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伟长篇《镜中》:新文学史上的又一次探索

2023-05-24 04:28施战军张清华李洱孟繁华刘大先
新阅读 2023年4期
关键词:人性小说

施战军 张清华 李洱 孟繁华 刘大先

2023年3月15日上午,鲁迅文学奖得主艾伟长篇小说《镜中》的作品研讨会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阎晶明,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施战军,中国出版集团原副总裁、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潘凯雄,《文艺报》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主席团委员梁鸿鹰,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小说专业委员会委员陈福民,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张清华,茅盾文学奖得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李洱以及中共浙江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范庆瑜,浙江出版联合集团副总编辑、党委委员叶国斌,浙江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柯金锋,浙江文艺出版社社长虞文军,该书作者艾伟以及来自出版界、文学创作与评论界的20余位代表出席。研讨会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常务副社长曹元勇主持。

从心理深渊向精神高地行进

施战军:艾伟是“60后”重量级作家中的走深派、技术派代表。艾伟说话时,语速和语义之间好像自带了同声传译,这是思路和语感的相互作用力造成的,他的小说也有这个特点。他走路稳稳的样子,其实在起步和落脚时是有不易察觉的跳跃的,这更像他的小说。

从《越野赛跑》开始,《爱人同志》《爱人有罪》《风和日丽》《南方》,每一部长篇小说都在探究人心人性之底,并在变速和调音上有新的形态,一直到《镜中》,他以自己的方式把现实主义情感风俗故事做成了现代主义多义间性表达的典范。勇于面对最复杂的来处和最幽深的去处,语感越是不激不随,共感中越是内伤累累;情节越是光怪陆离,情感越向往纯粹澄澈。

润生、世平,易蓉、子珊……人物关系总是处在危情之中,被沸腾灼伤,被平庸激怒,在安然不可得的境地,又无比渴望肃静。谁也说不清一切到底是哀矜惩创的悲剧还是反讽自虐的喜剧。《镜中》让我们领略多重如海的人性——冲动不止的海面生活、海之中的梦想、深海之下底部的心理地貌,至少是有这三者在小说中共在。

不止如海,更似有天坑有断崖的山脉、旷野,叙事从哪个方位开始,选择本身也是艰辛不易的。天上的全知视角最省事但也最容易平庸。但艾伟只是假装有个上帝视角,他一直让人物互看,从危情触发,计较彼此的吸附力、离心力,某种结构力学的逻辑让作品变得魅影重重,也使得日常的错乱有了秩序的可能。故事从裂隙处塌陷处攀援,小说家做起了天梯复原的工匠,似乎有责任让人们认知处境,勿忘那些从未消失的山脉、旷野、大海。

镜,不是平滑的一面穿衣镜,而是互为镜像的镜阵,组合为简单接受反而失真的多棱镜;是心理的透镜、是灵魂的显微镜;不是看热闹寻刺激用的单筒窥望镜,是因知情太多而自以为全无死角的探测镜。《镜中》之名,不仅仅是给专业读者预备的话术资料。作品中每个个体生命都有反光、折射和探照,一方面不得不呈现和承认变形破碎的常态,另一方面又可以感知作家对真相进行整全构造的精神洁癖。从心理深渊向精神高地,不断起步、落脚,为公众心理期待而精心设计的同时,又让惯性想象不断触底反弹,人也以有限量的放逐寻得无止境的修炼。文本中建筑师的魔性和使命如此对撞互激,也使工科男出身的艾伟把毫厘不差的标准尺度转换为文学意义上的审美弹性,造就了有关分寸的艺术,也成了当之无愧的文学建筑师。

一部具有世界性叙事属性的小说

张清华:我从去年秋天开始读《镜中》,读了两到三遍,当时感觉非常震惊,为艾伟写出了一部杰作而兴奋。我跟李洱通过多次电话,加起来最少有5个小时,还有整整一个下午和李洱见面都在谈《镜中》。

读一部好作品的过程是沉浸其间忘我的过程,读完之后有很多想法,但会迅速遗忘,它是黑洞一样的作品,你读了以后很多想法好像被黑洞吸走了一般。好在我花了很长时间、很大力气写了一篇15000字的文章,其中有如下7个要点。

一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艾伟。熟悉是说他一直坚持心理深度,对人性幽微执着地探究,甚至可以说是带有病态的、固执的探究;陌生主要表现在他找到了真正世界化的讲述,不再让人物植根于过去他的小说所一贯设置的后革命时代的境域。从《爱人同志》到《风和日丽》都饱含艾伟特有的敏感,他希望对人性的发掘跟社会历史连接在一起,这当然是极为可贵的品质。但在这部小说中,他有意要超越自我,不再让人物和后革命时代历史土壤发生过于密切的关系,而是写出了纯粹人性孤绝和存在孤独的状态,写出了永恒意义上的人性困境与命运故事。艾伟的哲学诉求在这部小说里进一步得到了彰显,在他的手艺炉火纯青,在他对人生的理解、对世界的理解、他的学识和认知达到融会贯通之后,他在刻意挑战写作难度。一个是他所说的精神疑难,再就是哲学的困境。

他也脱开了当代中国文学叙事传统。中国当代作家写长篇小说的传统无非是两种:一种是大历史的投影、大历史的寓言;一种是民间社会生活的风俗画卷。而艾伟在《镜中》对中国当代叙事传统有一个超越,他希望写一个跟世界上最优秀作家对话的小说,设置了诸多对话的对象,比如说博尔赫斯、昆德拉及很多日本作家。我觉得这部小说是艾伟自我延续同时又实现了自我超越的小说,是具有世界性叙事属性的小说。

二是在艺术构想上,这是一部四幕悲剧。他尝试用小说的方式写一部戏剧,也可以说是小说文本里潜伏了戏剧文本,我理解成四幕悲剧。第一幕是主人公庄润生的妻子易蓉和两个孩子车祸悲剧,一开篇把所有读者的心抓住了,这是非常惨烈的一个情境设置;第二幕是庄润生死亡之旅与自我救赎的故事,从杭州转到缅甸主要故事发生地;第三幕是同样怀着罪恶感的子姗心理治疗的过程,主要地点转到了美国;第四幕是世平自我救赎,以及全剧大揭秘,部分场域转到了日本,空间有大幅度的挪移,但总体结构性非常强。

三是多重寓意,最重要的是命运无解,我认为这是核心主题。多重寓意表现在这是一部关于生命之境、存在之患的哲学之书,体现了他对于人性、对于世界、对于存在、对于意义、对于爱欲、对于生命中一切世俗过程的哲学透视,也是一部关于爱情和肉欲、繁华与镜像之书,里边写到了大量爱情、写到了身体、写到了爱欲,他把这一切做了哲学升华,甚至是神学意义上的一种升华。这还是一部罪与罚之书,每一个人都是有罪的。艾偉一个很重要的观念,他对人性既怀着深刻的绝望,同时又有博大的悲悯,用辩证观解析人性,在这点上是非常成功的。成功的标志是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但最后每个人都获得了尊严。小说里的人物既有深度又有尊严。小说里设置了诸多潜文本,如博尔赫斯名作《镜中》和《迷宫》,这是博尔赫斯最重要的两个意象,艾伟把两个意象都植入了小说之中;还有张枣写幻象的名诗《镜中》,以及《红楼梦》。《镜中》里面有两面镜子,一面是博尔赫斯的镜子,还有一面是《红楼梦》的风月宝鉴。风月宝鉴正面是色欲,反面是骷髅,道士让贾瑞看正面不要看反面。贾瑞糊涂在于只知道正面,不知道反面,或者说是老庄哲学意义上的“只知道有不知道无”,在佛教意义上的“只知道色不知道空”。所以色与空、有与无、爱欲与幻灭,这些都是二元一体的辩证法,在中国文化里,或者说在《红楼梦》里被压缩为一体两面的镜子。艾伟的小说从内在结构和精神意韵上实现了与这两个重要潜文本完美的对话和融合。

这是一部现代建筑学之书,艾伟是一个建筑师出身的作家,他在里面植入了大量关于建筑学的知识,也非常妙,他的迷宫意向和建筑知识实现了融合。这还是一部献给杭州与西子湖的书,里面有大量抒情篇章写到杭州、写到西湖,写得非常之美。可见艾伟非常喜欢并且感恩杭州这座城市。最后我把这部小说总结为一部命运的无解之书。

其他要点还包括心理分析深度和艾伟式心理叙述话语;诗意与哲学,镜子和镜像的原形;迷宫之意,命运的展开与罪的赎偿;世界化和小说的新范式。在此就不再展开了。

小说在新文学史上作出很大探索

李洱:我最近一直在各种场合尤其是私下聚会中,谈到我对艾伟这部小说取得的成就的看法。我对这代人53岁以后写出这样的作品感到欣喜,为什么是53岁呢?王国维曾经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所有大雄宝殿前的台阶都是53级,佛经里说:“五十三参,参参见佛。”这代人有了足够阅历、足够的艺术准备,使他们在53岁之后可以拿出一个相当完整的作品,而且显示了不同的探索方向,每个方向取得的成绩也让人比较满意。

我跟张清华对这部小说进行过多次私下研讨,我对这部小说评价非常高。这部小说放在新文学史上可以说作出了很大探索。新文学以来的小说习惯于讲传奇故事、讲凡俗日常故事,很难讲述灵魂内部发生的故事。在我看来,到目前为止讲灵魂内部发生的故事取得最高成就的是史铁生。中国文学需要一些奇迹,需要以个人的不幸为代价来取得某种突破。轮椅限制了史铁生的生活,使得他向外发展出了一种玄思的、哲思的、讲述灵魂故事特殊的语法,在我看来,史铁生的贡献不论作出怎样高的评价都不过分。韩少功也作出了很多努力。但无论是史铁生还是韩少功,也可能他们想说的话太多,他们的经历非常丰富,他们倾吐的欲望是那么强烈,使得他们很少能够在小说具体叙事层面,有耐心把故事用结构、对位、互為镜像等各种各样的手段和方式呈现出来,现在有一个人完成了这个工作,这个人就是艾伟,所以我说艾伟作出了很大的探索。

《镜中》这个小说有着中国小说的外貌,但却是一部关于“罪和救赎”的小说,比史铁生的小说有更多结构上和叙事上的意义。艾伟的叙事极为讲究,有点像用中国人当代生活写出来的法国小说和日本小说,脱离了新文学传统,但与中国人当下生活又有较为紧密的联系。

我们看当代的一个作品,要放在新文学传统当中去看,看这部小说和新文学传统是否具备结构上的意义,这种结构是否做到某种补充,我认为艾伟这部小说是有贡献的。这部小说带有极强的装置艺术特色,小说里有各种各样的建筑讨论,这和小说的整体艺术风貌是一致的,装置性也是艾伟小说一贯的特色。

《镜中》的四部分结构起承转合,起承转合过程中又包含着互相的呼应,情节故事没有按照严格的时间来讲述,而是由各种各样的穿插、补充和补叙的方式完成的。里面的人物互为镜像也互有所羁,因为双向同构而成为整体,因为互相发明而完成了自己。这部小说中的语言浸透了精神意味,这已经不是简单叙事的语言,而是带有情境性、抒情性、反省式的语言,艾伟用这种语言讲述故事,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都是一种罕见的品质。

为当下小说写作提供了新的可能

孟繁华:艾伟是逐渐被认识的作家,他的7部长篇小说都经得起重新阅读,这是了不起的。无论是跟艾伟还是其他朋友,我经常谈起《风和日丽》。《风和日丽》和《镜中》有同一性,就是大家讲的文学的世界性,艾伟要处理这些问题,他使用的文学话语、文学观念和世界高端文学是在一个频道上的,和世界高端文学有通约关系,这是一个作家的眼光。

《风和日丽》为什么重要?20世纪无产阶级革命的兴起和结束,是20世纪留给我们最重要的文化遗产,我们曾经也有反映过20世纪无产阶级的重要作品,这些作品更多是从外部的世界阐释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重要性和合理性。还有另外一种写法,类似《古拉格群岛》《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1984》《美丽新世界》等,从另外一个角度反思和检讨20世纪无产阶级革命,我一直期待希望中国作家能够写出来,特别是北京作家,最后艾伟写出来了。

新作《镜中》开始的时候有点“好莱坞化”,比如这场车祸,这场车祸在大众文化里、好莱坞电影里面都是司空见惯的,但是《镜中》这场车祸的不同在哪里呢?易蓉的车祸变成了小说内部的发动机,一个发动性的力量,我们想知道易蓉为什么出这场车祸,这场车祸之后怎么办,不是靠叙述人讲述,而是这个发动性的力量推动情节往前发展。

刚才李洱讲《镜中》像用中国人的生活写出法国小说的感觉。法国沙龙文学的传统、骑士文学的传统,是人类永远要面对的问题,这个问题到现在还能够被书写,说明它确实是永恒的话题。《镜中》这部小说是纯正的小说,不是功利性的小说,艾伟做到了对人的精神世界,对两性关系最隐秘的、幽微的和最深处的探讨。

我觉得“60后”作家理论修养非常好,像李洱的《花腔》是对叙事学的文学阐释,一个人物通过三种不同的讲述方式变成三种历史。《镜中》是对拉康镜像理论的一种文学化的阐述,即他人都是自己的镜像。文学是虚构、是想象、是猜想,它符合人性,我说的纯正小说是在人性意义上来展开故事、展开书写的,特别是小说里人物之间的镜像关系设置,使我觉得艾伟对拉康理论非常熟悉。

小说提供人物对镜像的理解和阐释使小说从哲学意义上得到了提升,强化小说的思想深度。日常生活要不要书写?要书写。但日常生活书写是从“世情小说”里来的,写男女私情、家长里短,但今天小说变成“大说”了,特别是1892年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提到“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之后,真的变成“大说”了,也就是说不仅作家这么想,读者特别希望在小说里能够读到对自己精神困境作出处理的作品。

为什么史铁生、韩少功和张承志这些作家在今天还会产生巨大影响,因为他们一直在处理人类特别是本土的人所遇到的精神困境、精神问题、精神难题,那么在这个意义上,《镜中》接续了这个传统,无论从语言、结构、人物关系上来看,这个小说都确实有非常鲜明的纯正性,这一点艾伟有非常大的贡献。

对中外文学传统的借鉴和继承极大地开拓了艾伟小说的视野,他向人类命运最深处发掘和勘探的努力不仅具有现代哲学意味,且具备终极追问和关怀的博大雄心,而且为当下面临困境的小说写作提供了新的可能,这一点可能比《镜中》小说本身还重要。

《镜中》是一部自我正觉的小说

刘大先:我最早是在喜马拉雅听这个小说的,听了大概30多节之后,发现这个作品还是得读,我又仔细读了一遍。我觉得这是一部杰作,它是为数不多的能够将复杂的故事、精致的技巧、心理的分析和超越性的哲思融合到一起的作品。

喜马拉雅推荐说它是媲美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小说,但我个人觉得更像远藤周作的作品,我们知道远藤周作是一个宗教意识特别强的作家,某种意义上,我觉得《镜中》是超越远藤周作的写作的。

我从三方面来谈,第一個层面是故事情节。故事看上去很俗套,但用了非常高明的技巧,用设伏悬疑式的戏剧化技巧把故事抽丝剥茧、让真相慢慢浮出水面,文本具有了阅读上的娱乐性,浅表故事层面可以给读者带来愉悦。

第二个层面是贺绍俊老师也强调的心理和精神分析层面。你会发现小说具有强烈的弗洛伊德式的色彩,对于爱与死这一现代文学恒久的根本性的命题进行不断地思辨和讨论,说到爱有不同的态度,一种类似于《旧约》讲的,“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这是非常强烈残酷的,但也有《新约》里“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赐”的一样,是祥和的。这里通过人物不断地自我内在探究,以及对他人的剖析,使得这种思辨得到深入,形成了爱与死的辩证法,像不断出现镜子的隐喻一样,镜子的阴和阳、明与暗,实际上涉及到人性的自由与束缚、压抑与释放、救赎和悲悯等,这一切构成了一种不断向人性深处演进、螺旋上升的叙事。你会发现艾伟不是非理性的作家,他给所有人物看上去非理性的行为一个非常理性的解释,如易蓉受原生家庭的影响、世平因为成长期间的挫败、润生因为日常生活隐约的伤害,这使得人物所有的看似不合理甚至激烈的情欲冲突都显得合理。

第三个层面,艾伟是一个有信仰的写作者,他最终有一种哲思式的上升,他跟远藤周作有点像,但他写的并不是像远藤周作强调天主教或者小说里面出现了佛教那样的信仰,艾伟写的不是制度化的宗教,他写的是弥散性的信仰,人活在世上多少应该有点精神性的诉求。

小说最后完成了一种自我觉悟,通过死亡得到救赎,通过感恩得到创伤的治愈。人性有非理性的层面,有混乱嘈杂左冲右突的激情,通过写人的情意、信仰、理性,达到人自我正觉之后,可能才真正意义上完成自我秩序的建立。小说阅读体验对我来讲是渐入佳境的过程,会发现随着阅读的深入,隐藏在背后的理念慢慢地浮现出来,尘世的苦痛和纷扰慢慢升华成一封给人世的情书,所以我觉得这部作品是一部杰作。

(本文根据《镜中》作品研讨会录音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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