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人的民族认同
——以俄罗斯文学的呈现及俄罗斯学者的阐释为检视点

2023-05-26 01:15刘亚丁
关键词:里克罗斯俄罗斯

刘亚丁

一、种族辨认与俄罗斯人的民族认同

在种族归属和种族辨认问题上,当代俄罗斯学者沃尔科诺娃等注意到了其重要性:“根据现代关联理论,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归属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在过渡社会的脆弱环境中,家庭和种族归属(认为自己是‘家庭’的一员——无论大小)会重新感受到自己是一个整体的一部分,并在传统中寻求心理支持的最适当方式。因此,人们更加重视民族认同,需要巩固民族共同体,努力在新的社会条件下实现一体化的民族理想,‘保护’自己的民族神话、文化和历史。”(9)О.Д.Волконова,И.В.Татаренко. Этническая идентификация русских,или искушение национализмом∥Мир России.2001.№ 2,с.149-166.种族辨认是形成民族认同的基本前提,这在俄罗斯古代文学最早的作品中即已得到表达,它表述为对俄罗斯王族的种族辨认。

围绕俄罗斯王公的种族辨认的问题,约成书于12世纪初的重要文本《往年纪事》作了引起后世争论的叙述。该书首先讲述了俄罗斯历史上第一个王族——留里克王族的第一代君主的来历:“瓦兰人(又译作瓦良格人)被逐出海外,不再向他们纳贡,开始管理自己的政务。然而当时他们没有一部法典,这个氏族开始反对那个氏族,他们内讧不已,开始互相攻伐。于是他们彼此商议:‘咱们还是给自己物色一位能秉公办事、管理我们的王公吧。’他们就去找海外的瓦兰人,找罗斯人。那些瓦兰人被称为罗斯人。……楚德人、斯拉夫人、克里维奇人和维西人对罗斯人说:‘我们那里土地辽阔富庶,可就是没有秩序,你们来治理和统管我们吧。’于是选出了三人带来其氏族及所有罗斯人,来到斯拉夫人的地方。长兄留里克坐镇诺夫哥罗德,二弟哥西聂乌斯坐镇别洛奥泽罗,三弟特鲁沃坐镇伊兹鲍尔斯克。”(10)拉夫连季:《往年纪事:古罗斯第一部编年史》,朱寰、胡敦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4页。按照《往年纪事》这里的叙述,成为留里克王朝第一代统治者的罗斯人即瓦良格人,那么罗斯最早的统治者实质上来自海外。本文以为,留里克家族有无斯拉夫血缘与俄罗斯本土民族的民族性认同是二而一、难以截然离析的问题,盖因对于古代人而言,由于个人、阶层等意识尚未明确形成,加之俄罗斯人有很强的皇权意识,因而第一个王族的民族属性问题就被当成了其自身的民族认同问题。正因为如此,在后续的文学作品和学术研究中,《往年纪事》中所记载的留里克王朝开创者的问题,就逐渐演变成了俄罗斯人的种族辨析问题,成了其民族自我认同的经典问题。对于留里克王族来自海外的说法,在15世纪末的重要文本《弗拉基米尔家族的传说》中有了小小的修正,留里克王族的来历被更改成,他们是诺夫哥罗德的使者从德国请来的。(11)Сказание о князьях владимирских.КонецXV-первая половина XVI века.Памятники литературы Древней Руси(ПЛДР).М.:“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83,с.422-435.但其实质则是相同的,即统治者非本土人士而是“外来户”。

俄罗斯王公来自外国的这类说法,在18世纪引起了很大的争论。18世纪上半期,俄国科学院的拜耶尔、缪勒和施略采尔等人提出了罗斯起源于诺曼说(норманнизм),其中缪勒的《论罗斯民族的名称起源》(О происхождении имени и народа русского,1749)是该说的代表作。当时罗蒙诺索夫受科学院办公厅的委托对此作进行评审时,他对缪勒的罗斯统治者外来说作了驳斥:“缪勒先生不把瓦良格人算在斯拉夫人之中,但是瓦良格人来自罗克索良人(роксолян),他们属于斯拉夫民族,他们与哥特人(实际上也是斯拉夫人)一道,从黑海到了波罗的海,他们说的是由于跟古德意志人融合而受到破坏的斯拉夫语,因此留里克与他的兄弟,是斯拉夫王公的近亲,为此被召来在罗斯作王。”(12)М.В.Ломоносов. Замечание на диссертацию Г.-Ф.Миллера.М.В.Ломоносов.Избранные произведения.Т.2.М.:“Наука”,1986,с.20.罗蒙诺索夫以此来消解缪勒等人的诺曼说,(13)关于“诺曼说”的争论,还可以参见齐嘉:《古罗斯国家起源》第一章“关于罗斯国家的起源与瓦良格问题的争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5-28页。而他的这种否定留里克等统治者是外国人之说,发生在彼得一世进行全方位面向西方改革之后,体现了俄罗斯知识者民族自尊心复苏的趋势。

18世纪后期,围绕留里克王朝的来历产生了新的解释。叶卡捷琳娜二世是文学爱好者,她写了剧本《留里克生平的历史呈现》,该剧本1786年在圣彼得堡出版了单行本。在这个剧本中,诺夫哥罗德大公戈斯托梅尔临终之时,召来斯拉维雅人、罗斯人、楚季人、维西人、梅里人和克里维奇人的首领,对他们说:“你们不能自我管制,因此我死后你们需要管制你们的大公。在瓦良格人中有出身高贵的大公三兄弟,他们是以勇敢和智慧著称的,他们是我的亲外孙,是我的次女乌米拉跟他的夫君——奥丁家族的芬兰王的孩子。”诺夫哥罗德的王公多勃雷宁、鲁拉夫等驾船到北方去找到了瓦良格三弟兄——留里克、西聂乌斯和特鲁沃,他们一道启程去了罗斯,后来留里克在诺夫哥罗德出任大公,成了罗斯的统治者。(14)Екатерина II.Историческое представление из жизни Рюрика.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XVIII века.Книга первая.Библиотека русской классики(БРК).II.М.:Слово,2008,с.599-619.以普鲁士贵族公主的身份而成为俄罗斯女皇的叶卡捷琳娜二世,以这个剧本参与了对罗斯王公,甚而至于对俄罗斯人种族辨认的讨论。对俄罗斯的王公出自外族人这个难题,叶卡捷琳娜二世采取了堪称聪明的艺术虚构来加以解决:请到罗斯的瓦良格三弟兄,是芬兰王和诺夫哥罗德大公戈斯托梅斯尔次女的儿子,因此他们既有北方的芬兰人的血统,也有罗斯王族的血统。这与下面提及的当代学者的解决方案是有相通之处的。

20世纪50年代,在如何看待罗斯王公来自瓦良格人的问题上又出现了戏剧性转折。50年代初,利哈乔夫和Б.А.罗曼诺夫在《往年纪事》注释中曾明确指出:“关于邀请瓦兰三弟兄留里克、西聂乌斯和特鲁沃的传说是反科学的诺曼理论的主要根据,该理论‘证明’罗斯国体来自北方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然而这个传说的来源完全是人为臆造的。它的历史内核完全证明不了诺曼说的论点。”(15)拉夫连季:《往年纪事:古罗斯第一部编年史》,第303页,注释157。这个说法与两百年前罗蒙诺索夫的观点是一致的,完全否定留里克王族来自非俄罗斯民族。但在1958年出版的著作中,利哈乔夫的观点发生了转变。作为俄罗斯科学院三卷本《俄罗斯文学史》第一卷的编委,利哈乔夫为该卷写了古代俄罗斯文学10—17世纪部分的前三章,其中对留里克王族来自瓦良格人的说法作了全新的解释。他以提问的方式把问题抛了出来:“《往年纪事》的作者强调面对拜占庭俄罗斯的独立性,为什么要描写俄罗斯对瓦良格人的依附性,制造了王公的外国出身?”他的回答是:“在中世纪的西欧有将自己的民族与外国相联系的风气。如与特洛伊战争相联系,法国人认为,赫克托耳的儿子弗兰克是法兰西人的祖先。德国人认为自己是罗马人的后裔,瑞典人认为自己出身与斯堪的纳维亚人有关。”(16)См.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Литература Х-ХVIII веков).т.1.Редколлегия:В.П.Адрианова-Перетц,Д.С.Лихачев и др.М-Л.: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 СССР,1958,с.73.显然,此时的利哈乔夫对留里克王公来自瓦良格人说,已经由截然否定转向了“同情性理解”。

到了20世纪70年代,在利哈乔夫任主编的《古代罗斯文学经典》丛书收录的《往年纪事》中,有注释者О.В.特沃罗戈夫对留里克王公来自瓦良格人的解释:“编年史的作者们把基辅大公的宗族归结于瓦良格人留里克,一方面是要巩固伊戈尔的子孙(在这个说法中,伊戈尔是留里克的儿子)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也让他们可以摆脱拜占庭的政治勒索。依据传说的诺曼起源说在11—12世纪大公统治的初期,对罗斯国家而言,没有任何政治上的不利因素。”(17)Комментарий О.В.Творогова к Повести временных лет∥Начало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ХI — начало XII века.Памятники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Древней Руси(ПЛДР).М.: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78,с.425.这条注释就精神实质而言,与50年代末利哈乔夫在文学史中的说法是一致的,而与50年代初利哈乔夫的观点是相反的。

进入新世纪之后,从种族辨认的角度,俄罗斯学界有学者开始将留里克王朝的王公们与北方的瑞典王族的关系作为研究的对象,他们把“瓦良格人”作为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同义词来使用。如Ф.Б.乌斯宾斯基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瓦良格人、古代罗斯:历史语文学概论》一书,即借助对斯堪的纳维亚和古代罗斯统治者名字的研究,来证明古代罗斯的留里克王朝的各代、各家族与北欧的统治者家族具有联系:“从名字来看,斯堪的纳维亚与俄罗斯的联系是‘多层次、多方面’的。在不晚于10世纪的时期,瓦良格人的名字大量渗透到了古代罗斯。这样的名字的一部分在古代罗斯皈依东正教之前已经出现了,因此被当成自己的、世代传承的名字。人们不仅用来自瓦良格人的名字来称呼自己的大公,这样的名字也逐渐成了大公的父名。此后,在11—12世纪,在斯堪的纳维亚和古代罗斯成为基督教国家的时候,由于这两个王朝之间的联姻,新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名字成了俄罗斯的名字,古代罗斯人的名字也成了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名字。”乌斯宾斯基还由此研究了古代罗斯与斯堪的纳维亚的文化交流的进展,他认为:“斯堪的纳维亚人的风俗在以父亲来命名方面得到了体现,比较显著地出现在下一代人,即出生在古代罗斯的瓦良格人的身上。在我们看来,在这个时期产生了斯堪的纳维亚同当地住民文化接触上的突进。”(18)Ф.Б.Успенский.Скандинавиы.Варяги.Русь:Историко-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ие очерки.М.:Язык славянской культуры,2002,с.21,77.在他的笔下,瓦良格人与斯堪的纳维亚人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从12世纪到20世纪,对于俄罗斯王公的“外来人”之说(实际上就是俄罗斯人种族辨认的主要表述)的认知经历了肯定、否定和再肯定的演变过程。12世纪,以《往年纪事》为标志,为正面言说俄罗斯王公外来说时期;18世纪中期,以罗蒙诺索夫为代表,开始了否定俄罗斯王公外来说时期;到20世纪50年代,开始了由否定俄罗斯王公外来说转向同情性理解的阶段。足见,俄罗斯人的种族辨认问题,以文学家和学者对留里克王族的民族身份的争论方式就延续了800多年。

二、宗教皈依与俄罗斯人的民族认同

宗教皈依问题与俄罗斯人的民族认同关系很大。如《往年纪事》开篇即言:“纪事就从此开始。洪水过后,挪亚的三个儿子——闪、含、雅弗瓜分了土地。”而“雅弗的后裔有瓦兰人、瑞典人、罗曼人、哥特人、罗斯人”等等。这样就把俄罗斯人的起源与《旧约·创世纪》的神话联系在了一起。后面《往年纪事》又用大量的篇幅讲述了基辅罗斯大公弗拉基米尔在988年所作的宗教选择,他从君士坦丁堡引进了东正教,让臣民放弃对多神教的信奉,皈依东正教。(21)以上参见拉夫连季:《往年纪事:古罗斯第一部编年史》,第3、4、87-106页。

在更早的文献中,罗斯的东正教高等僧侣以明喻的手法,试图为俄罗斯王公在基督教世界挣得地位。如在1050年的《律法与神恩布道词》中,基辅大主教伊拉里翁提出了这样的比喻:弗拉基米尔大公“就像君士坦丁大帝一样,像他一样富有睿智,像他一样爱戴基督,像他一样礼敬基督的侍奉者”。(22)Иларион.Слово о благодати и законе.Древне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а.Библиотека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БРК).I.М.:Слово,2008,с.29.这个明喻的本体是让罗斯皈依东正教的弗拉基米尔大公,喻体则是在4世纪初结束了对基督教徒的迫害,给予了基督教合法地位的罗马帝国的君士坦丁大帝。伊拉里翁借助这个明喻来提高弗拉基米尔的地位,提高古代罗斯的地位,使之获得与东罗马帝国同等的地位。当代的俄罗斯学者正是通过这篇作品来论证罗斯与其他基督教民族的平等性,如利哈乔夫就有这样的评说:“《律法与神恩布道词》的主题是各民族的平等。伊拉里翁指出,上帝用福音书和‘皈依拯救了所有的民族’,上帝也祝福了同世界所有民族在一起的罗斯民族。”(23)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Литература Х-ХVIII веков).т.1,с.42.确乎如此,在11世纪,伊拉里翁的主要目的是为罗斯王公在基督教世界挣得平等的一席之地。

16世纪出现一个与俄罗斯民族宗教认同关系极大的文本,这就是普斯科夫伊丽莎白修道院长老费洛菲致莫斯科公国大公瓦西里三世的通信,在此信中费洛菲长老写道:

旧的罗马的教会因亚坡理纳(24)亚坡理纳是一世纪前后的基督徒,在意大利拉文纳传教。的异端邪说而崩坍,第二罗马,君士坦丁城,阿加尔人的孙子用斧钺砍毁了教堂的大门,现在第三个,是新的罗马,是你的强国,是统一的天使的神圣的教会,由于东正教的信仰遍满世界四方,比太阳照耀更加辉煌。

虔诚的国王啊,正如我在前面所言及,只要治理好你的王国,你将成为光明之子和天上的耶路撒冷的居民,正如我在上面写给你的那样,所以现在我要说:虔诚的国王,好好记取,并且小心留意:所有基督教王国都已汇合到了你的国中,两个罗马已经崩坍,第三个傲然屹立,第四个则不会出现。(25)Послание старица Филофея.Конец XV-первая половинаXVI века.ПЛДР.М.:“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83,с.436,440.

费洛菲的意思是,第一罗马以及第二罗马——君士坦丁堡已然衰落,而第三罗马——莫斯科的东正教教会和体现这个教会的权威的沙皇如日中天。这被概括为“莫斯科-第三罗马”说。(26)С.И.Реснянский.Москва-третий Рим архетип русского православного сомосознания∥Вестник Москов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областного унверситета.Серия:История и политические науки.2019,№ 3.Б.А.乌斯宾斯基描述了这个理论的两面性:“就其自身的特性而言,‘莫斯科-第三罗马’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它暗示了莫斯科国家与最高的精神——宗教联系,使莫斯科的主要特征和国家力量的基础具有宗教的虔诚性,这一思想强调了该理论观念的拜占庭取向。在这个理论中暗示了要与‘肮脏’的地域相隔绝。另一方面,君士坦丁堡作为第二罗马,这就意味着与这个地名相联系的政治符号强调了帝国的实质——将拜占庭视为继承了罗马帝国实力的世界性的帝国。这样一来,在‘莫斯科-第三罗马’的理论中融合了两个方向——宗教的方向和政治的方向。”(27)Б.А.Успинский.Отзвуки концепци “Москва— Третий Рим” в идеологии Петра I.Б.А.Успинский.Избранные труды.ТомI.М.:“ГНОЗИС”,1994,с.61.“莫斯科-第三罗马”说在伊凡四世时代成了反映莫斯科国家政治定向、宗教意愿的基本社会理论。(28)См.А.Л.Гольдберг.Идея “Москва— трети Рим” в цикл сочинени перво половин XVI.Друды Оттдела древне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ТОДРЛ).Т.XXXVII.Л.,1983.有西方学者甚至认为,“苏联的对外政策是莫斯科是第三罗马旧理论的新版本”,参见M.Just,Rome and Russia:A Dragedy of Errors,Maryland:Newman Press,1954,p.168.费洛菲的“莫斯科-第三罗马”说与伊拉里翁的明喻相比更具野心,它不仅为俄罗斯的王公,而且也为俄罗斯民族在基督教世界争取超越一般王公和一般民族的特殊地位。该说在16世纪及其后对俄罗斯人的精神塑造产生了重要的作用,俄罗斯文学中的一些作品,对俄罗斯是第一、第二罗马的精神的继承者和发扬光大者这一主题作了形象的阐发。

其一是16世纪的《弗拉基米尔大公家族的传说》以虚构的文学形象推广了“莫斯科-第三罗马”说。该作品开头部分复述了雅弗分领罗斯的说法,之后便叙述君士坦丁·摩洛马赫派遣使者,把他自己的王冠、用钉基督的生命树的木头做成的十字架、罗马皇帝奥古斯都喝过酒的酒杯,送给了罗斯的弗拉基米尔·弗谢沃洛多维奇大公。(29)Сказание о князьях владимирских.КонецXV-первая половина XVI века.ПЛДР.с.422-435.俄罗斯文学史家认为,这部作品实际上是为宣扬“莫斯科-第三罗马”说而作。如库斯科夫即指出,该作是“按照关于俄罗斯主权的‘莫斯科-第三罗马’政治理论简洁而准确地建构的”。(30)В.В.Кусков. История древне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М.:“Высшая школа”,1898,с.189.16世纪还有另一部重要作品《诺夫哥罗德白僧冠纪实》,它与《弗拉基米尔大公家族的传说》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罗马皇帝君士坦丁,为报答教皇西维尔斯特治好了自己的麻风病,把精心制作的白僧冠送给了他;在君士坦丁大帝建了君士坦丁堡城之后,白僧冠被送给了那里的费洛菲主教;后来这顶白僧冠又被送到了罗斯的诺夫哥罗德。(31)Повесть о новгородском белом клобуке.Середина XVI века.ПЛДР.М.:“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1985,с.198-233.《诺夫哥罗德白僧冠纪实》似乎就是“莫斯科-第三罗马”说的故事图解,它使得该说有了进一步发展,并产生持续的、长期的影响作用。

到了18世纪,当时正在德国留学的罗蒙诺索夫于1739年以俄国军队占领被土耳其人控制的霍金要塞为核心事件,写下了时事长诗《占领霍金颂》。诗中,罗蒙诺索夫突出了俄罗斯人作为东正教徒的正义性,把俄罗斯人称为“我们被选中的人民”(избранный наш народ),而将土耳其军人称为“被逐斥的女奴一族”(род отвежерженной рабой),(32)М.В.Ломоносов.Ода блаженныя памятигосударыне императрице Анне Иоанновне на победунад турками и татарами и на взятие Хотина 1739 года.М.В.Ломоносов.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ом восьмой.М.,Л.: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 СССР,1959,с.19.这与“莫斯科-第三罗马”说中把俄国沙皇称为“选民”的观念是一脉相承的。《占领霍金颂》中有这样的诗句:“你在何处能逃过她(指俄国女皇安娜一世)的威严?/大马士革、开罗、阿勒坡烈火焚烧,/克里特岛有我舰队环绕,/幼发拉底河染尔血浑浊。”(33)М.В.Ломоносов.Ода блаженныя памятигосударыне императрице Анне Иоанновне на победунад турками и татарами и на взятие Хотина 1739 года.М.В.Ломоносов.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ом восьмой,с.28.罗蒙诺索夫显然对俄罗斯势力范围进行了诗性的想象描绘,而这也开启了后来文学中的“莫斯科-第三罗马”说地理空间想象的序曲。

19世纪的俄罗斯诗人们对俄国地理版图展开了更为丰富的文学想象,这是对“莫斯科-第三罗马”说中俄罗斯人的世界使命观的颂扬。1831年在波兰人民爆发反对沙俄起义之际,普希金写了《致诽谤俄罗斯的人》一诗,他宣称:“斯拉夫人的细流岂不汇成俄罗斯的大海”,“难道我们要同欧洲重新争论?/难道俄罗斯人不再善于取胜?难道我们人少?难道从佩尔姆到达夫利,/从芬兰寒冷的山崖到火热的科尔希达,/从受到震惊的克里姆林宫/到不动的中国长城脚下,/俄罗斯大地再不能崛起?任钢铁的鬃毛闪耀着光华?/雄辩家们,把你那恶狠狠的儿子/往我们国家尽管派遣,/俄罗斯田野上有他们的地盘,在他们并不陌生的墓地之间。”(34)《普希金文集》第2卷,乌兰汗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313-315页。值得注意的是,普希金此诗的观念,还得到了一个记者的回应,此人是俄国记者德米特里·扬切维茨基。他1900年跟随俄罗斯军队,目睹了八国联军侵入北京,1903年他在圣彼得堡和旅顺同时出版了随军日记,其标题《在不动的中国长城下》(У стен недвижного Китая)就是对普希金上述诗句的摘录,而书的卷首题词也抄录了普希金的此诗。(35)См. Д.Янчевецкий.У стен недвижного Китая,С.-Петербург--Порт-Артур,1903.诗人丘特切夫在1848年至1849年间写了《俄国地理》一诗,他对斯拉夫大帝国的地域做了更大的扩展:“哪里是它的尽头,哪里是它的边界?/在北方,在东方,在南方,在日落的地方?/这些地方的命运将由未来决定……/这里有七大内海,七条大河……/从尼罗河到涅瓦河;从易北河到中国;/从伏尔加河到幼发拉底河;从恒河到多瑙河……/都属于俄罗斯王国……而且将永世长存,/一如神灵和但以理的预言。”(36)Ф.Тютчев.Русская география.Ф.Тютчев.Сочнения в двух томах.Том первый.М.:Правда,1980,с.104.最后两句实际上化用了《旧约·但以理书》2:44的话语:“当那列王在位的时候,天上的神必立另一国,永不败坏,也不归别国的人,却要打碎灭绝那一切国,这国必存到永远。”(37)《新旧约全书》(和合本),出版者和出版时间不详,第543页。可见,19世纪诗人对俄国的地理版图的想象不仅是文学性的,而且也掺杂了宗教上的选民观念。

在20世纪初,俄罗斯人借助于基督的形象,继续将“莫斯科-第三罗马”说化为文学形象演绎出来。1918年勃洛克在《十二个》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们要叫所有的资产阶级吃吃苦,/我们要煽起世界的大火,/那血中的世界大火——/主呀,求你庇护!”(38)亚·勃洛克:《十二个》,戈宝权译,黄晋凯等编:《象征主义·意象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620页。而这只是俄国象征派诗人勃洛克的长诗《十二个》中的一小节。该诗描写十二个赤卫军战士顶着暴风雪在彼得堡街头巡逻,在诗的结尾出现了基督的形象。拯救世界的弥赛亚——耶稣(39)弥赛亚(messiah)指希伯来语的“受膏者”。根据基督教观念,弥赛亚的任务已经由拿撒勒人耶稣完成,“基督” 一词源出于希腊语对希伯来语“弥撒亚”的翻译。参见《剑桥百科全书》,北京:中国友谊出版社公司,1996年,第772页。就成了试图煽起世界大火的十二个赤卫队员的引导者。因此,《十二个》这首长诗就与以救世为宗旨的“莫斯科-第三罗马”说有了精神接续。到了70年代,阿·格列鲍涅夫和尤·拉兹曼的电影剧本《礼节性的访问》展示了这样的情节:一艘苏联的导弹巡洋舰开进了地中海的一个港口,进行礼节性的访问。舰上的安德列·格列鲍夫大尉创作了一部反映庞贝古城被毁的话剧:一个叫安德列的外国人得知维苏威火山在月全圆时将爆发,庞贝城将被夷为废墟。他无私地传告了这一消息,很多庞贝人在火山爆发时因此得救。在威尼斯的剧院里,大尉安德列阐述了剧本的寓意:“维苏威火山,这不一定就是炸弹,为什么就是炸弹?这可以随便是什么,法西斯、法西斯政变、地中海第六舰队……那些对人类带来威胁的东西。”(40)《礼节性的访问》,齐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88页。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明确的隐喻:维苏威火山就是当时危机四伏的世界;而拯救庞贝人的外国人安德列,就是苏联海军大尉安德列,一个救世者。这就是宗教性的“莫斯科-第三罗马”说在20世纪70年代的再现。(41)“莫斯科-第三罗马”理论在后来俄苏文学发展中的影响,参见刘亚丁:《苏联文学沉思录》第三章第二节“弥赛亚:苏联文学的世界幻象”,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49-260页;郭小丽:《俄罗斯的弥撒亚意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8-217页。

上面我们概要地回溯了俄罗斯古代文学中所反映的东正教观念及其对俄罗斯人的影响,也回顾了“莫斯科-第三罗马”说的深远影响及其文学表述。俄罗斯人的民族认同与宗教皈依具有复杂的关系,东正教信仰与俄罗斯人的罪孽感、忏悔意识的关联性还应作探讨,受篇幅所限,在此不赘论。

三、英雄崇拜与俄罗斯的民族认同

梁启超非常注重英雄在国民性建构中的作用,1902年2月8日他在《新民丛报》第一号发表了《文明与英雄之比例》,意在为中国呼唤英雄:“若今日之中国,……不有非常人起,横大刀阔斧,以辟荆莽而开新天地,吾恐终古如长夜也。英雄乎,英雄乎,吾夙昔梦之!吾预祝之!”(42)夏晓虹编:《梁启超文选》上卷,第180页。而他致力于中国和国外人物的传记写作,就是要向国民建设输入动力,塑造楷模。鲁迅也在22岁时写了《斯巴达之魂》,文中描述了公元前480年波斯王入侵希腊,斯巴达王率兵民抗击的史事,歌颂了战死的勇士,并对这些殉国壮士的妻子的坟茔如此着笔:“此涘烈娜之碑也,亦即斯巴达之国!”(43)《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14页。显然,这里鲁迅是以英雄作为国家建构和国民性建设的基础。不惟中国,事实上,对英雄史事的追溯,对英雄形象的塑造,正是形成民族认同的重要精神源泉。

在民族认同方面,俄罗斯古代文学和文献中也同样奉献了一系列英雄的形象,如13世纪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传》,14世纪《马迈溃败记》中的德米特里·顿斯科伊,18世纪众多诗人塑造的彼得一世形象、赫拉斯科夫在《俄罗斯》中描绘的伊凡四世(即伊凡雷帝)形象,他们构成并强化了俄罗斯人民族认同中的英雄谱系。

《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传》记述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与北方瑞典国王、德意志条顿骑士作战,以及他与拔都之间的外交周旋。(44)参见《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传》,左少兴译,《俄罗斯文艺》2004年第3期。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作为俄罗斯民族的大英雄影响深远,彼得一世在建立新首都圣彼得堡的过程中,就下令修建了以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的姓名来命名的修道院,并于1724年1月把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的遗骨从弗拉基米尔城移到了圣彼得堡的这座修道院。(45)См.Р.А.Соколов.Канонизация Александра Невского и судьба его мощей∥Христианское чтение № 2,2021,с.23-31.当代俄罗斯政治人物В.梅津斯基对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作了这样的评价:他被当成了新型的莫斯科公国和俄罗斯帝国的奠基人,“重要的不是事实,而是它在人民自我意识(в народном самосознании)中的反映”。(46)Владимир Мединский.Мифы о России.М.:ОЛИМА Медиа Групп,2014,с.43-44.显然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已然获得俄国护佑者的特殊地位。

从18世纪开始,彼得一世和伊凡四世成了凝聚俄罗斯民族共同体情感的英雄。诗人赫拉斯科夫的著名长诗《俄罗斯》,就是以1552年伊凡四世占领喀山汗国的事件为中心,塑造了大英雄伊凡四世的形象。诗人在长诗前面的散文体“历史序言”中写道:“约翰·瓦西里耶维奇二世(即伊凡四世)的统治难道不应该看成是俄罗斯的一个转折点吗?在此之前,俄罗斯处于灾难之中,此后俄罗斯不是开始恢复活力,并恢复它失去了三个世纪的荣耀吗?当我们想象国家的时候,它是骚乱不安的,被强邻欺凌,因为国内的种种矛盾而四分五裂,被外国人奴役,被国内重臣抢掠,当我们想象这一切时,我们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君主,他接过了专制的权力,根除了国内的动荡,赶走了来自强国的顽敌,取缔了多头权力,平息了国内的叛乱,他把被强邻占领的城市和整个国家都收复到自己的权杖之下,他弥合了大贵族的分裂,平息了他们的骄横,确立了富有智慧的法律,为军队建立了良好的秩序,每念及此,我们能不对具有如此伟大精神的君王抱持崇敬吗?”(51)М.М.Херасков.Россиада.М.М.Херасков.Избранные произведения.Л.:Советский писатель,1961,с.178.赫拉斯科夫对伊凡四世大加赞美,他的这首长诗直接以伊凡四世作为俄罗斯国家的代表,把他对俄罗斯国家的贡献做了全面的揭示。

彼得一世作为俄罗斯的大英雄,对他的歌颂一直是俄罗斯文学中持续不断的题材。1725年,在彼得一世去世之际,诗人康捷米尔即写下了250行的《彼得颂》,列举了彼得一世的开疆拓土的功绩,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他说服了至今无人跨越的高山,/战胜了高加索人后,又成为了海洋之王。/恐惧啊,人们带着恐惧尊奉古风,/从东到西的罗斯人是如此盛强。/辽阔的王国辽阔到了极点。”(52)А.Д.Кантемир.Петрида.А.Д.Кантемир.А.Д.Кантемир.Собрание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й.Л.: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 отделени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а.Советский писатель,1956,с.242.1730年诗人特列佳科夫斯基发表了《彼得大帝挽歌》,诗中写道:“玛尔斯:‘母亲啊,这不是在为一个俄国人,/为彼得造了一个词吗?/我的勇气比不上他,/我不是只能夸耀他的庇荫了吗?’/宇宙神在说着话。玛尔斯嚎啕不已;/他跌倒在地,旋即跳将起来;向天投去一瞥:/‘天啊,天啊!你是出于嫉妒,/要把地界本来就稀缺的最勇武者摄走吗?/你对我伤害无以复加。/我要纠正你不够敬重的表情。/把彼得还给我吧,连同彼得勇武的荣誉。/他的胆气,他的活力,/使他在战场上有扭转乾坤的力量。’”(53)В.К.Тредиаковский.Элегия о смерти Петра великого.В.К.Тредиаковский. Избранные сочинения.М.и Л.:“Советский писатель”,1963,с.53.玛尔斯是古罗马神话中的战神,诗中“玛尔斯统辖的世界不是刷新了吗”一句,用隐喻夸耀了彼得一世拓展俄国海域之功。

在塑造俄罗斯人的英雄崇拜方面,罗蒙诺索夫用力甚勤。他在长诗《占领霍金颂》中颂扬了与霍金之役并没有直接关系的两位俄罗斯沙皇,其中写了彼得一世:“英雄出现了,他怒容满面,赶走了顽敌,洗净了血刃/……借助顿河的波涛,/冲溃了阻碍罗斯人的墙壁。/炎热草原上的波斯人,/遭遇了惨败。/他瞥了一眼敌人,/到了哥特人的海岸边。”在诗中,罗蒙诺索夫不仅写到了彼得一世与土耳其人的亚速海之战、与瑞典人的北方战争;(54)См.Примечание к Оде...на взятие Хотина 1739. М.В.Ломоносов.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ом восьмой,с.876.还想象了伊凡四世与彼得一世相见的场景:“他(指彼得一世)的身边风云翻滚,/电闪雷鸣。/彼得也感到有人驾临。树林摇曳,大地战栗。谁和他一起怒视南方,/用恐惧的声响笼罩大地?/除了喀山汗国的征服者,还能有谁?/里海在你们脚下扬波,/新月在因为你们而颤抖。”甚至设计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此英雄对彼英雄言道:/‘你我既操劳并非枉然,/让举世恐惧俄罗斯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令吾国疆域宽广无比。’”(55)以上引诗参见 М.В.Ломоносов.Ода блаженныя памятигосударыне императрице Анне Иоанновне на победу над турками и татарами и на взятие Хотина 1739 года.М.В.Ломоносов.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ом восьмой,с.21-22、23.这些诗句揭示留里克王朝的伊凡四世和罗曼诺夫王朝的彼得一世的共同特点,对他们礼赞有加。1760到1761年,罗蒙诺索夫又完成了长达1186行的《彼得大帝》,并给这首长诗加了副标题“英雄诗篇”(героическая поэзия)。他写道:“俄罗斯的强大军队/从拉多加湖进入涅瓦河,/沿着河岸行驶,树林阻拦不了俄罗斯勇士……/俄罗斯的捍卫者行进到瑞典海岸,/成千上万壮汉来自涅瓦河,/满怀胜利的渴望。”诗中讲述了诸多史事,如1702年俄罗斯军人战胜瑞典军人,夺得诺特堡;1703年攻占尼沙涅茨要塞,俄国军队就占领了涅瓦河两岸;1703年彼得一世在涅瓦河畔为圣彼得堡奠基,并从1712年开始把俄国的首都从莫斯科迁到圣彼得堡。诗的结尾写道:“光荣的、大写的胜利者走上了进攻汪达尔人的道路,/走进了先祖和勇敢的父亲的城池,/他们曾用自己的辉煌功绩留下了痕迹。/现在莫斯科的神圣的眼睛露出了喜悦。”(56)以上引诗参见М.В.Ломоносов.Петр Великий.М.В.Ломоносов.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ом восьмой,с.722-723,733-734.罗蒙诺索夫把彼得一世称为“光荣的、大写的胜利者”和“莫斯科的神圣眼睛”。不仅如此,他还作有《彼得大帝赞美辞》,对彼得一世的精力充沛勤政高效进行了热情讴歌和赞美。

在19世纪,围绕彼得一世展开了争论,普希金通过《波尔塔瓦》和《彼得大帝的黑人》等诗篇歌颂了彼得一世的功绩。尽管一些具有斯拉夫派倾向的人士对彼得一世颇有微词,但是即使在斯拉夫派的人士中,也不乏对彼得一世作高度肯定的人。如И.В.巴甫洛夫在1859年8月28日致萨尔德科夫的信中写道:“我承认彼得是伟大的天才,他的改革,在俄罗斯进入战争状态的时候,从政治上说是正确的。……假如今天彼得从九泉归来,他会向他们挥舞手杖。瞧瞧吧,为了国家的团结,为了拓展它的自然地理边界,不但需要野战军,还需要文官队伍,就像所有的军队一样,这长着十四头的蛇吞噬一切,它不但不侵吞人民的利益,反而是忠实于长官的灵魂和躯体。他的抢劫是必要,是筹集粮草。”(57)Письмо И.В.Павлова М.Е.Салтыкову∥Революционные демократы.Новые материалы.Литературное наследство.с.459-460.巴甫洛夫的这种说法尽管语意复杂,但对彼得一世的贡献是持肯定态度的。

到了20世纪,对彼得一世的评价和文学表述呈现出复杂性,如德·梅列日科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一方面通过分裂教徒的言语,推出了类似于魔鬼的反基督者彼得的形象;另一方面彼得一世又是清醒的治国者,如他根据莱布尼兹的建议建立了国家的部委,还派年轻的书吏到德国学习。在突出了彼得一世的文治之功的时候,小说借土耳其苏丹之口说:“沙皇是另一个亚历山大,他企图征服整个世界。”(58)德·梅列日科夫斯基:《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刁绍华、赵静男译,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320页。尽管梅列日科夫斯基笔下的彼得一世具有两面性,但其雄才大略和英雄业绩却受到肯定,而这也一直是文学家们的书写对象。阿·托尔斯泰从1929年到1945年推出的三卷本长篇小说《彼得大帝》,从彼得一世的少年时代一直写到他成长为强有力的统治者。其中写了他成就此番事业的原因之一,在于他能接受建言,如在第2卷第二章中利沃尼亚大贵族约翰·帕特库尔对彼得说:“陛下,您要在波罗的海建立一个坚强的据点,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了。把瑞典人打败,在海边立定了脚跟,您就可以得到世界的声誉。”(59)阿·托尔斯泰:《彼得大帝》,朱雯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488页。帕特库尔这个建议成了俄罗斯版的《隆中对》,彼得一世几乎完全照此执行,他带领军队历经20年苦战,打赢了北方战争,由此打开了俄国在波罗的海的出海口。

俄罗斯文学家们对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德米特里·顿斯科伊、伊凡四世和彼得一世的礼赞性的叙述,构成了俄罗斯帝王英雄谱,在其民族认同中成为精神的源泉和力量的象征。其中以彼得一世的影响最大且最为深远,围绕他的争论也最为激烈,赞誉者奉之若神明,诋毁者贬之为魔鬼,或斥责为德国人。(60)所谓“诋毁者贬之为魔鬼”,参见德·梅列日科夫斯基《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第二部“反基督”;“斥责为德国人”参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征订1861年〈时代〉月刊启示》,《陀思妥耶夫斯基散文选》,刘季星、李鸿简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111-114页。

四、结 语

综合以上论述,足见文学文本和学术文本的自我表露,确实可以成为研究俄罗斯人何以成为俄罗斯人的有效进路。从种族辨认、宗教认同和英雄崇拜等方面,俄罗斯文学提供了厘清俄罗斯人民族认同的丰富资料。俄罗斯人的民族认同是这个民族的底层记忆,它在不同时代的诗人、作家和学者的笔下呈现出复杂的肌理与丰富的色彩。这表明俄罗斯人的民族认同具有比较稳定的形态,随着时间在文学的演进中呈现出更为丰厚,也更为清晰的面貌。

由于俄罗斯人的皇权崇拜等原因,留里克王族的外来说所表征的俄罗斯人的种族辨认问题,历经800多年,虽然歧见迭起,但因为涉及“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个要害,它就成了俄罗斯民族的共同想象,它与民族体质学意义上的民族属性研究是完全不同性质的现象。

从横向看,在俄罗斯人的民族认同中,宗教认同和英雄崇拜有互渗的部分,二者互相影响,也是互为因果的。俄罗斯文学家把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和德米特里·顿斯科伊、伊凡四世和彼得一世等看成了受到上帝庇佑的胜利者,把他们的敌人斥责为魔鬼。在费洛菲提出“莫斯科-第三罗马”说之后,伊凡四世充分利用了这个宗教观念。文学史家古德济指出:“《弗拉基米尔家族传说》在伊凡雷帝时代大为流行。伊凡雷帝在1547年登基后,借助于《弗拉基米尔大公家族的传说》来巩固自己作为专制君王的权威。”(61)Н.К.Гудзий. История древней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М.:Аспект пресс,2003,с.264.确实,伊凡四世充分利用了费洛菲致瓦西里三世的信函,以及受其影响而产生的文学作品来提升自己的“英雄”美誉度,进而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而赫拉斯科夫在《俄罗斯》长诗中对伊凡四世的描绘,又使其成了俄罗斯人表达英雄崇拜的对象。特别是有个别俄罗斯的君主在完成重大的事功后,东正教最高当局会把他们封为圣徒,借此提高宗教本身的权威。如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在去世284年后,于1547年被封圣徒。对集圣徒、 英雄为一身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彼得一世视其为增添自己力量的先祖,为其建庙崇奉,礼拜敬仰。(62)См.Р.А.Соколов.Канонизация Александра Невского и судьба его мощей∥Христианское чтение № 2,2021,C.23-31;см.Александр Ярославич.Большая российская эцклопедия.Т.1.М.:Науч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Большая российская эцклопедия,2005,с.445-446.可以说,宗教认同和英雄崇拜的结合,构成了俄罗斯人的民族认同的底色。

从历时的角度看,俄罗斯人的民族认同经历了三个重要时段:基辅罗斯时期和鞑靼蒙古人入侵时期,为俄罗斯人民族认同的朦胧期;莫斯科公国崛起之后的时期,由于“莫斯科-第三罗马”说的提出和后续的阐发,俄罗斯人民族认同进入半自觉期;在17世纪与18世纪之交,由于彼得一世政治军事行动对俄罗斯国家和民众的型塑,俄罗斯的自我意识进入了自觉阶段。(63)2005年,俄罗斯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所出版了论文集《作为18世纪民族意识自我意识的俄罗斯文学》(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как форма национального сомасознания XVIII век,М.:ИМЛИ РАН,2005),这本近800页的论文集对彼得一世时代的文学、18世纪的众多文学家的民族自我意识作了深入的分析。其中,Н.勃鲁季琳娜在《俄罗斯民族和彼得一世时代的俄罗斯文学》(Н.Д.Блудилина.Русская нация и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в эпоху ПетраяI,с.45)中写道:“俄罗斯在彼得一世时代实现新时代对旧时代的全面的替代,是在直接意义和转喻上的替代,这也反映在了民族自我意识和文学之中。”此外,曹维安、郭响云的《俄国史新论》(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中有基辅罗斯、莫斯科罗斯和彼得堡罗斯之说,这对认识俄罗斯人的民族认同是有助益的。

当然,俄罗斯人的民族认同中还有其他因素可以展开讨论,如俄罗斯本土文化与拜占庭文化和西欧文化、东方文化的关系等。(64)参见刘文飞:《伊阿诺斯或双头鹰:俄罗斯文学和文化中斯拉夫派和西欧派的思想对峙》,《俄国文学的有机构成》,北京:东方出版社,2015年,第206-226页;林精华:《“东方”或“西方”:俄国人审视自我的方法论》,《现代中国的俄罗斯幻象:林精华比较文学研究论文自选集》,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69-87页;刘亚丁:《俄罗斯文学和历史文献中的“看东方”》,《俄罗斯文艺》2021年第1期。限于篇幅,本文这里仅以俄罗斯文学的呈现和俄罗斯文学家及学者的阐释为视点,探讨种族辨认、宗教认同和英雄崇拜,其他因素姑且存而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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