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皮龟宅

2023-05-24 21:11程皎旸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陆龟米娅艾琳

0

十八岁那年,我在香港艺术学院念书,艾琳曾是我的编剧老师。初见她时我已觉得这女人不一般,尽管年近六旬,满头银发,却蓄着发尾内卷的童花头,欧式双眼皮藏在猫眼老花镜后,鼻梁和腰板一样笔挺,常穿一身及踝长裙,奇丽花草在她仍保持匀称的腰身上摇曳。

起初同学们都很喜欢她,暗地里称其为“大家姐”。但不到一学期,艾琳的名声就坏了。她上课迟到早退,课间跑去楼下吸烟,常在聆听学生阅读剧本时打瞌睡,点评学生作业又言语苛刻,毫不留情。于是,同学们齐心协力撰写投诉信,一次又一次。三年后,艾琳被学校开除——但此事与我无关,大一下学期我就拿到香港中文大学offer,转去读广告学。

离开艺术学院后,我没再和那里的同学联系。我看不起那些自以为文艺天才的理想主义者——若不是DSE考试失利,我不会委屈自己,跑去那里上学。转学后没多久,我就选择性遗忘了与艺术学院有关的一切,包括艾琳。

1

与艾琳的重逢发生在人流湍急的九龙塘地铁站。那时我刚从中文大学毕业,在一家上市广告公司做市场策划。

“阿荺!”艾琳大声唤我。她还是四年前那样,银发垂肩,五官仍像欧亚混血儿那般凹凸在皱纹间,不过,腰背微驼了,四肢肌肉松懈,装扮也素了,曾经飘逸的热带植物似乎被台风吹走,留下一大片旧旧的水洗蓝,贴在浮肿的肉身上。

“想不到真的是你!你转学的时候,我和其他老师都觉得好遗憾,你写的那个短片剧本,如果拿去参赛,一定能拿首奖。”艾琳对我说。想不到她还记得我四年前的学生作业,我有点不好意思:

“老师,这不值得一提……”

我与艾琳边走边聊才知道,原来她就住在这地铁站上盖的私人屋苑里──那可是豪宅区。而她两年前被艺术学院辞退后,一直做自由职业者。“偶尔给朋友写写剧本,活得下去。”她笑的时候毫不忌讳地露出六颗牙齿,土黄色烟渍若隐若现。当她问起我的近况时,我夸张了一点,告诉她,自己是广告系高才生,还没毕业就被上市公司请了去,马上就要成为资深员工,月入三万有余。艾琳听完,又重复了一次:

“你的那个短片剧本啊,真的很不错,一看就是有天赋的。如果你做编剧,一样混得好。”

这便是她与我那次重逢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2

繁忙工作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两年零三个月后,与我同时入职的同事纷纷跳槽,我如愿以偿,成了资深策划。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主管派我去负责一单案子,拨了三个手下辅佐。我觉得这案子不容小觑,一来它是我升职后主理的首个策划案;二来它神秘兮兮,我司所有人,上至CEO下至清洁阿姨,都与客户签了无条件永久保密协议。

客户是本港知名地产公司汇发,擅于低价收购旧楼,在原本低廉的社区建立高档购物中心、娱乐设施,从而提高那片地区的楼价,再高价卖出。正因如此,汇发在香港的名声不好,它的市場部常与我司合作,拍摄公益广告,维护企业形象。

这一次,汇发集团递来的资料是一条短视频。画面里,一个驼背老人出现。她弓着身子,推着堆满纸皮的铁板车,乌龟一般缓缓挪动。侧面看去,她好像一只行走的虾仁,腰背没了骨头,只有圆弧状的脊背。

这种拾纸皮维生的驼背老人我见得多。香港街头、店铺门口、垃圾桶边,他们时常蹲在角落,拱起圆鼓鼓的驼背,将收集来的纸箱踩扁成纸皮,再拿起打包绳索,将成摞纸皮五花大绑,奋力扔到推车上。年少时我曾问大人,这些老人是因为蹲得太久,所以成了驼背吗?大人却告诉我,要用心读书,以后才不会成为这样的驼背老人。尽管大人的忠告激励我努力读书,但至今也无法解决我的疑惑:到底是驼背的老人都恰好晚年凄苦,必须拾纸皮维生,还是纸皮拾得多,伤了身子,才变成驼背?

我正神游时,视频忽然出现的内容叫一屋子的同事都瞠目结舌:

驼背老人进入僻静小巷,躲在比她还高的纸皮山后,除去上衣,趴在地上,反手向后,狠挠驼背——淡红爪痕很快出现在绵软肌肤;随后她停手,抽取纸皮重重扔向背部。纸皮仿佛受了磁石吸引的铁器,逐个逐个、由大到小,在驼背上站成高塔。塔尖形成时,老人身子瞬间缩小,纸皮层层消逝,最终,出现在画面里的,是一只长约60cm的陆行乌龟。龟似乎刚睡醒,脑袋笨拙又缓慢地转了转,蹒跚迈开干燥四肢,爬向一个被弃置的大沙发底,缩在阴影里。

视频停止,灯光亮了。

“大家不要紧张,在解释老人的变身之前,我先来讲讲背景资料。”汇发市场部的米娅小姐打开投影仪,开始她的演说。

她噼里啪啦连翻几页PPT,五颜六色的曲线和拼图在我眼前像蝴蝶一样飞过——那都是花架子。米娅真正想表达的一言以蔽之:本港贫穷人口中,老人数目高达三十万;其中,每三个老人,就有一个贫穷——而那一个,十有八九生着驼背、拾纸皮维生。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甚么那些拾纸皮的老人,都会生出畸形一般的巨大驼背呢?”米娅发问,眨着圆溜溜的大眼。

我坐在台下有些想笑,她当这里是幼儿园吗?

但下一秒,米娅又吓我一跳:她魔术师一般,从身后的黑箱子里,抱出一只陆行乌龟——和刚刚视频里出现的那只一模一样。

同事们坐不住了,吓得直往后缩。我掐着大腿肉,假装淡定,保持微笑,以不变应万变。

只见米娅将陆龟放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地面,蹲下来对她轻声说:“阿妈,快醒醒,我想同你去饮早茶。”

陆龟仿佛被咒语启动,四肢伸长,龟壳软化,肤色褪浅,还原成四肢伏地的驼背老人。

米娅将食指放在嘴唇前,示意我们安静,然后温柔地扶老人起身,从黑箱子掏出衬衫给她披上。我屏住呼吸,细细观察,只见那老人满脸褶子,好似风干的馒头,但嘴角却流泻孩童般无知的笑意,一双眼也飘忽不定,身子更是玩偶一般,任由米娅摆布——我猜这老人痴呆了。米娅好似背台词一样,附在老人耳边说:“阿妈,你说你有一个秘密要告诉我,是甚么来着?”

老人立马好似见了糖果的孩子,眼睛顿时亮了,转过脸来,调皮地对着米娅勾勾手指,然后又颤颤巍巍起身,趴在地上,拱起后背。这时候,米娅无声地把我一拽,让我跟她一起站到老人身后。我不知道米娅想做甚么,但我能看见,老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重复着视频里的那套动作。当我看到那蜡黄的苍老胴体,浮现粉嫩的挠痕时,我觉得心脏像痉挛一般不适。

这一次,老人没有扔纸皮砸背,而是捏住背脊松懈的皮肉,用力向左右两边撕扯——忽然,驼背裂开,骨肉相连的洞口宛如妖怪张开大嘴,对我喘息。

还不及我作任何反应,米娅就扯着我,大步向前,踏入那驼背上的血窟窿,我也瞬间随她跌了进去。

毫无失重的惊悚感,仿佛一阵微风吹过,我就站稳了。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正和米娅处于一座复式楼内。客厅方正、开扬,落地窗帘半开,金黄色阳光射进来;水晶灯下摆放白色真皮沙发,围着茶几。而刚刚那老人,则穿着居家服,腰背挺直,迈着轻盈的步子,从客厅侧面的旋转楼梯上向我们走来。

米娅抢在我发问前继续对老人念“咒语”:“阿妈,我想一个人出去行街嘛。”

老人乖巧点头,反手向后,轻轻拧一拧背上的皮肉,那干净明亮的寓所瞬间不见。我与米娅回到了会议室里,老人不在了,只有那只龟,乖乖趴在地板上,望着惊呆的同事们。

3

与汇发市场部开了几轮会议后,我大概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几年前,汇发市场部经理收到一份匿名邮件,说是有办法利用驼背老人和废弃纸皮来做房产生意。起初经理没有理会,不久,又收到视频——就是那老人变龟,人跌入龟壳,并进入复式楼的画面。尽管视频内容荒诞,但看上去真得可怕。谁会花大价钱制作特效来唬弄我呢?无论如何,经理决定见见这人。于是,一个自称是安老院院长的中年女人带着那只陆龟来了。就像米娅示范的那样,院长假扮女儿,骗老人变回人形,打开驼背,并带经理踏进背里的豪宅参观。据院长说,不知这痴呆老人从哪儿得来的办法,每日用纸皮混着自己割下的血肉,扛在背上,砌成驼背,再撕扯驼背变龟,自己的肉体跌入龟壳去享福。驼背越大,龟壳越大,房子空间也越大——但老人承受的皮肉之苦也越多。

此事引起高层重视。他们先是从院长那里高价雇来被弃置已久的痴呆老人,加以研究、调教,将其驼背内的复式楼开发为样板间,又与侦探公司合作,跟踪调查所有拾纸皮的驼背老人。果然,以纸皮砌驼背的技巧,早已在拾纸皮的老人间流传。那些无人留意的角落里,夜色中,总有那么一两个驼得好似虾仁的老人,隐在纸皮山后,变成陆龟,遁入豪宅。

于是,汇发集团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尝试和那些神秘的驼背老人达成合作关系。“至于是甚么样的合作方式,我就不能泄露了,这是商业机密。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我们集团将会推出一系列名为‘纸皮龟宅的计划,服务包括租赁、旅游及娱乐。而你们要做的,就是以纸皮、驼背与龟宅为主要元素,制作一系列娱乐性强且具有公益性的网络短片,为‘纸皮龟宅奠定庞大粉丝群。”米娅如是告诉我。“清楚,明白。”我连连点头。按照汇发集团的要求,我和同事马不停蹄地开会、头脑风暴,确定出宣传短片大纲。我们将老人设计成陆龟侠的形象。龟——象征吉祥、长寿。侠——则暗示将驼背幻化为复式楼的怪诞之事是一种超能力。至于那些血肉模糊的脊背、蜡黄苍老的胴体,通通都不能出现。那么,真人动漫的表现形式,最合适不过了。

至于故事情节,可以通俗一点。一个平日看似拾纸皮维生的驼背婆婆,每逢夜晚便化身为陆龟侠,带无家可归者、流浪猫狗等,进入自己的龟壳,同享家的温暖。演员自然不能找那痴痴呆呆的阿婆。必须得是一个气质脱俗,满眼透着灵性,笑起来让人相信即使变成龟,也能活得潇洒快活的老人。

这样的老人,除了艾琳,我不认识第二个。她除了外形出色外,也深谙编剧之道,加上她又那么看好我,说不定不仅愿意友情出演我的广告片,为我司省预算,还能指点我广告剧本的创作。

事不宜迟,我趕紧从弃用的旧手机里,翻出了艾琳的电话,发了信息:“老师,好久不见了!你最近忙吗?我这几天刚好在九龙塘附近工作,有空的话,约你饮茶呀。想你。”

艾琳隔了几个钟才回复:“谢谢挂念,但我已搬家,你来深水埗找我吧。”

“深水埗”三个字令我觉得蹊跷。那可是鱼龙混杂的贫民社区,艾琳那样孤傲高贵的老太太,怎么会跑去那里住?可能,鲍鱼燕窝吃多了,也想体验平民生活吧。再说,艾琳这样的有钱人,在不同地段坐拥房产,轮流住着玩玩,也是正常。于是,我与她约了见面时间。

4

临近深水埗,一股又穷又奸的气味好似幽灵一般,四面八方朝我袭来。它来自南亚人猥琐的扫视,菲律宾女佣摆在石凳上的赤脚,师奶裹在肥腻大腿的渔网袜,独身男人光秃秃的脑袋、凸起的肚腩、抚摸动漫手办女孩的短粗手指,还有兜售十蚊产品的破旧店铺,泛着肉臭味的街头集市……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安又熟悉,仿佛回到童年居住的佐敦,那里有着和深水埗类似的穷。发霉肮脏的日子熬了我十三年。父亲北上做生意,忽然发财,才带我搬去了珀丽湾,一个可以看到海的高雅社区。尽管如此,父亲仍继续北上,努力买楼又卖楼,不敢松懈;母亲也勤俭持家,严苛待我,督促我学习赚钱的技巧,毕竟还有三个弟弟,靠我去帮忙。

“阿荺!”我听到熟悉的声音,醇厚的烟嗓,透着一股不羁的悠扬。我回头一看,却不敢相信,眼前人就是迎接我的艾琳。她比以前瘦了一圈有余,原本饱满的面颊向里凹陷,双眼皮浮肿在眼袋里。曾经经典的童花头也没了,随意盘起发髻,露出额上的皱纹。原本微驼的腰背,此刻好似多了个小肉团,挤在脖颈后,突兀在棉质T恤里,像个翘首等在幼儿园门口的寻常外婆。

“吃了吗?”艾琳依然笑着,露出愈发苍黄的牙,“我带你去吃点甚么?”

“喔,不了,不了。”我连忙摇头,“我已吃过,今天就是想来看看你。”

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没有提起任何与广告片有关的东西。艾琳也许真的以为我挂念她,一路上牵着我,好似真当我是她的外孙,说说笑笑,毫不顾忌:

“我今天特别高兴。你知道为甚么吗?”她对我调皮地眨眼。

我摇头。她告诉我,自己终于过了六十五岁,可以领长者卡了。“拿着此卡,即可享受交通优惠!”她一本正经地模仿公益广告里的宣传词,忍不住又笑,仿佛吃了天上掉下的馅饼。

艾琳的新家在一栋改造后的唐楼里。“我学生——”她经过大堂时,指着我对看更大叔说,“特地来看我的!”大叔敷衍地笑笑,眼神扫过我露在一字肩外的皮肤。

“新家有点小,不过我一个人还是够了。”艾琳一边说,一边带我进入一条又瘦又长的走廊,经过三扇大门,那里分别传出孩童啼哭、粤语残片曲调,以及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到了。”推门而入后,艾琳点亮了灯,屋子便一览无遗。二百英尺左右的空间里,依次出现在墙边的是鞋柜、洗碗池、迷你冰箱、折叠餐桌、计算机桌、目测一米五宽的床。艾琳率先走到床边,利索地将床沿向上一推,它就被折叠成了一张长沙发。

“我去食烟,你随意坐。”艾琳走去我身后,拉起折叠门,躲进一个仅容下两人站立的小小厕所。

我坐在沙发上,摸了摸铺在上面的床单,光洁滑溜,好似是真丝材质,湖蓝底色,印着浅金暗花——这一定是从她那豪宅里带来的。

“老师,”我终于忍不住发问,“你为甚么从九龙塘搬到这里呀?”艾琳没有理我。想必她又沉迷在尼古丁的浸泡中,半晌才悠悠地应了一声:“之前那房子被我卖了。”声音被抽风机吹过,飘飘忽忽的。

吸过烟后,艾琳看似平静许多,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来回擦脸——我这才留意,她稍稍用力说话,便会满头虚汗。“其实呢,我对你们那一届的学生一直觉得惭愧。”她忽然又说起往事。“怎么呢?”“那年是我最衰的时候。我妈病重,我一直忙着照顾她,整个人都抑郁,睡不着,没精神上课——以前我不是那样的。想不到,过了一年,我妈还是死了。”她说起这些,我才又回想起六年前她在课上打瞌睡的模样。

“没有其他人帮你一起照顾母亲吗?”我问。其实我也并不想知道,但看艾琳陷入往事的样子,觉得还是象征性和她聊聊比较好。“我还很小爸就跟人跑了,移民去外国享福,丢下九龙塘那房子。我和妈一直在那房子里住着,有个菲佣,跟了我们很久。我妈死的第二天她就辞职。我还奇怪她怎么那么着急走?后来才发现,她偷了我妈的首饰。”

“那你其他家人呢?都不管你的母亲吗?”“我就只有我妈一个家人呀。”艾琳又笑,“我是独生女,兼独身主义。”一来二去,我真和艾琳聊开了。原来这女人年轻时是舞者,一次演出伤了腿,只好转行。那时TVB演员班正流行,她去报名,却被老师发现创作天赋,临时被拉去做编剧助理——这就误打误撞进了编剧圈。

“但我脾气不好。最鼎盛的时候得罪了人,不肯道歉,辞职去找别的工作。谁知道呢,离开电视台这个靠山,我就甚么也不是。做过广告,也做过公关,跌跌撞撞地,才终于爬到公司高层,但椅子还没坐热,公司就被大集团收购,我们这些前朝遗老通通被炒。”说着说着,艾琳又掏出手帕来擦脸。“好在有熟人介绍,让我去做老师。我安安稳稳度过了中年危机——哪知道,晚年翻船了。”

说到这儿,我才又想起自己最初的疑问:“对了,九龙塘的房子为甚么要卖掉呢?”艾琳叹口气,当着我面连吸两根烟后,才说了出来:

“我傻,被骗了。”

艾琳告诉我,母亲死后,她抑郁不减,看医生、吃药,花了很多钱,没多久,艺术学院又把她辞退,她就慌了。

“我这个人,提前消费惯了,根本没积蓄,忽然一下没工作,又没到可以领长者津贴的年纪,怎么活呢?我就想,反正妈不在了,就把她的卧室出租吧。结果,中介一听我这个情况,就给我推荐了一个以房养老的理财计划。说甚么把我的房子授权给他们,他们再帮我把房产投资到理财产品里去,这样我不仅不用和陌生人合租,还可以每月有收入。我哪懂那么多?那时也吃药吃迷糊了,只觉得他们说的正是我要的,就签了合同。结果呢,半年还不到,追债公司的人来了,说甚么我的理财账户已经入不敷出,必须卖房抵债——你还记得上次在地鐵站碰见我吗?那时我就已经卖了房,在九龙塘附近和别人合租,毕竟在那儿住了一辈子,不舍得离开。但跟陌生人住久了,还是觉得不自在,而且租金又涨了,我承受不起,才搬来这里一个人住。”

居然是这样。我久久说不出话,脑子里回放艾琳过往的身影,那样精致的装扮,仿佛从时装剧里走出来的传奇富太,精灵古怪、无所不晓。或许我高估了岁月对艾琳的仁慈。此刻我才意识到,她其实也是一个老人,一个并无儿女傍身,又无长辈可依的老人。“那你现在还好吗?有找其他工作吗?”

“放心,我还有几个老友,介绍我做网剧编剧。不过我很少看过网上的东西,总是被骂,说我写得像TVB的狗血剧——废话!我本来就是TVB出身的嘛!”艾琳又笑了,“现在我的上司比你还年轻,我拿的稿费也和刚毕业的年轻人一样。我真是逆生长呀。”

望着艾琳突兀在空气里的黄牙,我不知是笑还是不笑。

好在计算机桌上的显示屏在此刻亮起。

“喔,等我一下,我看个邮件。”艾琳起身,坐到计算机前。她从抽屉里翻出眼镜——还是曾经时髦的猫眼镜,但镜腿断了一只。她弓着身子,伏案向前,双眼无限逼近屏幕,像嗅着气味一样,努力扫过密密麻麻的文字。我看着她那弓如虾仁的背影,仿佛见到一只乌龟,攀在岩石上,缓慢又努力地喘气,一呼一吸,消耗的都是血、都是肉。

5

离开艾琳后,我久久无法将思绪从计算机前的背影上抽离。这个背影不断变形、弯曲、膨胀,又缩小,最终成了那个在我面前脱下上衣、变身成龟的痴呆阿婆。她对着我笑,努力扬起满脸的褶子,似乎要把自己折成一朵纸花献给我。但广告策划案依然得继续。即使我此刻提出抗议,拒绝拍摄将贫苦老人浪漫化的宣传片,主管也一定会派别人来完成──那人说不定会提出更虚情假意的故事大纲。我又何苦为此丢了饭碗?再说,米娅也提过,汇发集团会和拾纸皮的老人合作。既然是合作,那就是双赢,说不定,那些老人会因此而得到不错的报酬呢?就像那痴呆老人,之前住在安老院有甚么好?现在被汇发集团请了去,反倒有了独立的生活空间,被专人服侍着,活得比以前更有尊严吧。

就这样,我说服了自己。接下来的一切就都好办了。虽说请不到艾琳做主演,节省不到预算,那就干脆找整容失败的老牌艳星董晴晴。别看她脸塌了,但放得开,时常拍直播自黑,网络人气不减。很快,汇发集团就与我司签了合约,我也就松了口气。此后,这案子便不归我管,派执行部门的同事按我的策划案去完成拍摄、后期制作与视频投放即可。汇发集团看过样片后很满意,又与我司电子营销部进行下一步合作。三个月后,当《陆龟侠》网剧开播时,我司策划的“纸皮龟宅传奇”专页也在Facebook等社交媒体同步建立。此专页用来发布与《陆龟侠》有关的传说故事——大多由同事杜撰,无科学依据。只有一则,由我访问折纸艺术家马建先生后,又结合香港灵异史料整理而成,米娅觉得颇具说服力,决定放在“纸皮龟宅”计划推出前发布: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一英国魔术师来港游玩,途经九龙城寨时,遇到卧在街边折纸卖艺的独臂老人。魔术师惊叹于独臂老人的折纸技巧——那些惨白无奇的纸片,在灵动的手指下,瞬间被赋予生命,成了一个个仿佛能跑会动的鹦鹉、马、大象、长颈鹿……魔术师蹲下与老人交流,才知其是流浪者。出于同情,魔术师给了折纸老人一个“以纸变宅”的秘诀。

那天,老人用石块割裂大腿,再抹血于一块由纸箱压扁的纸皮上——每天重复这动作,数日后,这块纸皮已被血迹覆满。随后,老人将血纸皮扛在背上,四肢趴地,头紧贴在地面,背部用力拱起。

老人很快感到头昏脑胀、腰背酸痛,但按照魔术师的指令,他不可变换姿势。大约五小时后,老人背脊如火烧般炽痛。他挨着痛苦,又两小时过去,疼痛感如风消逝。他连忙反手去摸,果真触到罗锅般的驼背,仿佛从天而降,耸在脊梁上。从那以后,老人只需抓挠背部、再大力撕扯,就可以瞬间变龟;而他的肉体则自动缩小、跌入龟壳中的复式楼。同时,驼背也随之消失,残疾的胳膊长回来,精力充沛得像个年轻人。

这龟宅虽浑然天成,但它建基于老人血肉与纸皮摩擦而产生的能量,若想维持龟宅魔力,老人必须转行,以回收纸皮维生,每日辛苦劳作,释放体能供养背中之宅。一旦老人停止回收纸皮,龟宅就会在三日内消失,但驼背会遗留下来,成为老人余生的累赘。此文一出,人们的好奇心再次被引爆。

“我也想拥有这个魔法啊,那我拾纸皮就能住豪宅了”。“我经常在路邊看到驼背老人,一直觉得他们很厉害,驼成那样还能走路、扛起重物”。“好想去龟宅看看啊。”网友纷纷在帖子下回应。那天以后,与“纸皮龟宅”有关的租赁服务正式上线。“想要和陆龟侠做室友?坐享梦幻复式楼,每月只需一万起!”

诸如此类的广告像牛皮贴一样出现在各类网站。我也好奇,点开来看,这才明白米娅所说的合作。原来,汇发集团签下了一批身藏豪宅的驼背老人及其龟宅,让他们提供“陆龟侠主题”租赁服务。老人除了做房东外,也需与住客共同生活,扮演“陆龟侠”的角色,为他们煮饭、洗衣、打扫屋子。如此说来,独居老人不再孤独,繁忙的年轻人也能以正常租金享受豪宅空间,还能体验被“陆龟侠”服务的感觉。加上纸皮成本低廉,老人的身价估计也不高,汇发集团应能从中赚得不少差价。那些租赁帖子里已有了用户好评。我点了其中一条来看:“我本来在九龙湾租300英尺两居室,一家三口,还算OK,但房租年年加,从最初的9800,飙升到17000!老婆又怀孕,想换大一点的单位──感谢汇发地产中介为我提供性价比超高的复式楼!房租不到两万,但面积就大到让你开个幼儿园班都没问题啦!虽然还需要与陌生老人合住,但可分住楼上楼下,房间也有四五间,孩子也很喜欢看‘陆龟侠,一家都开心啦!”

看着这个好评,我也仿佛被光芒照耀,觉得自己的策划案促进了三赢的合作,愈发得意,也愈发坦然地投入忙碌,逐渐不再关注与纸皮龟宅有关的事了。艾琳偶尔会与我联系,但我们聊得不多。有一次,她说自己可能写不了东西了,因为生了眼疾。我关心了她几句,她又问我,能否借她一万?她一定还。我想了又想,虽说自己事业正值上升期,但一万也不是小数,给了她,也不知是否真的能收回,作为她的学生,我也不好时不时催债,最终我婉拒了。她没回复我,我也没敢再找她。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主管再次派给我一个紧急任务,说是大名鼎鼎的金氏集团可能会和我司合作,拍摄一些危机公关用的短片——但目前还没有详情。

当晚,一则爆炸性新闻在坊间流传:“巨无霸”金氏集团忽然将全港纸皮回收权一次性买断。此后,废弃纸箱将会由金氏集团专员进行回收、压瘪成纸皮,再运输至指定区域,进行龟宅改造。没有了纸皮,也就不存在龟宅——汇发集团自然不同意。激烈谈判后,两者终于签下友好合约:汇发集团同意被金氏集团高价并购,任由其改造纸皮龟宅。这样一来,想要维持龟宅魔力的老人,不得不配合金氏集团进行改造,否则,就只能放弃龟宅所有权,做一个连纸皮也拾不了的驼背老人。

对着这则头条新闻,我看了一次又一次,竟逐渐从文字间望见了痴呆老人的脸。她那风干馒头一样的脸,已经被老鼠啃空了心,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

米娅不断召我开会——这一次,她代表的是金氏集团与我商量危机公关之事,因为有关纸皮龟宅的负面新闻已铺天盖地。新闻视频里,龟宅老人分化成不同阵营。有的誓死捍卫龟宅:破坏家私、装修,将室友逐个赶走。还有一些彻底绝望,直接自杀。剩下一些对“纸皮龟宅”尚存希望的老人,则集体前往中环静坐。“阿荺, 你一定要和我们共渡难关啊!”米娅握着我的手,又眨了眨她的乌黑大眼。

这一次,我没有点头,但也不敢摇头。

终于挨到了星期天,我无须返工,犹犹豫豫地,最终还是来到中环。刚一出地铁口,我就被人流挤到远处,登上天桥。俯视时,我才看到,高楼大厦下的广场上,驼背老人成片成片,四肢伏地,集体除衫,一个接一个上演人变龟的大戏。我拿出望远镜,盯着广场那一个个向天拱起,布满老年斑、皱纹、死皮、疤痕的肉球,仿佛忽然看到艾琳的背影,她弓在计算机屏幕前,小心翼翼地,对着密密麻麻的文字,逐个逐个轻声阅读。当她回过头时,那张日益消瘦的脸,竟向里凹陷出一个圆弧,干裂成龟壳的模样,粗糙的外皮如钝刀,剜了她的肉,榨了她的血。

6

但日子不会让人跌到谷底。世界总是绝处逢生。

两年后,最大型的纸皮龟宅体验乐园成立。它位于马湾,与诺亚方舟主题公园连成一片——也刚好在我居住的珀丽湾附近。

为了继续给纸皮龟宅体验乐园制作宣传片,我在导游的带领下,入园调查。只见一群群孩子拿了门票就一窝蜂冲进去,迫不及待跑去小剧场,参观老人变龟的魔术。也有老师带着学童,进入体验小径,陪老人一起,弓着身子拾纸皮。远道而来的游客还可以入住龟宅宾馆。被改造的陆龟被放在二百英尺大小的玻璃房里。房外就是观海平台。住客只需将用贝壳制的钥匙用力划过龟壳,它就会向两边张开,露出一个小洞。住客将手碰一碰,整个人就会被吸进入洞中——“欢迎光临”,穿着陆龟侠制服的驼背老人正趴在地上,欢迎住客的到来。

除此之外,一周一次的龟舞表演也是公园的最大卖点。驼背在这个舞蹈中成了重要的道具。每个老人只需四脚朝天躺在舞台上,四肢穿上布偶般的戏服,随着音乐缓慢摆出滑稽动作即可。

“你瞧,那个戴着猫眼镜,举着猫爪子的银发老婆婆,曾经还是舞蹈演员呢。”——导游这样对我介绍着。

原载《香港文学》2019年2月号

原刊责编  潘琼来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程皎旸,90后作家,中英文小说散见于《香港文学》《文讯》《皇冠》《小说界》《The World of Chinese》等两岸三地文学期刊,已出版小说集《危险动物》。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展”新人奖,入围台湾时报文学奖。香港大学文学硕士,现为大学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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