保持住不要动!”

两人摆着各种姿势,时而双双望向镜头,时而彼此对视。对视时,庄一尘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揽住艾可的腰,艾可四肢冰凉地贴在她身上,胸口却是一团火热,灼烫着庄一尘的前胸。庄一尘本想让自己的温度可以温暖艾可,没想到却被她烫到,倏而松开了手。两人拍摄完毕,庄一尘不发一言匆匆走回自己化妆间,回头想关门,发现艾可已经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庄一尘讪笑了下,没说什么,走到化妆镜前准备卸妆。艾可轻轻把门关上。庄一尘听到身后“咔哒”一声,门被反锁上了。要死。她心跳骤然提速,慌张地坐下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

艾可走到庄一尘身后,把两手轻搭在她肩头,眼中的水膜浮荡在庄一尘脸上。

“快穿上点衣服吧,太冷了。这时候要是感冒可太麻烦了。”庄一尘把眼神错开,不去看艾可。

“不冷。热着呢。”

“有什么事儿吗?”

“明知故问。你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啊。一把年纪了,怎么越活越不勇敢了呢?”

“你这孩子,怎么跟大人聊天呢?”庄一尘想把气氛放轻松些,也想借机提醒她要注意分寸。艾可并不想给她这个机会。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对吗?”艾可定定盯着她。

庄一尘停下漫无目的胡乱忙活的虚弱双手,叹了口气,抬起眼睛对上了镜中艾可的双眼,“你又真的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吗?可能我比你自己还更清楚呢。你是想成为我,不是想得到我。”

“恰恰相反。如果说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那就是我只想成为我自己。”

“我认为不完全是。我们每天面对的幻觉实在是太强烈、太真实了,真实得叫人无法认清那只是幻觉。你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理解这些。你还年轻。”

“这绝不是年轻不年轻的问题。是我们如何看待自己和这个世界的问题。”艾可停顿片刻,语气变得有些犹豫,“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你这么恐惧?”

我们。我们?我们?!庄一尘心里猛地刺痛,下意识想脱口而出你想说的人是谁,顿了顿,又咽了回去。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多的是你不会知道的事。让我认清幻觉和现实区别的事。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这栋大楼里,哪有什么真的秘密呢?如果不想告诉我,你可以永远都不说那些事是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是她。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艾可眼里的水膜消失了,瞳孔闪动着坚如磐石般的冷光。

“你并不知道。你只是凭着冲动这么讲。”

“如果有的只是冲动,我早懒得跟你废话了。”

庄一尘缓缓站起来,转过身,看着艾可。“这样吧。给你自己一点时间。等这出戏演完,等所有至少在我看来是幻觉的东西都消退以后。那个时候,再问问你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有你现在的感受。然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些。现在不行。我们都还穿在这两个角色里面时,不行。不要跟我说什么你能分得清角色和你自己。我了解你。就像我也了解曾经的自己。等到褪掉了这些皮囊,你完全地、彻底地、冷静地,只属于你自己时,如果还有现在的感受,我们再来讨论这些。现在还不行。”

艾可轻轻抱住庄一尘,身体止不住地颤动,微微点了点头。庄一尘轻抚她的头发,像拨弄小猫的须发,柔顺的发丝错乱缠绕住庄一尘的指尖。庄一尘看着缠插在黑亮发毛中的自己手指,弹拨出金属的弦音。叮-当-嘣-咚-哐-叮-啷……

门外有人用力推门,发现门锁着,旋即快速敲响,“一尘姐,在呢吗?一尘姐?”是陈旸。庄一尘和艾可松开拥抱,庄一尘看到艾可的眼周一片红润,水膜重又覆盖住整个瞳仁。“一尘姐?在里面吗?奇怪,跑哪儿去了……”

“在呢。稍等。”庄一尘冲门外喊了声。庄一尘伸手拂去艾可右眼角坠挂着还未跌下的一颗泪珠,捏了捏艾可的脸颊,示意让她振作一点。艾可点点头。庄一尘缓步走到门前,拧开门锁,拉开门。陈旸看到屋内的一瞬有些惊讶,但很快若无其事地只看向庄一尘一个人。

“大导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就现在。只叫了你一个人去。”陈旸递给庄一尘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庄一尘苦笑了下。总归还是来了。“对了,小艾,我还找你呢。还得再跟老林他们合拍几张,你补完妆赶紧再回去一趟哈。我先忙去了。”陈旸咋咋呼呼地说完,一股烟似的溜走了。庄一尘回身望了艾可一眼,艾可冲她挥挥手,“快去吧。加油。”庄一尘心想,此刻再加油就要爆浆了。她轻掩上身后的门,向电梯间走去。

大导斜倚在沙发上,一只手顶着沙发扶手撑住自己沉重的头颅,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抠着沙发外罩的布料。他看着庄一尘,不说话,只反复用手指抠着沙发,房间里填满肉身和布料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响。庄一尘发觉他今天的神情与平时很不一样,往日在大导身上随时可见的那股雄鸡似的战斗姿态不见了,此时的他就像所有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一样,干枯、疲惫、温和。

“你觉得,”大导终于开口,嗓子眼里却黏住一口痰液,他用力咳了咳,清好嗓子才把话说清晰,“你觉得,这戏现在怎么样?”

“刚到及格线。我知道还没到您心里想要的状态。”庄一尘如实作答。

“你觉得我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我特别清楚的话,就能给出来了。我希望您能更直接地点拨我一下。如果我真的明确了,一定能给出来。”老狐狸,求你别再绕圈子了,再绕下去我们都得一起死。不管是枪是炮是刀还是血滴子,都冲我直直抛过来吧,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老爷子点点头,再次陷入沉默。他眼皮似张未张,也不眨动,就在庄一尘以为他要睡着了时,他开了口。“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心里想着的角色人选就是你。他们谁问我,我也不说。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怎么反应。你会不会为自己再拼一把,还是你跟其他人一样,到了一定阶段就满足了、飘了,以为自己成了,不用也不会再使劲儿了。”大导嘴角狡黠地提了提,“到目前为止,你做得还可以。”

铁树开花了啊这是!庄一尘进入艺术剧院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到大导说哪个演员“做得还可以”,这在他,已经算是冒顶的夸奖了。她抑制不住喜悦,努力克制着不要笑出声来。

“但也只是还可以而已。都不是好的那种还可以,是普通的还可以。我这么说,是对你有更高的期待。我想问问你,排练时我总叫你‘不要演,不要演,要拿出你自己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您不希望我过多使用表演的技巧,而是投入自己的感情。”

“是。但也不是。”大导没有给庄一尘反应的时间,继续说下去,“你总在恐惧什么。因为恐惧,你总要掩饰自己。不管是在表演上,还是生活里。掩饰得很巧妙,能糊弄很多人,但糊弄不了高明的人,也糊弄不了我。我得特别特别使劲儿地敲打你、掰扯你,才能偶尔敲断你死死捂住自己脸的那只手。刚敲开,它又长上了。我要的是你,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表演经验。我知道你在恐惧什么。但我不在意。他妈的没人在意。你自己也不该在意。确实可怕,袒露自己,而不是仅仅展现一个人物。因为那样你就没什么能防备得住别人的伤害和攻击了。确实危险,每个人都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演员尤其是。但这样永远只能是个小角儿。这样永远无法杰出。无法给出一个让人过目不忘,哪怕五十年、一百年、四百年过去以后,所有人都还能记得住的角色。你很出色,但你并不杰出。因为你还没有豁出去自己。不豁出去自己,你永远就只是艺术剧院在这个时代的庄一尘,而不是凌驾时空之上,永远活在舞台上和观众记忆里的庄一尘。我现在就想问问你,你是要出色,还是要杰出?”

他居然。他居然,直截了当了一次。为了换来她的袒露,他居然先袒露了自己。

不,他要換的,不是她的袒露。庄一尘双手冰冷,四肢和胸腹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狭小的颅中。他要的是我献祭出我自己。仅仅表演,根本无法满足他对这出戏的欲求。他要我献祭出我的一切。剥离掉一生如履薄冰雕刻出的一层层硬壳,剥离掉我的皮和肉,剥离掉丝丝紧扣流淌热血的血管,彻彻底底地向他、向这个舞台,献祭出我自己。他可以如此冷静地说出自己残忍的要求。他在要求她,为了他的艺术追求,作为祭品走上祭台。然而她根本无力抗拒。不是因为屈服于他,而是她心底深知,自己甘愿成为那个祭品。因为那也是她的艺术追求。

“那您呢?您是要出色,还是要杰出?”她颤抖着回问。心里却早知道答案。

“我早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是啊。他早就同样献祭出了他自己。榨干魂灵和血肉,也不惜去榨干其他人的。有一滴是一滴,有一点是一点,就这样笨拙地、愚公移山般地、堆砌着望而生畏的祭台。

“现在,你知道我到底要的是什么了吗?”大导的眼睛,眨了眨。

庄一尘不作声。但从她的反应里,大导知道他的任务已经完成。

“你不是总问我,丹麦究竟是什么吗?”大导的神情恢复为斗鸡的姿态,对她说,“你不必知道它对我来说是什么,你只需要清楚它对你来说是什么。”

“您认为,它对我来说是什么呢?”

“是你超越不了的东西。困就着你的东西。你的牢笼,你的监狱。你要用命来搏取的东西。你说它是什么?豁出你自己来拷问。你在怕什么?如果暴露了,那就暴露。如果痛苦了,那就痛苦。对演员来说没有任何感受是浪费的。总会在哪里用得上。问问你自己,如果一个需要伪饰的假象才能获得别人的喜欢,这么脆弱可笑、无聊透顶的喜欢,你要拿来做什么用?”

“我想知道,您的丹麦,是什么?”

“那是我自己的事儿。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我没法说。很大、很虚,说出来的那一刻就立即变得苍白没有意义。那只是我自己的事儿。我们都只能背负着自己的牢笼,豁出自己,走向该去的地方。”

“还没走到地方,就把命豁死了,该怎么办?”

“那就是命。我们都要认清自己的命运。但命运也改变不了的,就是一个人的意志。你我的成败,在此一举。”

走出大导办公室,庄一尘游魂般彳亍在大楼里。她穿过熙攘的员工走廊,穿过键盘敲得噼啪作响的行政人员开放式办公间,穿过一间间从屋内传来激昂读词声的排练厅,穿过大门或开或掩的演员化妆间,穿过散落满地道具的后台,脚步停歇在空荡荡的剧院一楼大舞台上。

今晚没有演出,剧场里冷如冰窖,台上阴暗无光,台下的座椅在黑暗中向她张着血盆大嘴。做出决定并不难,只需一瞬,她便清楚自己别无逃脱的选择。难的是,为了这份抉择、这份命,一次又一次地斩断自己潜意识里总想捂住脸的那双手,一次又一次流干血、结成痂,再重新手起刀落。一次又一次地,剥得自己皮骨分离,直至成为那盘血淋淋的、杰出的祭品。六岁多站在自家的杂货摊前时,年幼的她便隐约意识到,模仿别人再惟妙惟肖,再迷惑人眼,可那终究不是她。从来就不是。那时的她,只是一个想看到妈妈疲惫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微笑的孩子。此刻的她呢,想看到的又是谁的微笑?她还会为了自己,而不是任何人,去微笑吗?

我做得到吗?我真的做得到吗?庄一尘眼中静静淌下一行滚热的泪,混着她的恐惧和意志,滴入脚下这方祭台。

7

演出布景陆续搭建在舞台上,道具也安置到位。大导亲自参与设计的舞台,简洁、清峻、钢铁般生冷,透出他决意要以演员的火热肉身与冰冷舞台对抗的决心。每个场景的转换更多以行动和表演去调度,而不是通过常规的灯光明暗和音乐来切转,这使得近期大量的排练时间花费在练习转场上。大导坐在观众席临时搭建出的指挥台上,剧场扩音设备里不时传出他严厉的指示,“乔特鲁德,脚底下给我利索点,跟上其他人的节奏,五秒钟内必须走进侧幕,十秒不行!”“克劳狄斯,屁股后面有火吗,跑那么快干什么!”“哈姆雷特,独白结束马上收住退场,少在那儿自我陶醉,见好不收观众只会心生厌烦!”“各位,一部戏是只算得上好看还是杰出,全由转场决定,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演员们像马戏班里的猴子马驹老虎大蟒蛇似的,在音响抽出的鞭子声里,在舞台上打着转儿奔跑,顶着训斥钻火圈。手持鞭子的马戏团老板需要他的每只小动物的行动都精确到秒,干脆利索而不失秩序。鞭子抽得很响,但庄一尘感觉不到疼。最难的部分她已经熬过去了。她终究还是做到了。献祭出她自己。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难。却又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简单。心中的阀门一旦拧开,就有止不住的江海波涛自行汹涌而出,澎湃之力任她想阻拦都抵挡不住。

她沉坠在一生的记忆之海里游溯,她坐在黑暗的座席中品味,她跋涉在自身无数微小体验的星光碎片间搏击。她望着脚下散落满地的被自己狠心剁下的企图继续掩盖住真实欲望面容的残肢,渐渐领悟到症结所在。自儿时开始,她就以自然习得的模仿天赋完美掩饰住始终作用于心底的不安。没有人告诉她任何规则,但敏感而早慧的她通过观察这个刺人的世界从而得知,自己体内那些难以命名的、难以归类的,并不属于女性也不属于男性的特质,需要掩饰。她意识到这种不安一直在对自己进行的教导是,要去“模仿”一个女人。因为女人就该如此。

她模仿其他女人的衣着和妆容,模仿她们说话的样子,模仿她们媚人的眼波流转,模仿她们对男人吐出爱恋的芬芳话语。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她安全地、不被规则拒斥地,立于众人之间。不会冒犯任何人,只冒犯了自己。她是个好演员,不止对于舞台而言。几十年来模仿得滴水不漏,几无破绽。没有比她更像个“女人”的女人了。她把自幼模仿女人的技巧用在表演上,用在模仿一个又一个被封印在剧本中的女性角色上,赢得演什么像什么的美誉。同时她也模仿男人。模仿他们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的张扬,模仿他们随时随地仿佛高人一等又要故作谦逊的口气,模仿他们内心虚弱却不得不挺起胸膛充作保护者的姿态。可无论模仿女人还是男人,她都无法获得真正的满足。只能像一头永不餍足的野兽,啃咬着假象骨架上依附的残渣。她是芸芸众生行为举止的高明模仿者。但要成为她自己,就必须祛除这些模仿,祛除一层层严密包裹的保护衣,祛除心底根深蒂固的不安。她感到瘆人的恐惧。将那些都剥掉以后,她的内里还剩下什么?如果发现其中空无一物,就成了生活给她开的一个最大的玩笑。但依然,值得一试。踏着自己焚烧后的皮肉烬屑,新生为人。

这段时间每日排练结束后,她都把自己关在家里,保持长久的静默。不是平日里无人陪伴的孤独沉默,而是隔绝了一切他者的注視与影响,与自我进行对抗的沉默。她努力令自己平静,去分辨日常生活中,不去模仿任何人,而是由身体自然生出的行动。喝水,行走,切割蔬菜,平卧,翻身,吞咽饭食,梳洗,跳跃,自言自语。她不时在深夜给卢朗或艾可打漫长的电话,吐出话语,却不抱任何目的,只为听清自己声音的原貌。只有在面对这两个人时,她能够做到这点。她这一生,观察了太多太久的别人,已经渐渐遗忘了自己。她的内里并非空无一物,只是已经被她戳成了无尽碎屑,她需要鼓起勇气撑起耐心,将碎屑再次一一拼合,铸出一个人形,再把这个人,投进哈姆雷特的身体。不是像之前那样把角色的皮囊披挂到体外,而是把自己,一针一针,缝入角色之心。

排练中,能看到大导审视庄一尘的表情一次比一次更放松。他嘴上还是什么都不说,仅是骂得少了,偶尔会沉着地点点头。实际上庄一尘也不再在意他的反应,不再渴求他的认可。比起令他满意,这个找回自我的过程更令她欣喜。她重新设计了自己在戏里的全部表现,有些地方是身形动作和语气的微调,有些地方则进行了彻头彻尾的大改。她拋开既往所做的全部调研和积累,不再模仿看过的经典表演,不再模仿任何人,只去想一件事,如果是自己,如果她就是那个心碎而疯狂的王子,她的身体、她的心,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跨年夜,排练结束后庄一尘走出剧院大楼,沿着步行道走到路口转角,艾可正在那里等她。一见到庄一尘身影出现,毛茸茸的艾可就笑嘻嘻地迎上来。近来她们单独相约,艾可总会先走一步,提前到路口等庄一尘。两人眼见着越走越近,剧组里已经有了不少闲话,就连从不爱管闲事儿的舞台监督老张都拿这事儿跟庄一尘打趣了几次。能省点麻烦还是最好省点麻烦。

“今天排练好爽啊,久违的爽感。你演得绝了。把我的情绪也完全带起来了。好像‘叭的一声就开了,天灵盖被敲了一锤那种。有什么东西呼呼往外冒。太爽了。”艾可轻揽住庄一尘右臂,兴奋地说道。

“什么东西冒出来了?脑花吗?”

“脑花顶出来给您做碗冒脑花吗?您乐意吃也行。”艾可用力捏了下庄一尘胳膊,庄一尘故意造作地娇叫一声。

“爽归爽,但我还是有些问题没有想清楚。”艾可低着头说。

“哦?你说说。”

“奥菲莉亚最后是真的疯了吗?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先是失去了哈姆雷特的爱情,接着又失去了父亲,所以陷入了癫狂吗?还是她也像哈姆雷特一样,只是通过表现出疯狂来获得自由言说的权利?在她没疯之前,有什么人真的要听她说什么吗,她又该如何去说?这两者在表演上差距会很大。”

庄一尘琢磨着这话,散漫地走出去很多步子后才点点头,“女人经常只有在被人定义为‘疯狂后才得以说出刺人的真相,又或者正相反,正因为说出了刺人的真相,往往立刻会被定义为‘疯狂。我一直不觉得哈姆雷特陷入了真正的疯狂,奥菲莉亚也是同样。但他们也绝不是真正的清醒,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疯狂可以是一层保护壳,但也是因为他们敏感的心。对于很多麻木的人来说,很多问题不仅不值得思考,更不值得动情。但他们无法做到真正麻木。否则两个人都能够活得下去。”

艾可身子抖动了下,“说实话,如果我是奥菲莉亚,别说到了最后,在什么都还没发生之前我就活不下去了。哥哥只在意你不要失去童贞,父亲眼里一切都是宫廷的争斗与阴谋,就连哈姆雷特也可以把你当作工具,没有一个人真正在意你是怎么想的,你需要什么。你只是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物品,一种美好纯洁的装饰,就连死,也可以利用来推动阴谋进展。我看过一篇文章,说奥菲莉亚很可能不是自杀,也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谋杀的,为了让她闭嘴。”

“男人倾向摧毁他人,女人倾向摧毁自己。”庄一尘说罢笑着摇摇头,“好像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男人也是人呐。”

“你最近,大不一样了。”艾可看着庄一尘说。

“哪里不一样?”

“整个人,特松弛。之前觉得你总是紧绷绷的。随时都是。演戏时给人一种压迫感,当然也不是说那样不好,我是很喜欢的。生活里也是,总有根弦儿绷着似的。但现在你很松弛,在台上时是,在台下也是。有时你在对着我说词的时候,我会突然晃一下神,感觉不是哈姆雷特在对我讲话,而是你,你在对我讲话。我一下也就会跟着语气不同了,表情和身体感觉也不同了。我说不好。反正现在就是很不一样。是不是也有点儿我的功劳啊?”艾可笑着轻摇她的胳膊。

“嗯,可不。小蓝猫三千问攻击力的功劳,特能拷问心灵。”

“我就纳闷了,我的问题真就那么多吗?我是真想不通很多问题才会问的。这世上太多我想不通的地儿了。”

又转过一个路口,就是市中心繁华街区,准备迎接跨年的人群涌仄在各个地方。她们对面走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几乎都戴着口罩。浅蓝色、白色、黑色、彩色的口罩密密地封住每一张人脸,呼吸的雾气穿透口罩飘绕在一个个脑袋周围。庄一尘望着辨不清面目的人群,一时有些失神。仿佛这是戏里才会出现的场景。艾可留意到庄一尘的反应,从背袋里翻出一包没开封的浅蓝色医用口罩,撕开封口,抻出两只来。她递给庄一尘一只,自己把另一只戴好。

“咱们也戴上吧。现在好像进饭馆都要求得戴口罩了。剧院今天还给每人都发了一包。”艾可边调整口罩的松紧带边对庄一尘说。

庄一尘接过口罩,系覆在脸上,轻轻按压鼻梁,让布片贴合脸颊。“有点怪。”

“习惯就好了。比得病强吧。”

“不是那意思,”庄一尘摇摇头,“我是说我自己,有点怪。我跟你说过吧,演出谢幕时我习惯不去看观众的脸。总是等不到眼睛适应灯光能看清下面就会先退场。陈旸老提醒我这样显得特装大牌,让人感觉不舒服。但我确实就是不想看清楚那些脸。好像只有看不清他们,我才能心安理得地表演。但你看看现在,”庄一尘指了指她们周边走动的人群,“每个人的脸都藏在口罩下面,谁也看不清楚谁。我反倒想去看清那些脸了,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嘴、他们的呼吸。”

“看现在这形势,咱们演出时候肯定还得要求观众戴口罩才让进场了。”艾可顺着庄一尘手指的方向,望着眼前戏剧般的纷攘场景。

“这一轮每场演完谢幕,”庄一尘转头看向艾可,那张庄一尘已经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只露出一双敷着水膜的闪亮眼睛,“我要等到看清所有观众的脸再退场。哪怕只是看清他们盖住大半张脸的脑袋。”

艾可点点头,“我会站在你身边。一起看。”

庄一尘笑了,轻轻捏住艾可冻得冰凉的手。大街上人潮涌动,翻滚着浅蓝色白色黑色彩色布片与雾气的潮汐。二十一世纪腾卷热闹喧杂浮浪的第二个十年即将就此落幕,二零一字头的世界彻底离她们远去。

紧凑装台、灯光设计调试、试音,更细致紧密的排练又进行了一周多,他们终于迎来首演周。周四首演夜前,在大导坐镇下,剧组进行了三个整天的带妆合成。头两天的合成主要集中解决演员和灯光、音乐、转场cue点的适应磨合。首演前夜的最后一次合成,大导提前告知所有人他不会在中间喊停,大家要拿出正式演出的气势来演。大楼里有不少其他工作人員听到消息,偷偷溜进观众席,坐在后排观看合成演出。这出戏就像陈旸立誓做到的那样,全部票房早早售罄,内部工作人员想看戏都抢不到票子。

场灯关闭。众人兴奋地等待着合成演出正式开始,整个剧场笼罩在一团凝重的黑暗里,紧张的呼吸声盘绕在各个角落的半空中。大导沉静地端坐在观众席第三排正中央,迟迟没有做出演出正式开始的示意。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没人知道他在等待什么。良久的沉默,浓厚的黑暗渐渐压迫到每个人连喘气都不再敢发出太大声响,大导终于冲助理小汪微微点了点头。小汪的声音点亮了剧场音响,“各部门准备。灯光音乐准备。三,二,一。”

开场音乐随即炸响,第一束灯光刺破黑暗,射向舞台。被复仇欲念盈满的忧郁王子,被肯定爱和拒抗爱反复折磨的绝望之人,被他人带来的灾难压制又给他人带去灾难的黑暗骑士,被反复重写依然在每个时代激发出新生的象征之物。哈姆雷特/庄一尘穿行在一个又一个场景,面对着每一个他/她既爱又恨,既想拥抱占有又想推开消灭的人类,撕开他/她的层层盔甲露出颜色混杂的肉身,直至剥光全部面具。他就是她,是他,是她。

此外,仅余沉默而已。留下短暂停留人世的最后一句话,被毒药扼住最末一丝生命力的他/她倒在地面,死去了。送葬的炮声轰隆响起,舞台再次坠入深黑之海。

观众席后排响起几声零落鼓掌,随后犹豫地停断。他们怕被大导发现自己在偷看合成。一阵强有力的掌声从中间座椅区传来,鼓掌的人站起身来,是苏凌。众人见状也陆续起身用力鼓起掌来,有人吹出响亮的喝彩口哨。场灯亮起,舞台上已经死去的尸体们纷纷站起来,藏在侧幕条后的其他演员也走了出来,众人走向台前,鞠躬致谢。

庄一尘的眼睛重新适应了灯光的照射,她努力望向台下,一张张熟悉的脸,包裹在浅蓝色的布片后,露出的双眼向她投来真挚的敬意。庄一尘不由自主地搜索着大导的身影。大导在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中起身,没有跟任何人讲一句话,兀自步伐缓慢地向观众退场通道走去。每走一步,他的身上似乎都有什么东西跌落下来,丁零咣当地在身后留下一串杂响。他是仍然感到不满意吗?庄一尘心里一阵失落。刚刚过去的两个半小时里,她相信自己毫无保留地贡献了此生最杰出的一次表演。至少她做到了,完全祭出自己,供人品味,供人咂摸,供人沉醉,再供人丢弃。她可能依然未能达到他心中的完美,但她对自己的坦诚已做到问心无愧。失落只持续了短暂片刻。她需要的不再是他的认可,只是将自己彻底交付给脚下的舞台。一盘杰出的祭品。

演员们松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下舞台。艾可走到了庄一尘身边,顺着她望下观众席的目光,跟她一起看向那片空洞的红色虚空。陈旸疾步走上舞台,神色有些慌张。她匆匆走到庄一尘眼前,挡住了庄一尘的视线,有些欲言又止。庄一尘看了看陈旸,又转头看了看艾可,对陈旸笑了笑,“没事儿,你说吧。”

“一尘姐……一个小时前剧院收到通知,从明天开始剧院所有演出全部取消,演出时间另行通知。”陈旸极力克制着情绪,眼眶却是红的,肩膀止不住轻微的抽动。

“取消?!明天就是首演,票都卖完了啊。”艾可低声惊呼。

“一点办法没有。我跟苏头儿和其他领导刚开完会,必须服从安排,只能取消。售出的票款可能都得退回。”

“那什么时候才能再演呢?”艾可急急地追问。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只能等通知。我们推测,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两个月,甚至更久。得等情况好转了才有可能。”陈旸眼中涌出了水光。

“两个月?!那时候再演只能重新排练了啊……”艾可身子陡然颓了下去。

“没办法。真的是没办法。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只我们,全市所有的剧院都要停。或许是全国,都要停。”

是啊,她们都还年轻。庄一尘心算了片刻,啊,上次好像已经是,十七年前。她们都还是刚上初中的孩子。庄一尘伸出左手揽住陈旸,右手轻抬揽住艾可,两个女孩把头微靠在她两只肩膀上。她轻轻拍着她们。

“大导知道了吗?”庄一尘问陈旸。

陈旸点点头,“合成开始前我们就跟大导说了,演出很有可能无法照常开演,还在等确定通知。他决定还是要继续合成。刚收到通知时,我就告诉他了。”

庄一尘脑中浮现出大导蹒跚前行的背影。他不需要她的安慰。他们都只能各自背负起自己的枷锁,走去该去的地方。

陈旸揉了揉眼睛,努力振作起精神,她勉力对着庄一尘挤出一个变形的微笑,从庄一尘的怀里脱身出来,“我得去通知其他人了,你就……”

庄一尘捏了捏陈旸肩膀,“快去忙你的,不用管我们。”陈旸点点头,匆匆走开。

艾可失神地望向台下的虚空,“两个月后,我是不是还能像现在一样表现得这么好呢。还会不会重新有被剧场之神抚过头顶的战栗感觉呢。刚才,我们真的,他妈的,很棒。却没有一个观众在场。”

“会的,”庄一尘轻柔拨弄着小蓝猫的发丝,“你会的。这就是我们。我们的枷锁。我们的使命。不管有多少人在看,不管有多少人真的在乎。日复一日,挣命似的把自己撑起来,充盈满,无限地复制出只属于自己,却也属于一切人的幻影。”

剧场里空无一人。舞台深棕色的木质地板吱嘎作响,轻柔摇晃起来,像一条千疮百孔而坚韧稳固的小船,迎着烈阳缓缓飞去。所有真相早已被写下。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而那,无论再动人、再确凿,具有穿透时空的力量,却依然是被别人讲述出的真相。她们的真相,要靠自己去寻。小船飘摇的颠晃中,庄一尘迟重地闭合上双眼,屏息感受命运的又一次波荡。她轻薄的眼皮,被那轮人造的烈阳灼烫。

原载《钟山》2023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夏彬彬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