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内人

2023-05-24 07:32文珍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唐

文珍

品学兼优的研究生长期遭受导师的伤害,最终无法忍受而走上绝路……这似曾相识的事件,我们曾多少次作为局外人围观过、痛惜过,而真正的局内人——与当事人师出同门、共同经历过伤害的同学、舍友,在事发时如何选择?在事后又将如何走出良心挣扎的梦魇?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海子

今天,三月底一个寻常日子,早上六点二十一分,也许是二十分四十八秒,睡在我上铺的小唐跳楼了。但我们搞不清楚具体的时间分秒是很正常的,因为他跑出去的那刻所有人都还在梦乡里。或许中间也有辗转反侧却装睡且事后三缄其口的人,譬如说我。但时间那么早,就算真的醒着,又有谁会紧紧跟着一个反复折腾一宿未眠的舍友跑出去呢?又不是要晨练。这段时间大家的神经都绷得很紧,早就快断了。

小唐昨天夜里一直在上面翻来覆去,动静很大。两点多突然打了一个电话给那个人。那个人随即打给我们舍长,要我们立刻打120带他去看医生。舍长还举着手机呆站在原地,但小唐已经听见了,反应非常大,坚决不同意打。

“你们要打120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小唐当时脸色非常难看,因为一直睡不着觉,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宿舍惨白的日光灯下,他太阳穴上青筋暴突,像两条短暂会面旋即分道扬镳的蜈蚣,下巴上的青胡茬同样呼之欲出。他一贯脾气温和,注意仪容,认识六年来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任何重话、狠话、不负责任的话,也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糟糕透顶如同逃犯的气色。说实话,我担心他立刻就要发病了,他的神情就像后面有人在追他,他正拼命往前跑,却猛然被叫住。也很像一只即将发狂的动物,被人逼到墙角退无可退。但谁在逼他呢?除了舍长,我们所有人都还躺在自己的床上懒得下来。舍长是没有办法,是那个人指派的。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用处,对于这件事,那个人总是非常清楚,无师自通的,好比一个从业多年的主妇到菜场看到任何蔬菜和肉类,就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将买下哪些部位的肉和哪些菜回家,又将用怎样的工具一点一点地将肉菜分割开,用最合适的方式和最恰当的火候撸起袖子烹饪好,再志得意满地端上桌,最终流着口水大快朵颐一样。这个福至心灵的比喻,让我意识到他平时看我们的眼神,正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厨子看案板上的肉的眼神。有些部位肥一点,有些部位则适合切末剁泥,摔摔打打,搓圆捏扁,最终做成丸子放进锅爆煎炸焖。还有一些肉适合做成刺身生吃,比如三文鱼。总之,他什么都知道。所以这天晚上他断然命令舍长打120,叫车。如果不是小唐激烈反对的话,大概舍长真就打了。

僵局既成,我说:“刘SIR,小唐可能是不愿意去精神科留下病历,怕影响两月后的入职体检。他不读博了。”

这件事和我没什么关系,但床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小唐如死灰槁木的脸,我没办法看到而装作没看到,正如我也同样没办法知道他在意什么而假装不知道一样。

舍长想出折中之计,用手机约了个快车,先把小唐带到医院去,再看挂哪个科的号。大不了今晚莫困了,我听见他嘟囔了一句。甚至都不必真的去医院,就是出去转转,在黑暗空旷的大街上兜兜风,或许小唐就能清醒一点,我猜。他的样子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所有人都不说话。

凌晨三点了。我忽然之间困得要命,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困过。要是我能再醒着坚持一会儿就好了。问题就出在凌晨三点。我们已经研二了,也二十三四岁的人了。大一的时候,不要说凌晨三点,凌晨五点我也可以舍命陪君子。那时候不光舍长送小唐,我也愿意跟着一起送。谁让我是他在这个宿舍说话相对最多的人呢。也就是说,如果小唐认为宿舍里多少有一个朋友,那这个朋友就是我。但眼下这个朋友在凌晨三点困得发疯,只想重新在床帘里像尸体一样轰然倒下。在强烈到不可抵御的困意里,我听见舍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车已经到了,我们下去吧。”小唐说:“我不下。”舍长可能动手拉了他,他也可能用力甩开了,但我此刻早已不可遏制地昏睡过去。沉入黑甜乡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外面复杂的纷争,一言难尽的事,包括让人做噩梦的那个人,统统都可以抛诸脑后。

我其实没睡多久,又突然在黑暗中惊醒了。一身冷汗。

周围传来多名青壮年男子叹息、打鼾、在睡梦中吧唧嘴的动静。上铺反而安静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有任何响动,我猜小唐也一直没睡着。看了一下手机,四点半。真想敲敲床板和他说,有什么天大的事能比睡觉更重要吗?睡一觉醒来看到太阳,再去二饭堂吃碗热乎乎的热干面,一切都好了。也想过不然发条微信给他,但最终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以前小唐是我们所有人的人生导师,人人有问题都向他吐槽,女生们也都叫他暖男,但自去年冬天终于和那个人摊牌并遭遇一连串报复后,他就越来越敏感,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经常好几个礼拜不去足球队,每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我知道他找工作是读不了博退而求其次,自从和小吴分手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确定的女朋友,但事关隐私,男生之间无法倾诉,更不好探问,只能眼看着他一天到晚话越来越少,进出宿舍都低着头。

那个人和他之间的事,只能从微信群里一窥端倪。已经很久了,無论那个人在群里宣布什么,小唐都不再回应。

那些话我们其实也都觉得太过分了,但仍留在研究室和足球队里的成员又能怎么表态呢?男生之间同样不会安慰人。更何况毕业在即,兵荒马乱,人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最多不过见面拍拍肩膀,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每当这种时候,小唐都立刻如遭电击一样快速闪开,避开目光。他什么都不和我们说,也许觉得说了也没用,也许不想把我们也拉下水。

这样胡思乱想着,我再次慢慢睡着,直到又被上铺打电话的声音惊醒。不知打给谁,他妈还是他姐。再后来小唐好像压低声音哭了,不再说话。再一会儿,又听到几声微信提示音。集体宿舍就是这样,一个人随便做点什么,磨牙、翻身、放屁,都没人不知道,也没法不知道,尤其睡在他正下方的那个人。这一夜也着实漫长,都下半夜了,黑暗里气温还在不断升高,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太阳藏在黑暗中,灼烤着每一个装睡的人。我打个寒噤,仍旧闭上眼。

我怀疑不到六點小唐跑出去时不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听到了,包括舍长。但我们实在太困了,没人去追。

我知道他这些天都睡得不太好,其实每个人都是。宿舍所有人都在一个系、一个实验室,几乎都来自某省各地农村,只分属于不同地市。我和小唐从本校直接保研,按理说本该更亲。一开始也的确这样,一起下楼吃饭,去实验室,一起去踢球,踢完那个人偶尔请我们一起喝酒。小唐一开始性格也更阳光一点,很爱笑,也爱开玩笑。但我了解真正的他吗?只能说,我其实没什么机会了解更多的他。他是足球队的队长,是研究室的财务总管,是那个人最信任也严格要求的“宠儿”,被钦点以后,每天都来去匆匆,而我只能目送他越来越瘦弱的身影。偶尔深夜头顶的床板会轻微颤抖,仿佛木板中居住着一个会痛楚的灵魂。但豁达洒脱睿智尤其不必要的坚强,是我们所有人都必须佩戴的假面具,这也就意味着我永远没法敲敲床板,问他一声到底怎么了。

何况读研也真是忙。每天都有无数新的数据要核算,得按时按质完成进度,不能晚于邮件规定的时间,哪怕仅仅十分钟。那个人剥夺小唐送饭“资格”以后,会时不时让其他人给他从食堂打饭。我仍然还留在足球队,只不过不是次次都去——和那个人踢球从来就没有真正乐趣可言。球权都在他一个人脚下,所有队员只能传球给他,射门和充当英雄的机会也只能留给他一个人,除非偶然兴致来了,才会漏给小唐或别的最近看得顺眼的人一两个球。他所在的队总比另一个队要“出色”得多,必须取得绝对碾压性胜利,如果新来者胆敢从他脚下断球,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进攻,不惜犯规地用力推搡、骂人,甚至恶狠狠地直接出脚铲人。别的老师带的学生因他受伤,他从不道歉,那些人便不再来。他在球场上就像只狮子,是和在微信群里每天自吹自擂、赏风吟月,并强迫我们发长文吹捧的形象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但这两者其实高度合一,背后都是唯我独尊的强烈自恋。

毕业多年的王师兄后来说:“没有成年的教职员能受得了他,所以只能和学生玩。而且自己的硕士博士最好,唯唯诺诺,绝对不敢反抗。”

小唐当然更了解他。他有一次笑着说:“你看导师总在群里说捐钱给这个那个——但不会捐给不认识的机构和人。只给那些和他有切身关系而且有求于他的人。不要还不行,要了就得帮他做事,没价钱讲。”

更多时候,我们甚至连这种都懒得分析。可吐槽的地方太多了,但终极目标还是那张文凭,只要没毕业,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也许每个人的真实想法都是,和那个人尽可能保持距离,千万不要让他对自己另眼相待,就像之前对小唐,但同时也不敢与之彻底划清界限。小人是得罪不起的,远不得,更近不得。像小唐这样当牛做马任劳任怨这么多年,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接近。——如果没有小唐在眼前以身试错,这个道理所有人能明白吗?我很怀疑。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小唐越来越经常给他在附近工地打工的妈妈打电话,不知道是怕吵到我们还是别的,一开始还到走廊上压低了声音打,但来往的人太多,每个人经过小唐时都竖起了耳朵。他无处可去。我们都不在宿舍他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一个男生无时无刻不在给家人打电话也挺奇怪的,或许问题还出在他一直没有女朋友上——之前有一个,被那个人极力反对,终于拆散了。上学期某天早上五点,我再次被他在上铺压低了声音的电话惊醒,忍不住开口:“一天到黑打这么多电话?”说前觉得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说完就后悔了,觉得明明可以再忍一下的。

小唐很快挂断了电话。后来几个礼拜他都把电话线拉到外面打,冬天早上男生都习惯性赖床,人少。但走廊有扇窗子漏风,睡在床上也能够听到那呼呼的风声,好几次想出去和小唐说:“算了算了回来吧,以后不说你了。”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现在也没必要再说了。

人还是豁出去了好玩一点。小唐有次突然说那个人很像苍蝇,我们立刻想起《大话西游》里的唐僧来,会心大笑。其实比唐僧可怕多了的是,这苍蝇令人腻味又无法彻底排除在生活之外,哼哼声有时大有时小,有时会打电话,有时会发微信,有时还会踢足球,和你面对面地近身拼抢,身上的病菌令人恶心。苍蝇无处不在。有很长一段时间,苍蝇似乎主要纠缠小唐一个人,所以对于我们来说的嗡嗡哼哼,对于小唐来说就是雷霆万钧。有次在群里他说:“唐某,你明天早上六点十五分、六点半、六点四十五分,分别给我打一次电话,确保我醒来参加会议。”一秒钟内小唐回复:“到。”与此同时,那个人毋庸置疑的命令嘴脸和小唐屈辱的应答神气,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吐,又无法可想。

因为始终没有遭遇有效质疑和制约,嗡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说一不二,但群里沉默如群羊,战战兢兢犹如面对一匹孤狼。我们其实需要的只是苍蝇拍,却清楚听到了狼在靠近,撕碎、咀嚼、吞咽猎物的声音。人人自危,只能在狼决定吃某只特定的羊的时候,希望它尽可能吃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这样才能晚些殃及自身。

小唐说得对,其实还是苍蝇,不是狼。但在特定的小环境里,苍蝇完全可以和狼一样嗜血。

而我们是什么?我总是避免想到一个事实:苍蝇的后辈,其实是蛆。

如此严格遵守苍蝇规则的我们,有一天也会发育成苍蝇吗?

进实验室之前确然都行过弟子跪拜礼的,也都心情复杂地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却不知道原来这个“爸爸”真的要时时刻刻说出口。也许是郭德纲的相声听多了,我们90后都喜欢自称“爸爸”,那个人把这句戏谑全毁了。有时小唐在宿舍,有人兴高采烈地推开门说:“爸爸回来了。”我都不知道小唐有没有浑身一颤。

“以后你就叫我爸爸。”

“我爸在老家养鱼呢。”

这句话他大概从来没有说出口。直到最后,也没有。

后来我带小风去过一次小唐老家,遠远看到了小唐的父亲——如果没猜错的话。虽说唐家村隶属江州,可仍要坐一个多钟头的轻轨,下了车还要转公交,四十五分钟才能到村口,没开通轻轨前要更久。小唐从家来学校差不多要三四个小时,他说过。

小风在车上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想带我看什么?”

我看着她好看的脸,努力扯开嘴角,却有点走神。她是真正的江州土著,对这些郊外风物陌生如外宾。我一直不知怎么和她从头到尾说完这个故事,虽然她也知道小唐走了,也知道这是小唐老家,还知道小唐以前是我舍友。

“怎么不说话?”

“就算带你来看新农村吧,以后混不下去了,我们也在村子里租块地,种有机蔬果养鱼。”

她认真地想了下:“听上去蛮好。不过,第一桶金从哪儿来?”

“我们一起挣。”

她就甜甜地笑了。其实我是说着玩儿的。我们才在微博上认识不到三个月,我用的还不是真名,就是在事情发生后以小唐舍友的身份回了小唐姐姐的一条微博,结果很多人点赞,一个网名叫“灵犀小狐狸”、标记地点在江州的妹子立刻加了我,发私信说自己是媒体人,希望知道更多内情。我还以为是本地纸媒的记者,就一五一十回复了她,最后还很地要求发表时匿名。结果好几个礼拜小狐狸一直没再回我。又过一段时间,她给微博好友群发了一个游戏链接。那个游戏也是我一直在玩的,就真的加入了她的战队。一来二去熟络起来,半个月后约线下,才发现原来她是师大在读中文的研究生,根本就不是什么记者,她也只是好奇心重。

但我一直没下定决心去小唐老家看看,也是认识了小风之后才起念。她没反对,我们找个周末就坐车去了。其实她或多或少能猜到我的心情,女生心思总归要更柔软细腻些,她一开始就比其他人更关心这事,这也是我很容易就喜欢上她的原因。

六月下旬,芒种过去不久。晚稻刚插,新苗在午后微风中摇曳,背景是一望无尽的平原,很好看。我想象了一下小唐和他姐在这附近摸爬滚打求学长大的样子,大概和我以前也没什么两样,这个村比我们村看上去还稍微富裕些。反正农村学生伢都一样,初中必须考上县中,高中再考上市重点,从初中起就要寄宿,否则别想上大学。小唐高中在新洲,我在二中,不远,但从没在街上见过。他回老家大概也和我一样,毫无思乡情绪,只有身后紧追着一个个要解决的迫切问题。家里还有钱没?爸爸一个人在乡下养鱼身体还好吗?妈妈在江州打工租房子要钱,姐姐读博学费还要想办法挣。父亲眼里的小唐呢,大概也就像我爸眼里的我,由小到大都争气,懂事,从不惹是生非,只铆足了劲跳农门,出人头地。上了大学要保研,保了研还要出国读博,将来在江州城里安家、买房子、娶老婆。回家永远报喜不报忧,要搭把手也不让:“你不懂做,莫管。一旁歇着去。”这些都是闭着眼睛想都想得到的。因为我爸就一直这么和我说。像多少农村爹一样,因为敬重读书人,所以转而敬畏读书的崽女。他倒不养鱼,昨天才在电话里告诉我刚插完晚稻。

小唐会和这个养鱼爸爸提起大学里那个“爸爸”吗?

就算说了,他爸也理解不了,搞不好还会说,人家让叫就叫,没得事,拜个干爸也好,多个人帮多条路,社会上学校里都是。听说他家还送过很多次鱼到江州,当然都是小唐爸爸水塘里的,吃最优质饲料,一天到晚生怕翻肚皮,怕人偷怕人电,辛辛苦苦披星戴月养到足斤足两市面上吃不到的新鲜鱼。谁让江州城里人就喜欢吃鱼。胖头鲢、草鱼、江团,都是好鱼,市场死贵。他爸不知道儿子对人家来说,也是一条案板上的鱼。用个缸子养起来,想啥时杀,就啥时杀。想吃了,就狠命照头敲一下。不怕它鱼死网破。

反正落在岸上了,一条鱼再狠也翻不过天去。

小风看我下车老半天只是望,不说话,轻扽了我一下:“又发呆?”

“没有。”我说,“风好热,眼都吹迷了。”

是芒种时节特有的热风。不知什么地方吹来的,猛烈而毫无遮挡地直扑脸上。问了好几个人,很快找到小唐家了。看来这段时间记者来得不少,没人问我是做什么的,直接往那边一指,配以漠然而沉默的神色。村里路修得可以,我站在田垄边的水泥路上望过去,三层小楼,外面看还蛮好。我家前两年也盖了新楼,只铺了楼下地板,楼上一直没装,说要等我讨老婆再弄。

“是那家?”

“是那家。”

一开始,屋里屋外都看不到人。好久才看到一个中年人蹒跚着出场院的门,穿一件发黄的汗衫,绕到屋后头去,估计鱼塘在后面。过好久绕回来,这次看见了正脸,黑且瘦,神情有点呆滞。他在咳嗽,咳得像胸腔里住了一个更老得多的人。我想起我爸,也想起小唐。

“小唐葬在哪里?”小风突然问。

“不在这里。他姐说他肯定不愿意回来,就在市郊找了个公墓。”

小唐都不愿意回来的地方,我来干什么?小风一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怕鬼似的。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在路边等大巴的时候,她轻声说。

我讲不出来。“就是个好人吧。”最标准意义上的好人,能忍人所不能忍,最后也有忍不了的时候。

“你们聊天多吗?”

“不多。后来越来越少。”

“那个人为什么那样对他?就为他想出国,不跟他读博?”

“打个比方吧。比如说你有天相中了一只流浪狗,很聪明,脾气也好,主动跟着你。你把它领回去,训练它,对他寄予厚望。一开始你和它说,去,叼个拖鞋就给你吃骨头。它叼了,你蛮开心。后来你渐渐就开始不满足了。你希望它在客人面前叼,这样让你更有面子。它也完成了。但你越来越频繁地让它叼拖鞋,骨头不够用了。你就希望这只狗光叼鞋不吃骨头,还想让它天天表演给客人看。试几次以后,狗明白了,没骨头吃就不肯叼了。这时你开始骂狗,你说,狗奴才,王八蛋,敢不听我的话?它呜呜惨叫着,可怜巴巴看着你,就是不叼。你气不打一处来,你说,好啊白眼狗,吃我那么多骨头,一天不喂就不干啦?那我就不喂了,看谁拗得过谁!饿了三五天,滴水未进,狗终于屈服了,在你面前趴地求饶。你这才大发慈悲放过了它。有一天邻居告诉你,这只狗其实在外面和别人讨吃。你还不气疯了,什么狗东西?你把它领回来,训它,说它道德品质败坏,忘恩负义,白喂它了,全忘了自己的本意不过训练它叼鞋,而狗是活物,总要吃饭的。”

“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小唐是人啊,又不是狗。”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他觉得小唐是狗,但小唐是人。”

“难以想象,这时代竟然还会有像对狗一样对待学生的老师。”

“当然有。”我说,“只是好多外面的人想都想不到,只知道大学生研究生是天之骄子,将来毕业了,挣大钱。”

据说那个人真的在家给学生扔过拖鞋,只不过不是我,也不是小唐,但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呢。对他来说,所有学生都同样毫无个人意志可言,听话一点的狗和顽劣的狗的区别而已。

小风感觉我握紧了拳,问怎么了?

“想起一件事。小唐手机后来在现场和宿舍一直没找到,他姐姐在网上悬赏也没有找到。万一被那个人弄走了,要找他拿回来。”

我们宿舍外面有棵树。说不清是什么树,只见它开花不见它结果,就那么一年到头地绿着,一蓬蓬长圆形的叶子没精打采地垂着。大家在阳台抽烟时也没人想起用“识花”APP扫一扫,不像面对女朋友问“这是什么花”时一样充满旺盛的求知欲。这是男生之间的常态。谁显得天真,谁就更幼稚。

研三上学期某天,小唐告诉我,那是棵枇杷树。“只是叶子太大了,果子都挡住了。”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他突然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不读博了,以后可能也见不到它了,所以就特意下了个软件扫了一下。”他笑笑又说,“我一直就觉得它是棵枇杷树,果然是。”

我吃了一惊。“你不考本校的博也不出国了?不是准备了那么久GRE?”

“没有推荐信。”

说完这句话我就都明白了。后来才知道小唐联系了那个人在美国的学生,那个人知道后暴怒,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那段时间,小唐终于不必每到八九点钟就紧张地盯着手机微信看,随即脸色凝重地离开。我们以前都知道是那个人叫他。具体做什么,去过的人说是做家务、收拾房间,当着那个人的面做一百个俯卧撑,给他“按摩”。没人问小唐,小唐也从来不提。

但那个人仍然在群里让小唐给他买饭,小唐仍然没有晚于三分钟答“到”。

我们都还有几个月才毕业。这么久以来,唯有小唐一人完成了所有那些苛刻到让人难以想象的要求,也从来没有真正抗议过。在那个人眼里,大概也是最知感恩、被训练得最好的一只狗,可遇而不可求,可以活活打死,不可以放手。

“之一:世上本无对错,只有利弊。人要审时度势,避强者锋芒。”

“之十一:认识一个人要通过长期考察。谨防被小人的唯唯诺诺欺骗。前恭而后倨者是小人,不可原谅。但极尽谦卑很可能也是虚伪之徒。”

“之二十三:如果一个学生故意假装看不到群里师长的话,那么他也很显然可以故意假装不了解其他任何学术要求。不负责任都是一以贯之的。”

“之三十七:不要以为一个比你多吃二十年饭的人都是白吃的。所有难走的道路他都帮你亲自勘测过了。这就是师长的意义,也是尊重师长的意义。”

这些一拍脑门想出来的鬼话,有些甚至前后矛盾,但他亲自整理成类似语录体贴在群里,长时间没回音就雷霆震怒:

“我一向对你们宽容,你们就欺负我善良?”“是嫉妒我运动天赋好还是智力超群?”

面对神经病只能敷衍。三个被点名的开始分头吭哧吭哧写小作文。

张某的回应:“有您这样的导师是我这辈子能想象的最幸运的事。对您的境界我永远望尘莫及。”小唐的回应:“非常难得。这样的导师,给人以智慧、启迪和向往。”我的点评是:质朴无华,真情动人。王某的回应近四百字。我的点评是:叙述完备,情真意切。

我很想知道那四百字到底都写了什么。

小風问我,小唐为什么从没想过逃走?

“还没读完书。”我说。

“干吗非要咬牙读完这样一个人渣的研究生?”

“他花了多少力气、走了多少路才走到这里,全世界都不允许他放弃,包括他自己。”——其实小唐大四就试着申请过科大的研,那是他高考没考上的大学,但那个人当时坚决不让他申,说留校对他更好,他害怕因此本科都毕不了业,不久还和直博科大的女友分了手。上研以后,所谓军事化严格管理就开始了。和师门其他研究生一样,当面做仰卧起坐、带饭、随时应到、去他家“做家务”、敲门也必须严格按要求三长两短,只差没有要求说话用摩斯密码。

“够了,别说了。”小风皱起眉头,“这听上去完全就是个变态,让人毛骨悚然。”

“还有更变态的。你要不要到网上看看另一个毕业生提供的按摩穴位图?小唐后来也被迫自学了按摩——那个人要求的很多部位都在腹股沟附近。他日记里也写了这件事。”

“他为什么从来不拒绝?”

问得好。他为什么不拒绝?其他人为什么不拒绝?我们所有人一开始为什么都不拒绝?

印象深刻的小事之一:那个人发现小唐自行联系出国事宜后,不惜在实验室群用“叛逃”和“滑到道德底线以下”的话,形容小唐这个其实再正当不过、也早被自己多次书面承诺过的要求。约十分钟后,又重发一条:“滑到了道德底线附近”。看起来斟词酌句,十分严谨,仿佛一切真有公正可言,而他则审判一切。

声明我们第一时间都看到了,群里一片死寂。有人小窗我:“小唐做什么了?”

“他想出国。”

那边回了个笑哭的表情。也许就只有这样无意义的表情包,才能表达出我们日常所处环境的荒谬之万一。我们没有就此事聊下去。与此同时,小唐也没在群里说任何话。没有解释,没有求饶。当然,也没有退群。

两礼拜后,那个人宣布通过周密考察,认为小唐道德水平有所回升,重新考虑让小唐回到队伍。

所有人都知道,小唐出国的事,大概率是黄了。

追思会上,小唐前女友小吴也来了。我以前没见过她,当时被人指点着远远看见,就像见到了一根曾有机会拉小唐一把,最终却被放开的救命稻草。她脸上带着泪痕,直接走向小唐的姐姐。两个人都哭了。我别过脸去。

那时我还不认识小风。现在我想和她说,无论我将来遇到什么事情,都千万不要轻易放弃我、离开我。——这样的请求会让一个二十出头的女生觉得太沉重了吗?小吴当初也是发现自己无论怎样竭尽全力也无法阻止小唐滑落才放手的吗?多半是认真爱过的吧。只是这爱年轻、柔弱,因此也格外容易被外力损毁。

小唐留下的照片不多,媒体也只得到了那张和他妈妈姐姐的合照,不知被谁从小唐的朋友圈里翻出来发出去的,一时间满世界都是。幸好没人把球队的合照发给媒体。和小唐交往虽不算多,但本科四年、研究生两年半,又在一个球队,还是合过一些影的。他只是从来没在朋友圈发过。在他心中,我们这些人到底是怎样的位置呢?是看他在苦海中独自浮沉挣扎的看客,还是无足轻重的路人?或者仅仅因为照片里有那个人,所以他才不愿意发?

后来他和我们的话越来越少,隔壁宿舍的六子和他走得反倒更近一点。实验室里就六子一个来自大城市广州。他和小唐的出身背景太不同了,也就是说,和我们其他人也都不一样,因此显然比我们要自信,也相应对研究生学历看得没那么重。那个人几乎是最早就断定了六子“不堪重用”,是“带不熟的白眼狼”。也许从第一次六子和我们去实验室不愿行拜师礼就看出来了。反之,听到指令之后,小唐最先迟疑地跪下,接着是方可,然后是我,六子磨磨蹭蹭,最后也只是半跪,同时脸色唰地煞白。要不是小唐悄悄拉了他一下,他连半跪都不肯,一出门就大声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过年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们跪,凭什么跪他?”

方可在他旁边轻声劝了句什么,六子撇了撇嘴。我们只觉刚才那幕可耻得让人不愿意回想,头也不回地回了宿舍。却没有想到,下跪仅仅只是一个开头。

追思会不是学校开的,也不是学生自发组织的——我们不敢。是社会上的人和她姐一起组织的。事情发生之后,校方负责人一直处于失联状态,但只要有任何形式的集会和小唐有关,就会有不知从学校哪个角落冒出来的人对之加以驱逐。

因此小唐独自躺在离学校三公里的殡仪馆里。那些被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天真所震惊的世人络绎不绝地去看他。我们夹杂在人群中间,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

追思会结束后,小唐终于被罩上白布拉到学校附近,学校不肯借教室,就临时在大门口搭了一个灵堂。只见小唐妈妈脸色灰白地坐在门口。她平时脸色也不好,但那天我仍被那种可怕的憔悴惊呆了,就像一个人一夜间失去了所有指望,又被一根根抽光了骨头。小唐爸爸也从乡下赶来了——所以那次在乡下和小风一起,我其实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满是皱纹,头发全白了。他的年纪和我爸爸差不多,也就刚过五十,站在那里茫然地向四周打望,仿佛找什么人,时而抱头蹲在角落。有人递给他一点吃的,他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姐也在那儿。我们宿舍的人一直蛮喜欢她,不光因为她秀气、温柔,还因为她在政法学校读博,和我们有共同语言,她还总说要介绍她们学校的女生给我们。说起来他们姐弟俩实在算世人眼中“争气”的:父母都是不折不扣的农民。

这天,他姐头发不像平时那么整洁,眼睛肿成两个油桃,却还引着几个记者模样的人走过去了。我想叫她一声,想想又算了,因为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这么多天来都没哭,刚见他姐第一眼,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涌出眼眶,把自己吓了一跳。本来和小唐的关系谈不上深,平时说话也不多,这半年来就更少。没想到一开始流泪就停不下来,好像心底打开了一个水闸。

小方也哭了,六子更夸张,直接在灵堂门口号啕得像个傻子,直哭到小唐妈一把用力抱住他。我胸口堵得喘不上气,突然想:如果不是小唐,也許躺在这里的会是我,也可能是小方、六子,实验室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这时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我一下,我泪眼婆娑地回过头去,才发现是他姐。我从来没有发现她原来和她弟长那么像。连神情都一样,聪慧、隐忍、无助。此刻,她眼睛里燃着一团火。我想学那些报纸电视上的人,说一句好听的,比如“你永远都是我们所有人的姐姐”,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只用力抓住她的手。她无声淌下的眼泪把衬衣前胸打湿了,露出一点胸罩的形状。但我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想,就好像她真的是我姐。万一我死了,我姐也会这么哭我,我爸妈也会一夜之间白头。

小唐妈也过来了,她对我们说:“我和他讲的最后一句话是再忍忍。我没得办法原谅我自己。”这句话她一定和人说过无数次了,泪水在她脸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永远填不平的沟壑。眼睛里没有一点光,都被眼泪冲走了。

校内外都有好多不认识的人来,发几句议论,站在那里默哀一会儿,就走了。也有陌生人哭的,原来有同情心的人这么多。

有人拉住了我:“听说你是小唐的舍友?”

我说是。

“他导师说他有抑郁症,还说早提醒过你们,怪你们最后没看住他,清晨五点多钟放他一个人在外面乱跑。事情真相是不是这样?”

我再次不自觉地攥紧了拳:“不是。”

“说让打120没打,只叫了个快车,小唐还不肯上车。”大概是记者,看上去比所有当事人都清楚内幕,眼底闪着光,“到底是什么情况,能够透露更多吗?”

我的指甲两个礼拜没剪了,深深按进掌心里。无话可说,只能转身走开。

网上广为流传的另一张照片则是小唐的书架。除了专业书和《了凡四训》之外,下面是几本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小团圆》什么的。小唐一直是个感情丰富细腻的男生,就像那个人和所有人说的“和我一样热爱文学”。只是那个人自称自己是“豪放派”,而小唐失于“婉约”。有一次,我无意间瞥见小唐在读《十八春》,还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随即又见手机屏亮,原来那个人又在群里发号施令:

“小唐,五点半到五点四十分之间,把饭送到我宿舍。不要迟到。”

小唐离开第十天,那个人仍在群里慷慨陈词:

“网络暴民何其多也?没有我的帮助,他早就因为家境贫寒读不起书了!他平时拿了我多少资助,吃了我家多少水果?我看他可怜,从来不让他自己破费买水果,还让他带给他妈妈吃。橙子、苹果,有的时候还有礼盒。不要逼我绝地反击,拿出证据!”

除了一篇把锅都甩给小唐父母和我们的文章之外,那个人什么都没拿出来。他也许给小唐吃了一些吃不完再放就会坏的水果,但最后要了小唐的命。

他的课还赫然列在全校公开课表上。上课那天,楼道里多了很多来回逡巡眼神闪烁的陌生人,大概有一半是记者,另一半是那些热心的市民群众。那个人没露面,课最终由本系另一个老师代上。与此同时,自己却照常在群里分享唐诗宋词鉴赏心得,仿佛这件事已经完全过去了,群里没有人回,他自得其乐。

小唐姐姐说得对:那个人就是一点都不内疚,甚至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小唐妈妈守在我们实验室门口(就是让我们行跪拜礼的地方)整整五天了。那个人虽然不再去实验室,却依旧在校园里生活,宛若一小块乌云在园子上方自由移动,移动到哪里,就在那里形成一种成分不洁的低气压。有人在路上遇见,还没开口就会主动辩白:“哎呀,你们都能在明面哭,我只能在暗处哭——我哭了整整两天呢!”

他的眼泪或许比一条命更值钱。

遇到六子也这么说,但六子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黄鼠狼哭鸡有什么用?”

从來没有人敢这样和那个人说话。六子说,说完好像胸口一块巨石轰然碎裂,一股浊气从口鼻冒出,感觉真他妈的太痛快了,怎么会这么痛快?怎么这么傻,这么多年一直没想起还可以骂他呢?就是个王八蛋、黄鼠狼!他亲眼看着那个人像被照着鼻子狠揍一拳的狗,灰溜溜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夹着尾巴走开了,自己就控制不住地咧嘴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淌,他吸溜着鼻涕,就这样像个傻子一样张着嘴在路中间站着,后来站都站不住,蹲下身去。

小唐日记里写道:“如果我读博,下半辈子就全归他控制了。”刚刚写下“生死存亡之际”,又飞快补上一句“只能曲线救国”。

其实他早知道我们不羡慕他这个红人了,甚至已经心知肚明自己是一群羊里被挑出来的牺牲品了。无非管管饭票,分配项目,还得把那个人私人给他的所谓奖学金全部捐献出来当实验室公费;但是什么让他和我们一直忍下去呢?因为每个人都忍了这么久,以为毕业就可以解脱。如此卑微的希冀,竟然封住了所有人的嘴。

年初溺亡男生的事,是他姐发给他的。那导师是女的,让学生陪逛街,帮她洗车,评价自己每天的穿戴;而我们实验室没有女生,据那个人说是为了避嫌。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的确是他有别于其他猥琐狼师的一大特色——但另一种流言其实私下流传好久了。没人明说,可能觉得说多了小唐处境会更难堪。无论小杨还是小唐,还是其他高校的自戕者,这件事背后都是同样让人恐惧的、会越养越大的怪兽。

和我们的三缄其口不同,网上热议越来越多,却永远无人知道罗生门的真相。学校再次选择“相信”生者:那个人匿身于校方危机公关的举措中,全身而退。口供大多毫无价值。人人都知道一切热度迟早都会过去。不能深想,一深想整个人就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呼吸不得。六子说,他最近和我说话明显比平时多,他也憋坏了。

有一天,我在学校与那个人狭路相逢。几乎是刹那间,那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又回来了。

我听到自己在喊“老师好”。

“好久不见,你好你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回应。我浑身冰凉僵硬,动弹不得,因为发现自己下意识地竟然也想扯开嘴角。我此时应该鼓足勇气问他有没有看到小唐的手机。这是我们所有人都找了很久找不到的,包括警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怀疑和那个人有关,虽然事发时他并不在现场,但在这个园子里,他的力量仿佛无处不在。

“……你有没有看到小唐的手机?”

声音小得就像心虚的是我、我们。我看不起自己。

“他手机怎会在我这儿?你应该问他妈。那天早上一直都是她跟着他的,她亲眼看着儿子在眼前跳楼的嘛。”

声如洪钟,若无其事。

“他妈没看到,他姐姐在网上悬赏也找不到。”

“找不到就来问我?我发现这个世界真的越来越搞笑。”那个人翻了个白眼,“网上喊我偿命也就算了,一个不值钱的烂手机不见了还来找我?有毛病。”

我看着他。

“你想做么事?莫跟老子翻!遣远点!”

平时酸文假醋,一急方言全拱出来了。他原是本地人。父母都在,四十多岁,一直不结婚。

我还是僵在那里。不是不想动,也许是被眼前巨型苍蝇幻化而成的人形吓住了。

“你蛮衫咧!”他动手推我,我这才下意识地用手架住。毕竟年轻,他这一推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势大力沉,很轻松就挡住了。我想起他说小唐“运动天赋尚存”,那我呢?

“板马日的,敢打老师!信不信学校不让你毕业!”

我没动手,最多算正当防卫。而一旦架住他想打人的手,我整个身体的僵硬都好了一点,能够上前一步了:“手机呢?”

“说了不在我手里!”

“你应该向小唐全家正式道歉。”

“刚刚说手机,怎么又扯上道歉?信了你老子的邪!”

“老师不是一直和我们说江州方言最难听、千万不要学的吗?”

“婊子养的!我就骂你了,怎么了!”

他越骂得凶,我残存的一点恐惧反而消失得越快。退后一步,端起手看他。

“手机到底在不在你手里?”

“在你妈老子手里!”

我知道问不出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想到刚走过转角就听到一声惨叫,原来六子和实验室的几个人一拥而上,还没忘了事先套一个麻袋在他头上,每一下都往死里招呼,那个人一开始还在惨叫,很快就不出声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气。每个被他踢过的人都往他身上招呼了几脚,没留力。可惜不能骂——他对我们每个人的声音太熟悉了,一出声就知道是谁了。

事后我说:“你们还套袋子,他之前都看到我了。”

“看到你还不好?证明你是去讲道理,清清白白没打人。”

“他报警怎么办?”我问。

“让他报。”六子一定是疯了,一直笑,“我就恨没当场打死他。”

方可说:“我不相信他敢报。等到看!”

作为一所整饬有序的理工大学,我们的学生宿舍统一是八层,男生这边是三栋相互垂直的建筑围成天井,楼体与其说白毋宁说灰,无数小格子的阳台上飘着内裤、T恤、衬衣,栏杆边靠着洗干净忘了收的运动鞋,牌子是阿迪达斯或耐克,或者是安踏李宁。而小唐只拥有一双山寨阿迪。他对女朋友、对我们、对隔壁宿舍向他借钱的人都比自己更大方。别人和他借钱,他从来不好意思讨要。“人家有钱就还了,不还肯定有原因,就当帮他了。”他最知道钱的用处,也最知道没钱的苦楚,也就因为这样,那个人一开始对他在金钱上慷慨,他难免感激涕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到最后也不肯真撕破脸,让人名誉扫地。那个人曾是他多么崇拜感恩的对象啊!几乎向一个农家子弟暗示了人生飞黄腾达的所有可能。只要一直跟着他、顺从他,“再忍忍”,等毕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知道小杨之后,小唐有次给他姐转了条大学生自杀的新聞,姐姐说:“你有一丝一毫的想法都一定要告诉我。千万要想想咱爹咱妈!”

最后他一定是想过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

网上公布的聊天记录里面,数他姐姐这句最后的三个叹号最为突兀。像一个人逼近的脸孔,直直流下三行滚烫的泪来。小唐也许就是想得太多、太想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了。除了读博、出国、找个好工作,他想不出任何可能改变命运的办法。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把读书当成自己的命。他不知道什么人、什么机制可以保护他,可以不必叫“爸爸”,也依然能得到寒窗苦读应得的一切。

“四年奴隶生涯,我受够了。”

四年,从大四到研三。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这句话,再用黑笔狂乱地划掉,仿佛这样就可以抹去一切。一切曾经相信的、崇拜的、付出热情的,终于露出狰狞的嘴脸。被侮辱和损害的,最后还在试图原谅,还在问那个人为什么这样对他:真的只有控制和被控制的关系,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欣赏与肯定、怜悯与温情?

“他的经济条件差,刚来很不自信,性格弱。我这个人就是怜贫惜弱,都说我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我帮扶他,让他当总管、足球队队长,树立他的威信。”“他没什么吸引力,我完全就是出于同情,有些学生才华横溢,他不是。”

小唐最后对妈妈说:“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姐姐对网友说:“我和我弟从小受的教育是平等的,没有任何歧视,而且爸妈对我们都全力支持。我妈是一个很坚强、很温柔、很善良的人。”

六子对我说:“我只恨我没有当场打死他。”

那个人说:“我跟他说了一个故事。希特勒任命了一个杰出的物理学家海森堡,让他研究原子弹,但他始终没有在希特勒执政的时候研制成功。二战以后,全世界的科学家都批评他为希特勒服务,他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我跟小唐讲了好多次,‘对强敌的最好反抗就是假装合作。”

我对警察说:“我当天没有听见太多动静。”

其实我听见了。

后来还听到过很多很多次。

像不太重的布袋子从高空坠下,很沉闷的一声,不太大。随即几十秒世界一片死寂,听觉再恢复时,只剩下一个女人锐利的哭声,后来才知道是小唐妈。当时一个古怪的想法冒出来:阿姨年轻时应该去学唱歌才对,没听过的人想象不出肉嗓子能发出那么尖厉的声音。三栋宿舍楼,每栋八层,每层二十个宿舍,每间宿舍六个人,算一算当天在宿舍住的,加上外面过夜的,2880个床位,近三千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定都在那一刻清楚地听到了那声沉闷的坠响,以及随后撕心裂肺的、让人听了浑身每根血管都要爆裂般燥热不安的哭声。江州最著名的蒸笼夏日几乎同时随着这哭声提前到来,而谁都没发现外面的天色早已轰然大亮。

我就是睡在小唐下铺的男生,二十六岁零三个月。这个春天乃至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上铺都空着,再也没有一个人在上面辗转反侧,试图让全部痛苦通过颤抖的床板传递给这个世界。再没有人深夜叹息哭泣,清晨再决绝地离开。其他人都搬走了,也鲜有人来这个宿舍串门。我是被世人遗忘了的,废墟里最后一个游魂。

想过很多次,如果梦见小唐可以说什么,然而他始终不肯到我的梦里来。尽管睡前我总会想他,想起我们从研一起就开玩笑叫他“博士”“宠儿”“队长”,仿佛艳羡其实讪笑地塞给他无限希望、极短暂的幻觉、空洞的喜悦。他一开始听见这些总涨红了脸,后来就习惯了不解释,只咬紧牙关继续站在那里,像个随时会支离破碎的稻草人。

我想和他说,是这个不够好的世界欠你的,不是你欠这世界的。我们所有人,都欠你一声对不起。他其实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更爱笑,一笑起来整个世界都清澈了、透明了、轻盈了、上升了、碎裂了,结束了。

其实我的身份在这篇小说里(希望不至于冒犯到真实的人)毫不重要。我只想告诉所有人,在小唐姐姐锲而不舍起诉长达一年半以后,法院最终判处那个人赔偿六十五万元。不知到底怎么算出来的,但那个人始终没有主动向小唐家人道歉,只是声泪俱下地接受过几次采访。我引用的所有材料,都来自真实的采访——刚刚还说了一个记者的坏话,其实应该感谢他们。除了有天无意中看到那个人接受采访的视频,刚打开就触电般关了,三秒钟之后开始干呕,纯粹生理反应,完全无法自控。

记者也会觉得恶心吗?

我一点都不后悔打他。我甚至想说和六子一样的话:“要是可以,就打死他。”那天我从转角处走回来,用尽平生气力也踢了一脚。遗憾的是,那次暴打只出现在我的想象里。六子,或其他所有人有没有做过这样的白日梦,我不清楚。

因为小唐,我们所有人都成功地转了导师,三个月后顺利毕业,匆忙找了不甚理想的工作,也彻底离开了这个永远不想再回的校园。权力、荣耀、金钱、命运许诺的前程,与暗中标好的价目牌一起,在前方静静等着我们这些曾为苍蝇门徒的学子,未来看去依然一片光明。但我很快就得了一种病,临睡前总有奇怪的幻觉:我疑心自己早就死了,就在那个听到一记闷响的三月清晨。小风也是假的,不存在的,只是我一直渴望遇见一个这样勇敢善良的女孩,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一切。那些话憋在我心里实在太久,久得我也要病了。但我不要她真的保护我,我会自己亲手处理好一切。我只希望小唐原谅我,也曾是那冷漠而渴望自保的一分子。——可如果我的身份也是假的呢?如果我只是一个与之毫无关系的路人,一个对种种伤害和侮辱感同身受者,一个发誓夺回弱者尊严的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所说一切却多为真实)。如此,小唐总有一天会原谅我的吧?

小唐最喜欢陈绮贞的歌。她是这么唱的:“如果有一个世界浑浊得不像话,原谅我飞,曾经眷恋太阳。”

我也一直在等小唐飞来我梦里。我想和他说从来没有忘记他。不光沒有忘记他,还因为他而深深记住了小杨、阿廖沙、贾昊、谭大伟、陆经纬,被侮辱与损害的所有人。

但我终于没有先梦见他,却先梦见了那个人。

这次我没有问手机的事,也没有动手,只是很客气地把那个人带到了一个很像高级法院的精神病院,在医院里还见到了很多在电视上才见过的各行各业的大人物,他们都在这个世界上说过很多非常重要的、被人浓圈密点必须反复学习的话。医生看到那个人来了,丝毫不感到惊奇,只是拿出约束带,让他去做检查,又叮嘱他按时吃药。他说:“我他妈的没有病!”一直破口大骂,我高兴极了,在一旁哈哈大笑,差点笑醒。又想起小唐原来也在医院的,我要去看他。然后发现原来所有人都在,六子、方可、小唐姐姐、小唐,一起在草地上朝着太阳摆出飞翔姿势合照,45度角自拍,双脚跳起来悬浮离地拍,把硕士帽子扔到天上拍。闹了好久,直到一只乌鸦直直落下来,“啪”一声重重摔在地上。没有人关心乌鸦的死活,小唐姐姐喜气洋洋地宣布说:“小唐马上就要结婚了,你们所有人都要来吃喜酒!”我问:“是和小吴吗?”她说,“不是呀,是和小风。”怎么会是小风呢?我刚刚惆怅了一秒钟,随即又开心起来。这才是我们原本该有的,不无缺憾也充满变数的漫长人生。可是,小唐是怎么会认识小风的?刚刚想到这个让人头痛的问题,眼前的光明世界就像万花筒一样迅速旋转起来,随即向着一个很深很深的黑洞坠落下去,落了好久才到底,而后天光大亮,很多张陌生的熟悉的面孔惊呼着围拢过来。有女人在不远处哭。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高亢的哭声。我想,她年轻的时候应该去唱歌的呀,不应该做苦工。

原载《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

原刊责编  卢一萍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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