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

2023-05-27 22:16韩东
北京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齐齐王峰鲁南

韩东

1

明月跳楼时五十岁,准确地说是四十九,五十岁的生日还没有过。他从一栋二十六层高的大楼上一跃而下。这些数字(四十九或二十六)对外人而言无关紧要,但对我们这帮人理解明月却非常关键。

至少说明了两件事。一,明月拒绝进入中年。他的青春期十分漫长,在我们的印象里这永远是一个未婚青年——虽然他有一个女儿。他自己更是这么认为和践行的,整天寻寻觅觅,文艺得不行,四十几岁时行为做派就像一个小伙子。只是容颜的苍老不可阻挡。眼看就要五十了,再也无法冒充下去,他跳楼的时间就卡在即将进入五十岁的关节点上。如果明月再不了断,就不是一个步入中年的问题了,他会直接跃入中老年。一个中老年的明月,别说是明月,就是我们这些朋友也难以想象。

现在好了,无论如何明月死于四十多岁。按照联合国世卫组织的定义,四十四岁以前都是青年。他不过是青年刚过,余音缭绕。过了五十岁明月再跳那就难听了,他也就白忙活了。

其二,二十六楼的高度(楼顶就是二十七层),说明明月是真的想死,而不是任何意义上的表演或尝试。据说事前他打出去一个电话,给警察小吴,后者在一家派出所上班,而那家派出所恰好位于明月所跳的那栋大楼的附近。

明月对小吴说,“你赶紧过来,十分钟之内,我说过的那件事马上发生。”说完他挂了电话,小吴再打过去就没人接听了。

那栋楼我去过一次,记得当时有鲁南。是一个晚上,明月回去拿一件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我忘记了)。我们也没有久坐,陪明月拿上那件东西就去了如梦令酒吧。印象里那房子里的陈设很陈旧,堆满了杂物,明月当时说,房子是他临时租住的。现在回想起房子里的气氛和感觉,不像是他租的,应该就是明月的房子,或者是他父母的房子。没准是当年他结婚的新房呢。总之是他们家的老房子。后来买了更大更新的房子,老房子就归明月使用了。跳楼以前,明月就住在这里,也有可能住在别处,为跳楼他又找回去了。

我们可以设想,明月过家门而不入(没有回老房子看看),进了那栋楼乘电梯直接上了顶层,通往楼顶天台的钥匙他早就配了一把。那是一个大白天,明月眼瞅着下面巷子里小吴骑着一辆共享单车疾奔而来(他没有打到车,事情紧急就扫了一辆单车)。一面骑小吴一面抬头看向楼顶,他是否看见了明月,这就不知道了。但明月肯定看见了小吴,这才放下心来往下跳的,就像要抄近路给他的朋友一个拥抱。明月张开双臂,瞄准小吴将自己砸下去,后者一声惊呼,扔掉了小黄车,也张开了双臂,摆出一个迎接的姿势。事情就是这样的。

说起明月最后那个电话,鲁南情绪不免复杂,表达了某种不解和遗憾。因为如果说到交情,明月和小吴也是一般化的。明月曾在南都广播电台主持过一档音乐节目,小吴是他的听众,后来发展到见面偶有来往。我们知道小吴仅仅是因为发生了明月跳楼的事,在这之前根本不知道有这号人。明月跳楼后,小吴也消失不见了。就像他是为明月跳楼专门准备的朋友。

“最后一个电话,他也没有打给家里人。”我说。

“没打给家里人是不应该,但他打给哥们儿,为什么不打给我们呢?”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但并不像听上去的那么难以理解。我说,“因为小吴是警察,因为他所在的派出所离得很近。”

“你的意思……”

“一切明月都安排好了。他肯定不想让家里人还有我们看见自己跳楼的现场,二十六楼啊,惨不忍睹!所以得尽快处理掉。还有什么人能帮明月做到这一点的呢,只有警察,只有附近的警察,一个作为粉丝的附近的警察那就更是近水楼台……”

“是啊是啊。”鲁南说,“我理解了,他这是在尽义务。尽一个父亲的义务,一个儿子的义务,一个朋友的义务,不想让自己亲近的人看见。虽然跳楼这件事是极其不负责任的,但在最后时刻明月尽力啦!”

说着,他又开始落泪。

我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鲁南啜泣道,“一切他都筹划好了。”

2

大约半年前,我从工作室下班回家,在一个十字路口上绿灯亮了。我横跨马路,向对面的公交汽车站而去,刚走到一半,一辆红色宝马mini从身后过来右拐,差点没撞到我。mini在我右前方停下。

“老秦!老秦!”车窗降下,我一看,后座上坐的是明月。我探头进去以便看清开车的人,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时髦的女孩,鲁南则坐在副驾上。这二人也都转过脸来,冲我嘻嘻而笑。

“你们这是去哪儿?”我问。

“看演出啊。”明月说,“左小祖咒,四方美术馆……怎么样,一起去吧!”

“都什么年头了……”

明月故意打开他那侧车门,但车门也只是开了一条缝,纯粹做做样子而已。他和鲁南知道我不会去,我也果然表示不去。三个家伙笑得更欢乐了,大有嘲笑我的意思。也许并不是嘲笑,他们只是很兴奋。

明月除了干过电台音乐节目的DJ,早年也组建过自己的乐队,和南都乃至全国的地下乐队、乐手都过从甚密。他号称南都市的“地下音乐教父”,因此刚进入我们圈子的时候总是大谈音乐、乐队、乐手、打卡碟什么的。我平生去过三五次民谣演出的现场,都是被明月鼓噪怂恿去的,总之是被裹挟而去。那会儿我们年轻呵,男男女女、音乐啤酒,黑暗局促的酒吧空间和震得人心颤肉麻的分贝……这是十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吧?可此刻仿佛昔日重来,他们开着mini裹挟美女而去,不对,是裹挟开着mini的美女而去……或许这样的日子一直没有离开过明月,我只是不知道而已。如果说这会儿他们的笑声是嘲笑,那就是嘲笑我老了。

但實际上,无论明月还是鲁南,比我也小不了几岁。我们都是已经生满白胡茬的“大叔”了。“你老啦!”他们就是这个意思。而我说,“都什么年头了?”意思是你们不知道你们也已经老了。

正琢磨间,明月带上了车门,宝马mini嗖地开了出去。明月的一条手臂伸出窗外摆动着。“拜拜,拜拜啰!”他说,语调欢快而轻浮。那条白皙的手臂像飘带一样在车后拖了很久。

这是半年以前的事。大约一个多月前,我接到明月的一个电话,当时我半躺在工作室里的一张床垫上,正在读书。

那是一张我第一次婚姻遗留下来的席梦思床垫,床架被我前妻搬走了,我只好将双人床垫直接放在地板上。这样挺好,我除了在那张床垫上睡午觉,也可以干点别的,比如放个托盘,朋友来了就脱鞋上床,坐在床垫上抽烟、喝茶(托盘里放烟缸、茶杯之类)。我的床垫类似于日本人的榻榻米或者中国北方农村的大火炕。当时我倚靠在床垫靠墙的那侧——靠墙那侧的墙上我钉了一块花布,准确地说,是钉了一圈花布,因为床垫是两边靠墙的,那块长条形的布就沿着墙角顺势拐了过来。

总之我以极其日常的姿势(平时就那样)倚靠在“床头”,明月的电话打了过来。

不免吃惊,因为明月已经有六七年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除了半年前的巧遇,我们也已经有很久没见了。他肯定有事求我,我是这么想的,因此通话时我不免警惕。我应付着明月,想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前面的那些寒暄和客套话实在大可不必。

明月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还行。身体还好吧?我说就那样,毕竟不是年轻人了,精力不如以前,具体的毛病倒是没有。作为回敬,我自然也得问问对方,“你怎么样啊?”明月的回答没有我那么简略,而是说开去了。当然,这也可能是他当过电台主持人落下的毛病,就是比较苕,我也没有很在意。

明月说,他前列腺出了问题,症状就是尿频,不是一般的尿频,而是非常尿频,已经干扰到他的正常生活了。我想跟他开个玩笑,说“年轻的时候用多了吧?”但想想明月的目的不明,还是忍住了。

明月继续。说他几乎每半小时就要上一趟厕所,如此一来还怎么上班呀?去家门口的超市买个东西都心惊胆战,旅行那就更不可能了。由于尿频,他也睡不好觉,一夜得上二三十次厕所。有时候稀里糊涂睡过去了,做梦梦见的也是上厕所,因此尿了好几次床。

我又想开玩笑,想问他是不是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得在阳台上晾被子?没想到明月自己说了,动不动就要洗床单、晒被子,即便如此房子里仍然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儿,“我家现在就像一只兽笼。”

明月说了半天他尿频、尿床的事,就像在不断地露出破绽,等待我的嘲弄。这就更坚定了我的想法,这哥们儿肯定有事求我,而且肯定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否则他不会这样。这件事只有当我们说话的方式回到隔膜以前的当初,可以肆无忌惮地互相嘲笑,他才能说得出口。或者,即使被我拒绝了,他也不至于难堪。我们相隔的时间毕竟太长了。

这么一想,我越发正经起来,告诉明月,一定要去医院检查。无论前列腺还是尿频都不是什么大毛病,又不是癌症,有病看病,严遵医囑,那就没有问题。明月说,“知道了,我一定去看。实际上我已经去医院看过了,也正在吃药。但我还是不会辜负朋友们的嘱咐的,会再去看病,再去检查。”

这是什么意思?我正想开口问个明白,明月话锋一转说,“谢谢你呀,老秦!”

“谢什么谢?有什么好谢的?”

“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帮助,我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就请你担待了,请你原谅!”

这叫什么话?不等我反应过来,明月说了句“再见!”就挂断了电话。那声“再见”说得异乎寻常的郑重,明月没有说“拜拜,拜拜啰”。

拿着手机,我愣了半天,的确也想过是否打回给明月问个究竟。但最终也没有打。我也想过,是不是有时间去看一下明月,后来也没有去。去探望一下明月的想法有段时间一直在心里盘旋,后来也渐渐淡忘了。

如果说我有什么预感的话,就是没有把这件事(明月给我打电话)告诉彭燕。半年前巧遇明月、鲁南的事我对她说过,但这件事我始终没说,没说的原因——后来我想,并不是明月给我打了一个蹊跷的电话,而是我觉得蹊跷却没有深究。因为我没有深究,就没有对彭燕提起,万一,真的发生一点什么呢?

3

的确真的发生了一点什么。噩耗传来的那天晚上,我终于对彭燕说了明月一个月以前给我打过电话,我是将路遇明月、鲁南的那件事一起说的。彭燕说,“前面这件事你已经说过了,后面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对我提?”她也真是一个超级敏感的女人。

“为什么?”我问。

彭燕没搭理我,只是抹泪道,“那是他在和你道别呵。”

“当然,我知道了,现在知道了。”

“你要是当时就知道了那就好了,你可以去找他。”

“那也没有用吧,据说抑郁症这玩意儿……”

“不,”彭燕断然说道,“如果你去找他他就不会那样,不会死。”

“不会吧,”我顿时心虚得不行,“明月肯定给很多人打过电话,肯定也有人去找过他了。”

“你不一样!”彭燕说得斩钉截铁,说完用泪光闪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这让我觉得我的确是不一样的。在彭燕的逼视下我默认了这一点,但就道理而言却仍然没有着落。也就是说,彭燕此说毫不讲理,正因为不讲理,听上去好像是那么回事。

某种自豪感此时油然而生,你想呀,明月总不可能给每个朋友都打告别电话吧?他这人朋友遍天下,如果给每一个朋友都打电话告别那得打到今天,那到今天他就不会死了。显然明月是有选择的。他选择了我,这让我欣喜,更令我悲伤……我设想了一下,如果是我决意去死,死前要和朋友道别,就算选三十个人道别也可能轮不到明月。这里的不对等让我深深悲伤,更让我歉疚,总之难受极了。彭燕还在一边絮叨,“他没打电话给我,如果打给我,我肯定会追究的……”

没错,我辜负了明月。

彭燕还说,“当然了,就算他打给了我,我追究了,也无济于事,”——这大概是在安慰我,她接着说,“但你不一样,你和我们不一样。”就又把我摁回去了。

最后彭燕说,“他打电话给你的事,你应该告诉我的,你告诉了我,我肯定会让你去找他的!”

说完,她离开了饭桌(噩耗传来时我们正在吃晚饭),去了卧室,从里面把门插上开始痛哭。彭燕哭起来会有一番仪式或者准备,得让自己不被打搅,一个人哭个昏天黑地。她爸爸去世时她就是这样的,所以我知道。

可我为什么就哭不出来呢?是因为明月和我的关系太远,还是這个消息太近?一时真说不上来。

4

鲁南的反应不一样。听闻明月跳楼的消息后鲁南大哭一场,他不是像彭燕那样关起门来悄悄哭的,而是哭得突如其来、旁若无人。更不像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也难怪,鲁南和明月的关系不同。倒也不是说他俩彼此投缘,互相引为知己(没到那程度),只是这些年他们玩在了一块儿,属于酒肉朋友、最佳搭档。如果说到精神层面,能和鲁南彼此支撑的也只有我了。我们都写诗,叹服对方的才华,碰到一起有聊不完的严肃话题。后来鲁南和明月走得比较近,大概也是境遇使然吧,我玩不动了,原先的圈子差不多也散了,鲁南总得找个人做伴。

私下里鲁南对明月有他自己的看法,“傻得厉害,”鲁南说,“不过倒是挺能玩儿的,只是玩得不高级。”

可人一死,事情就不一样了,这么些年下来,鲁南发现自己和明月玩出了感情。明月自然也给他打过“道别电话”,他(鲁南)自然像我一样也没有深究。连我都觉得对明月之死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鲁南就更不用说了。怀着如此这般内疚悲痛的心情,一天鲁南摸到了我的工作室,事先也没有打电话,就像当年(十几年前)一样,一推门他就进来了。我也没表现出惊讶。进来后鲁南就往地上的床垫上走。脱鞋上了床垫,烟也点上了,啤酒瓶子也拿在手上了,他仍然没有提及明月,或者明月之死。

说了一堆别来无恙的废话——当然不是说“别来无恙”,但就是这个意思。除了那次路遇,我们也已经有很久不见了。实际上,鲁南前面说的那番废话用“别来无恙”概括并不准确,准确地说应该是“明月死后无恙”。也的确,这是明月死后我们第一次见面。

憋到最后,鲁南到底说起了明月的事。但他没有正面谈及明月自杀,而是挑剔起后者跳楼的方式。甚至也不是后者的方式,而是某种抽象的方式。“二十六层啊,真是难以想象!”接着鲁南话锋一转,问我恐不恐高?我说有点吧。鲁南表示自己绝对恐高。

他没有和我讨论明月是否恐高(这还用说吗?),绕过明月鲁南开始大谈其他可能的方式。他说,“在所有自杀的方式中只有一种是相对合理的,就是绝食,把自己饿死。因为过程漫长,中间有后悔翻盘的机会。如果一个人经过绝食还是想死,那就真的是想死了,我们千万不要拦着他。而那些包括跳楼在内的瞬间的、激情的、惨烈的死法通通都是扯淡!这不是开玩笑吗,如果落到半途不想死了怎么办?这一类的死法实在是太野蛮了!”

这之后,话题才正式引到明月身上。鲁南对明月跳楼大加谴责,说这人就是个傻逼,不给自己预留思考的时间。“这家伙就是缺乏思考、缺乏思想,就是个没有思想、没脑子的人!”又说起明月不负责任,对家人对朋友冷漠而残忍。明月最后把电话打给小吴的事,就是这时鲁南作为举例提出来的。

经过我的解释,鲁南表示理解了,他开始赞扬明月的选择。不仅赞扬明月“一切都在把握之中”,更是赞扬起明月跳楼本身。“太他妈的牛逼了!”鲁南说,“换了我,绝对办不到,你也办不到,唉,我们真是小瞧明月了。大智谈不上,但至少这纵身一跃也是大勇吧?”

鲁南忽喜忽悲,愤怒和欣赏交织,总之情绪十分不稳定。他告诉我,听闻消息后他在家号啕大哭了一场,把他老婆和儿子都吓坏了,自己完全没有想到。鲁南边拭眼泪边说,“为这傻逼真是太不值得了!”

5

我第一次见到明月是十七年前,当年明月三十出头,我四十岁不到。记不清是谁把明月带过来的,反正他出现了。明月出现了,也没有引起我特别的注意。那天有一堆人,在如梦令酒吧,老权从重庆过来,这人嘴贱,不知深浅,竟然在“我们”中开始夸夸其谈。“我们”是以鲁南为核心的一个诗人、艺术家圈子,办了一本杂志叫《我们》。《我们》或者“我们”以不合作自诩,狂妄而排他(这是我今天的认识),总之当时老权大有误入雷区的意思,被这帮人逮着就是一通狂灭。

我并不属于这帮人中的一个。我的意思是,那天晚上恰好不属于。老权是我领来的,他邀请我担任重庆一家文学期刊的特约编辑,编辑费用刚刚谈好,这对辞职后专事写作的我来说太重要了。从某种角度说,从今往后老权便是我的衣食父母(他是这家杂志的主编)。

事前,我也跟这帮朋友打了招呼,得善待老权,他们也都答应了。可几瓶啤酒下去,加上老权不识时务,把大家的客气当成了巴结。这帮人于是就像鲨鱼闻见了血污,再也控制不住,表面上却更加地文雅、客套,甚至装傻充愣。这一套我再熟悉不过。

比如老权说起谢德庆,这帮人便说,“谢德庆是谁啊,我们不知道哎。”

老权说,“谢德庆啊,就是谢德庆,感谢的谢,道德的德,庆祝的庆。他太有名了!”

这帮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我们还是不知道。”

于是老权从头说起谢德庆的生平。有人插话,“您这是在谷歌上搜的吧?”老权只好长话短说,“他是台湾最牛逼的行为艺术家。”

“不管这姓谢的是台湾艺术家,还是美国艺术家,我们都没有听说过。”鲁南说。

他在此处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因为谢德庆的确出生于台湾,后来去了美国,其最著名的行为都是在美国做的。鲁南不经意间透露了对谢德庆了如指掌,意思只是不屑于和老权谈论。后者完全蒙圈了。

鲁南继续。“台湾有艺术家吗?”他说,而后回顾左右,“那小岛上有艺术家吗?”“好像没有。”有人答。就像排练好了似的,一帮人有问有答、一唱一和,老权彻底哑口无言了。

王峰是在读的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也写诗,因为年轻或者由于其他什么原因,话说得更狠,更不讲理。他说,“台湾人能做什么艺术?就像他们不会写诗一样!”

居然有人鼓掌。

明月就是在这时出现的,或者说大家注意到了他。他开始谈论谢德庆,介绍、阐释他做过的每一件作品。并没有人想到去灭明月,我认为大概有如下原因。

一、明月是“我们”中的某个人带过来的,是南都本地人,相比从重庆过来的外地人老权,他算是自己人。二、明月担任过电台节目主持人(其时他是否正担任主持人或者已经不担任了,这就不知道了),习惯于打圆场。明月娓娓道来,两边都不得罪,暗地里却在声援老权,那也是为了整体上的平衡,不至于气氛尴尬,聊不下去。三、同样也是因为职业关系,明月的声音清晰、柔和,表述张弛有道,乍听上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当然听多了也不行,这是后话。

对了,还有第四点,最重要的一点,鲁南大概也觉得王峰说得太过分了,也许这时他考虑到了我的处境(而非考虑到老权的处境),总得给我一点面子吧?因此也就放任明月说了开去,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发动“我们”群起而攻之。

明月一气说了起码二十分钟,虽说不无动听,但的确是太啰唆了。但对老权而言却是宝贵的二十分钟,他终于缓了过来。我刚得到的那份兼职没有告吹。

明月聊完,现场安静,甚至有一点寂寞。于是大家就散了。这时明月提出,找个地方去宵夜,无人响应。如果放在平时,转场去宵夜是每次必备的节目。最后跟明月走的只有三个人,我、老权,还有一个是谁我已经忘记了,大概是明月领来的哥们儿吧。

四个人在夜市一条街的一家小店门前坐下,一张小桌子,四面各坐了一个人。有路灯灯光透过上方大树的枝叶照射到桌面上,那小桌面干干净净的,未打开的餐具闪烁。小风儿吹着,我终于感觉也放松下来了。

活过来的老权大骂鲁南、王峰等人,说他办的杂志绝不会发表他们的作品,“作品即人品,都他妈的是什么玩意儿!”我不说话,原因不用说。明月依旧侃侃而谈,令我吃惊的是,即使鲁南等人不在场,他也没有附和老权大骂一通(通常随和的人都会这样)。明月一直在为鲁南、王峰辩解,语气却非常温和,大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这时酒菜也上来了,我有感于冰啤酒的滋味,入口入喉凉爽无比,略有一点苦涩一丝回甘——在如梦令时也喝了不少,但全无感觉。

再抬起头来看明月,他长得高高大大,不胖不瘦,五官端正,甚至于清秀。再加上他那主持人的嗓音、源源不断语速甚快的话语,明月给了我一个干净、温和不免有点文艺的印象。这是一个异常亲切的哥们儿,就是有一点点弱。

自此以后,明月就成了“我们”圈子里的一员了。

6

我们聚会时一般都会叫上明月,他也不断鼓噪我们去听民谣演出现场,颇有一点礼尚往来的意思。明月经常出现,但他到底干了些什么或者说了些什么,我却没有印象。

明月再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个大白天,下午,一帮人坐在路边的一家茶餐厅里,大概是在聊筹办“我们写作网”的事。《我们》是一份刊物,如今到了网络时代,需要与时俱进,办一个网站便提上了议事日程。

那天人不多,鲁南、我、王峰几个核心人物,再就是明月了。之所以叫上明月,因为他是理工科出身,办网站有关的技术支持就得靠他了,或者由他帮我们找人。明月也的确带来了一个人,但并非“技术支持”,而是一个女孩。明月异常大方略有炫耀地介绍说,“这是齐齐,我女朋友。”

齐齐青春靓丽,是在校大学生,本科还有最后一年,这些就不去说它了。明月再次让我刮目相看的是以下一个场景。

本来,我们肯定是要在一起吃晚饭的,可到五点多钟,天色尚早,明月和齐齐就站起身来告辞,说他们还有一点事情要办,须先走一步。很明显,两人正处在热恋阶段,不过想单独待会儿。不知为什么,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将这对璧人送往门外。他们去路边取车,就是这件事让我莫名感动或者艳羡不已。

前面说过,明月长得高高大大,面目清秀,齐齐站起后也身材尽显,我觉得他俩真是太般配了。而且,他们去路边是取自行车,取的是自行车,而不是别的什么车(小汽车或者摩托)。齐齐就不说了,大学生骑自行车很正常,明月我们什么时候见他骑过自行车呀。这会儿他背着双肩包,双手伸直撑住车把,边上有佳人相伴,也背着双肩包、撑着另一辆车的车把。二人双双回头,和我道别,一阵风起,我甚至能感觉到齐齐飘扬的发丝被吹拂到了明月的脸上。不对,是吹拂到了我的脸上……他们就这么骑上自行车离开了,我目送背影直到在晚霞乍现的街头消失。

回到茶餐厅,继续讨论办网站的事,我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心里想的大概是:我老啦,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可明月比我也小不了几岁,他只是看上去还是小伙子。我想起来了,明月是说过他谈恋爱的事的,非典期间女朋友被隔离在校园里,他们每次都是隔着一道铁丝网见面。铁丝网里面一堆靓男俊女,铁丝网外一堆靓男俊女,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位点,成双捉对地隔着非人性的丑陋的铁丝网互诉衷肠,此情此景大概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出现吧?铁丝网也是网络,真正的网络,而因特网不过是个比喻,或者,铁丝网是物质的网络,而英特网是无形的网络……总之我一通胡思乱想,然后讨论得也差不多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该找地方去喝点啤酒了。

晚饭后,我没有跟鲁南他们去如梦令酒吧。我说需要熟悉熟悉网络,就回家了。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拨号上网——就像有某种预感似的。

当时我们经常去的是“先锋之诗”,一家诗歌网站,筹办“我们写作网”也是受到了先锋之诗的启发,总得有一个自己的地方嘛。当时这类网站都很简单,也就是一個论坛,加上一个聊天室。聊天室谁都可进去,并且所有的人用的都是化名,每次为确定对方的真实身份,彼此来来回回会说上很久,有的家伙还约定了暗号。那天也一样,我一进聊天室就有一个叫“坐你对面”的找我,随即我们进入到私聊状态,我问他,“你是谁?”坐你对面回答,“坐你对面呀,我们下午刚刚见过的。”

我不信是齐齐,让他拿出证据来,坐你对面就说,“你抽云烟,五块钱一盒那种,白皮的。”我仍然不信,因为下午在场的不止她一个人。直到对方说,“我爷爷是齐家国,和你爸爸是好朋友,哥们儿。”这下我不相信都不可能了。我父亲的确有一个好友叫齐家国,后来我父亲病逝,齐家国的老伴也死了,老头儿还颤颤巍巍地爬上七楼追求过我妈呢,自然被我妈拒绝了。

这种事别人不会知道,甚至齐齐也不会知道,但我还是相信了坐你对面就是齐齐(否则,他连齐家国的名字都不会知道)。认定这是齐齐后,我马上将她爷爷追求我妈的事说了一遍。我说,“差点我就成你后爸了,不不不,不对,是后叔叔。”

总之,认亲以后,我的感觉是双重的,一是感到异常亲切,毕竟两家人有渊源,齐齐是自己人或者自家人。二、同时也意识到我们之间有代沟,毫无疑问地属于两代人。

从这天开始,我们就经常在网上聊,聊她爷爷,聊我父亲,聊她的学业,聊我的写作。奇怪的是,我们一次也没有聊到过明月,连他的名字都没有提起过。准确地说,是提过一次的,我说,“贤侄,不要把我们聊天的事告诉明月呵。”

“谁是明月?”齐齐说。她是以这种方式在向我保证,还是“坐你对面”的确不认识明月?如果是后者,这个玩笑就开大了,他或者她的欺骗无比成功。也许,和我聊天的正是明月呢?

无论如何,我得见见这个自称是齐齐的“坐你对面”。

7

约会的地点在我的工作室,晚饭以后。来人验明正身,我一看,果然是齐齐。之后,我就请她上了地板上的床垫。

本来,这是很唐突的。虽然我的床垫类似于榻榻米或者大火炕(前面说过),但我和齐齐毕竟是第一次见面。除了老朋友,不熟悉的朋友或者一般来人来访,我都会将对方领到放电脑的小房间里,那儿有专门待客之用的长沙发。将齐齐领进“卧室”,主要是没有把她当外人。再就是这是一个冬天,天气太冷了,坐在床垫上毕竟暖和些。床垫上有电热毯、有棉被,我将齐齐领上去后拉开了被子,把我们的四条腿盖住。这就不是上了榻榻米,简直就是进了热被窝。

当然了,不可能是在被窝里睡觉的样子。我们并排而坐,但没有顺着床垫的纵向方向,而是横过来坐的,背靠坚硬冰冷的墙壁,所以你也可以认为我们是坐在榻榻米上。

关键是齐齐表现得很顺从,整个过程中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但凡她有一点犹疑,我都会把她请到小房间里的沙发上去坐的。

自然,我边请她上床垫边不忘解释,“这床垫就像北方的大火炕,平时鲁南他们来的时候都是坐在上面的,天气太冷了……”诸如此类。齐齐笑眯眯的,就脱了鞋子跟我一齐坐上去了。

由于是横着坐,床垫足够宽,我们也没有挨在一起,中间相隔的空当足以再坐下一两个人。空出的那块地方被子耷拉下来,我用托盘将其压住,托盘里放着啤酒、烟灰缸。终于坐好了,妥帖了,还有一件事我琢磨要不要说,最后还是说了。我说,“要不我们把灯关了,在黑暗中聊天注意力更集中。”

齐齐仍然在笑,略微点头。我伸手拉了一下灯绳,咔哒一声(也许并无声,只是幻听),房间里就全黑了。但过不多久,眼睛适应后,外面街道上的灯光通过阳台的玻璃门映照进来,灯影里面有树枝摇曳,水波一样晃动,至此效果全出来了。尚未开口,我已经向齐齐证明了关灯恳谈的妙处。

至少有六七个晚上,我们都是这么度过的。至于聊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齐齐靠墙而坐的身影,她和我“碰杯”时啤酒瓶上夜光闪烁,烟屁上的红光明灭。那粒红光靠近她的嘴唇,有幾次我几乎目睹了那年轻的厚嘴唇翕动吮吸的形状……

我结过婚,目前的状态是离异无孩,如果和齐齐发生一点什么的话,那也是顺理成章,可中间隔着一个明月。明月也离婚了,但有一个三四岁的女儿,而且他和齐齐恋爱在圈子里十分高调,我和齐齐也差了辈分。所有的这些都构成了一定的障碍。是一定的障碍而不是绝对的障碍,因此我一直等待或者拖延着。我的意思是八成我不会主动——实际上我已经相当主动了,使齐齐置身于现在这样一个暧昧的所在,但如果继续主动那就有点过分了。如若齐齐主动,情况可能就是别样的了。哪怕她主动聊聊明月也好。

齐齐就是不聊明月。她不聊我也不好主动聊。我们越是不聊此人,此人的存在就越是不容置疑,甚至我都会觉得明月就坐在我们中间,一开灯就能看见。

十二点以前,我下决心送齐齐回家。无论她是怎么来的,我都会打一辆出租。齐齐先坐进去,我坐在右手靠车门那侧,我们并排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这样一来自然比在床垫上时挨得还要近。这个时间,正是明月夜游在南都城里到处乱窜的时间,因此我要求齐齐伏下身去,不要让人从车窗外面看见。齐齐向我这侧歪倒,直接躺在了我的大腿上,我左手手臂很自然地垂落下去,手搭在她的身体上。

后来已经不用我要求,一上车齐齐就向我这边歪倒,趴卧在我的怀里。这大概也不能算是她采取主动吧?

就这么一路开过去,大街上空旷无人,十字路口上的灯光尤其明亮。等红灯的时候,我会向车窗外多看两眼,届时某辆车也停了下来,和我们并排等红灯,我不免和司机或者后座的乘客对视一番。自然是陌生人,一次也没有发现明月。

这种夜深人静、十字路口、来自同向并行的车辆上的对视很怪异,双方的目光都饱含空虚。当然,已经睡着了(或者假寐)的齐齐是感受不到的。她的表现只是一味顺从,顺从我走上床垫,顺从我趴下埋伏……我感受到她的重量、温热以及近距离的少女气息,心想,如果我更进一步的话她也会顺从的吧?

越是这样,我就越需要警惕了。因为所有的责任都得我一个人负担。

8

半年后齐齐毕业,去北京读研究生了。她和明月算是自然分手,和我,本来就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就更不可能有所纠缠了。这人说走就走了。

再次见到明月,他压根儿没有露出失恋的神色,情绪依然高涨,甚至更高涨了,我觉得不免有点变态。继而我想到,他和齐齐之间并没有所谓的爱情,或者不是我们认为的那种爱。两个人只是般配,站在一起十分好看,否则的话齐齐也不会和我熄灯恳谈了。如果当时我把心一横,横刀夺爱,明月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甚至不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友谊。况且我和明月之间也谈不上真正的友谊,就像他和齐齐谈不上真正的爱一样……若有所失的反倒是我。

直到明月跳楼,十四五年过去了,齐齐夜访我工作室的事我都没有向明月提起过。也没有向其他人提起过。

为了为明月做点什么,彭燕建了一个悼念群。她提议大家捐点钱,在青海的一家寺院请喇嘛给明月念经超度。我把和我有联系的明月生前的朋友都拉进了群里,其中也包括齐齐。齐齐的微信还是我向彭燕“求婚”的那次在北京留的,这是后话,后面会说。

齐齐进来后一声不吭,但她也没有退群。所有的人都表示了哀悼,我注意到齐齐连个合十或者点蜡烛的表情也没有发一个。彭燕集资要为明月超度,齐齐发了一个红包。红包的上限是两百元,齐齐就发了两百,比起庆总转账两万来自然是少了太多。我想齐齐也就是个表示吧。

也有人一分钱不掏,比如鲁南。他说他不信这一套。再说人都已经死了,超度什么的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这些玩意儿于事无补,也很庸俗,不过是活人在寻求心理安慰。“如果较真的话,我们这帮人就不应该活着!”鲁南说,不知从何谈起。总之他非常愤怒。只有我知道,他的愤怒就是他的悼念,但也许还有另外的意思。这个另外的意思大概就是,明月虽然死得足够壮烈,毕竟也是平凡的生命,是犯不着大操大办的。这也是我后来才慢慢意识到的。

9

当年,鲁南的情况和我和明月都不一样。和我相比,他有正式的工作,是《南都晚报》的副刊部主任。就婚姻而论,他是已婚人士,正处在婚姻中,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但鲁南比我和明月都更像是单身。不仅比我们,比任何真正的单身都更像单身。

夜不归宿不说了。到处寻寻觅觅,就像一匹发情的骡子。筹办“我们写作网”时鲁南尤其积极,为建立一个能够独立发表作品的园地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大概是想借办网站和女网友勾兑。鲁南周围充斥着文学女青年,但他总觉得网上的更胜一筹,至少更新鲜更不可预料。实际上我们都抱有类似的心态,但如果说到心情的迫切,肯定非鲁南莫属。

有一个女网友,自然也是女诗人,网名魔女贝贝,在我们上“先锋之诗”时已经出现了,一直追踪到我们创办“我们写作网”。此女和我在“试营运”的聊天室里私聊了几天,发来一堆她的照片。见到鲁南和明月时我说起此事,并评论道,“好像长得不怎么样哎。”鲁南说,“贝贝也给我发了照片,好像的确长得很一般。”明月说,“她也给我发了照片,长得还行呀。”

“何以见得?”鲁南立刻来了精神。他恭维明月道,“你阅历多,接触的面广,说说看呢。”于是明月就说开去了。

明月的话那天我总算听进去了,也不觉得他苕。但他还是很苕的,只是没有谈音乐、电影或是哲学。

明月说,“照片一向骗人,但照片骗人是两个方向上的,也就是说有人没有照片上的漂亮,但也有人比照片上长得漂亮。只有照片和真人不是一个人这点是一定的。”

“那贝贝呢?”鲁南问。

“贝贝肯定是后一种骗人。首先,她发来的照片量大,如果企图从第一个方向上骗人,就不会如此随便,那还不得张张斟酌挑选啊。”

“有道理。其次呢?”

“其次,从这些照片上看,各个角度、各个距离上的贝贝都不算惊艳,但也没有明显的缺陷。也就是说各个零部件都很普通,但组装在一起综合起来那就厉害了,肯定比某个部分完美、其他部分跟不上要强——那样的话,反差强烈那不是更可怕吗?并且贝贝还写诗,气质绝对与众不同……”

诸如此类,明月说了很多。他阐发的过程中鲁南始终在问,“这是不是你的经验之谈?你有把握吗?你保证吗?”

我想找一個实例,找到一个明月认识我们也认识的女孩验证一下。但我们认识明月也认识的女孩的确不多,漂亮的就更少,大概也只有齐齐了。我很想问明月,“那在你看来,贝贝比齐齐长得如何?”想想还是作罢了。

鲁南就像知道我的心理活动一样,这头我刚放弃,他却说了出来,“那你说,她比齐齐如何?”

明月连个磕巴都没打,立刻回答道,“齐齐哪能和贝贝比,天壤之别!”

说得如此明确肯定,真让人不敢相信。于是我补充了一个问题道,“哪个是天,哪个是地?”

“那还用说,贝贝是天,齐齐是地。”

虽然我也能理解,也许明月只是为了说话的快感(鲁南和我从没有这么专注地听他说过话,讨教于他),但我还是觉得失望。毕竟,齐齐是明月的前女友,他怎么能如此加以贬低呢?当然,明月这么做不是故意的,是有一个前提的,那至少也说明当时他们谈得不怎么样。也有可能明月是在表达齐齐抛弃他去了北京的愤怒……

这时鲁南说——很像是自言自语,“这贝贝给老秦发了照片,我能理解,可她干吗要给明月发呢?哦,我明白了,(转向明月)你是我们论坛的版主。”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一天,我们去庆总的公司讨论“我们写作网”办网刊的事,事毕从电梯里出来,步入到一个漆黑幽深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明月和520(明月叫来的技术支持)走在前面,我和鲁南并排在后。鲁南看似随便地说了句,“老秦,我正在网恋。”“啊?和谁?”“魔女贝贝。”“哦……”

我立刻就明白了,鲁南这是在和我打招呼。看似随口说出的话,显然鲁南早就蓄谋已久。“那好啊,恭喜,恭喜!”我说。这之后,无论是我还是鲁南,都再也没有提魔女贝贝了。

庆总公司所在的院子非常宽大,庆总故意没有打理,不免荒芜一片、起伏不平。我和鲁南相扶着走了好一阵,才磕磕绊绊地走到明月停车的地方。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和魔女贝贝私聊过,她发来照片我甚至都不会打开。当然,邮件是回的,也就是个礼尚往来的意思。之后鲁南在圈子里高调宣布和贝贝谈恋爱,弄得人人尽知。两个人还隔空争吵,吵得不亦乐乎,就像是吵了一辈子。我心里道:这人都没有见过,吵什么吵啊?同时不禁佩服起鲁南的勇气来,这哥们儿真的不是一般人,连条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呀……

明月更不用说,获悉鲁南和魔女贝贝谈恋爱,可用欣喜若狂来形容,也真的比他和齐齐恋爱时要兴奋多了。每次见面时他都要问鲁南谈得如何了?或者架吵得如何了?鲁南自然知无不言,还巴不得有个人和自己聊聊这件事呢。也难怪,除了女人方面的事,明月和鲁南之间实在也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聊诗歌、文学吧,明月不够格,聊音乐、电影之类,显然鲁南对明月文艺青年加知识分子的一套也没啥兴趣。不仅鲁南,我和明月相处也一样,总觉得这家伙说不到点子上(除了那次说魔女贝贝的照片)。明月还特别喜欢说。他有一个本事,就是说话不看对方的反应,只要你不打断他,他就可以一直说下去。一直说到你昏昏欲睡。就算你真的睡着了,迷糊过去一会儿,睁开眼睛醒来,第一眼看见的还是明月的两片吧嗒不已的红润的嘴唇……

明月额外的兴奋可能还有一点,就是,从某种意义上说鲁南和魔女贝贝的恋爱是他促成的,不免有点居功自傲。

10

忽一日,我接到了魔女贝贝的电话,说她人已经在南都了,要来拜访我。我大惊,连忙问,“鲁南知道你来吗?”魔女贝贝说,“不知道,干吗要他知道……”我说,“那好,你待在宾馆里别动,我去找你。”放下电话我就给鲁南打了一个电话,无巧不巧,鲁南出差去了杭州,不在南都。但他说了,“我马上离会,去火车站买票赶回来。”

然后我给庆总打了一个电话,主要是想到晚上招待贝贝的饭局以及去酒吧的花销,按我的经济条件肯定是招待不起的,但因为是鲁南的女朋友,又不可简慢。鲁南晚饭以前肯定赶不回来了,今晚是否能回南都都不好说……无巧不巧,庆总也出差在外,好在还有明月,这家伙在买单方面绝对是个保底的。

明月说,他正在上班,而晚上有饭局了。我说,“那你就結束以后赶过来,我们在饭店板等,不见不散。这可是鲁南的女朋友啊,没准是你未来的嫂子……”

明月说,“我过来就是了。”

之后发生的事都是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的。我叫上了王峰、520,去宾馆和魔女贝贝见面。这两人都是穷学生,叫上他们只是为了避嫌。

会见结束,我们在宾馆附近找了一家很说得过去的饭馆,走进去边吃边聊边等,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明月到了。他买了单,一帮人转场去了我们定点的如梦令酒吧。这时我的一颗心已经放下了,因为有明月在就再也不用担心买单的问题。还有就是,有他在就永远不会有冷场的尴尬。

又要了无数的啤酒。我心想,哪怕聊到后半夜呢,聊到明天早上呢,鲁南不出现都一点问题都没有。总而言之,明月给了我从未有过的踏实之感……

大约零点刚过,鲁南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我将贝贝完好无损、很有面子地交给了后者——谁有面子?都很有面子,无论是我还是贝贝还是鲁南。鲁南背着一个电脑包,拖着拉杆箱,口中喷出因为上火而有的不佳气息,他甚至连坐都没坐就把贝贝领走了。

顺便说一句,那天晚上如梦令的单还是明月买的。谁让他是我们的买单王呢?或者说,从那天起,明月就正式成为圈子里的买单王了,在买单这件事上硬是把庆总挤出了A角的定位。和庆总相比,明月毕竟是南都的“地下音乐之父”,热爱文学和诗歌,算是“内行”,而庆总纯粹是个玩票的——他经常会拿自己写的古体诗请鲁南和我指教。明月会让我们打瞌睡,而庆总让大家陷入尴尬,相形之下我们自然更愿意选择明月了。

11

有明月在就不会冷场,而且他是一个买单王。基于以上两点,后来有任何活动和聚会就非得有明月不可了。尤其是外地来人,尤其是外地朋友成群结队地来到南都。

这时以鲁南为首的“我们”写作群声名鹊起,已接近巅峰,慕名前来拜会的人每周至少一次。我对鲁南说,“现在你已经成南都一景了。”鲁南道,“哪里呀,人家是来找你的……”我说,“显然是来找你的,我不行,我已经过气了。”“男诗人来找你,女诗人是来找我的,这总行了吧?”

两人互相恭维谦让一番。但不管怎么说,来了人就得招待,招待就是一项工程,因此明月的帮衬是少不了的。有时候场面甚大,在如梦令喝啤酒能排四五张小桌子,四五张桌子排成一长溜。我心里默数,有二三十人之众,整个二楼都被我们包了。明月穿梭其间,鲁南则稳坐长条桌的一端,像个大家长似的享受着来自桌子另一端的遥远的致意——双方频频举起啤酒瓶。我趁机溜下二楼,进入厕所,撒一泡长长的啤酒尿……

自然还得看人。像老权那样的就不受待见。所有诗或者小说写得好的,又不混官方的,便会体会到“南都人民的热情”。当然,这二三十人不可能都是从外地来的,外地来个四五个,或者三四个,哪怕只有一个人呢,只要我们觉得是同类便会招上一大帮人。招来人数的多寡即说明我们对该人的重视程度。

比如句子来的那次,“我们”全体都到齐了,甚至连“我们”的外围,外围的外围也都被叫了过来。

句子好酒,不免宾至如归。据说他喝高了喜欢脱衣服,把自己剥得光溜溜地去大街上裸奔。鲁南让王峰连毯子都准备好了,说一旦句子脱得一丝不挂,就马上用这条毯子裹住对方。“毕竟是公共场合,有女士在场。”鲁南道。他没有和句子打招呼,只是内部要求作了某些防范,这也说明了对句子的看重。实际上所有的人都隐隐地等待着那一刻,看句子到底脱还是不脱。

说来也怪,那天无论我们怎么灌句子,他就是不脱。显然句子已经喝大了,说话的时候硕大的舌头都拖在嘴巴外面。有人提醒他,“句子、句子,下面你准备干什么?”

“干、干什么?”句子愣住了,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对方,“我、我、我要……”

“你要干吗?”

“我要亲你!”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说着句子便向对方扑了过去。

问句子准备干什么的是林元忠,一个大男人,不禁惊叫一声跑开了。句子便离座磕磕绊绊地去追。林元忠又跑回桌子边上,指着王峰说,“你、你、你亲他!”句子听从调遣,冲着王峰就过去了。至此,场面已完全失去控制,大家都纷纷离开桌边躲避,同时互相乱指,“句子,你亲他!去亲他!”句子无不配合,逮不着这个就去逮那个,所有的人都疯狂了,快乐得不行。

只有鲁南依然端坐一头,没有离开桌边。当句子追逐一个哥们儿又跑回来的时候,猛一抬头看见鲁南,还没等他搂上来,鲁南眼睛一瞪说了句,“你敢!”句子立刻就[从]了,垂下抬在半空的胳膊马上转身离开。

我则早就撤离了桌边,后退到楼梯口。我和句子的距离始终在三米以上,他动我也动,随着他的位移我及时位移,而不是等他到了跟前才开始跑,所以句子始终没能近身。并且我注意到,此刻在场的有三四个女孩,尽管她们吱哇乱叫成一片,但句子并不对其构成威胁。句子追一个男的路过一个女孩,或者那女孩挡在中间,句子会像抬头看见鲁南一样,愣一下,然后绕过去继续狂追那男的。

由此我想到,句子并没有完全醉,甚至清醒得很,否则的话怎么可能光想着要亲男人呢?据我所知,句子并不是一个同志,甚至是其反面的极端(这方面他的传闻很多)。那天被我们招来的哥们儿中的确有一个同志,该同志大概见句子追得辛苦又一无所获,此时出列,伸开了双臂。同志朋友宽宏大度地对句子说,“来来来,那我们就亲一个吧。”

同志朋友身高体壮,抱住瘦弱的句子在他的脸颊和额头上十分优雅地亲了两下。当句子要亲对方的嘴唇时,同志便把他抱了起来,抱到句子原先坐的那把塑料椅子上,轻轻地放下了。句子立刻弹起来,继续去追其他人。

那天真正和句子亲嘴的只有明月。后者出于什么原因响应句子我就不知道了。是看句子可怜,或者是想结束这场闹剧?或者仅仅是出于一名节目主持人的职业本能?总之两人抱定,嘴对嘴地亲了一番,你都能看见句子的那条大舌头。我注意到明月并无厌恶的表情,当然也没有句子那么兴奋,他大概只是想用自己的舌头抵挡住句子的舌头吧。

亲过以后两人分开,句子就不再闹了,似乎已经心满意足。至于亲吻后的明月,大家都没有再注意,我们的关注点始终都在句子身上。

第二天,句子一帮人就走了。又过了大概两天,几个人坐下来复盘,是明月招集的,有我、鲁南、王峰,还有520,此外就没有别人了。我们去了一家路边的小店。

开始谁都没有提句子。喝到半途,明月自己说了起来。他的方式很像是自言自语。明月说,“咦,奇了怪了,他喝了那么多酒,嘴巴里怎么一点酒味都没有呀?”

不用点句子的名,我们就知道明月说的是句子。就好像从那天晚上被亲了开始,一直到今天在这家路边小店里坐下,明月都在琢磨这件事。甚至这顿饭就是为了说一把亲嘴的事而招集的。我说,“句子他们都走几天了,你别是落下心理创伤了吧?”

明月有点尴尬,说,“没有,没有,怎么会呢。”

“这个嘴你就不该亲!”鲁南道。

“為什么呀……我有点不明白。”

“眼瞅着句子就要脱了,你们这一亲这哥们儿的激情就有了着落,还脱个鬼啊!”

“哦。”

“老大让我把相机都准备好了,”王峰说,“也没有用上。”

“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明月说。

12

明月跳楼半个月后,鲁南第二次来工作室找我。这次他事先打了一个电话,说必须聊一下明月。我说,“怎么啦,出什么事了?”鲁南说,“还能出什么事,这人都死了……”放下电话后不到半小时鲁南人就到了。

“不行,不行,怎么能这样!”鲁南边说边走了进来。“这他妈的也太离谱了,怎么可能呢!”总之他一进门就开始感叹,弄得我一头雾水。

原来,鲁南读到了一家微信公号上刊发的明月的诗,惊为天人。“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写成这样?这明月写诗吗?写过诗吗?”

我说明月写过诗,的确是写诗的,当年“我们写作网”上的电子诗刊上还用过。鲁南问,“你读过吗?”我说我扫过一眼吧。鲁南说,“我从来没有读过明月的诗也就罢了,你读过,怎么会没有发现他的天才!”说着拿出手机,找到那期公号,将手机杵到我面前,让我马上就看。一读之下我也很吃惊,这他妈的是明月写的诗吗?这个明月还是我认识的明月吗?可微信公号上写得清清楚楚,本期是专门为纪念“跳楼身亡的诗歌烈士明月”而做的,甚至还配了照片,我们认识的明月以及这帮人(包括我和鲁南)赫然在目。合影地点显然是如梦令酒吧。

我的汗跟着下来了。鲁南继续在一边絮叨。“我是没读过,你说你扫过一眼。”他说,“扫过一眼竟然没有发现!我们这种人根本不需要细读,扫一眼掸一眼足够了。就像那些玩古董的,真正的行家还需要拿个放大镜瞅个不停吗?”

“是啊是啊。”我说,“可能是因为我们对明月有先入为主的偏见,觉得他不可能写好诗,扫一眼的时候就忽略了。”

之后我泡茶。这回鲁南没有走上床垫,而是去了小房间,坐进了沙发。

“电子诗刊当时是谁编的?”

我说,“主编是你,但每期都有执行主编。主要是王峰他们组稿、编稿,然后上传……”

由此我们开始回忆当年明月和“我们”厮混的情形,企图从中找出点蛛丝马迹。不是在一起吃喝玩乐的蛛丝马迹(那还用说吗?),也不是那些不着边际的胡吹乱侃,而是明月和诗歌的真正联系。记忆不禁进入到一片幽暗纵深之中。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似乎是一本诗集,上写“窟窿”二字——也许正因为这个奇怪的书名我才想起来的吧。一只白皙的男人的手将《窟窿》递给我,动作非常轻微以至难以察觉,就像生怕惊动了我似的。我接过,记忆里又是一片昏暗暧昧了。

那是明月的手。《窟窿》是明月的诗集,自费印刷的。明月的目的达到了,因为我马上就把这件事忘记了。《窟窿》我自然没看,被我顺手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你也不用看,印了就给一本,人人有份。我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了。”明月说过这话吗?似乎说过,但似乎又是由关于《窟窿》的记忆想象推导出来的。想必(这次真是推导了)他也给了鲁南一本。

我正想问鲁南,他自己想了起来,大叫一声“窟窿!”下面的话就不用再说了。之后鲁南开始自我辩解,他说,“我那儿每天都会收到无数的诗集,有出版社寄赠的,有哥们儿送的,我他妈的能看得过来吗?有的连邮件都没拆,就他妈的堆在那儿……《窟窿》是自费印刷的,应该更貌不惊人……”

显然他也没有读过。显然,就像送我诗集时一样,明月既想让鲁南读又不想让鲁南读,递过去的动作轻柔无比。

不能怨鲁南,也不能怨我,不能怨我们。但我们(我和鲁南)还是感觉到由衷的惭愧。这么大一个诗人混迹于我们中间,多少年了?十年?十五年?我们竟然没有发现!这真是一件丢人现眼难以原谅的事啊。

我说,“明月太能装了,谁能想到他写得那么好。”

鲁南说,“不是他能装,是他自己也没想到。但凡有点自我意识,也不至于这么低调吧,也太不‘我们了……”

没错,明月骗过了自己,我们跟着他的思路被带进沟里去了,也都受骗了。

13

这篇小说的读者读诗的应该不多。关于明月的诗到底写到了什么程度,就不说了。

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至少也得信鲁南,可以说他是继北岛、于坚之后最杰出的当代汉语诗人。当然也许没有海子有名,但海子是卧轨自杀的,鲁南至今活得好好的。“我们”中自杀的是明月。

自从读了那期公号后,鲁南就把明月看成“我们”中的一员了。他四处宣称,明月的诗比海子好了不是一个档次,海子是少年天才,而明月已经相当成熟和完备。明月是一个业已完成的诗人,海子和他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明月跳楼时已经五十岁了。

这些就不去说它了。接下来的问题只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说,“就像你说的,这人死都死了。”

“不,我们必须为明月做点什么。”

鲁南一反前面的主张,觉得一定要为明月做点事情不可。

“你不是说你不信这一套吗?什么超度啦、追悼啦、纪念啦……”

“明月不同,他是一位真正的天才!”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我不是这个意思。”鲁南解释说,“我的意思是明月希望自己是一个牛逼的诗人,希望我们在这件事上认可他。他已经是一个最牛逼的诗人了,但自己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绕了半天,鲁南只是想为明月出版一本正式的诗集。我举双手赞成。

大概是为以前的态度作进一步的辩解,鲁南继续阐发道,“所有有抱负的诗人都在追求不朽,而所有的不朽都是一种幻觉,正因为有了这种关于永恒的幻觉,我们才有可能排除眼前的功利。换个角度说,如果死亡的是我们,难道我们不愿意死后永生吗?我们是带着这一愿望死去的,这既是我们生前的愿望,也是我们死后的愿望。如果明月的确是一个天才,肯定这也是他的愿望,不仅是他生前的愿望,也是他死了以后的愿望……需要尊重死者啊!”之后,鲁南谈及了著名的卡夫卡遗嘱的故事。卡夫卡请布罗德在自己死后代为焚毁所有的手稿,后者觉得那是世界的财富,背叛了朋友的嘱托,因此我们今天才有幸读到伟大的卡夫卡。

“而现在,”鲁南说,“我们要做的是相反的事,尊重明月的遗愿,让他死后成名!这比布罗德的做法更顺理成章,更天经地义。布罗德就是一个叛徒,我们却是明月忠诚的朋友,当然还有同志、同人!”

为确认自己的判断,鲁南还特意将那期公号发给了于坚、向静几位我们推崇的诗人,进行求证。回馈都是正面的:明月的确写得好,是一流的诗人。

14

明月的确热爱诗歌。他热爱诗歌的主要表现是热爱诗人,比如热爱鲁南和我。热爱我们其实还不那么典型。明月热爱诗人主要而又典型的表现是热爱女诗人。

在后来经过鲁南亲自选编、正式出版的明月的诗集《三个肉月亮》里,有一首题为《给一个女诗人》的诗,也许有必要照录如下。

给一个女诗人

据说她从不放过

任何给男人看的机会

在各种场合各种圈子

给男人们看她的

正面侧面和性感的反面

还有她聪慧的内心

据说她坐在无数男人怀里

也不熄灭手指间的香烟

那种抽烟的姿势

像随时会有爆炸被点燃

我要担心的是这会

她小声而羞怯地念出她的诗歌

用最纤细明亮的声调

柔柔地

像从一口不见天日的

深井里冒出来的声音

让我看不清她

然后爱上她

这首诗在明月的诗里算不上最好的,但从中可以透露出明月的某些个人信息。我高度怀疑此诗是写给白炣一的,或者是以白炣一的“性感”“聪慧”为灵感,指涉了所有明月欣赏、迷恋、向往和热爱的女诗人。《给一个女诗人》中的女诗人是女诗人的代表、典型以及“文学化”。

白炣一和我和鲁南都是老朋友,你们可能不知道,但向静总归听说过吧?我这么说吧,如果向静是当代诗歌圈里的第一代“诗歌女王”,白炣一便是第二代,第二代“诗歌女王”。所谓的诗歌女王自然是文学化、诗意化的说法,意思是以其特有的女性魅力为引力核心,在其周边形成了一个诗人但不限于诗人的由各类文艺人士进出的圈层。类似的美谈在世界文学史或者艺术史上并不罕见,但在我国却比较难得。比如说在南都,就没有诗歌女王,我们的小圈子是以鲁南为核心的。纯粹倒是非常纯粹,但就是少了点什么。由于核心人物的性别特色,难免不争强好胜,整天牛逼烘烘的。“我们”缺乏一点柔情似水,缺乏一点滋润,缺乏一点如沐春风……这些就不去说它了。

说到白炣一,她和第一代的区别有两点。一是所在地点不同,向静一向都在深圳,而小白(我们都管白炣一叫“小白”)是北京土著。第二就是年龄,小白比向静小了十几岁,我和鲁南认识她的时候才二十多岁。鲁南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想让小白移居南都,接手如梦令酒吧,这样一来我们南都就也有诗歌女王了,也有了一个像向静在深圳经营的极光酒吧那样的“我们自己的地方”了。

小白当然不可能移居南都,就像向静不可能把酒吧开到南都来。但她毕竟年轻些,生性好动,一有不爽就会坐飞机或者乘火车过来,找“我们”疯玩两天。然后,她就来了,还带了一个闺蜜彭燕。后者不写诗,但读了大量诗歌。明月主动要求开车去机场接小白,这是他们(明月和白炣一)第一次见面。

那天是平安夜,明月已为小白、彭燕预订了一家酒店。正往那家酒店疾驰,明月接到了鲁南的电话,让他把人直接拉到酒桌上去。小白和彭燕抗议,说一定要先去酒店。“女孩子嘛,总得收拾一下才能见人。”明月说,“难道我不是人吗?”

“哎呀,我错了错了。”小白说,“我是说不收拾一下不能见大诗人。”明月自然没有回答,“难道我不是诗人吗?”更不可能说,“我不就是一个大诗人吗?”显然他没有那样的底气。好在小白冰雪聪明,在不知明月是不是一个诗人,并在她看来八成不是一个诗人,也就是說有可能是一个诗人的情况下,立马补上了可能得罪人的漏洞。小白绕回她前面的那句话,对明月说,“你不是人,简直就是一仙人!我来南都这么多趟,从没见过一个帅哥,尽是些歪瓜裂枣。”

这个段子是小白在饭桌上说的,自然没有透露她的心机。鲁南道,“难道我不帅吗?老秦不帅吗?老秦没有明月帅吗?”

“说真的,都算不上帅。”小白说,“你和老秦那叫魅力。但你们的魅力只对小姑娘有效,比如彭燕就崇拜老秦,要死要活地要跟我来,说二十五岁以前一定得见上……对我来说,帅就是一切!”

“我可不敢……”明月插话,“对我来说,炣一最有魅力了。”

“你说的这都叫什么呀,我有这么老吗?”

“哈哈哈哈。”鲁南大笑起来,几乎喷饭。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见到明月笨嘴拙舌。当然他也不那么苕了。

15

小白、彭燕在南都盘桓了三天,无非是吃饭、喝酒、宵夜、洗脚按摩,对了,还去唱了一次KTV。第三天,小白心满意足,人也玩得有点疲乏了,准备和彭燕返回北京。

明月主动请缨送小白她们去机场。小白对鲁南说,“你们不能总是欺负明月啊,就因为他长得帅吗?我们过来的时候你就没有去机场,这接待规格在逐年下降呵。”

“啥都不用说了,我送!”鲁南道,“老秦,明天你也去,没事儿的都去,厚德载物,厚颜也一样,小白是绝对能担待得起的……”

“鲁南,你骂我!”

“不不不,厚颜的意思是说你长得美……”当年“颜值”一词还没有被发明,否则的话鲁南肯定会说,“厚颜就是颜值高的意思。”

总之两人机锋往来一番,“我们”中也只有鲁南在和小白的比画中勉强不会落在下风。

明月没有说话。第二天默默地租了一辆七座的商务别克,先去酒店接小白、彭燕,之后沿途把鲁南和我以及王峰、林元忠都拉上了。绝对是集体欢送,一帮人都兴奋得不行。

经过一座立交桥时,王峰正劝说小白别走了,干脆去扬州玩一把得了。副驾上的鲁南完全赞同,让小白马上改签机票,他说,“扬州的灌汤包没吃过吧?扬州的汤包耶,也只有在扬州汤包才正宗……”我们正等小白如何答复,没想到明月一打方向盘,商务车已经到了另一条道上。

明月的动作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大,所带来的震撼首先是物理的。当时我们还在立交桥上,大家一阵惊呼,感觉上那车直冲护栏就要开到外面去了。凌空的错觉转瞬即逝,醒悟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稳稳地行驶在通往扬州高速的匝道上了。真的就像坐过山车一样,所有的人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了。

接下来是现实问题,大家有无去扬州的时间。鲁南说他是《南都日报》的元老,没有人有资格管他,在家老婆更不管。我早就辞了工作,在家专事写作。王峰是这场闹剧的发起者,无论如何他都得硬着头皮跟着走了。明月更不必说,是“操盘手”,不由分说地扭转了我们的前进方向,硬生生地把说笑变成了一个现实。大概只有林元忠算是被裹挟而去的。这会儿也没有人问他的意见了。

但如果说被裹挟是一种心理感受,我想大家都有那么一点,包括鲁南,包括我,甚至也包括王峰和小白她们。但又是被谁裹挟的呢?显然是明月,只有他最愿意去扬州或者其他任何地方。

情绪居高不下。我开玩笑说,“我们可以就这么一直开下去,也不去扬州,随便开到一个荒无人烟的所在,组成一个部落,从此繁衍生息。”

鲁南说,“那敢情好。肯定是一个母系社会,小白就是咱们当之无愧的女王了!”

“她已经是一个女王了。”明月边开车边说,同时通过后视镜看了大家一眼,“大家”自然也通过后视镜看见了他兴奋而又有些躲闪的眼神。

“现在她是诗歌女王。”鲁南说,“到时候咱还需要诗歌吗?那会儿咱不需要明喻也不需要暗喻,小白就是真正的女王,部落女王,有三妻六妾的。当然都是男妾,谁要跟她睡觉得打报告!”

“我的第一道懿旨,”小白回敬道,“就是把鲁南给阉了!”

“阉了好。”鲁南说,“老秦比我老,要阉你先阉他。但你不能除明月一个把所有的男的都阉了,二对一他就称帝了。权力的秘密就是掌握稀有资源……”

“我不仅要把你阉了,还要缝上你的嘴!”

上面这段大概是此次意外之行的最高潮。等真的进入扬州天已经黑了。我们到了一个地方,似乎是城乡接合部。鲁南在扬州也有很多朋友,但他不想自找麻烦,如果扬州的诗人都啸聚而来那就没完没了了。

正因为是意外,所以隐蔽性极强,广而告知那就浪费了。某种秘密甚至是偷来的愉悦始终伴随着我们,随着夜色的降临体会更加强烈。一辆车一个“部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嵌入扬州地界,再怎么无聊也胜过大张旗鼓地呼朋唤友不是?后者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已毫无新意。

于是我们就在这城乡接合部兜了几圈,找一个有正宗扬州汤包的饭店。找到后,吃了,也喝了。汤包的味道也就那样,也有可能是我们没有找对地方。

兴奋劲儿已经过去,大家都有一点疲惫。或者说,在一路而来的那种强度的兴奋比较之下,此刻我们显得有点寞落。人生地不熟,加上长途奔袭,前面的调门起得太高,我们的期望值也太高,这些都是原因。我们经过的路段甚至都没有什么路灯,或者路灯不亮,楼房老旧,路面也起伏不平。“扬州真不如南都,名不副实。”小白说,这是她的结论。

而且,她是要求先住店的,收拾一下再找地方吃饭。但在扬州的马路上转了几条街,好几家酒店小白都亲自进去看过了,一概不合她的心意,我们这才先找地方吃饭的。

饭后,继续找酒店,仍然没有小白看上的。这时路边出现了一家酒吧,鲁南就像老猫闻见了鱼腥,让明月靠边停车,说进去看一眼。小白自然不愿意,可到了这会儿也只能“入乡随俗”了。

就这样一干人进了这家看似别无选择的酒吧——这条街的前前后后都没有酒吧,这个区域的几条街上也都没有酒吧。好在里面生意萧条,没有别的客人,我们沿木制楼梯上到被隔出的上面一层,黑咕隆咚的。店家点起桌面上的蜡烛,光焰射出,映亮了一帮人红艳艳的脸庞。

我们就像来到了一个洞穴之中。这也不错,某種思古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似乎可以接上来的路上那个有关部落的话题了。但是没有。坐下后,默默地平定了一番紊乱的气息,鲁南开口要了两打啤酒。几口啤酒下去他竟然聊起了诗歌和文学。

鲁南聊得极为认真。当然了,主要是他和小白在聊。他们之间甚至也没有了机锋往来,的的确确是在正儿八经地讨论问题。聊到一个关键点上,如果出现相持不下,鲁南或者小白便会转向我,询问我对某一问题的看法。即使他俩的观点一致时,说到高兴处也会看我。两人来往穿梭的目光划出了一块区域,其他人是被隔绝在外的。

彭燕不说了,她原本就是一个不爱表现随人的女孩,旁听的过程中始终在笑,略显机械地点头,意思是她听见了。而且彭燕的身体后靠,那张不无青春的面孔并不处在烛光的映照里。林元忠早就在折过去的沙发上躺平了,阴影里传出他时有时无并不过分的鼾声。王峰的办法则是敬酒,不时举杯敬小白、敬鲁南、敬我。并且他敬酒的时机恰到好处,卡在鲁南或者小白说累了,或者他们得出了基本一致的结论,即将转入另一问题之际。王峰的敬酒就像在给讨论加上了标点符号,小白和鲁南于是额外向他多看了两眼。奇怪的是,喜欢说话以健谈著称的明月此刻却毫无声息。

我一开始也没有注意到。直到乐声响起,有人低声吟唱我也没有联想到明月,还以为是由吧台操控的背景音乐呢。鲁南和小白随着那乐声聊得更加滋润,话题也更加深入。

既有标点符号,又有音乐保驾护航,加上烛光令人思想集中,洞穴效应使人飘飘然然,这场关于诗歌和文学的讨论质量之高可说是前所未有。我也逐渐被吸引了,不禁陶醉其中。

后来是因为啤酒尿,下去找厕所,站在木楼梯上我看见了楼下的明月。他坐在一把靠背椅上,怀抱一把吉他拨弄着。低头且抬头,目光和我相遇,又低下了头,兀自吟唱不已,乃至于绵绵不绝……

这是我第一次听明月弹琴,听他唱歌。虽然,他在这方面的名声和阅历大家早就知道。此刻想起来,来往这么久我们竟从没有要求他弹唱一个,估计明月是憋坏了。他甚至连个谦虚的机会都没有,比如说,“我唱不好。”或者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摸过琴了。”而现在他不请自弹,显然是因为小白,这他妈的不就是向小白献上一曲吗?虽说小白并不知晓——从她所在的位置看不见明月。我觉得明月真的太天真了,好浪漫呀,就像一个大学生在心仪的女生宿舍楼下弹琴唱歌,就有那么浪漫,就有那么愚蠢。

没敢多看明月,更没有和他打招呼,去完厕所我回到二楼,在原来的座位上坐下。讨论仍在继续,我却有点分心。从我所在的地方越过身后的栏杆,可以看见下面的明月。他仍然弹拨低吟不止,并且一次也没有朝上面看。除了我,并没有人发现明月不在了……

后来,我再一次被鲁南、小白的讨论所吸引,忘记了楼下的明月,可那乐声始终是存在的。

正是在这里,我产生了某种幻觉,因为这时明月已经上楼来了,就坐在我们中间,烛光明白无误地映照着他那张可说是英俊有加的面孔,可,仍然有人在弹唱。

不可能吧?当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楼下,明月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已经没有明月了,也没有其他人。那把椅子上放着一把吉他,感觉上是那吉他自己发出了声音。我看明月,再看楼下的椅子和上面的吉他,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乐声和吟唱终于停止了。鲁南和小白的讨论也到此结束。

这件事今天我是第一次说。无论当时还是后来返程,我都没有对鲁南、小白他们说起过。因为实在诡异,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16

那次扬州之行也有成果,彭燕成了我的女朋友。现在,她来南都都是一个人来了,不必跟随小白。鲁南自持,彭燕独自前来他一般不出面,林元忠之類的也不见踪影。王峰这时已研究生毕业,去了北京,据说混进了影视圈,成为某著名导演的文学顾问。八成离开了南都也就离开了诗歌和文学(纯文学)。

只有明月,一如既往地前来招呼、陪伴,充当我们的电灯泡。他接送彭燕,安排住酒店,陪着喝酒、聊天并且买单。我对自己说,他这么做实际上是为了小白,招待小白的闺蜜那还不就等于招待小白吗?

我把责任推给小白,接受起明月的安排来就轻松了很多。我也的确需要明月这么做,一来,我的接待能力有限,二来,我和彭燕仍处在某种“探索”阶段。我仍然没有最后拿定主意。说实话,彭燕给我的感觉和齐齐完全不一样,这是一个能做老婆的人。但我真的想结婚吗?说到结婚,这婚又不是没有结过。

于是便开始了众多的三人行。三个人一起游览郊外的风景区,访名胜,坐索道;三个人一起走进市中心的商业区,逛商场或者打保龄球。夜市一条街上通宵营业的小饭馆里更不用说,明月陪着我们干熬,我滔滔不绝,明月反倒缄默。但他并没有丧失一个节目主持人的本能,当我说不下去的时候,明月总能咕噜咕噜地冒出一堆话,既打了圆场又开启了新的话题。

记得一次深更半夜,在一家烧鸡公,已是凌晨四点过了,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那锅反复涮过煮得烂七八糟的烧鸡公也已冷却,明月招呼店家再次点上火,火锅再次沸腾的时候关在屋外铁笼子里的还活着的公鸡竟然喔喔喔地啼叫起来。此情此景真是让人百感交集、一片虚无。记得当时我说,“这个世界是颠倒的,完全是颠倒的,一切都是颠倒的,颠倒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彭燕就更加茫然了。明月接上话茬,一通解释,并联系到眼前的烧鸡公以及外面的大公鸡,可能还联系了我和彭燕的现实处境,居然被他解释通了。

明月解释的具体路径和逻辑,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说,“明月你说得太好了、太对了!就是这么回事,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不不不,”明月道,“是你说得太好了。这个世界是颠倒的,完全就是一句诗啊!但同时,又是真理。真正的真理一定是包含在不朽的诗歌里的。彭燕,你得记下来,一定得记下来,以后碰见不顺心的事多念几遍:这个世界是颠倒的,这个世界是颠倒的,这个世界是颠倒的。我包你的世界观还有人生观会改变,三观都会改变……”阿弥陀佛,明月的这些话我还记得。

所以说,明月的贡献不仅是买单、免于冷场,他的“陪功”了得。能陪你一直坐下去,直到东方发白,化腐朽为神奇。

当彭燕成了我正式的未婚妻后,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是应该感谢明月呢,还是应该诅咒此人?

17

一次深圳有一个诗歌活动,我叫上了彭燕,因为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大海呢。明月闻讯,也要求陪同前往。这又不是在南都,我们并不需要他陪,况且我和彭燕的关系已经越过了某个关节点,明月的陪伴已无意义。可明月执意要去,并表示三人的食宿机票他来安排。我说活动方已经给我们安排了,明月说“那我出自己的费用,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又说,“反正最近我得去深圳一趟,就算我们在深圳街头偶遇,他乡遇故知岂不快活?”如此一来我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去深圳是诗歌活动,彭燕是为看大海,那么明月呢?后来我恍然大悟,他是为了见向静,也就是向姐。向姐就是他的大海呀!

明月深知我和向姐的关系,也知道我去深圳实际上就是为和向姐等老朋友相聚,参加活动只是一个借口。没有诗歌活动,我甚至没有前往深圳的费用,而明月没有我,也不可能受到作为向姐诗友的向姐的接待。大致就是这么一种逻辑关系。

半空之中,明月兴奋不已,一直在唠叨他多次前往深圳的经历。

极光酒吧他每次都去,有两次还远远地看见了向姐的身影。正想过去打个招呼,没想到向姐不见了,就像是故意躲着他一样。“你说向静是不是故意躲我?也他妈的太蹊跷了,我眼瞅着她去了洗手间,就在外面等她出来,等了快一个小时也不见人出来,我只好进去了,洗手间里根本就没有人!极光的洗手间是不是有后门……”

这完全是一种粉丝心理。我心里想,去深圳见向姐,带上她的一个铁杆粉丝也不错呀,况且这粉丝非同一般,人品出众,也很了解诗歌,或者说了解诗歌圈。拿得出手的。估计向姐一定会感到意外之喜,会很开心的。

我说,“向姐可不是小白,气场大多了,她比小白大了有一轮还不止……”

“这样的女性不怕老,”明月说,“越老越美。要说白炣一比向姐差了点什么,就是太年轻了。”

“OK,OK。”我说。

18

果然,我只花了一个晚上参加了活动的诗歌朗诵环节,花了一个半天陪彭燕去了一趟海边,余下的时间都泡在极光酒吧里了。向姐自然出现了,深圳其他的朋友也闻讯而来。向姐也有一个圈子,只不过她的圈子比南都的圈子更庞大,人员也更杂。

我的右手坐着彭燕,左手坐着明月,感觉上就像南都方面的代表团。明月终于如愿以偿,向姐和他近在咫尺,隔着一张半米宽的桌子,把酒言欢。深圳人习惯于手握一支500ml的啤酒瓶,说话时不停地瓶颈相碰。不说话,为了表示我们是一起喝酒的哥们儿,自己喝以前也会用手中的瓶子碰一下对面或者左右人的啤酒瓶。这个动作极好模仿,有很强的传染性,明月瞬间就学会了,瓶子碰得比主人还要来劲,我的一侧不断发出叮叮脆响。

向姐不愧是向姐,情商绝对。论冰雪聪明向姐不如小白,但就待人接物的周全、诚恳而言向姐显然更胜一筹。她尤其照顾第一次见面的明月,说话时不仅目视对方,还问了他很多问题。比如有没有孩子?写不写诗?干什么工作?这些问题连我和鲁南都没有问过,大概觉得太日常琐碎了,不免庸俗,此刻向姐问起来我才觉得十分必要。

明月说他有一个女儿,由孩子他妈照顾。关于写不写诗,明月回答得很含糊,他说,“有向姐写就可以了,我主要是阅读,读向姐的作品……”

至于工作,明月说他在南都市地震局上班,由于不思进取,资格也比较老,所以没有人管他。这就解释了明月为何有大把的时间和我们泡在一起。但有一点却令我更加疑惑不解,明月也就是个一般的公务员,平时他的开销来自哪里?他可是圈子里的买单王呀……

那天明月喝了无数啤酒,不免酒后吐真言,后来就有点借酒撒疯了。也不是借酒……十点以后,昏暗不明的极光吧里,出现了两个白衣少女,手上托着一个盒子之类的东西,来回转悠了几次。

“她们干吗?”明月问。

“卖东西。”一个深圳的哥们儿回答。

“卖什么?”

“烟,很贵,五十块钱一支。”

向姐起身,欲请白衣少女离开,明月却拼命招手,非让她们过来不可。我终于看清了那木头盒子,做工极为考究,里面整齐地排满了香烟;不知何处射来的光线照射下,那香烟就像子弹排在子弹匣里似的,放射出毫光。明月道,“给在座的每人上一支……”说着便去掏钱包。向姐比他更快,变魔术一样变出一张一百元,塞给少女之一。她取了一支烟递给明月,又一推对方說,“不用找了。”动作十分连贯。看来这样的事向姐干过不止一两回了。

向姐的反应证明了我的猜想,但真正证明那烟非同一般的却是明月吸食后的状态,他突然开始攻击我。

“老秦,唉,怎么说呢,这人太不好玩了。”明月边抽边说,“太正儿八经了,啥也不会,只会写个破诗!”

“你们不是经常一块儿玩吗?”

“我们是经常在一块儿玩,但不带他玩。他就是来了也不参加,那不是添堵恶心人吗?”

“说说看,你们平时都玩什么?”向姐试图把话岔开。

“什么都玩,踢球啦,打斯诺克啦,落袋也打。我们还开卡丁车、打保龄球、打壁球、骑马、飙歌、打游戏、去洗头房捏脚。秦也适啥都不会,啥都不玩!”秦也适是我的名字。

“呵呵,你们的业余生活还挺丰富的嘛。”向姐说。

我说,“是挺丰富。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多项目……”

“你就别装了!”明月突然瞪着我说,“哪次没喊你?后来都懒得喊你了……写几首破诗你就觉得了不起了吗?你能有向姐写得好吗?向姐还自己开酒吧呢,你、你、你整个儿就是不劳而获……”

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不像明月。开始我还是很生气,但转念一想也就想通了。的确有这么一号人,在“外人”面前大贬朋友,玩笑会开得很过分,我遇到也不止一两个了。他们的潜台词不过是:你们把秦也适当个人物,当回事,可我跟他太熟了,这家伙的狐狸尾巴都攥在我手上呢……再说明月和向姐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不拿我开涮明月又能聊什么?

这么想了一番后我就镇定下来,笑脸相迎明月的唾沫横飞。但向姐很尴尬,我毕竟是她多年的老朋友了,在她看來我和她才是“自己人”,突然冒出来的明月不过是初次见面。如果说内外有别,明月自然是“外人”了。

向姐的脸色越发不好看,想起身走开,又怕我招架不住明月的诽谤,只有拿眼睛死死地盯着明月。向姐的那双眼睛一向有名,大而深不说,即使上了岁数,向姐的眼皮也不见丝毫的耷拉。这么说吧,向姐的眼睛就像是竖着长的,有如二郎神的第三只眼,向姐却有两只。坊间流传一种说法,向姐的眼睛就像是精神病人的眼睛……总之,这双眼睛不仅美丽,而且具有极强的杀伤力,无论是在爱或者恨的场合。此刻这样的一双眼睛就看着明月,同时向姐说道,“你不可以这么说老秦!”

明月愣了一下,然后哭了起来。

“老秦,我爱你!”他抽抽搭搭地说,“我、我也爱向姐,你们就像是我的父母,你是我爹,你就是我妈。我妈好啊,一辈子伺候我爹,伺候我们兄弟两个……我爹你算个什么东西!整天正儿八经的,还真以为你是祖国的栋梁了啊?干吗不放松一点,不说句人话?我怎么啦,不就是没在你指明的康庄大道上走吗?啊呸!你犯得着跟我较劲吗?有一个儿子随了你还不行啊?老子就这么过一辈子,有音乐、有诗歌,有酒、有女人,你这辈子估摸着只有我妈一个女的吧……”

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明月并不是骂我,是在骂他老爸。借酒撒疯这回撒得远了。也不是借酒,不是借那支烟,而是借我秦也适,骂他亲生父亲。关于明月的家庭和出身我基本一无所知,所以最终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当然了,也可能是在向姐那双大眼的逼视下,明月心慌了,此举不过是转移目标。

19

我去北京会彭燕,这一回,明月就没有理由跟随前往了。

但在北京,我还是见到了他,就像明月说的,我们他乡遇故旧了。

不能完全肯定明月是冲我去的北京,八成他是冲小白来的,总之看见此人我的确感受到了某种异地见老友的意外之喜。明月说,“我来北京已经荡了一个星期,专门守你来着。”这当然是开玩笑。随后他开始联系小白,可惜小白去了外地。明月不罢休,打了一圈电话,最后把从南都过去“侨居”北京的几位都叫上了,包括久未谋面的齐齐,以及王峰。明月组了一个侨居或者旅居北京的南都人的场子。

一帮人到齐,王峰抬头一看,发现我住的是一家很便宜的快捷酒店。他似笑非笑(当然还是笑)眨巴着眼睛对我说,“师傅,你住的地方也太那个点了吧?”

王峰什么时候冲我叫过“师傅”?我什么时候有过他这么一个徒弟?在南都的时候,他和鲁南走得比较近,和我大有敬而远之的意思。因此我非常迷惑。大约十分钟后王峰走过来说,“师傅,这两年我混得还行,一直没有机会感谢您的栽培,这回擅自做主,在喜来登酒店给师傅订了一个房间,也算是尽一份孝心。请师傅、师母一定笑纳!”

我和彭燕自然拒绝,但架不住一帮人起哄,最后只好搬去了五星级的喜来登。一路上包括入住后,我始终在想:王峰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喜来登的客房于是便成了我和彭燕的“新房”。饭后大家开始闹新房(晚饭比较简单,因为重头戏在后面)。当然是王峰主导,明月积极配合。王峰说,“明月可不是现成的婚礼主持人吗?”在王峰导演、明月的主持下,我和彭燕脱鞋上了席梦思大床,当然没有脱衣服。那床宽大无比,而且非常柔软,犹如波浪起伏的海面。王峰又跑过去调节房间里的灯光,关掉几盏灯,打开了另几盏,之后拿出一个数码相机,对着我和彭燕狂拍不已。

齐齐竟然也带了一个相机,这时也举起来,和王峰并肩而立。两部相机的闪光灯哗哗啦啦闪个不停。

“还缺点什么。”王峰说,之后用眼睛四处寻觅。最后他说,“有了!”跑过去,打开电冰箱,取出一只易拉罐,也不知道是啤酒还是可乐——这已经不重要了。王峰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放回冰箱,带着被拉掉的拉环就过来了。王峰把拉环交给我,说,“权当这就是戒指吧,你得向师母求婚啊!”说完他再次跑回原来的位置,和齐齐并排站在一起,双双举起照相机。于是我便坐在晃荡不已的酒店大床上表演了求婚,彭燕则表演了接受我的求婚。易拉罐拉环终于套在她左手的中指上了。

大家快乐得不行,我总觉得这种游戏太幼稚了。而且我一直纳闷,王峰到底想干什么?回到南都后不久,北京方面传来消息,王峰和齐齐谈恋爱了。

原来如此!

想必当年对齐齐有所心动的不只是我,王峰也瞄上了齐齐。后来他俩一前一后去了北京,由于北京太大,也没有任何理由,两人始终没有再见过。这次我来北京,明月积极张罗,不禁给王峰创造了机会。认师傅、请我住喜来登,王峰不过是想乱中取事……这哥们儿太贼了!

那么齐齐呢?是否因为受到了某种刺激才答应王峰的?面对自己的前男友(明月)和前“暧昧对象”(我),而且,后者已经有女朋友,马上就要结婚了。

那天除了蒙在鼓里的彭燕外,其他几个人的关系都颇为复杂,而在具有复杂关系的人中间,比较光明磊落的人大概就是明月了。光明磊落也就是于事无心,或者说就是无心,因此他的表现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能让我们记住的难道不都是一些不堪、可笑、刺激或者可怕的事吗……

对齐齐和王峰谈恋爱,明月也没有任何特殊反应,似乎还挺高兴。为王峰高兴也为前女友高兴。“南都去北京的孤男寡女,终于可以互相做个伴了。”这是明月的原话。这真是一个光明磊落、无心乃至于无情的人啊。

后来(大约一年以后),王峰和齐齐分手了,齐齐似乎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从王峰在北京购置的房子里搬走的时候,齐齐将地板全都撬走了,因为地板是齐齐花钱铺的。两人闹得很厉害。明月前往北京为二人说和,使事态没有进一步恶化下去。这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问题了,按鲁南的话说,明月是吃饱了撑的,整个儿就是一傻逼。我表示附议。

20

彭燕和我领证了。她辞了在北京的工作,搬来南都,从此和我生活战斗在一起。我成了一位已婚人士。

我们另租了一处房子住,原先的“老宅”正式成了我的工作室,就是那套床垫直接放在地板上的房子。彭燕过来要帮我收拾,换点家具什么的,为此我们第一次吵了架,从此以后她便不再过问我工作室的事了。工作室便成了我的一块“私人领地”。

我虽然穷,但也有我的奢侈,就是不能在家里写作。以前和前妻在一起的时候也一样,父母留给我两套房子,后来离婚了,其中的一套便给了我前妻。二婚的时候我没有两套房子,只能再租一个地方安家。从老婆身边起床,看着或听见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些就不去说它了。但我的确又是个居家的男人,每天早出晚归,下午六点半最多七点必然到家,就像从单位下班一样。届时,彭燕已经做了一桌菜,怀抱欢欢(她来南都后我们领养的小狗),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我。灯光明亮,屋子里一尘不染,飘荡着些微炒菜余留的油烟气味(还没有完全散去)。这一切都让我的感觉良好。

大概就是从这时起,我不怎么和鲁南、明月他们聚了。鲁南还见得多一些,毕竟他也写作,在一些有关的活动中总能见到。和明月則很少碰面,倒是不时有他的消息,所以也没有觉得特别疏远,只是直接的“见证”少了。

听说他在艺大(南都艺术大学)兼职代课,讲授电影写作,也就是写剧本。我真不知道他在这方面还有研究,但也不奇怪,明月就是一个文艺青年,有关文学艺术的一切、方方面面他都来者不拒。音乐、诗歌、文学、电影,现在是电影写作,再加上他当电台节目主持人时锻炼出来的口才,我觉得明月是完全可以胜任的。这也让我想起另一个问题,就是明月的收入。经那次在深圳向姐提醒,我开始担心起这个买单王的日常开销。看来他除了本职工作,这些年一直都在兼职(干音乐节目DJ亦是兼职),多了一份兼职在他也是顺理成章的。

明月总是给我们这样的印象,兼职就是他的本职,而他真正的本职却不足挂齿。自从认识明月,我就觉得他是音乐台的DJ,如果谁说他在地震局上班,一时半会儿我肯定反应不过来。而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明月是艺大的老师,教授电影,只有我们这些“老人”知道他其实是电台的音乐节目DJ。他现在还在电台干吗?没有人知道,因为我们从来不听收音机。也许五六年前,明月开始和我们混的时候,已经不在电台干了。

我能想象出明月对他的学生特别好,就像哥们儿一样,经常请穷学生吃饭,然后趁机灌输一些有关文学诗歌或者音乐方面的观念、信息。当然他也会聊电影,不免天花乱坠,从高深的理论到名导大师的生活轶事。当年,他就是这么和我们聊音乐的。我和鲁南,包括圈子里的王峰之流,自然不吃明月这一套。但土牛木马的艺大学生就难说了,不说如闻天籁,至少也接受了一把难得的启蒙。一次鲁南不无兴奋地告诉我,明月在他的课堂上经常会聊诗歌,“主要是聊我和你的诗。”他说。

“哦,哦……”

也许是因为我尚未脱贫吧,还是更愿意谈谈明月的收入。我说,“明月兼职是多了一些进项,但也备不住这么请啊。”

鲁南说,“一来我们这边的聚会少了,明月需要买单的场合少了,就结余下来。二来,穷学生嘛,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里就解决了,花不了多少钱。”他还说,“这就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过了一会儿,鲁南的语调转而神秘,对我附耳低言道,“他那鱼塘里的美人鱼不要太多……”

鲁南的意思是,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明月的目的也不是启蒙,“播撒革命火种”,而是为了找女朋友。果不其然,后来就传出了明月谈恋爱的消息。

齐齐以后,这是明月第二次高调宣布自己的恋情——不高调也不会传到我这儿。据说小瞿是双性恋,明月发誓要凭他的一己之力把对方掰直。

听闻后我很不以为然。师生恋已经够出格的了,现在还来了个双性、掰直什么的。我觉得明月越来越不长进了,和那帮小孩有什么好玩的呀,他以为他才十八岁?赶什么时髦啊!

我的反应传到了明月的耳朵里,有好事者又带话给我,说,“明月也说你了。”

“他说我什么?”

“明月说,秦也适不知人间疾苦。他的问题是解决了,可我们呢?当年老秦和我们玩,就是他的求偶问题没解决。我们不一样,就算问题解决了,也会永远玩下去,玩到老,玩到死!”

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人轻浮到了什么程度?因此不再见面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再后来,明月和小瞿分手了,也没听说明月有多大的痛苦。他又说了,“人本来就是双性的嘛,只能说明我扳岔道没有扳成功,拯救失败。并不是你们认为的失恋。”

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觉得明月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了。也许他本来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21

也不是完全见不到明月。偶尔,也会有小白这种“级别”的外地朋友来南都,大家不免欢聚一堂。从他们的角度看,南都还是以前的南都,仍然比别的城市好玩。殊不知,我们纯粹是因为他们来了才聚在一起的,如果他们不来,一年半载也见不上一面。

气氛大不如前。这么说不涉及规模,也不涉及娱乐项目。规模甚至比以前更大了——明月经常会带几个他挑选出来的学生,说是过来见见世面;而项目只会比以前更多。当年在深圳明月对向姐说起的那些项目我已经闻所未闻,现在又加上了打桌游、密室游戏、彩弹射击什么的,我更是如坠云里雾中。我说气氛大不如前主要还是指明月和鲁南的状态。以前,这个圈子是以鲁南为核心的,我在一旁辅佐之。现在圈子的核心仍然是鲁南,明月从旁辅佐。以前,我们的圈子主要还是谈诗歌文学,男女是附带话题,而现在基本上没有人聊文学,话题一转就奔下半身去了。

还有一点,男女之事以前虽然谈得不多,但大家都具有实干精神。现在是相反的,鲁南和明月只图嘴巴上过瘾,“实事”则很难说了。比如明月和小瞿的绯闻,我总觉得这里面有华而不实的成分。

如梦令酒吧里,这两个家伙并排而坐,面对来人(外地朋友),脸上的笑容暧昧之极。

“最近怎么样啊?”来人问。

“什么怎么样,”鲁南答,“你指哪方面?”

“还能是哪方面?写作不用说了,你现在已经是大师。业余生活,业余生活那方面怎么样?”

对方也是个察言观色的角色,知道鲁南的兴奋点所在,所以故意把话题往特定的方向引,无须明说。鲁南早在那儿等着了,也不正面回答,看了一眼边上的明月,问道,“我们现在那方面怎么样?”

“怎么说呢,”明月略加沉吟,然后说道,“我们,我们现在整个儿就是一妇女用品。”

如果不是我亲耳所闻,真不敢相信明月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真他妈的太轻浮了、太无耻了!虽然他也算是我的老朋友,这么说不过是想幽默一下,但我还是觉得非常丢人。

自然引发了一阵爆笑,来客或者贵宾笑了,明月和鲁南笑了,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连我也笑了。不笑都不行。不笑大家又能作何反应?鲁南和明月深知这一点,在大家笑得不能自已的时候,我注意到这对活宝还交换了一个眼神。

显然,他俩是排练好的。或者,没有任何排练,但彼此的默契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来客明明问的是鲁南,鲁南却让明月回答。明明问的是鲁南的个人生活,却被鲁南偷换成了“我们”(他和明月)。明明问的是生活,明月却直奔主题,一下子就挑明说到底了(无法再说),他们是“妇女用品”……

笑完之后,两个家伙更加兴奋,一唱一和又说了很多。我难以再待下去,借口彭燕为我守门,站起身来告辞。鲁南挽留,他说,“我们谁没个老婆,我还有两个儿子呢,一大家子……”明月道,“我没有老婆,但也有人,胜似老婆,我也有个女儿……”

环顾四周,我发现如梦令里的陈设以及桌子、沙发都没有任何变化,但吧台上不知何时放上了一只大号的招财猫。天花板上垂落下大概是婚礼或者公司拓展聚会时留下来的彩带片段。楼板上传出嚓嚓的脚步声,嗡嗡的舞曲音响声顺着楼梯一路滚落……如梦令的二楼如今已开放给人跳交谊舞了。

“我建议你们以后换个地方。”这是那天我在如梦令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就坚决地离开了。

身后,我听见明月大喊,“来来来,我们玩一把杀人!”

22

还有一次见明月,并非是聚会,也不是晚上。大白天,中午时分,我陪彭燕去德吉广场购物,在大厦里找了一家茶餐厅吃饭,忽然就看见了明月。除了明月还有他女儿,甚至还有明月的前妻。这一次我大有收获,将明月一家都看全了。

明月是这么介绍的,“噢,这是我女儿,这是孩子她妈。”

孩子她妈身穿职业女装,长相相当标致,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如果不是满脸严肃,我又会觉得她和明月是天生的一对,甚至比当年齐齐和明月站在一起还要般配。问题就出在她的严肃或者“一身正气”上,不苟言笑,訓练有素(我形容不好),十分礼貌而淡淡地和我们打了一个招呼。反观明月,则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文学青年的装扮,从桌边站起时那只斜挎着的帆布大包遮着屁股,甚至垂落到了大腿上。他们就像两个世界里的人,难怪明月会和孩子她妈离婚呢。

当时他们已吃好了,明月前妻站起来正准备离开。和我们打完招呼她立刻就走了。临走叮嘱明月,她三小时以内过来接人,让明月监督女儿把作业做完,之后,“才能让她疯”。桌子上摊着女儿的课本和作业本,小女孩咬着写字笔笔杆,头也不抬地和她妈妈拜拜了。

“今天轮到我……”明月含糊不清地说,然后就让女儿叫伯伯、姐姐。伯伯自然是我,姐姐是彭燕,他让女儿这么差了辈分地叫是故意的。可惜小女孩体会不到明月的幽默,十分顺从也可以说是十分应付地头也不抬地就叫了“伯伯、姐姐”。

我们在那张桌子的桌边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你女儿真是太可爱了”之类的话。明月把话岔开,想聊点别的,但马上意识到,只要有他女儿在场,后者必然是话题中心。他也不勉强了。

但他也没有督促女儿做作业,索性和她说起段子来(表演给我们看?)。

明月对女儿说,“爸爸问你,主持人是怎么死的?”

女儿想都没想回答道,“苕死的!”说完嘎嘎嘎地笑开了。

明月跟着开怀大笑,完了问女儿,“不苕是不是就不会死?”

“那也会死,但不会苕死,嘎嘎嘎嘎。”

显然这个笑话父女俩说过不止一次,已成了一个固定的节目,成了经典或典故。那天我真心觉得明月太有幽默感了,因为他就是电台节目的主持人,而且非常苕。能把自己编排进去并加以嘲讽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这时女儿倒果为因,问她爸爸道,“苕死的是什么人?”

“主持人。”明月回答。

“嘎嘎嘎嘎。”女儿笑得几乎抽筋,刚刚收住又问,“苕不死的是什么人?”

“苕不死的就不是主持人。”

“那就不对了老爸,”女儿说,“主持人是苕死的,怎么又苕不死呢?”

明月明显愣住了,他说,“赶紧做作业,做不完我看你怎么向你妈交代!”

“你就是回答不上来!”

我和彭燕去了另一桌,点餐吃饭。吃到半途彭燕突然说,“小女孩把她爸给骗了,明月说的并没有逻辑上的错误。苕不死的就不是主持人,他并没有说主持人是苕不死的……”

原来,她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实际上我也一直在琢磨。

我们吃完结账,单居然又让明月给买了。他将我们送出茶餐厅,我和彭燕想要告诉他,实际上他没有犯逻辑错误,可明月不容我们插话,又苕开了,“我女儿学习成绩好,从来都是全年级第一……”

“那不太好了,但……”

“废了!废了!只晓得读书。你们算是看见了,一个笑话也要刨根问底,死抠逻辑,把我都给绕昏了,犯得着吗?不就是个笑话吗……”

如果你不认识明月,肯定认为他是在作秀。这年头的父母,谁不巴望自己的孩子成绩好呀,有钻研精神。就此而论,明月的确不是一般人。“唉,随他妈,没治了!”

“你前妻干什么工作?”

“中学老师,最近还兼了他们学校的教导处主任,太可怕了!这种人太可怕……”

23

这是我唯一一次接触到明月的家人。什么,前妻不算?我认为他们毕竟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并且由于她的原因,离婚后两人经常见面。无论如何前妻也算是明月的背景吧?至于明月的父母和兄弟姊妹,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三个肉月亮》的选编已接近尾声,鲁南决定亲自写一篇序言,全面介绍明月和他不朽的诗歌。为此鲁南走访了明月文学以外的朋友(比如做音乐的),以及他的中小学乃至大学同学,这些人自然更了解明月的底细。

怎么说呢,明月绝对是他们家的一个异类,甚至是逆子,从小和他父亲打到大。这些就不去说它了。看看他们家里人的职业和社会身份,你就知道明月有多叛逆、多不容易了。

前妻我们已经知道,是某重点中学的教导主任。父亲是一家科研所的离休所长,科学家。母亲是离休政工干部。被明月呵护长大的弟弟已成长为一家中外合资企业的高管。总而言之都是正经人,都是“祖国的栋梁”。明月真不像是这样的家庭出来的人,或者,恰恰是这样的家庭出来的人——我说不好。最后明月跳楼身亡,在鲁南这样的人看来怎么说也是某种壮举(自忖做不到),而在明月家人那里甚至都不是背叛或者决裂(这早已是事实),而是完全没有必要多余的平白无故的羞辱……

“好在版权不在他们手上。”鲁南不无侥幸地说,“原生家庭就不说了,他的前妻也只是前妻,涉及不到这方面的问题。”

“嗯嗯。”

“我们只需说服他女儿。”鲁南道,“年轻人毕竟不同于老一代,不应该那么保守,会因为她爸爸是一个伟大的诗人而感到骄傲的。”

“可惜,”我说,“明月家的人没读过明月的诗,就是读了可能也读不懂,不了解他在这件事上取得的成就。也不了解明月对他们的感情。”后一句话我是针对那首叫《愿景》的诗说的。

这首诗不比《女诗人》,完全是一流的,代表了明月作为一个大诗人的水准。我在想,写出这样的诗来的人死了,我们只会感到深深的悲哀,而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只会无比地惋惜,完全彻底地原谅……

愿景              

我死了以后

爸爸妈妈活在过去之中

仿佛在一道高高的围墙里

生下弟弟和我

辛苦操劳,时有欢乐

那条叫作蓝旗街的街道

依然浓荫密布

煤气站、粮油店、烟酒杂货

挤在有些歪斜的路边

我死以后的一个下午

弟弟被人打破了头

逃进南都理学院的操场

大喊我的名字,面朝奔涌的人流

他高三时认识张萱后

恋爱六年却分手

经历各自婚姻曲折

最后终于生活在一起

在旁边,我把这一切看得异常清晰

好像发生过很多遍的事情

我希望死了以后

仍然可以记住

婴儿般初降的幼小清晨

阳光热烈地闪耀

《愿景》写于明月跳楼前十年。明月看见了他的出生,也看见了自己死后。生死合成在一个同一的景观里,可谓虽死犹生或者虽生犹死。那时候离他最终的决定还早着呢,明月是如何获得这一视角的?实在令人费解。

十年的时光飞逝,我对这一时段的明月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因为基本无接触。平时也不会想到他,除非有事找对方帮忙。我曾找明月修过一次电脑。其实也不是找他修,是找他帮我找人修,520之类的“技术人员”早就不知道去哪里发财了。“我们写作网”业已荒芜,没有人上了,甚至连域名都不复存在。明月拿过来一台他自己用的笔记本电脑,让我用,把我的台式电脑搬走了,说慢慢找人。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去维修店解决呢,本想图个方便没想到更加麻煩。

我要说的事不是修电脑,而是,明月把我的电脑搬回家,竟然打开了里面所有的文件夹。明月将我二十年来所写的文字都拷贝了,并加班加点地阅读。这就不地道了。更不地道的是,他还把自己的这种不道德的偷窥行为特地打电话告诉我。明月喜滋滋地说,“我终于看到你的草稿了,知道了一首诗是如何从一个想法直到最终完成的。所获甚多啊!”

我自然很生气,说道,“你知道这些有鸟用?你又不写作!”口气很不友好。明月没有反驳我,说他也写诗。其实那会儿他已经自印了诗集《窟窿》,并且早就悄无声息地给过我了。

明月讪讪地挂了电话。

我在脑海里搜索,还有什么更隐私的东西或者真正隐私的东西存在电脑里?当年和齐齐的来往是否留下了只言片语?当时陈冠希的“艳照门”正被媒体一通爆炒,可能这也是我没有把电脑送去商店维修的一个原因吧,一种潜意识。没想到碰见了明月这号人!

显然我多虑了。本人既不是大明星,也没有拍艳照,明月更不是那种别有用心的小人。他不过是想学习诗歌写作,窥探另一个诗人如何工作。这当然是对我的高看。明月最多也只能算是“偷艺”吧。

可我还是很后悔。不是当时后悔,是现在后悔。明月的笔记本电脑就放在我的桌子上,我为什么没有反过来也偷窥一下明月?很可能他和我交换电脑就是这个意思,想让我看看他写的诗。明月写的诗就在桌面上的某个文件夹里,一点就开。是否真的有这个文件夹的存在,我就不知道了,但按逻辑推论,一定是有的。没准明月特地致电我,告诉我他偷看了我的诗,其目的就是提醒我效仿之,也偷看一把他的诗。而这些诗的的确确属于明月的隐私,不可告人,或者不可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地告人。明月多半想让我在不经意间,甚至是十分偶然地读到他那些诗,然后拍案叫绝……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然而为时已晚。

交换(换回)电脑那天,我要求明月,把他从我电脑里拷贝的所有内容通通删除,并且不得向任何人描述相关内容。明月满口答应,交出了一个U盘,眼神却闪烁不定。因为我没有做出相应的保证,也没有U盘要交给他。他的诗显然我一首没读,甚至都没有发现它们的存在。最后明月让我把他的笔记本电脑留下,说他还有电脑,我总得有一台备用的,带着出差也方便。盛情难却,尤其是我拗不过他那祈求的眼神,就把那台笔记本又带回工作室了。明月想的大概是,总有一天我会发现桌面上的公开秘密,也就是他的那些诗……

那台笔记本我再也没有用过。

十年来,用过又被我淘汰的电脑少说也有六七台,包括笔记本电脑。这些旧电脑就堆放在我工作室的某处,后来陆陆续续被我处理掉了,送人或者寄往边远山区的希望小学。明月的笔记本和他不朽的诗歌亦在劫难逃。

24

过去的十年,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就是我和鲁南成名了。当然,在小圈子里我们早已名声在外,我说的成名是被外界认可,在更大的范围内被接受、评论,拥有一批所谓的“粉丝”。其物质标志就是出书。

这之前我只正式出版过一本诗集,鲁南好点,大概出过两本。可这十年里我们出书的数量是以前的十倍计,我出了十几本书(包括诗集),鲁南诗集加上随笔散文出了有二三十本。

出书本来也算不上什么。正逢我国出版业的黄金时期,老“我们”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出书了,王峰、林元忠不用说,甚至连庆总也出版了他的奋斗史。但出一本和出二三十本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自费出版(买书号)和出版社的邀约也无法相提并论。我和鲁南自然属于后者。这帮人中唯一没有出书的大概只有明月,但他也没有闲着。

持续至今的宣发模式十年前就已蔚然成风,出书就得搞首发式、做活动,而做活动就需要主持人。明月自然就成了我们这帮人活动时当仁不让的主持人。

地点一般都在南都的文化地标先锋书店内,最高峰时先锋一年要做四百多场活动,平均每天一场都不止。明月从担任这帮人的主持开始,后来竟成了先锋的第一主持人,或者首席主持,绝对是首选的主持人或者是主持人A角。主持内容也不再限于诗歌、文學,一切和文艺有关的书籍出版举办活动时都少不了明月。影视、艺术、音乐,历史、建筑、哲学,甚至美食和旅行,明月无所不通。他原本就有电台主持节目的经验,再加上高校授课的历练,再加他几乎已成为本能的苕,自然是无人可及。我觉得明月找到了他真正热爱并擅长的工作,说是事业也不为过。这帮朋友大概也是这么看的。并且由于主持工作频繁,主持费也应该赚了不少,我再也不必为他是个买单王而担忧了。

由于这一原因,我和明月见面的次数也有所增加。我平均每年要出一两本书,也就是说在先锋得做一两次活动,再加上为鲁南等朋友出书站台,先锋的四百场活动怎么地我也得参加七八次。每次自然都有明月。他虽然不可能主持全部四百场活动,但“我们”的活动是必到的。明月不仅是先锋的首席主持,更是(首先是)我们这帮人的御用主持。一时间彼此都风光无限。

我们的关系也的确有了变化。在他看来,可能会觉得我已成名成家,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而从我这头体会,明月现在就是一个主持人,非常具有职业派头以及专业作风,连他不主持的时候在下面闲聊两句,明月也显得那么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我和他的关系完全就是和先锋书店驻店主持人的关系。

一般活动前五分钟我才到场。抵达后并不马上进书店,而是要在先锋门口抽一支烟。这会儿老板华大千和主持人明月已经在路边候着了,明月会说,“就等你了。”但我抽烟的时候他还是陪着的,也很勉强地抽了一支。明月抽烟一贯是礼节性的,没有烟瘾,他说过抽烟对嗓子有伤害,是他们这行的禁忌。以前我没有深究,现在反应过来,他说的这行原来是主持人这行。

我一根烟抽到三分之一,明月则刚抽了两口,就把一整根烟当成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之后他一甩袖子看一眼手表说,“到时间了。”抬头一看,连店主华大千都没有着急。此人是个摄影爱好者,正举着相机给大家拍照。明月早已主持人附体,但不再说活动的事,而是招呼所有的嘉宾排好,活动前来一张合影。他忙着指挥,非得让店门头上的“先锋”两个大字以及书店的Logo入画不可,还得把当天活动的海报拍进去。我叼着香烟也不行,让我掐灭,男女还得错开了排,高个子的站后排。当然最重要的是活动的主角(出书者)、重量级嘉宾和华大千必须站在中间。总之一番折腾,之后由明月率领,浩浩荡荡地步入先锋书店,前往早已准备就绪的专门的活动区域。

如果途中我要上厕所,明月就会让整个队伍停下,自己则陪我去洗手间。大概也是监督的意思。

活动本身就不说了,那是明月擅长把控的环节和职责所在,自然错不了。行云流水,游刃有余,现场时而爆发出掌声和哄笑声。终于结束,我找到随身携带的双肩包想趁乱溜走,被明月一把抓住,摁在一张桌子边上签售。我说,“我得去抽支烟,抽完再进来。”明月说,“你签完了再去抽,我陪你抽。”为打击我的敷衍或者傲慢,他又说,“买你书的也不多,也就卖出去十几本吧,最多二十本,三十本以内,五分钟就签完了。”

活动结束,华大千设宴,招待一干嘉宾。如果华大千有事,明月就会招待大家吃饭,自然也是他买单。每次我都会找个借口先告辞,除非是活动之前吃饭。如果是活动前吃饭,用时就会较短,也不至于十分铺张。而活动之后的晚宴想必又是一个活动现场,估计开始前明月又会苕叨一番,华大千也会讲几句,参与活动的嘉宾按头衔、资历排序,也都会讲几句。我没有参加过活动后的宴会,只是觉得明月会这么安排。也许我想错了。

在这样的活动上,我基本没有机会和明月单独说话,甚至没有机会多看他几眼。明月就是一个活动装置,无法聚焦,或者像固定在某处的一根柱子——我说不好,反正是某种既模糊又可以熟视无睹的结构性存在。只有不在了,你才会意识到有这么一个人,当其活跃于活动现场,你也不会觉得多了一件东西……

终于有一次我可以看清楚明月了。肯定不是我或者鲁南的活动,肯定是一位顶级名流或者大腕的活动,具体是谁我记不清了。反正明月的注意力不在我们身上,他前前后后忙得不亦乐乎,我得以从旁悠闲观察。

这一看不得了。我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看见过明月了,他怎么这么苍老呀?已经完全是一个中年人。当然他本来就是一个中年人,但在我的印象中明月始终是一个青年,而且是未婚青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我看见的可能是一个老年人,就像明月直接越过了中年来到了老年。他呈现的状态完全可以说是“初老”!

他戴了一顶线帽,我这才意识到这几年见到明月都是戴着帽子的。夏天的时候戴棒球帽,春秋季戴鸭舌帽,现在是冬天所以他戴的是线帽。可能是这帽子太不合适了吧,于是引起了我的注意。紫红颜色,帽顶还有一个球。帽身很长,耷拉下来,在头顶堆了两层。如此帽不离头的中年男人,想必已经秃顶了,戴帽子是一种掩饰。

我想象了一下明月的秃头,和线帽下面的那张脸倒是不无协调。如果去掉帽子是一头乌发的话,反倒匪夷所思。也就是说明月的那张脸根本就是一张老人脸了。再看装扮,也变了。他穿着一件皮衣,而且不是真皮的,闪闪发亮,显然明月刚在上面打了蜡。牛仔裤依然故我,尽显明月的两条大长腿,但也只是膝盖以上的部分没有变,小腿上竟然裹着一双皮靴!皮靴也罢了,甚至皮靴的颜色也是紫红(大概为了和头上的线帽相配)也罢了,那皮靴的鞋跟竟然有三寸厚。好在不是细跟是粗跟,明月站着的时候就像踩在高跷上。我们这帮人中他本来就高,一米八几的个子,加上这三寸的鞋跟足有一米九多。我几乎需要仰视,甚为不适。而且明月还蓄了须,嘴巴上一圈包括下颏以及两腮都毛烘烘的一片。我在想,明月就差一个烟斗了。

总之明月的这身装扮很像一个艺术家,当然是被我们这帮人瞧不上的艺术家。他再也不是一个文学青年,拿腔作势,不伦不类,已经完全找不到北了。

明月自己也觉得尴尬,尤其是在我这样的老朋友面前,谁不知道谁呀?如果他没有表现出这种尴尬,我也不会心存怜悯的。时代在变,人也在变,没什么好说的。正因为我调侃了他的这身行头,说他像个踩高跷的,又说他的帽子和皮靴绝配,想必是花了心思琢磨;又讓他摘了帽子看看是否真的秃了。明月面露羞赧之色,笑得胡子拉碴的老脸皱成了一团,“哎呀哎呀”了半天,不知如何回应我,我这才觉得于心不忍。这在明月是从未有过的事,他凭借主持人的口才能化解任何尴尬,别说是自己的尴尬,就是毫不相干之人的尴尬(比如老权那次)也不在话下。那天的情形却极为反常,我拼命挖苦明月,期望他也能反唇相讥,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到当初的“打情骂俏”,免得那么生分,那么正儿八经。明月竟然露出了祈求的眼神,意思是让我口下留情。

他真的老了。乱穿衣服是其一。其二,已无法做出应有的反击,即时反应不灵了。于是我就没有再往下说。这一回他的反应倒很快,马上就把话题转移到即将开始的活动上去了。

冬天的冷风吹拂着先锋门口的这帮人,大腕、嘉宾,华大千以及经理、店员,明月显得尤其孤立。高得不合时宜,穿得怪模怪样,缩头夹颈,尴尬地笑。这大概是明月留给我的最后的完整印象,也可以说是一个形象。

25

这几年鲁南的诗名如日中天,几乎所有全国性的诗歌奖鲁南都获了一遍,还获了一两个综合性的文学大奖。在他的张罗下,《三个肉月亮》的出版自然没有问题。鲁南答应出版方他将亲自作序、写推荐语、组织人手写书评。我们可以想象明月诗集的首发式在先锋书店举行,当然主持人不可能再是明月了。鲁南亦答应,届时他亲自主持。

一切安排就绪,就等印刷厂开机印刷了,这时出了一个问题,就是明月家属拒绝在合同上签字。

明月的家属自然是明月的女儿。鲁南也知道,明月这种死法岳岳是无法接受的,感情上受到伤害是肯定的。但他相信,岳岳毕竟年轻,最终还是会理解并原谅明月的。关于她爸爸是一位天才性的诗人岳岳一定会明白。鲁南之所以拖到最后才着手去办这件事(联系家属签合同),大概也是想给对方一个缓和或者缓冲的时间吧。

一天,他气急败坏跑来找我,将那份合同甩在我的电脑桌上。鲁南说,“完了,完了!功亏一篑!”

我问,“岳岳不肯签字?她还没有缓过来?”

“什么呀,这狗日的根本就没有离婚!”

“谁,谁没有离婚?”

“明月啊,还能是谁!”

也就是说,签字的权利根本就不在岳岳手上,而在明月的前妻——不,在他的现妻也就是岳岳的妈妈、明月的遗孀那里。

然后,鲁南开始破口大骂明月是个骗子,把所有的人都给骗了。“自打和这狗日的认识,就说他已经离婚了,是个未婚青年。这他妈的多少年下来了?十年,二十年?狗日的又是谈恋爱,又是求偶,又是要把人给掰直,他他他,他妈的竟然有老婆!”

我当然也很生气,跟着鲁南谴责明月的种种不道德的行为——明明婚姻在身,却在外面寻寻觅觅。骂着骂着,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我这不是在骂鲁南吗?

鲁南也意识到了,赶紧说,“我和他不同,谁都知道我有家庭,绝对是不可能离婚的。本人一向有言在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明月的性质不一样,他简直就是一个诈骗犯!”

我想起了一件事,问鲁南道,“你听他亲口说过自己已经离婚了吗?”

鲁南沉吟片刻,“好像倒没有。”

“所以呀……”

“这就更可怕了。”鲁南打断我道,“他是没有说过自己离婚了,但给人造成的印象就是已经离婚了,比一般离婚的人更像是离婚的,更像是离过婚的。真他妈的太阴险了!明月不仅是一个诈骗犯,说诈骗犯小瞧他了,他他他,就是一个潜伏者、一个伪装者!诈骗属于刑事犯罪,宣称自己是什么但并不是什么;伪装不同,没有任何宣称,只是在行为态度上让你造成错觉……”

鲁南终于抓住了一个词,“伪装者”,不由得大大发挥起来。他毕竟是一个诗人,对语言尤其敏感,一个准确、犀利的词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太重要了。“没错,”我表示赞同,“明月就是一个伪装者!”

那天我们的收获就是找到了一个词,用以理解、说明明月。不仅解释了他的婚恋状况,也解释了一切。我们将“伪装者”一词对照明月十七年来的行为,来来回回地阐释了半天。

明月已婚,妥妥的一家三口,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未婚青年。明明是一个极具天才的大诗人,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文学青年,情调兮兮得不行。明明是一个厌世者以致最后跳楼自杀,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快乐的白痴……

而且,他还是伪装者中的顶级伪装者。此话怎讲?按我们的解释就是他连自己都骗过了。就像那些UFO案例中的第一类接触,声称自己见过外星人,并且也通过了测谎实验。至少在写诗这件事上明月是一样的,他完全彻底地相信自己的写作压根儿不值一提。

所以——这是我们那天得出的结论,《三个肉月亮》非得出版不可,用以纠正明月顽固的错觉。

26

明月遗孀拒绝在合同上签字,和我们料想的一样。鲁南开始了漫长而艰苦的说服工作。明月遗孀拒不见面,鲁南便开始曲线救国,去找了明月的父母和弟弟。

鲁南虽说诗名在外,但这家人完全没有听说过。好在鲁南颇有气场,一望而知就不是一个普通人,谈吐不凡,有礼有节,终于可以和明月家的人坐下来说话了。他们也为自己的儿子或哥哥生前有这样的朋友而感到欣慰。

可掉过头来,鲁南立马原形毕露,将他的那件特意准备的昂贵的西装脱下,往我工作室里的破床垫上一扔,顿时就变成一个“混混儿”了。“这家人太正经了,简直可以说是庄重!”他抱怨道,“真难以相信明月出自这样的家庭,他在他们家绝对是一个异数,真他妈的太不容易啦!”

我不知道鲁南是在说和明月家的人打交道不容易,还是说明月做这家人的儿子、哥哥或者丈夫不容易。可能是兼而有之吧。但即使都不容易,一个在他们家待了不足一小时,一个待了一辈子,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鲁南往明月父母家跑了十几趟,提着茶叶,甚至还送了一套精美的茶具给明月父母,后者也答应去做儿媳的工作,让鲁南耐心等待。

突然有一天鲁南想到,还是应该去找岳岳。岳岳毕竟是明月遗孀的女儿,由她来说服母亲多少靠谱些。

此时的岳岳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去英国的格拉斯哥大学转了一圈(留学)归来,在北京的某门户网站上班。于是鲁南便开始跑北京。跑得也不多,大概有三四趟。最开始不敢亮明目的,只说自己是明月生前的好朋友,来北京出差顺便看望一下,问岳岳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千万不要见外。第四次见面鲁南才试探说了《三个肉月亮》出版的事,没想到对方立刻应承下来,去做她妈的说服工作。鲁南不禁十分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早说,早说也可以节约时间啊……

鲁南再次去北京是去拿合同的。岳岳告诉鲁南,她妈已经签字了。本来,鲁南登门去取也就完了(鲁南遗孀住在南都),可对方虽然签了字,但仍然不想见到明月的朋友,和明月有关的一切人和事她都不想再打交道,所以就把签好的合同寄给了女儿。岳岳表示,她可以把合同快递给鲁南,鲁南又担心邮路上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因此才决定亲身前往北京去取……这份来之不易的合同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几次,终于到了鲁南手上。

鲁南连夜乘高铁从北京返回,到达南都时天还没有亮。魯南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找我,他打了一辆车直奔明月的墓地。“凌晨时分的墓园真是万籁俱寂呀!”鲁南告诉我。他说他禁不住又大哭了一场,他号啕大哭的时候就像是千山万壑都有人在哭(公墓建在南都郊外的一座山头上)。

鲁南没有准备烧化用的纸,也没有带香火、蜡烛。他打开行李箱,翻找一通,最后找出了那份合同。他说他差一点就把合同在老友的墓前给烧掉了,也是一夜未眠,疲劳得大脑错乱了。忽然醒悟,还不到时候,该烧的不是合同,而是根据这份合同出版的《三个肉月亮》,而《三个肉月亮》铁定了出版但尚未出版……“太他妈的悬了,是墓地上的一声鸟鸣提醒了我,把我给惊醒了。”鲁南说。

最后,鲁南在明月的墓前点了一支烟,也帮明月点了一支。平放在水泥沿上,捡了一块小石头压住。鲁南眼瞅着那支烟的前端被燃烧的部分在晨风中一顿一顿地向后退去,留下灰白色长长的烟灰。“真的就像是有人在吸食一样。”

我说,“明月平时不吸烟,没有烟瘾。”

鲁南说,“这会儿就说不定了。”

太阳终于出来了。鲁南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下山。走出墓园,再次打车奔我的工作室而来。

他来得太早了,我还没到工作室。等我抵达时,看见一个人坐在昏暗不已的楼道里,腿放在楼梯台阶上,身边竖着一只旅行箱。那人趴在箱子上睡得正香。那不是鲁南吗?

27

明月所在的白云山公墓我再熟悉不过。我们家所有去世的人都葬在那里。自然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因死亡的时间不同,下葬时情形各异,原先我们家的墓地分散在各处。如此每年祭扫起来就非常不便。加上因城市飞速扩张,时有迁坟的传闻,后来母亲就把所有的坟迁到了这个“永久性”的公墓。她甚至多买了一个空穴,我母亲死后也是葬在这儿的。

整整一座山头,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都是墓碑。我没有具体计算过,但少说也有三五万吧。当然,我们家的墓刚迁来的时候没有如此壮观,可以说我是眼瞅着白云山“成长”起来的,心里面甚感欣慰。因为墓园的规模越大,就越趋向于永恒,如果再要迁坟就不再是涉及一两户人家了,它的“永久性”就建立在这一前提上。你想呀,如果整个墓园建得像一座城市,那就彻底难以撼动了。

我们家有七个人葬在这里,算是对公墓的“永久性”作出了贡献。扫墓当然一趟就全都解决了。没想到明月也葬在了这里,这“永久”或者“永恒”就更加牢靠了。

这天亦如往年,我和彭燕去扫墓,带着我们的狗儿子欢欢。欢欢还是我和彭燕结婚时领养的,如今已经是一条长寿的老狗,换算成人的年纪大概有九十或者一百岁了吧?我们随着它的节奏爬上台阶,带着草纸、鲜花、香烛,一应俱全。我们家的七个墓扫完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明月的墓也在这山上,我们何不也去祭扫一下呢?于是便对彭燕说了。

这在我完全是临时起意,之前并没有准备。彭燕表示赞同,可我一想,坏了,因为想起鲁南说的,该在明月墓前烧的是那本《三个肉月亮》。《三个肉月亮》已经出版,但此刻我没有带在身上。彭燕说,“你再找找。”于是我就打开了那只每天携带的双肩包,开始翻找,奇怪的是竟然找到一本。我明明记得包里并没有放任何书,包括明月的诗集,可见一切都是鬼使神差。下面的问题是,上坟用的草纸、香烛都已经用完了,我们还得下山去墓园门口买。彭燕又说,“这不是还有吗?”变魔术一样变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的正是黄灿灿的草纸,甚至还有明晃晃的金元宝和银元宝,以及若干花里胡哨的冥币。这就不是天意了,是彭燕比我更有心,蓄谋已久。她同时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明月的墓所在的区域、序号,甚至还有明月身份证上的名字“岳为民”。

我们去新墓区B单元36排5号寻找“岳为民”,可路标模糊不清,字迹已经剥蚀。按说不应该啊,这不是新墓区吗?事实就是如此。新墓区没有问题,因为这一大片石碑的成色都较新,反射阳光的性能更好,更晃眼睛。但单元和序号则完全不可辨认了。我蓦然想起,鲁南是来扫过墓的,于是赶紧打电话给他。好在他给出的不是一个抽象的地址,而是情景俱全的具体位置,“你们已经抵达新墓区了吗?”他问,“那好,就在新墓区的最东边,靠着一条水泥路,往上去大概四五排就能看见‘岳为民了。”

但我们仍然没有找到。

“是不是新墓区?”

“是啊。”

“是不是最东头?”

“是。”

“能看见坟山下面的那条水泥路吗?”

“能看见,是一条内部路……”

“往上走,四五排……”

“上上下下我们都找过了,岂止四五排,十几排都找过了,哪儿有‘岳为民啊!”

“那就找找‘明月,兴许我记错了。”

“‘明月也找过了,有‘明月我们能看不见吗?”

“老秦啊老秦,你怎么这么笨,明月明明在那儿!”

我一面举着手机听鲁南的指示,一面核对眼前的实景,还不时地要和对方争辩几句。身后跟着彭燕以及一条百岁老狗,就这么在碑石间来来回回穿梭,反反复复地找了好几轮。就这么一块不算大的地方(鲁南划定的),转得头晕目眩。那天还特别热,坟山上也没有树阴,路也特难走——其实根本就没有路,一排排的石碑間只有一丁点台阶边缘可供插足。我不时地会走到不知谁家的墓上去,彭燕便会斥责我。她的意思是这是对死者的不敬,也会沾染晦气……

被晒得够呛,一模一样的石碑看得我反胃。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最后也没有找到。耳边鲁南继续叫嚷着,“你什么眼神啊!你年老眼花,彭燕总没问题吧,两个大活人,竟然找不到一个死人!”

我于是开了免提,让彭燕也听听。找不到的责任我可不想一个人负。“还找不到?怎么可能呢,就在那儿啊!我他妈的深更半夜跑过去还能找到,你们光天化日的,怎么会找不到?我不就是听岳岳说了一嘴吗,新墓区,最东边,靠在路边上,上去四五排,‘岳为民……不他妈的就在那儿吗……”

我也知道,明月就在这儿,就是其中的一块石碑。但他就是不肯现身,就像在故意回避我一样。知道他就在这儿,我就更不服气、更生气了。当然不是生明月的气,是生我自己的气,也许还生鲁南的气。凭什么他能找到,我却找不到?彭燕说,“要不我们去下面的管理处问一下,反正有名字……”我不同意,“要问你去问,我要自己找,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但我们也没有去管理处查询。我的理由是,我们之所以没有找到,是明月不让我们找到,客随主便,就这么着吧。我仍然维持原判,一切都是鬼使神差,就算给明月扫墓不是鬼使神差,但准备给他扫墓了却找不到地方必定是鬼使神差。他在和我玩一种我所不能理解的游戏,定然有他的道理。

在那条水泥路的路边,我们点燃了明月的《三个肉月亮》以及草纸和金银元宝。夕阳西下,空气里一派金黄,加上烧化用的铁桶里的火光、香烛的荧荧之火、我们脸上的汗水、欢欢棕黄的毛色,周边的一切都像是铜铸的一般。万物就像溶汇在一只大熔炉里,尚在锻造之中,全无冷却的迹象。

想起和鲁南的讨论,明月是一个伪装者,并且是顶级的。他伪装得最成功的一次,也许就是现在了(这次)。明明在这里,但又不在这里……

责任编辑 张颐雯

特约编辑 蓦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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