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通天下

2023-05-30 10:48张葆海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3年1期
关键词:丝绸

张葆海

天降横祸,父亡兄谶家业败;雪上加霜,被诬入狱命堪虞。逆境做善事,意外获赠藏宝图;困厄遇知己,刀下留人迎转机。东山再起,风云几度,纨绔儿终成帅才;殖货贸易,诚信为本,大绸商享誉天下。

大清光绪九年的深秋,换作往年,在北京人们早就穿上了冬衣,可接连几天却热得出奇,烈日明晃晃地烤着这座古城。阎家小四合院内,“天有信绸缎店”的老东家阎于诚斜躺在太师椅上,解开扣子敞开怀,一手拿着大蒲扇“呼啦呼啦”地扇着,一手拿着小茶壶,哼着家乡小曲,接连喝了几口。

这个小茶壶,是景德镇骨瓷的,还是去年春上胡雪岩来京的时候,特地送给他的。阎于诚和胡雪岩认识十几年了。两人为了生意,曾经斗过,也合作过。虽说胡雪岩处事圆滑,但在“诚信”二字上还是有口皆碑的。

在京城,胡雪岩主要做钱庄和当铺,也做丝绸和其他生意,但他做的是南方丝绸。南方丝绸所用的是桑树茧,质地柔软滑腻,适合做工考究的高档服装。而阎于诚的老家柳疃是著名的柞绸生产集散地。十二三岁时,阎于诚就在丝绸作坊里干活。他琢磨出了一套独特的纺织工艺秘诀,特别是在漂练的时候,加入自己研制的秘药,织出来的丝绸白亮柔顺,为柳疃丝绸中的上品。昌邑柳疃的丝绸是柞蚕茧,具有“轻薄如纸、柔软如棉、坚固耐穿、出汗不沾”的特性,深受人们喜爱。

就在阎于诚喝完一壶茶,正要起身如厕的时候,外面胡同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大门被人推开,“天有信绸缎店”的大掌柜马清泉一头撞了进来。

马清泉也是昌邑人,论起来,是阎于诚母亲的远房亲戚,跟着阎于诚从小伙计干起,差不多有二十个年头了,五年前被升为大掌柜。阎于诚很看重他,花两万多两银钱给他在前门外买了一所大宅子。

瞅见阎于诚就在廊下,马清泉来不及擦一下额头的汗水,返身将门关上,疾步走了过去。

阎于诚见他脸色不对,不待他近前,就大声问:“是不是老二又去柜上要钱了?”

阎于诚说的“老二”,是他的小儿子阎立信。阎立信自幼伶俐聪慧,读书过目不忘。清光绪二年,十二岁时他考中秀才,成为远近闻名的“神童”。后来,他两次参加乡试都没考中举人,便跟随阎于诚来到京城。不知什么原因,他居然喜欢上了京戏,有事没事就往戏园子里跑。本来,阎立信与同乡“恒信”商号老板李中原的女儿李维凤早就订了亲,两年前就准备成婚的,可阎于诚坚持要等到儿子参加完乡试中举后,来个“双喜临门”,结果他再次落榜……

马清泉走上前,附在阎于诚耳边,说道:“东家,胡雪岩倒了!”

“你说什么?”阎于诚目瞪口呆,紧盯着马清泉,顿了一会儿问,“消息可靠吗?”

马清泉点点头说:“可靠!来之前,俺亲自去‘阜康钱庄’北京分号看过,那里的人都排起了长龙,争着挤兑呢!听说天津、武汉、上海那边的分号已经被官府查封了,是衙门里传出来的消息……”

阎于诚“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浑身直打颤,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我的三十万啊!这下岂不是全打了水漂?”

马清泉小心翼翼地问:“东家,我们现在该咋办啊?”

好半天,阎于诚才缓过劲来,他吩咐马清泉:“叫上二柱,快去把二少爷给找回来,就说我有急事!”

在北京“八大胡同”,陕西巷的“留香院”只是一个小去处,地方并不大,布置得却很典雅,尤其是这里的茶水颇有名气。此时,在院内的小戏台上,两个年轻人正在唱京戏。一个穿着粉色小褂、头髻上斜插着一枝花的姑娘正倚靠在栏杆上,目光痴迷地望着台上那个长得有些壮实的汉子。她叫小香橼,本是官家女子,前些年,其父不幸被卷入一起贪腐案,父母及兄长被流放,她则被卖入青楼。经老鸨调教,如今她已成为“留香院”的头牌姑娘。她望着的那个男人,正是阎于诚的小儿子阎立信。

第一次来“留香院”时,阎立信与小香橼都感觉对方似曾相识。几次会面后,感情就像浸泡的茶水,浓郁清香起来,沁入心脾了。她也知行规,身在青楼不能多情,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和阎立信一起配戏的,是陕西巷不远处“李家戏班”的少帮主李长寿。他教完阎立信两招长靠武生的招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阎少爷,今儿就到这里吧,别影响客人们休息!”

两人离开戏台上了楼,阎立信拥着小香橼进了屋,坐在桌边的一个圆脸男子望着阎立信笑了笑,说:“怎么不唱了?”

这人叫亓学文,是“合顺旺”商号老板亓满贵的大公子,比阎立信大两岁。亓学文三年前中举,今年参加会试也没有上榜,他曾与阎立信在柳疃的同一所私塾读书,既是老乡也是同窗。虽说上辈人之间在生意上有点儿不睦,却丝毫没有妨碍他们之间的交往。

阎立信正待说话,忽然瞥见马清泉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远远地便大声喊道:“少爷,东家有急事,赶快随俺回去一趟吧!”

阎立信便和亓学文、李长寿拱手道别,出门上了马车。

回到家里,阎立信看到父亲那凌厉的目光,不由畏惧地低下了头。

阎于诚冷冷地看了儿子一眼,顾自走到桌前,拿出四封信,两封交给马清泉,另两封递给阎立信。

阎立信見信的封口上盖了红红的印章,一封是给他哥哥阎立德的,另一封是给他准岳父李中原的。李中原不仅是“恒信”商号的老板,也是柳疃街的保正。

阎于诚说:“你去收拾几件换洗的衣裳,带上二柱,马上回柳疃。回去后,照着你哥和你岳父的吩咐去做就行了!”

阎立信不敢搭话,连忙去西屋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塞了两本书,打成一个包裹。在父亲的催促下,他背着包裹出了屋门。就这工夫,他一眼瞥见客厅里马清泉不知为何跪在了他爹面前,正低声抽泣道:“真的对不起啊东家……目前还剩两万多……”

阎立信想不明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谁知阎于诚却对他大吼起来:“快点儿走,别误事!”

阎立信明显感觉到了父亲面临的困境,无心欣赏路边的美景,一路快马加鞭,不敢停留。

这天傍晚,主仆二人回到了柳疃。

柳疃距离渤海三四十里地,海边吹来的风大,带着一股特有的腥味。这里的气候也不像北京那么炎热,街上来往的人都穿上了薄薄的冬装。

来到自家门前,二柱拴好了马,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哥嫂一家正在吃晚饭。阎立德看到弟弟进了院子,忙起身走出来,手里还捏着半个饼子,说:“立信,你可回来了!”听这口气,好像知道他要回来一样。

阎立信忙解下包袱,掏出那两封信递给阎立德,说:“这是爹给你的,这封是给俺岳父的!”

阎立德看完信,脸色很难看,两道眉毛都拧在了一块儿。他把信放在桌子上,说:“你自己看吧!”

阎立信拿起信一看:

立德吾儿:

天有信去年春上与胡老板合作的生意,估计不保。见字后,速筹五十万两现银押送进京。若有困难,可先变卖商铺和作坊。

父字

这个胡老板,阎立信听说过,他是胡雪岩的族弟,一直在跟“天有信”合作做生意。

“哥,咋办啊?”

“还能咋办?咱家虽说街上有几间店铺,可现银不过一两万两。再说,那几间店铺和四五家作坊,还有缫丝厂,为了二叔运往南洋的那些货,已经抵押给了李家。就算想卖,咋卖啊?你一路辛苦,早点儿歇着吧,明儿去你岳父家,看他怎么说,目前也只有他能帮咱家了!”

兴许是连日来赶路太累了,阎立信一倒在床上,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赶紧起床、梳洗。

阎立德过来告诉他,已经准备好了礼物,让他赶紧吃完早饭去李家。

在柳疃街东首,有一座豪华的大院落,就是李家的宅院。李中原的正室满氏,生下了李维善、李维凤兄妹二人。前几年,李中原又让人从南方买了一个姓刘的小妾。他50岁那年,这个南方婆娘又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起名李维福。

早饭后,二柱套了马车,把礼物装到车上,跟在阎立信身后去了李家。

见到李中原,阎立信忙施礼道:“立信拜见岳父大人!”

李中原点了点头,淡淡地回了一句:“回来了?”

“是的。”阎立信赶紧掏出信,双手呈上,“这是俺爹让俺捎给您的!”

李中原接过信,脸上现出一丝深沉的笑,道:“听说胡雪岩的‘阜康钱庄’出事了,你爹一直在跟他合作,这回损失不小吧?”

阎立信回答道:“生意上的事,俺也不是很清楚!”

李中原“哦”了一声,撕开信封看了,说道:“你爹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也不亲自回来一趟。不过,都是生意人,俺也能理解。俺觉得,结婚以后,你好好跟着你爹学做生意,不一定非得中个举人什么的!”

阎立信愣了一下,道:“结婚?”

李中原笑着说:“是啊,你爹在信中说,‘天有信’生意做大了,想让你学着做生意。这次让你回来完婚,定定心思。”

阎立信不知道怎么附和,只得微微点头。

李中原又说:“俺李家不管怎么说,也是柳疃的大户,维凤是俺的心头肉,你可不能亏待了她哟。你家那几间老房子是寒碜了点儿,你爹在信中说,已经在京城给你们小两口置办了大宅子,这俺就放心了。”

阎立信微微一惊:爹宁愿把钱用来囤生丝,也不会置办大宅子的!看来,爹在信中说了谎。

李中原见阎立信的神色有异,忙问:“咋啦?”

阎立信忙说:“没事,没事!”

李中原笑呵呵地说:“其实,俺前些天请人择过日子,十天后就是好日子。原本是给你维善哥定亲的,现在和你们的婚事一起办,这也叫‘双喜临门’吧。成婚之后,你先在家里住几天,然后俺亲自送你们俩去京城,看看你们的大宅子,也顺便见见世面,哈哈!”

阎立信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朝李中原躬身施礼,沉默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说:“岳父大人,俺……俺想和维凤解除婚约!”

此话一出,李中原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他“腾”地站起来,似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过了半晌才说:“你说啥?”

阎立信低着头,憋着劲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李中原怒不可遏,冲过去猛地抽了阎立信一记大耳刮子,道:“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作主,哪容得了你这么放肆?”说完,他把茶杯摔在阎立信面前,起身走出了屋子。

阎立信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茶杯碎片,过了片刻,才朝外面走去。

回到家里,阎立信脚步漂浮地回房躺下,脑子里一片混沌。

刚躺了一会儿,只见门帘子一掀,大哥阎立德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劈头就问:“立信,你这是怎么了?居然说出退亲的话。你回来不但帮不上忙,还瞎添乱!”

阎立信撑起身子,说道:“大哥,爹在信中说,已经在京城给俺买了大宅子,你认为爹会买吗?爹要是有钱,就不会让俺这么急着回來,让你给筹银子了。”

“你就别多寻思了,爹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李家已经派人通知俺了,俺这就去安排,十天后你高高兴兴地把维凤迎过门得了。为了咱家的生意,可由不得你任性!”

阎立信没有反驳阎立德的话,他躺了一会儿,中午饭也没吃,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醒来后,他心情越发烦闷,突然想起县城有个同窗好友,上学的时候,他们两人交情颇深。在京时,他也曾收到他的一封信,因为没给李维凤写信,也就没给那位同学回信。

想到这里,阎立信一骨碌爬起来,准备去县城见见这位同窗,顺便散散心。

经过北堂屋的时候,见嫂子蓝氏与几个老妇人正在聊天,手里做着大红花被的绣工活。他叫了一声“嫂子”,说:“俺去县城拜访一个朋友,晚上就不回来了!”说完,去马厩牵了马出门。

他没走官道,而是选择走田间小道。

两边是茂密的高粱地,一穗穗的高粱,颗粒饱满,像一支支火炬,在秋风中摇曳。

也不知走了多久,路边草丛中突然蹿出一个人来。阎立信的马因受了惊,一声长嘶,差点儿把他颠下来。他定睛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站在他面前,手里提着一把短刀,腿脚上似乎带着伤。

只见那汉子满脸惶急,拱手道:“好汉救命!”

阎立信见对方语气充满了哀求,心里顿生怜悯,便跳下马,对他说:“你骑着俺的马一直往北就是柳疃,去庄南找徐郎中,他是柳瞳的名医,他的金创药很管用的!”

那汉子也不客气,接过马缰,忍痛上了马,拱手道:“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阎立信笑道:“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俺叫阎立信,柳疃街的。你看完郎中,只要把马还给俺就行了!”

那汉子说道:“俺记下了,回头必当重报!”说完,骑马绝尘而去。

阎立信继续前行,忽见前面呼啦啦来了一帮人,都是穿着官服的捕快。为首的应该是个捕头,他指着阎立信喝道:“你是哪里的,到哪儿去?”

没等阎立信搭话,一个捕快朝那捕头道:“头儿,方才听到有马蹄声,说不定他就是前来接应‘镇山东’的!”

阎立信大声道:“俺是柳疃的阎立信,刚从京城回来,哪里认识什么‘镇山东’,刚才确实是有人抢走了俺的马!”

那捕头上下打量着阎立信,说:“看样子像个读书人,就不绑你了。等到了县衙,问明白了,自会还你清白!”

却说李中原赶走阎立信后,又觉不妥,当即修书一封,命人去京城当面交给阎于诚,让阎于诚回来主持阎立信和李维凤的婚礼。其实,他让人去京城的真正目的,是想摸摸阎家的底细。

送信的人刚出门,阎立德就来了。

见了李中原后,阎立德一再道歉,说弟弟不懂事,父亲不在,一切由他这个哥哥作主。李家觉得该咋办就咋办,一切按着规矩来,婚礼要办得排场一些、喜庆一些……

李中原听了,心里稍微轻松了些。

阎立德此行,除了谈阎立信的婚事,还为去年父亲用街上的商铺和作坊作保,从李家调走一百多万两银子丝绸的事。在家时,老账房先生高友亭给阎立德看了账目,铺面上的现银只有两三万两,怎么也不够京城那边的急需。此时,阎立德又不能直说,只得迂回表示,由于“阜康钱庄”出事,京城那边山东老乡的好几家商号损失很大,不少人正在低价转让铺面和存货。他爹阎于诚想趁着这个机会把“天有信”的生意进一步做大,可手头的银子不宽裕,看看亲家能不能通融一下,先借出那保书,把柳疃街上的商铺和作坊抵押些银子,尽快送到京城去。

李中原听完,眼珠子一转,笑了笑,说道:“你阎家的商铺和作坊已作保抵押,一时半会儿俺也无法答复你。在柳疃,你家就剩下那栋老宅了,也就值个千儿八百两的。不过,俺知道你们家在莱阳有几百亩柞树林,那可是出好茧子的地方,个大饱满,出丝白。要是你爹急等钱用,就用那几百亩山地作押,多了不敢说,三十万两还是值的。”

阎立德心一沉,看着李中原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中暗暗骂了一句“老狐狸”,嘴上却说:“那是俺爹十几年的心血,是‘天有信’的本钱哪。要论价值,不少于二百万两呢。”

李中原笑道:“大侄子,这个俺肯定知道。这不是作押吗?就像铺子和作坊一样,还是你们阎家的。三十万两,那可是白花花的现银啊。你回去考虑一下,俺等你的消息吧。”

见没有回旋的余地,阎立德便起身和李中原作别。刚出李家大门,就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李家大门口,从车里钻出两个人来,正是“合顺旺”商号老板亓满贵和他儿子亓学文。

阎立德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亓满贵就笑呵呵地拱拱手,说道:“大侄子,这么巧,要走吗?要不一起再进去,陪我喝杯茶?”

看着亓满贵那副得意的样子,阎立德不亢不卑地回道:“多谢亓老板好意,俺弟弟阎立信十天后要迎娶李家大小姐李维凤,俺还要赶着回去准备呢。等结婚的时候,俺一定陪着您多喝几杯!”

亓满贵目光阴沉地看着阎立德上车离去,轻蔑地摇了摇头。他和儿子刚拐过李家的“福”字大照壁,就见李中原一脸灿烂地迎了出来。

父子二人进了李家会客厅后,亓学文按晚辈的规矩,给李中原行了礼。

亓满贵有些得意地看着儿子,说道:“犬子前两年刚中了个举人,今年就参加会试,但结果和阎家老二一样,啥也没捞着!”

这话看似说得平常,却明显是在炫耀,他儿子已经是举人了,而阎立信那个号称“神童”的人却连举人也不是。

李中原微微一笑,从旁边拿起旱烟袋,塞了些烟丝,就着火折子吸了几口,缓缓问道:“今年京城那边的生意不好做吧?”

亓满贵笑道:“别家的生意怎么样俺不好说,俺家的生意还行,前不久又在西安开了一间分号!”

李中原明显看出亓满贵又在显摆,不以为然地又是微微一笑。

亓满貴似乎更来劲了,说道:“李掌柜,俺可不像某些人,快破产了还到处划拉钱。唉,不说了,只是很长时间没见你,想你了!”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玩意儿,轻轻地放在李中原面前的茶桌上。

李中原瞅了一眼,见是一个白玉小瓶子,上面阴刻着“福”字,还有几只展翅飞舞的蝙蝠。

亓满贵低声道:“这叫鼻烟,是满人喜欢的,京城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吸得上呢。听说康熙皇帝就喜欢这玩意儿,王爷们兜里也大都装着这个呢。”

李中原顿时来了兴趣,拿起来仔细端详。

亓满贵见李中原喜欢,就像注了一针鸡血,滔滔不绝地唾沫星子乱喷,说道:“俺经常见贝子闻烟。”接着用手比画,“从瓶子里挑一点儿出来,往鼻孔里一抹,就成了!要不你试试?”在他眼里,李中原虽然是柳疃首富,但依旧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土财主”。

一听说是皇帝和王爷都稀罕的玩意儿,李中原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他当即按亓满贵所教的方法,用小签子挑了一点儿,往鼻孔里一抹,顿时觉得一股醒脑的清香钻进了五脏六腑,忍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感觉浑身上下舒畅无比。

他满脸堆笑地朝亓满贵拱手,道:“那我可就愧领了。”

李中原知道,不说那鼻烟价值几何,单就这羊脂玉的小瓶子就价值不菲。他赶紧吩咐管家徐德忠:“去把前年江苏客人送的那幅画拿来!”

亓满贵急忙说:“兄弟,千万别这样,俺还有事求你呢。”

李中原淡定地一笑,道:“哦,千万甭客气,有事就说。”

亓满贵道:“那我就直说了,犬子好歹也是个举人,虽然以前给订了亲,不是后来又散了吗?京城那边都是达官贵人,看不起咱这样的寻常人家。可俺寻思着怎么也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吧,唉,要是你多一个女儿就好了。”

李中原嘿嘿一笑,说:“你的心思我当然明白,这事嘛……俺放在心上了。今冬或明年开春,一定有好消息告诉你。走,吃饭去,咱哥俩中午好好喝几盅!”

不提李中原陪着亓满贵父子喝酒之事,且说阎立德傍晚回到家里,听妻子蓝氏说弟弟阎立信到县城见朋友去了,他也没在意,更没敢把自家的那些事说给蓝氏听,怕女人嘴杂,传到李家人的耳中误了大事。

半夜时分,忽然听见有人叫门。阎立德赶紧起床,打开门一看,是“天有信”柳疃分号的魏掌柜。

魏掌柜进门后,急慌慌地说:“大少爷,大事不好了!俺听一个当捕快的朋友说,二少爷涉嫌‘通匪’,被押到昌邑县衙去了,问题严重得很,我们快想办法救人吧!”

“啊!”阎立德大惊,“这是咋回事?他才从京城回柳瞳,怎么就‘通匪’了呢?”

“是啊,这事挺奇怪的!”魏掌柜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次日一早起来,阎立德也来不及用餐,便赶往李家。这次,他是真来谈生意的——愿意以莱阳几百亩柞树林作抵押借银五十万两。

李中原听了,暗暗得意,道:“贤侄啊,要是你爹在这里,他早就这么做了。昨天俺答应你三十万两,你现在却张口要五十万两,俺这边拿不出来啊。这样吧,看在咱两家相交多年的份上,俺再多出五万两,一共三十五万两。要不你就找别家看看?”

阎立德听得出,李中原最后的这句话,多少带有一点儿威逼之意。他沉默了片刻,说:“可是可以,但俺还有一个条件。”

李中原说话也利索了,道:“啥条件,说吧。”

阎立德说:“立信不明不白地被抓到县衙去了,说他‘通匪’,您得想办法救出他,否则抵押到期,俺家只还本金;即便还不上本金,俺家还占一半的山林。”

李中原“哦”了一声,摸了摸胡子,说:“还有这回事啊!中!我答应你。”

当天下午,在几个证人的见证下,阎立德和李中原签下了为期一年的抵押书,顺利地从李家的银号提到了三十五万两现银。

因京城那边催得紧,阎立德也不敢耽搁,决定马上出发送银。账房先生高友亭建议还是让振威镖局的高总镖头(高友亭的本家兄弟)押这趟镖,阎立德为了省下几千两镖行押运费,竟自作主张,招揽了二三十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充当趟子手,押着近四十万两现银和一千多匹丝绸,浩浩荡荡地进京了。他哪里知道,一伙土匪已在官道上等着他们的到来……

李中原倒是没有食言,阎立德一走,他就和儿子李维善一起到昌邑县衙见了县令刘茂民。

一番寒暄过后,李中原开门见山道:“刘大人,听说俺女婿阎立信和土匪勾结,怎么俺都不知道呢?”

刘茂民微笑着说:“你不知道才好呢,要是知道的话,还落个包庇罪。这事已经有了实证!”说着,他叫师爷拿出一包碎银子和一封书信。

李中原接过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立信老弟:感谢相助,奉上白银三十两,以表心意。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以期下次见面,请老弟畅饮。

镇山东

刘茂民又道:“那匹马也还回来了,正是你女婿的!”

李中原闻言,皱起眉头,沉吟了片刻,问道:“刘大人,您就直说吧,看多少银子能够放人?”

劉茂民慢悠悠地敲了敲茶杯盖,道:“以你我之间的交情,要说放人,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吧,一万两银子!”

“这……”李中原犹豫起来。他不是拿不出一万两银子,但他觉得刘茂民这么狮子大张口,背后肯定有原因。再则,作为生意人,他的每一笔开支都会盘算值与不值。昨天亓满贵告诉他,胡雪岩一倒,阎于诚也受到了连累,“天有信”怕是撑不下去了。他想,如果阎家确如亓满贵所说的已经败家,且阎立信又主动提出解除和女儿的婚约,那么此刻他花一万两银子救人,并非明智之举。

他想了半天,终于说:“刘大人,一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容俺回去想想办法吧。这段时间,还请大人看在俺的面子上,不要为难俺女婿!”

师爷在一旁赔着笑,说:“李保正的面子,大人肯定会给的!”

李中原又道:“让犬子去牢里看看立信,不知可否?”

刘茂民点了点头。

师爷便喊来管牢房的王班头,让他带着李维善进了县大牢。

隔着牢房门,还没等阎立信问话,李维善就有些生气地问:“立信,俺想知道,你为啥跟俺爹提出要和我妹妹维凤解除婚约?”

阎立信露出一丝羞愧的神色,道:“维善哥,这事容俺以后再跟你解释。你帮忙问问,为啥好几天了,还没调查清楚,居然还说俺有什么‘通匪’的实证?”

李维善就把土匪还马、马背上放银子和书信的事说了。

阎立信呆了半晌,才喃喃地说道:“这下俺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说着,他提高嗓门喊了起来,“俺冤枉啊,俺真的没有‘通匪’啊!”

李维善压低声音说:“俺相信你,可这事也没法说明白。当官的只想讹点儿银子。”接着,他把阎立德抵押几百亩柞树林、押着银两去京城的事情给说了。最后,他拿出一封信,说,“这是维凤写给你的。”

阎立信接过信,没有急着拆开,而是将李维凤对他的真情放进了胸前的内衣里。

李维善安慰道:“这事肯定是个误会,你别急,说不定俺爹正在想办法呢。立德去京城,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你就当是在这里玩玩,俺给你带了换洗的衣服。哦,二柱也跟来了,俺给他在边上找间屋子住着。每天给你送饭,好歹有人照顾你。你要是想俺妹子了,就让王班头准备纸笔,写完后让人捎去就行。俺妹子说了,不管你们阎家怎么样,她生是阎家的人,死是阎家的鬼!”

听到这里,阎立信立马涌起一股无可名状的愧疚,低声道:“俺知道了!在牢里闷得很,你给俺送几本书进来吧。”

李维善笑起来,说:“稍后让二柱给你送来,柜上的事情太多,俺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

李维善走出牢房后,给了王班头五两银子的赏钱,然后将二柱带到县城的分号铺面安排住下,叮嘱铺面掌柜,每天买好吃的,交给二柱送去。

吩咐好了这些,李维善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二柱:“你家少爷在京城,是不是经常去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还有了相好的?”

男性的敏感使李维善怀疑阎立信有了别的女人,要不然他不会这么长时间不给他妹子回信,更不会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二柱愣了一下,低着头说:“俺都是跟着老爷的,不过听说少爷想替一个女人赎身。老爷不答应,少爷气得几天不回家。他平常和亓家的大少爷都去那些地方玩,说是结交什么朋友。”

李维善“哦”了一声,继续问:“有没有人去找你家老爷催债?”

二柱说:“有啊,俺来的那天就有好几个,都是老爷的老乡。俺在外面听到有人要把铺面低价卖给老爷呢。老爷说要等银子到了才行。”

听到这里,李维善和铺面掌柜对视了一眼。

李维善又问:“那你从京城一路跟着少爷回来,有没有见他和别人喝过酒?”

二柱说:“少爷很少喝酒的,俺俩急着赶回来,哪里还有时间和别人喝酒啊!少爷来昌邑见朋友的时候,俺要跟着来,可他不让,还踢俺,把俺的腿都踢肿了。要是俺坚持跟来,少爷或许就没事了。”

这时,内堂里传來一声咳嗽,掌柜的连忙让人把二柱领走了。李维善看着从内堂走出来的李中原,叫了一声“爹”。

掌柜低声说:“老爷,这个二柱从小就是一个爷巴(昌邑方言,傻子),爷巴不会说谎!阎家少爷那事,看来真的是冤啊!”

李中原看了儿子一眼,道:“你帮帮他也好,好歹让大伙知道咱李家有情有义。你先回去吧,刚到了一批生丝,你负责押回柳疃。俺已经和你岳父说好了,等你成了婚,就在莱阳那边开缫丝厂和织布厂,还有染坊,直接把成品从青岛上船运往南洋,没必要像以前那样走天津了。关于阎家的事情,晚上我再跟你聊。还有,不要把这事告诉维凤!”

李维善点了点头,急忙出了铺面,上马押着两大车生丝往柳疃赶去……

阎立信并不知道,他失去了自由,内心很是痛苦,但有个人比他更痛苦,这人就是他的好友亓学文。

亓学文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从来没有忤逆过父亲。亓满贵得知他与阎立信交往甚密,不但没有阻止,还吩咐管家出资让他请阎立信去“八大胡同”玩耍。从那时开始,亓学文就觉得他爹像是在布一个大局。

“阜康钱庄”遭挤兑后,其他老乡都受损不轻,唯独亓家的“合顺旺”商号不但没受影响,反而生意越来越好。亓学文发现,他爹那发自内心的兴奋与他母亲的愁眉不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曾偷偷问母亲:“娘,现在咱家买卖这么好,您为啥不开心啊?”

他母亲长叹一声,说:“俺嫁给你爹后,就知道他心术不正。这么多年了,也一直没有改变。俺现在求佛拜菩萨,只求咱家别遭报应。你们兄弟俩千万别学你爹啊!”

前几年,17岁的弟弟亓学武被亓满贵花银子送去了天津水师学堂。当时,亓学文很奇怪,为什么爹不让他们兄弟学做生意,而是逼着他们朝一文一武的方向发展?

这天吃午饭时,亓满贵正得意地喝着酒,冷不丁亓学文问道:“爹,您是不是对阎家做了什么?”

亓满贵一愣,道:“俺的事情你少管,叫你干啥就干啥,知道吗?”

亓学文清楚地记得,那天回到柳疃后,爹拉着他去拜访了李中原,还委婉地向李家提了亲。晚上,他爹又去了一趟县城,回来后告诉他:“老子忍了这么多年,就为了扬眉吐气的一天,这回该轮到咱家了!”他当时不明所以,谁知次日,他就听说了阎立信与土匪有染而被抓的事。怎么这么巧?

别人不了解阎立信,亓学文还不了解他?阎立信的朋友本来就不多,除了李长寿和他之外,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文人墨客了。至于小香橼,那也是他领着阎立信去了“留香院”后才认识的。阎立信只是个读书人,一直在京城里住着,这次刚从京城回来,怎么莫名其妙地就“通匪”了呢?阎家出的那些事,看来真的与他爹有很大的关系。

内心的不安使亓学文不顾一切地说出了心底的话:“爹,咱家与阎家的恩怨,那是您和阎于诚之间的,不关阎立信什么事啊!”

亓满贵看了儿子一眼,得意地道:“爹告诉你,连上天都在帮咱家。阎立信‘通匪’一事,本来是误会,可谁叫那土匪还有情有义,不但还马,还搭上了几十两银子……”

亓学文大惊道:“那封信是您派人塞进去的吧?”

亓满贵收起笑脸,道:“胡说!该让你知道的,爹会告诉你;不该让你知道的,你别乱猜。再过些日子,等你成了李家的乘龙快婿,爹的计划就完成一大半了。”

亓学文一听,突然跪在地上,哀求道:“爹啊,儿子求求您了,不管您之前对阎家做过什么,能不能放过立信?”

亓满贵看了一眼条案上首的祖宗牌位,冷笑道:“你爷爷被人气死,都是他阎家造的孽。当年,俺一家人在大冬天离开柳疃的时候,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这么多年来,俺无时无刻不记着呢,总有一天,俺要让全柳疃的老少爷们都仰着头看咱亓家!”

阎于诚和亓满贵之间的过节,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俗话说,同行是冤家。那时,阎于诚和亓满贵在柳疃街上各自经营着自己的作坊和铺面,自然免不了竞争。阎于诚为人实诚,丝绸质优价公,所以买卖越来越好,很快成了柳疃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那年,来了一位山西客商,在阎于诚和亓满贵的铺子里分别进了货。装车起运的时候,那客商忽然发现有十几匹有瑕疵的丝绸掺在里面。因为两家的货混在了一起,谁也不承认自家的绸子有问题。争来争去,越闹越大,阎于诚当着众多同行的面,用阎家独有的纺织工艺,证明了自己卖给山西客商的是上等丝绸,而亓满贵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有赚到昧心钱,还按行规赔了几百两银子。打那之后,亓家的生意就不行了。亓满贵的爹因为这事连气带病,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从此,亓满贵就暗暗恨上了阎于诚。

亓学文说:“爹,俺早就知道,当年那事是您做得不地道,把劣质发霉的绸子卖给人家,犯了行规,而且被人家查出来……”

他话还没说完,亓满贵就吼道:“你知道个屁?好绸子每匹要十六两二分五,那外地客商只出十二两银子,我能给他好的吗?其实,那个人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拉回去不会亏本。当时已经装车了,可阎于诚非要最后当众检查,这才让我露了馅。那外地人不是善茬,索性倒打一耙。做生意的本来就尔虞我诈,他阎家这么一闹,趁机打出了他家的名气,却把咱家踩在了脚底下,还不忘吐上几口唾沫。你爷爷就是这么给气死的,明白吗?”

亓学文说:“可听俺娘说,阎于诚也帮过咱家啊!”

亓满贵指着外面,说道:“你当他阎于诚那是在做善事吗?咱家原来在这里有三个铺面和一家作坊,是他借钱给了李中原,低价给买走了。到京城后,阎家占据了半个京城的生意,俺要不是采取薄利多销的方式,早就被他挤对出京了。”接着,他瞪了亓学文一眼,“你还跪着干啥?你爹当年也给人家跪过,可是没用。爹后来才明白,必须站着做人。你给俺记着,在生意场上,只有生意,没有人情,懂吗?给我站起来!”

亓学文怏怏地站起了身。

亓满贵冷笑着说:“爹的计划天衣无缝、步步为营,学着点儿吧。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阎家老大押着银子出行的当天,爹让你去龙池送了一封信,记得吗?”

亓学文不解地问:“咋啦?”

亓满贵恶狠狠地说:“那是一封阎家老大的催命符!”

“啊——”亓学文呆了,半晌问道,“那……那‘天有信’被查封,是不是也是您干的?”

亓满贵得意地仰起头,道:“那可确确实实是他家的绸子,他阎于诚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像二十多年前那样去当众证明了。阎于诚用人不疑,他那个甩手掌柜当到头了,怪就怪他太相信別人。爹再教你一招,在生意场上用什么人、该怎么用,那是你的眼光,千万别撒手。人心可隔着肚皮呢。马清泉跟了阎于诚几十年,住的宅子比阎于诚的都大,除了例银,还有红利,可他还是不知足!”

亓学文问:“那‘阜康钱庄’的老胡……”

亓满贵更加得意地点了点头。

亓学文声泪俱下道:“爹,您有没有想过,您做的这些亏心事,万一事发,可就身败名裂了啊!”

亓满贵厉声道:“没有万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要是想去告发你爹,那就去吧。别忘了,你那个举人,还是爹花了银子买来考题才中的。你考不上进士无所谓,爹想过了,再搭进去几十万两,给你补一个实缺。你想想京城上下那些达官贵人,再想想天桥上的那些乞丐,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该怎么做,自己想清楚!”说完,他“哼”了一声,顾自走了出去。

亓学文呆呆地望着爹的背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亓学文所说的“‘天有信’被查封”,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天,阎于诚催促阎立信赶快上路时,马清泉不是跪在阎于诚面前主动交代事情吗?原来,马清泉私自将商号的十多万两银子放给了“阜康钱庄”的老胡(胡雪岩的族弟)。

阎于诚一听,头立马就大了,身子晃了几晃。他赶紧坐下来,低声而愤怒地质问:“你为啥不告诉俺一声啊?”

马清泉涕泪交零道:“老胡只说用两个月,六分的利,俺寻思着这两个月不需要从山东那边进货,就……就答应他了。没承想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阎于诚叹了一口气,思考了一会儿,说:“赶快派人去东北,让那边抓紧凑银子送来救急。这事绝对不能透露半点儿风声,听到没?”

马清泉朝阎于诚磕了一个响头,低着头出去了。

当晚,阎于诚正在睡梦中。忽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把他吵醒。他欠起身推开窗户,见下人开了门,马清泉的儿子马永顺一头撞进来,边哭边喊道:“东家,俺爹他……上……上吊了!”

阎于诚脑袋一嗡,赶紧扯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慌慌忙忙下炕,走了出去。

马永顺扑过来跪在地上,哭道:“昨天俺爹回到商号,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晚上也没回家。今早商号还没开门,就来了一队官兵,把商号给围了。官老爷说,‘天有信’送进宫的丝绸是劣质品,要拿东家您是问。俺进去叫俺爹,却发现他已经……”

阎于诚眉头紧锁道:“不可能啊!送进宫的那几百匹丝绸是俺亲自过目的,都是上等丝绸,怎么会变成劣质品了呢?”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回屋穿好衣服,接着说,“走,一起过去看看!”

二人来到“天有信”商号门前,阎于诚果真发现那里围着不少官兵,还有一些路人在看热闹。“天有信绸缎店”的牌匾已经被人摘了。

阎于诚推开人群走过去,见两个五品顶戴的官爷坐在那里,商号的十几个伙计和账房被官兵押在一边。他认得其中一人,是内务府广储司主事景大人,忙上前拱手施礼,低声问道:“景大人,这是咋回事呀?”

景大人指着放在柜上的几匹丝绸,说:“阎老板,正要去找你呢,你倒自己来了。你好大的胆子啊,竟敢糊弄老佛爷!”

阎于诚定睛看了柜上的丝绸,见那丝绸确实长了霉斑,再一看暗记,确定是自家的货。猛然间,他想起去年从老家运过来的一批丝绸,由于遮盖不严实,路上淋了雨,有十几匹发了霉。“天有信”不卖劣质品,他当时就叫马清泉拿出去烧掉了,怎么现在会混到入宫的这批丝绸里了呢?前些天送进宫的丝绸是他亲自检验后,让马清泉送去交接的。也就是说,只有马清泉知道为什么会掺有劣质丝绸。

阎于诚走进内堂,见马清泉的尸身放置在一块门板上,用白布盖着。他蹲下去,掀起白布,眼中落下几滴老泪,喃喃道:“老伙计,俺这么信任你,把你当兄弟,你为啥给俺来这么一出啊?”

景大人跟了进来,低声道:“接老佛爷的懿旨,查抄‘天有信’,一干涉事人等收押刑部大牢,听候发落。阎老板,我也帮不了你了,走吧!”

阎于诚感叹道:“景大人,‘天有信’不是头一回给宫内送丝绸了,这您是知道的,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做啊!”

景大人面无表情道:“可那些劣质丝绸也是事实啊!”

阎于诚刚起身,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时,“天有信”已经被查封了,要不是景大人看他年纪大了,又病得不轻,早把他抓进监狱去了。

阎于诚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山东和东北那边的银子能尽快送来!

他首先盼来的是李中原送来的信,他看后,心里暗骂阎立信太实诚,不懂得变通。但生气归生气,他不能沉不住气。当下,他就给李中原回了信,并让他的好友、“华昌”商号的老板孟四海带着李家的那个送信人,去宣武门大街西侧随便看了一处新宅子。那人也不辨真假,在京城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回柳疃向李中原汇报去了。

隔了一天,前往关外的人也回来了,来的不止一个,总掌柜周华仁亲自来了,另外那几个都是阎于诚派去关外的老伙计。

蹊跷的是,周华仁送来的二十箱银子在院子里还没有放稳妥,举着火把的大队官兵就冲了进来,为首的仍是内务府的景大人。

景大人把手一挥,让官兵将银箱抬走。

阎于诚上前道:“景大人,这是咋回事?”

景大人冷笑着说:“太后懿旨查抄‘天有信’,所有银两都在查抄之列!”

阎于诚回过神来,赶紧把一个伙计叫到面前,低声吩咐道:“你马上去山东方向,设法拦住运银两的车队,让他们直接把银子运到商会去。俺阎于诚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对不起老兄弟们!”

等那伙计走了,阎于诚将眼下的情况给周华仁和几个老伙计交了底,让他们当夜就返回东北,不求生意做大,能够保住商号就行。

又煎熬了两天,阎于诚没有等来老家送银子的人,却等来了德州衙门的官差。两名官差是由顺天府衙门的人领着进来的,其中一人手里提着一个青色包袱,在问明了阎于诚的姓氏和籍贯后,当众打开包袱,里面露出一套血衣。血衣上面还有一封信,阎于诚认出正是他写给大儿子阎立德的。

一官差说:“阎立德在送银途中被土匪劫杀,死于非命……”

“天啦——”阎于诚没有听完官差的话,一口鲜血喷出,当即向后倒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醒来时,见孟四海一脸忧愁地坐在旁边。他张了张口,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命啊!”

孟四海点了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阎于诚长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四海兄弟,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哥,那银子……”孟四海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一脸难为情。

正在这时,柳疃老家那边送信的人来了。信是魏掌柜写来的,信中说阎立信因“通匪”被剥去秀才功名,下了大狱,要阎于诚尽快设法救人,不然性命不保!

阎于诚握信的手抖个不停,突然一口鲜血喷出,顿时,雪白的墙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扇面……

昌邑县衙大堂上,知县刘茂民不顾阎立信极力申辩,以咆哮公堂之罪重打了他三十大板。打完后,阎立信已经昏死过去,被衙役抬回了牢房。

半夜里,阎立信悠悠醒转,他感觉下半身几乎没了知觉,耳边有个人在呜呜地哭。他用力睁开眼睛,歪过头去,发现二柱跪在身边,哭得很伤心,旁边还有一条被鲜血染红的裤子。

二柱见阎立信醒了,顿时停止了哭泣,急忙说:“少爷,你趴着就行,俺已经给你上药了。牢房里的人说,躺半个月就没事了!”

阎立信神情漠然地问:“二柱,你哭啥?”

二柱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少爷……你得挺住啊,大少爷他……他在送银的途中,被土匪害了……”

“啊——”阎立信惊得张大了嘴巴。在二柱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他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想说话,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感觉心里堵得慌。他抬头看了一眼那黑色的屋顶,就像一座崩塌的大山压了下来。

二柱安慰他道:“已经有人去京城了,等老爷回来就没事了。”

阎立信忍住伤痛道:“二柱,你赶紧去京城。俺爹没事,俺就没事,赶快走!”

二柱摇头道:“老爷让俺来服侍少爷的。少爷这样子,俺哪里都不去!”

阎立信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让二柱去外面求王班头拿来文房四宝。然后,他咬紧牙关,提笔写了一封信。写完,他在二柱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二柱听完,急忙将那信折好,藏进贴身的地方,起身出了牢房。

阎立信并不知道,二柱还没有赶到京城,阎于诚就撒手人寰了;他更不知道,因为亓满贵的阴招,他一时半会儿根本出不了牢笼。

转眼到了十二月上旬,牢房内冷得刺骨。魏掌柜安排儿子魏海生给阎立信送来两床新被褥,可还没有盖,就被阎立信转手送给了隔壁牢房里那个不断咳嗽的老囚犯。

原来,被关进大牢的第二天,阎立信就注意上了这个老囚犯。那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年纪六旬左右,脚上戴着五十斤重的大铁镣。听牢房的其他犯人说,他是个孤老头,外地口音,不知从哪里要饭来的,住在昌邑下营那边的土地庙里。村人见其可怜,就给他送点儿吃食。春天里,有衙役在下营抽税,打伤了人。老头看不过去,上前把那几个衙役打得满地找牙。最后衙门去了二十几个人,用长绳索才把老头制住。过堂的时候,老头什么也不说,被打了六十大板,抬到牢房里就只剩下了一口气。原以为熬不了几天,没想到他居然活到现在。县里一直没有对他定罪,就这么关着……

次日下午,魏海生来送饭的时候,后边跟着一个人,正是马永顺。他戴着重孝,一进来就跪下磕头,号啕大哭。

阎立信一惊,问:“永顺,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俺爹……”

马永顺擦着眼泪说:“少爷,东家没事,是俺爹没了!”

“啊!”閻立信又是一惊。

马永顺说:“俺爹他……听信了‘阜康钱庄’老胡的话,使‘天有信’损失了十几万两银子,他一时想不开,就……就上吊了……”接着,马永顺把离京前“天有信”发生的事情一一对阎立信说了。

阎立信整个人都蒙了,他一边听,一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我爹他……撑得住吗?”

待马永顺出去后,阎立信低声对魏海生说:“你偷偷跟着他,看他是回东冢还是去柳疃。”

尽管魏海生不知阎立信这么吩咐有什么用意,但还是照着做了。

过了几天,狱卒送饭的时候,从外面跟进来一个人,是李维善。

李维善给阎立信送来了酒肉,两人就在牢里喝酒、聊天,说的都是莱阳那边生意上的事。虽然那几百亩柞树林现在归了李家,但李维善承诺,等到阎立信出狱后,林子还是阎家的。

几盅酒下肚,李维善说:“立信,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亓满贵给亓学文捐了一个候补知县,亓家正式向我家提亲了,我爹……他已经答应把维凤嫁给亓学文!唉,都怪你当初糊涂,不该主动提出要和维凤解除婚约……”

阎立信放在嘴边的酒杯停住了,心里好一阵难过,但事已至此,他也没办法抱怨谁。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甘心,问道:“维凤也同意了?”

李维善摇头道:“看来你真的不了解我那个妹妹啊!她说过的,非你不嫁,生是阎家的人,死是阎家的鬼!”

“那怎么……”阎立信一脸疑惑。

李维善说:“亓家和李家结亲的事,维凤并不知情,我们家上上下下都瞒着她呢!”

阎立信沉默了,将那杯酒一口灌进了肚里,接着又连灌了好几杯。

李维善看不下去了,伸手将阎立信扯住,说道:“别这么瞎喝了!我今天来,咳……其实是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重要?”阎立信红着眼睛问。

“你爹,你爹……他……没了……”李维善低着头,结结巴巴道。他真不忍心将这个消息告诉阎立信,可是不说又不行。

“你说什么?”阎立信的脸僵住了,嘴唇哆嗦着,“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李维善眼里噙满了泪花,顺手擦了一把,道:“是真的,二柱回来说的。你爹得知你哥出事,当场就吐了血,没熬几天就走了,暂时停棺在报国寺。”

李维善话音刚落,就见阎立信仰头向天,发出一声长号:“爹啊——”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立信!立信——王班头,快来救人!”李维善大叫起来。

当天晚上,李维善来到阎家,拿出一封厚厚的信交给二柱,对他说:“你再去一趟京城,立信有个朋友叫李长寿,是个唱戏的。你找到他,把这封信交给他。”

二柱不明就里,发呆道:“一个唱戏的,找他干什么?”

李维善说:“李长寿是京城里的名角,认识不少大人物。只要他有机会把状纸呈给哪个王爷,说不定你家少爷的案子就会有转机。他亓家的手再长,也伸不到王爷府上吧。”

二柱一听,连连点头道:“谢谢李少爷一片好心,俺明白了,俺今夜就动身!”

回到李家大院,李维善思前想后,觉得有必要让妹妹知道这些事。

绣楼上亮着灯,除了李维凤外,还有一个30多岁的绣娘。

李维善走进去,在桌边坐下,望着正在绣枕头的妹妹,当着那绣娘的面,说道:“妹子,你知不知道爹已经把你许配给亓学文了,年后就成婚?”

李维凤愣了一下,抬头道:“哥,爹咋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啊?”

李维善说:“立信他哥被土匪害死了,他爹也没了,阎家算是彻底败了。爹这么安排,也是为你和咱家着想啊。亓学文现在是候补知县,以后你就是官家太太了。”

李维凤似乎显得很平静,说道:“爹也没问俺答不答应,他就不怕俺出嫁的时候,抬出去的是一具尸体吗?”

李维善一惊,说:“妹子,你可别做糊涂事啊。听哥一句劝,顺着爹一点儿,他管着这么大的一个家业,也不容易啊!”

李维凤一脸冷漠道:“爹嫌贫爱富我不管,反正我还是那句话,生是阎家的人,死是阎家的鬼!”

几天后,李维善又到监牢里探望阎立信。阎立信似乎已经认命了,心情也比前几天好了一些。趁着狱卒没防备,李维善就低声将二柱送信去京城给李长寿的事对阎立信说了。

“谢谢你,维善哥!以前我真是糊涂!”阎立信一脸惭愧,很显然是因为退婚一事觉得很对不起李家。

李维善又将李维凤的态度告诉了阎立信,说:“我那痴心妹子,真是世上难找之人……唉,可惜!真可惜!”

两人之间的谈话,好几次被隔壁牢房里老囚犯的剧烈咳嗽声打断。阎立信便央求李维善帮忙找个郎中来给老囚犯看看,说这也算是行善积德。

第二天,果然来了一位郎中,隔着老远听到那老囚犯的咳嗽声,那郎中吓得立马就逃走了。没过一会儿,王班头领着两个狱卒进来,各提一桶石灰,往老囚犯的牢房里泼撒。

阎立信叫道:“王班头,这是咋啦?”

王班头道:“郎中说,他这是伤寒。”

阎立信叫道:“麻烦王班头求郎中开药,所有药费由俺出。”

王班头道:“就算药汤熬好了,谁敢和他靠近?”

阎立信笑道:“外面有人盼着俺死呢,要是俺被传染了,不是正好吗?”

王班头“嘿嘿”笑道:“行吧,药汤俺让人熬好,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为了方便喂药,王班头索性将阎立信和老囚犯关在了一起。

连续五六天的药汤灌下去,老囚犯的病并没有多少起色,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咳嗽虽没那么频繁了,却更加沉闷。

阎立信和老囚犯就这样熬着,他不仅给老囚犯泡脚、艾灸,还亲自给他喂水喂饭、端屎倒尿,二人像是一对父子……

这天,王班头陪着一個人进来。阎立信一见,笑了,道:“你,终于来了!”

来人是亓学文。这些日子,阎立信心里有许多解不开的“谜”,他多么想找几个知心朋友排解一下啊。此时他才发现,身为落难之人,已经没有几个朋友了。亓学文的到来,令阎立信很是高兴。

王班头拿来一张桌子,摆上了酒菜。

阎立信擦了一把泪,笑呵呵地说:“这里可没有‘九龙斋’的酸梅汤啊!”

亓学文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给两人的杯子满上酒,说:“立信,咱俩相交一场,可没掺杂上代人的恩怨啊!”

“俺知道。”阎立信一口将酒干了,“听说你将要成为李家的乘龙快婿了,祝贺你!”

“父命难违啊!”亓学文长叹一声,也一口干了杯中酒,仿佛他喝下去的是一杯难以名状的苦水。

阎立信笑道:“俺能理解。”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转眼就将一壶酒喝了个底朝天。亓学文不胜酒力,最后瘫倒在地。王班頭叫人给抬了出去。

阎立信倒头就睡,这一觉他竟然睡得十分安稳,那呼噜声打得如山响,牢房外面都能听见。

当外面传来鞭炮声时,阎立信才知道年关已至。过完年,李维凤就要嫁给亓学文,成为亓家的儿媳妇了。

大年三十,阎立信在墙上重重地画下一竖,又在那一竖上郑重地画了一个圈,凝视了好一会儿。上次李维善告诉他,已经让二柱去京城送状纸给李长寿了,可至今也没个回音。他想,以李长寿的为人,应该会设法把状纸递上去的。

这时,老囚犯气若游丝,连咳嗽的劲都没了,每呻吟一下,就从嘴角往外冒血沫子,别说吃饺子,就连汤药都灌不进去。

阎立信就蹲在老囚犯身边,一口一个吃光了两大盘饺子。进来这么久,他已经看淡了一切,能吃就吃,能睡就睡。

老囚犯虽然已经灌不进汤药,但阎立信照样对他进行艾灸。

烟雾缭绕中,一只大手突然像铁钳一样抓住了阎立信。他定睛一看,见老囚犯目露精光,脸色似乎好了许多。他的另一只手,抖索着从衣内夹层里摸出一个用羊皮包着的东西,低声道:“附耳过来……”

阎立信赶紧将头伸过去。

只听那老囚犯断断续续地说道:“俺乃……遵王麾下……‘满弓刀’……肖炎……此铁……八卦乃……义军信物……可号令江湖……下营北……盐滩……有一破船……船头八卦……印记……往东一百步……地下……五尺……”

阎立信听得没了声音,扭头看时,发现老囚犯已经咽了气。

“满弓刀”的名号,阎立信小时候就听长辈人说起过。清同治七年,捻军与清军大战于胶莱河,遵王麾下有一个外号叫“满弓刀”的悍将,率数百人杀出一条血路,掩护遵王南下。那一战,胶莱河水都成了红色,尸首把河流都堵住了。随后,“满弓刀”带着人在胶莱河一带驰骋冲杀、抢占地盘。此时,朝廷大将傅振邦正在昌邑老家养伤。他奉旨组建民团,倡导筑圩防御,同时率军围追堵截,“满弓刀”的这拨人马最终被剿灭……

阎立信从“满弓刀”的手中接过那个羊皮小包裹,借着微弱的光线打开,见是一个四寸见方的铁制八卦。正面是一个八卦符,中间有“救我残黎,除奸诛暴”八个隶书字,背面字样是:五旗兄弟,天下一家。江湖正义,永世不绝。

阎立信不知道这铁八卦究竟有何用,既是“满弓刀”肖炎的遗物,不妨先收着。当下他藏好铁八卦,朝肖炎的尸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除夕夜,李家的人都在大院里放鞭炮,李家大小姐李维凤却背着一个小包袱,悄悄溜出绣楼,出了李家大院。

李维凤离家出走了。她要去京城告状,救出自己的心上人阎立信。她和阎立信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很早她就暗暗发誓:此生非阎立信不嫁!她想学旧戏里的烈女子,只身前往京城拦大官的轿子,甚至拦皇上的轿子,呈上状纸,给自己的未婚夫阎立信喊屈鸣冤!

夜风很大,呜呜地刮着,像天边传来的声声呼唤。李维凤顶着刺骨的寒风,摸着黑,一路跌跌撞撞地往西而去。

刚到寿光与博兴交界的地方,她就看到前面有人疯着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土匪来了,土匪来了!”

李维凤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人群蜂拥着往回跑,一不小心就被挤到路边的沟里。依稀之间,她听到几声巨响,想努力爬起来,可右上腹疼痛无比,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醒来时,李维凤发现自己躺在一辆车内,旁边坐着一个卷发、大鼻子、蓝眼珠的人。那人穿着黑色的袍子,脖子上挂着一根银闪闪的链子,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她一惊,想爬起身,但腹部的疼痛使她忍不住发出了呻吟。

那人放下书,和蔼地对李维凤说道:“姑娘……别乱动……我检查过了……你断了……一根肋骨,需要……好好……休养。”

李维凤见那人面容慈祥,说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话,于是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呵呵一笑,道:“我叫约翰……是德国的传教士,也是一名医生……我来中国……是为了帮助你们。我看到你……晕倒在路边……就把你救了……”

李维凤一门心思去京城替阎立信鸣冤告状,没想到才走了两天就伤成这样,当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情不自禁地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约翰问:“姑娘,你要去哪里?我让士兵……送你去。”

李维凤停止了哭泣,道:“先生,俺把钱都给你,你让人送俺去京城吧。”

约翰讶然道:“去京城……做什么?”

李维凤听人说过,洋人很厉害,连县太爷都怕他们。她想起约翰说过的话,便问道:“你说你来中国帮助人,是真的吗?”

约翰笑起来,说道:“当然是真的……这几年……我帮助了很多中国人。”

李维凤像是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了曙光,就把阎立信被冤入狱、自己被父亲逼婚、逃出来去京城为阎立信伸冤的经过一一说了出来。

约翰听完,竖起了大拇指,说道:“你是我最佩服的……中国女人……如果你入了基督教……成为教会的人……或许我可以……通过德国领事馆……向大清政府……进行交涉。”

李维凤大喜道:“只要先生能救我未婚夫,你让我干啥都行!”

约翰的蓝眼珠子转了几下,这几年他在山东布教,遭到很多中国老百姓的排斥,如果能够收一个本地人当助手,对于布教定会有很大的帮助。想到这里,他轻声问:“你愿意……和我一样……信仰上帝吗?”

李维凤点点头道:“俺现在就信!”

“好!我会帮你救人的!”约翰回答得很爽快。

到了潍县,他们并没有进城,而是来到了位于潍县东关的“乐道院”。约翰让教堂主教帮着一起为李维凤做洗礼,还给了她一本签着洋文的《圣经》。这样,李维凤就算是入教了。

回头再说阎立信,他是在正月十四才得知李维凤离家出走的。李维善告诉他,亓家以此为要挟,拉走了李家一万匹丝绸,李家搭进去十万两银子。他爹李中原气得病倒在床,这两天才稍微好了一些。十天来,家里一直在派人寻找李维凤,但至今杳无音信。年前,二柱也回来了,李长寿那边一直没个回信……

正月底,閻立信第二次过堂,县令刘茂民当堂宣布:斩立决!时间定在二月初八。

那天正好是柳疃大集,十里八村的人都来看热闹。

刘茂民在县丞的陪同下,上台坐定,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阎立信,嘴角荡起一丝冷笑。他威严地干咳了几声,吩咐县丞宣读刑部的文书。

宣读完毕,还未到午时,一大帮人就那么干等着。

突然,刘茂民看到从远处飞奔过来三匹马,近了才看清楚马上骑着的都是官差。

三匹马冲入人群,其中一个官差大声喊道:“昌邑县令刘茂民何在?”

刘茂民和县丞急忙跪在地上。

只听官差大声道:“奉太后老佛爷口谕,昌邑县秀才阎立信‘通匪’一案有诸多疑点,即日押解进京,交刑部审讯。”

“啊!怎么会这样?”刘茂民莫名其妙,不由眉头紧锁,赶紧起身吩咐手下交人。

原来,李长寿接到二柱送去的信后,二话不说就打算帮助阎立信。他借到醇亲王府唱戏的空当,把状纸递给了醇亲王。醇亲王向来与把持朝政的总理大臣李中堂不合,正愁没有把柄呢。更奇怪的是,德国领事馆也给总理事务衙门来了专函,也是关于昌邑秀才阎立信的案子。

李中堂知道来者不善,不敢生事,便请恭亲王帮忙拿着函件进宫请示慈禧太后。慈禧太后不敢得罪洋人,立即让醇亲王派人把人犯押解进京审讯。

阎立信死里逃生,像是做了一个梦。当他被人扶出刑场、架上囚车的时候,他使劲咬了一下嘴唇,才发觉很疼,自己还活着。

进了京城,阎立信被关进了刑部大牢。

进来的当天,同监舍的犯人问他官居几品、任职何处,他根本回答不出来。他想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秀才,怎么能够进官监呢?不过,有件事他想明白了,反正横竖就是一条命,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偶尔起了兴致,他居然还要唱上一段,博一点牢友的掌声。有好几次,他的唱腔不正,还被隔壁牢房一个叫任通源的牢友点拨。任通源是江苏人,原是吏部右侍郎,因得罪了上司被关进了大牢。他到底是二品大员,住着单人牢房,连送饭的狱卒都一口一个“大人”地叫着。

隔着一道墙,阎立信和任通源聊着京戏,聊得挺投机。任通源不但教他各种阅人之术和交际手段,还教他认识洋人的机械,说广东南海有一个叫陈启源的商人,通过改进纺织机械,纺织出来的布和洋布一样,有机会可以去见识一下。

转眼又到了年底,阎立信在刑部大牢里已经被关了快一年了。其间,他认识了不少官员,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

一天,任通源告诉阎立信,他的案子没事了,不过要过刑部大堂,千万不要轻易认罪,极力替自己辩解,便可以回家过年。出去后,会有一个叫张冲的人去找他。

阎立信知道任通源虽然身在牢中,消息却非常灵通,所说之事绝非虚言。他说哪位犯官要出去,两三天内准有狱卒把人叫出去。他说要说回来的,也一准会回来。

果然,到了第三天,狱卒过来叫道:“山东昌邑阎立信,过堂了!”

到了刑部大堂,阎立信按照任通源所教的,堂上主审官问什么,他就答什么,除了承认马匹被土匪劫走外,其他的一概不知。对于自己所画的押,也声称当时被打了三十大板,晕了过去,醒来后已经在大牢里了。

几个审判官相互望了望,起身退入后堂,没大一会儿,出来一个人,对阎立信说:“阎秀才,你没事了,回家去吧!”

走出刑部大堂,阎立信发觉外面的阳光很刺眼,刺得他有些头晕,他扶着那大石狮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他迈开腿,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终于,他走到了一家店铺门口,仰头望去,门口的上方原来有一块匾额,上面有“天有信绸缎店”六个大字,如今匾额却不见了,就像一个被剃光了眉毛的人,显得很别扭。

他刚走上台阶,见里面出来一个穿着蓝色粗布棉袄的妇人。那妇人端着一盆水正要往外泼,看到了门口的他,怔了一下,手里的铜盆“咣当”一声掉落在地,洒了一地水,道:“天哪,你终于回来了!”

阎立信看到那妇人狂涌而出的泪水,认出是小香橼。还没等他说话,小香橼就尖叫一声扑上前,搂着他大哭起来。

阎立信拥着小香橼,低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老鸨把你赶出来了?”

小香橼俯身拾起铜盆,拉着阎立信进了屋。

原来,小香橼从恩客那里听到“天有信”出事的消息,心里很着急,却不知怎么办。她托人找来李长寿,问是怎么回事。李长寿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并说会想方设法替阎立信伸冤。今年春,亓学文突然替她赎了身,并把她带到了这里,让她住下等着阎立信。

阎立信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又洗了澡,把头发剃了,胡子刮了。他来到后堂,见一张供桌上摆着阎于诚的灵位,一问,才知是二柱从那边的宅子里拿过来的。他点上香,和小香橼一起恭恭敬敬地给爹磕了头,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爹,您在天有灵,保佑儿子重振‘天有信’!”

北风呼啸,寒气逼人。阎立信的心里却如同着了火,一件件梳理着埋在心里的事。傍晚,二柱回来了,见到阎立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二柱从怀中拿出店铺的地契文书,说春天里官府拍卖店铺的时候,亓家大少爷亓学文出银子将店铺买了下来,让他住在这里,还把契书给了他。原先的小四合院被孟老板买走了,成了“华昌”商号的库房。那几个老人,孟老板也都留着。

小香橼告诉阎立信,她已经听二柱说了李维凤的事。她流着泪说:“你和她本来就有婚约,我成全你们,明儿我就去找个庵堂过完下半辈子吧。”

阎立信拥着小香橼,说:“你们两个对我的好,我心里很明白,我不能对不起你们。她来京告状,至今下落不明,我必须要找到她。”

杀父弑兄之仇肯定要报。阎立信在官监里呆了近一年,学到的东西比他在外面二十几年学的还要多。他想,亓满贵是怎么害人的,他会不动声色地还回去。只是,这个亓学文……他们父子简直判若两人,该怎么办?

这天,一个三十多岁操着南方口音的人找上门,自我介绍说他叫张冲,原是杭州织染局所属染色房的官匠,是任通源大人让他来的。

阎立信这才想起出狱时任通源对他说过的话,便热情地招呼张冲进屋。

进屋后,张冲拿出两片染过色的绸布,说道:“南方丝绸是家养的桑蚕茧,昌邑是户外的柞树茧,质地粗糙,含胶多且杂质多。如果直接对绸布漂染,势必造成绸布易脱色和脆弱,必须把生丝变成熟丝,祛除胶质和杂质,保留生丝的韧性,那样才好上色。熬丝的火候和药水的配制、染料的配比都很重要。”

阎立信笑了,说道:“只要能够达到我想要的效果,你就是‘天有信’的股东。过两天跟我一起回山东,随便你怎么试验都行!”

送走张冲,阎立信去街上买了一个十二三岁长相清秀的女孩,起名“瑞珠”。有了瑞珠相伴,小香橼也就不觉得闷了。

安顿好小香橼,阎立信带着二柱来到他们曾经住过的那所老宅子,原先的几个老人还住在这里。宅子的地面被人整过,连院墙边的老枣树都挖了。

阎立信安慰了一番几位老人,就与二柱离开了。随后,他又来到报国寺,找到他爹阎于诚的灵柩,守了一夜的灵后,次日一早,他便与二柱一起扶着灵柩回了山东。

他们走官道经过德州时,想把阎立德的遗骨也一起带回去。可到了德州一问,才知当时官差只把尸体用草席卷了,随意埋在了一个地方。后来不知怎的,那坟墓让人给刨了,如今连个土堆都没有。

阎立信看过地形,哥哥丧命的地方就在官道上,距离最近的村子不过五六里地,附近也没有什么山林,这地方根本不适合土匪劫道。很明显,土匪是有备而来,为的就是杀人劫银。

阎立信回到柳疃,一同回来的除了二柱和张冲外,还有两只装着染料的大箱子。

魏掌柜带着儿子魏海生已经在阎家老宅等着,他们见阎立信还活着,都开心得直掉眼泪。

閻立信选了一个吉日,在魏掌柜等人的帮助下,将父母合葬在一起。然后,他去县城见了王班头。王班头告诉他,说县丞和县令刘茂民都被查办了。他不关心那些事,只问生病而死的老囚犯埋在哪里。王班头知道他和老囚犯的感情,便告诉了他坟地所在。阎立信让人买了几副棺材,用其中的一副装了老囚犯肖炎的尸骨,运回柳疃后,葬在了他父母坟墓旁,又在另一边给哥哥阎立德起了一座衣冠冢。

而张冲和二柱则在阎家后院里支起了几口大锅,把生丝放到锅里煮,又捣鼓着从京城带回来的那些颜料和药水,弄得四处飘荡着难闻的怪味。

每到傍晚,阎立信就用马车装着棺材,庄里庄外地四处游走,直到天明才歇息。如此几天,庄上便有流言传出:阎家老二疯了!

当人们习惯了看着阎立信拉着棺材四处溜达的时候,阎立信寻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驾着马车,带着工具,往下营海滩而去。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盐滩往东走。盐滩上有不少破船,他每一艘都仔细端详,确认没有“八卦”的符号后才离开。

往东走了七八里地,阎立信终于找到了“满弓刀”说的那艘破船。他照着“满弓刀”所教的,往东走了一百步,看准地方,拖来破船上的几块船板,点起了火。烧了约半个时辰,他把火堆移开,然后开始用铁锨往下挖。挖到六尺多深的时候,果然碰到了东西,用火把一照,是一只大木箱。阎立信费了很大的劲才撬开里面的箱子,不禁眼前一亮,箱子里满满的都是整锭的黄金。就这一箱子黄金,折合白银不少于十万两。

他赶紧把箱子里的黄金转移到马车上的棺材里,然后把挖开的地方用船板盖住,上面堆上沙土,装扮得与原来一模一样,这才安心地离去。

回到柳疃,天还没亮,阎立信赶紧把那些黄金塞到哥嫂住过(哥哥遇害后,嫂子伤心地回了娘家)的那间屋子的火炕下。从此,他白天睡觉,晚上出门,一连干了十几个晚上,才把“满弓刀”所藏的浮财全部搬回了家。

他想,这一大笔财宝若是突然面世,定会引来官府的追查,怎么做才能使其顺理成章呢?

阎立信先去了李家大院,与李中原见了面,自然是不欢而散。接着,他又去街上转了一圈,和每个债主都见了面,承诺阎家的债务由他来偿还。然后,他骑马去了县城,拜见新来的县令徐铭。

徐铭是从翰林院放缺出来的,听说阎立信拜访,急忙让人请进了后衙。在徐铭眼中,阎家的势力不容小觑,与醇亲王沾着关系呢。难怪进了刑部大牢后,一点事儿都没有,反倒昌邑县和莱州府的几个官吏都被朝廷撤职查办了。此人可得罪不得啊!

阎立信寒暄了几句,就开始讲述他哥阎立德遭土匪杀害一事,提出要组建民团洋枪队保护商队的安全。徐铭自然应允,当场开出了官凭。

有了官凭,阎立信去了一趟潍县军营,买回来三十支半新不旧的洋枪,然后在柳疃贴出告示,招募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月例银一两。若执行任务好,则另有赏。他亲自挑选了五六十名精干的青年,又从潍县火枪营请来教官对他们进行严格的训练。

魏掌柜的儿子魏海生体格健壮又会武术,阎立信就让他当了洋枪队队长。

训练了十几天后,阎立信带着洋枪队威风八面地离开了柳疃。

一行人赶到德州,摸黑进了山,找到一处山寨。一顿枪响后,洋枪队冲进去,只见地上乱七八糟地扔了一些大刀、长矛,还有一堆堆的破衣服。他们在屋子里找到十几只大木箱,烧了几栋草屋子后,就浩浩荡荡地带着大木箱回到了柳疃。

阎立信“拉着银子”回到柳疃的当天,街上就有风声传出,到“天有信”预订明年的丝绸,每匹只需八两五分,亏空的银子由阎家承担。又听说阎家老宅抬进去十几只大木箱子,白花花的银子堆满了屋。

有好几个老板跑到阎家老宅去祝贺,亲眼见了大堆的银子后,回到铺面,立马就挂出“预售价每匹八两五”的牌子。

李中原一直在等着阎立信来找他,拿银子换回阎家抵押的那几百亩柞树林,可管家徐德忠告诉李中原,阎立信已经还了阎于诚当初欠下的那些债,差不多有十多万两,都是白花花的现银。李中原不由大失所望。

这天,阎立信用马车拉着七八只大箱子,打着“天有信”的旗号,由洋枪队保护着前往京城。

其实,阎立信这次赴京,主要是为了“引蛇出洞”。他哥阎立德被土匪所杀,这笔账他不能不算。如果没有柳疃这边通风报信,土匪不可能那么准确地劫道。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先弄清杀他哥的土匪究竟是谁,血债必须血来偿!

当商队来到博兴境内的一处山坳时,只见前面的道路被一棵大树拦住了。突然,山林中一声呼哨,射出一排箭矢。走在最前面的魏海生和几个洋枪队队员瞬间中箭倒地。阎立信见状,急忙招呼大家往后撤,退出弓箭的有效射程,然后依托道路两边的树木和沟坎,朝着前面开火。另外十几个人依靠在马车上的大木箱边,防备土匪抢掠货物。

阎立信提着一杆洋枪,领着几个得力的队员,偷偷从侧面的树林中包抄过去。待靠近后,他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正站在一处山坡下,挥手指挥土匪们作战。

阎立信闪身在一棵大树后面,端起枪瞄准了那家伙,一抠扳机,枪声响过,那家伙晃了几下,一头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其余的土匪见状,赶紧往山后面四散而逃。

等到山林中没了动静,阎立信这才小心地下了山,见那个家伙已经死在一棵树下,头上有一个指头大小的窟窿。他吩咐队员把尸体抬到车上,说不定这具尸体到了官府那边能值几千两银子呢。官府对于土匪都有悬赏,匪首的价格从几百到几万两不等。

洋枪队死了两名队员,一个胸口中箭,一个脖子中箭;魏海生被射中大腿,血流了不少,另外几个也伤得不轻。

阎立信安排人对受伤的队员作了包扎,匀出一辆马车,将他们抬上车,并吩咐几个队员护着马车往回赶,找就近的地方救治,其余的人则跟着他继续前行。

往前走了两三里地,走在前头的那匹马突然发出悲鸣,马车随之一晃,两个轮子陷入了坑内。

阎立信定睛一看,见路中央有好些圆溜溜的孔洞,人走着倒不觉得,可马蹄子一陷进去,马腿立马就折了。

探路的两个队员已经被擒,脖子上架着刀,身后站著好几个土匪,两边的山林中传出一片喊杀声,约摸有好几百人。

这时,林子里有人喊话道:“胆敢往前一步,人头落地!”

前面过不去了,阎立信将队员分为两组,想掩护大家往后撤,但后面的山林中也传来喊杀声,从山上滚下来的几根大圆木正好堵住了退路。

突然,林子里冲出来一匹枣红马,后面紧跟着十几个土匪,枣红马上骑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土匪,只听他大声道:“就算你有二三十条洋枪,俺也不怕。你们听好喽,等到了阴曹地府,别忘了向阎罗王报出俺的名号——‘镇山东’!”

一听“镇山东”三个字,阎立信一个激灵,站起身大声道:“你真的是‘镇山东’?”

那人大声道:“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官府一万两银子悬着赏呢!”

阎立信道:“你可知道昌邑柳疃的阎立信?”

“阎立信?”“镇山东”催马靠了过来。

阎立信也坦然地走过去,待走近了,认出对方正是一年多前骑走他马的那个汉子,当即道:“真的是你!”

“镇山东”也认出了阎立信,他连忙滚鞍下马,双手抱拳往地上一跪,说:“阎秀才的救命之恩,‘镇山东’永世不忘,请先受俺一拜!”

阎立信道:“起来吧。俺好心把马给你,让你去找郎中治腿,你为何还要害俺啊?”

“镇山东”起身道:“俺没有害你,只是让人把马匹送了回去。”

阎立信道:“你送马匹不假,还给俺留了几十两银子和一封信,害得俺被认定是‘通匪’,上了刑场差点儿掉了脑袋。”

“镇山东”愣道:“没有啊,俺只是让人送马匹而已,俺大字不识一个,哪会写信啊?”

阎立信往后退了几步,说道:“那好,该算一算眼下这笔账了。俺死了两个兄弟,伤了好几个,但你们山寨的二当家死在俺手里。当下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你替二当家的报仇,俺杀出一条血路,生死由命;二是你放俺走,咱俩各不相欠!”

“镇山东”望了一眼马车上插着的旗子,说道:“两条命换一条命,俺山寨已经赚了,你把二当家的尸首留下,走吧!俺答应你,往后只要是插着‘天有信’旗号的商队,在山东境内畅通无阻!”

离开博兴后,车队一路顺畅,十多天后就到了京城。到了“天有信”的铺面,小香橼已经远远地候着他了。

阎立信来不及和小香橼叙旧,吩咐大家把车上的箱子搬进后堂的一间屋子。那屋子原是马清泉住的,马清泉死后便锁了起来。

阎立信仔细地端详着那大木床,床头的圆形立柱上有一圈抓痕,还隐隐有血迹。他低下身子,在床前的地上找到了两片碎裂的指甲,还在床头的夹缝中发现了一张纸条。他让下人们全部出去,独自看完后,将纸条折好,放进了口袋中。

大木床被挪开后,阎立信还找到了一粒带着一小片丝绸的纽扣和一只布鞋。鞋面很脏,似乎被人踩过。他找遍了整间屋子,也没找到另一只。

鞋子是马清泉的,不知怎的只剩下了一只?这纽扣则是从蓝色的丝绸衣服上撕扯下来的。阎立信看着干净的床底,似乎想到了什么,蹲下来敲了敲地砖,终于发现有一处发出了空鼓声。他撬开地砖,发现下面有一扇暗门,打开暗门,是一排往下的台阶。一瞬间,似有烟雾升腾在他的周围。他没有躲闪,而是点起油灯下了台阶。

这是一个地窖,里面并不大,两边都是放银子的格子,只可惜已空空如也,连一点儿碎银也没有。毫无疑问,这是“天有信”的银窖。按山东人的规矩,银窖应该在东家所住的宅子里,而具体位置也只有东家才知道,为何“天有信”的银窖却在铺面上,还是在掌柜的床底下呢?

阎立信走出房间,望着对面的一间屋子。平时住在这铺面里的,除了马清泉外,还有两个伙计:韩福全和杨金友,二人都是马掌柜一手调教出来的。韩福全比马永顺大几岁,是马掌柜的亲外甥。

回京的当天,阎立信得知丝绸的价格已经落到了十七两二分。他和二柱两人便带了一些珠宝,花了几天的时间,去琉璃厂那邊换成了银子,然后让二柱去“华昌”商号通知他们的老板孟四海。

阎立信这边的酒菜刚备好,孟四海和几个老板就到了。

坐下后,阎立信朝大家拱手道:“感谢诸位对‘天有信’的支持,今儿请大家来,是想告诉诸位,你们的银子,连本带息,阎某一文钱都不会少。”

几位老板一听,顿时面露喜色。

孟四海道:“俺几个早就听说了,你夺回你哥被土匪劫走的银子了?”

阎立信笑道:“当然,还顺便捞了一点儿浮财,足够用来还大家的。”接着道,“有个事情俺可要说清楚,几位老板今儿先拿走本金,要官票的给官票,要现银的给现银。至于那利息,一个月后连同另一笔钱一起支付!”

一老板道:“立信侄儿,今儿我们能够拿走本金就非常知足了,哪里还敢奢望利息呢?”

阎立信道:“‘天有信’靠的就是诚信,俺爹答应了诸位的,自然一个子儿都不会少。诸位还有的绸布,俺以十两五的价格全要了!”

另一老板道:“可现在‘合顺旺’卖十七两多呢,十两五那是最低的成本价啊!”

阎立信笑道:“一个月前还卖二十一两多呢。咱山东人把丝绸价格抬得那么高,那是在挤兑自个儿。这一年来,你们卖出了几匹?难道你们就没看出来吗?‘合顺旺’那么做,其实是在对付你们!俺告诉你们,一个月内,俺担保山东的丝绸价格会掉到十两以下,信不信随便你们。如果信得过俺,今儿就立下字据,丝绸还归你们卖,但价格和柳疃那边一样,八两五,所有亏空的银子由俺补齐。这就是俺刚才说的另一笔钱。一个月后,如果价格没有落到十两,算俺食言,俺以十七两二的价格和你们算账。”

一老板问:“大侄子,你这样做,究竟是为啥啊?”

阎立信说道:“这年头,谁都贪便宜,原来十几两的绸布,现在只要八两多,肯定有大批的人抢着买。我就是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咱柳疃绸的与众不同,打出咱自己的名号!”

另一老板道:“八两五,很快就会卖断货,到时候咱们没货了,只有‘合顺旺’有货,价格不是还要上去?”

阎立信笑道:“现在每天限卖十匹就成,俺担保一个月后,会有大批的绸布给你们卖。”

孟四海叫了一声“好”,笑道:“立信这么做,怎么算俺都没亏着,俺听你的!”

这时,阎立信让人从内堂里抬出那些大箱子,都是一锭锭的现银,还有两大摞官票。

二柱在旁边支上桌子,摆好文房四宝。

孟四海拿着算盘,按阎立信吩咐的,连带着把这一年的利息都算了进去,写明了数额。

等那几个老板走了,阎立信让伙计们都回去,吩咐二柱把门关严了。他和孟四海继续喝酒,小香橼和二柱在旁边伺候着。

酒至半酣,阎立信带着醉意,说道:“孟叔,您是俺爹的好兄弟,是看着俺长大的。俺爹出事后,全仗着您帮忙支应着。”

孟四海道:“应该的,俺和你爹合伙做生意都这么多年了,算是患难与共。当初俺来京创业,你爹也帮了俺不少忙。”

阎立信敬了孟四海一杯酒,说:“叔,俺想重振‘天有信’,往后您可要多帮帮俺。”

孟四海笑道:“俺义不容辞!”

阎立信问:“俺爹还欠您多少银子?”

孟四海顿时酒醒了不少,拿着手边的一张条子,道:“都在这儿明摆着,俺借给你爹现银六万,加上三万二的货,是被你叔运去南洋的,一共是九万二千两,另外利息是一万四千两。不过呢,天津给你爹的那五万两,还剩下三万多两……”

阎立信接着问:“俺家那小四合院,您从官府手里买下来,花了不少银子吧?”

孟四海叹了口气,道:“那四合院和这门店一样,都死过人,官府卖不上价。俺寻思着,你爹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还有几个老伙计也都没地方去,就花了五千两买下来当仓库,也让那几个老伙计继续住着,每人每个月俺还给他们两百文钱呢。”

阎立信道:“叔,俺已经去看过了,几位老人都说您仗义呢。您的情俺都记着!可俺现在现银没那么多了,想着留点儿银子做买卖。您如果不急着用钱,就先缓缓,可以吗?”

孟四海呵呵笑道:“没问题。俺知道你想重振‘天有信’,可你手里没有了丝绸,你卖啥呀?”

阎立信低声道:“叔,‘天有信’原来只卖柳疃绸,俺老家确实没有丝绸了,可南方有啊。俺在刑部大牢里,住的可是官监,那里面大大小小的都是官。俺认识同监的一位户部大人,他说杭州织造是他的表弟,每年官家有很多丝绸偷着卖给商家,价格比市场上低两三成。现在,京城的南方丝绸卖得这么好。俺有关系,傻子才不做这样的买卖呢!”

孟四海笑道:“就是啊,俺‘华昌’商号也做南方丝绸,还有洋布,要不没法活啊。大侄子,不瞒你说,俺从别人手里进的南方丝绸是十二两二分银子。要是你那边的价格少到十一两,俺要一万匹,不,五万匹!”说着,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阎立信让二柱套了车,送孟四海回去。临上车的时候,阎立信让孟四海帮忙打听一下原来柜上的韩福全和杨金友去哪里了,说“天有信”重新开张,少不得要雇人帮忙,还是用旧人稳妥,知根知底。

孟四海一口应承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阎立信让伙计们逐家去南方人开的丝绸店,每家订一千匹丝绸,并扔下二百两银子的定金,声称一个月内必须到货。

阎立信又去了“李家戏班”,求李长寿带他去见了醇亲王。

醇亲王是什么人,哪能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不过钱能通神,王府管家收了二百两银子后,立马就给了阎立信一次机会。

见了醇亲王,阎立信打开一个盒子,让醇亲王看到里面的两颗夜明珠,接着道:“这是小人孝敬太后老佛爷的,但经王爷的手转呈上去,就等于是王爷您送的一样。如果‘天有信’能够重新开业,小人另有重谢。”

醇亲王喝了几口茶,淡淡地说道:“本王收下了,你且去吧!”

从王府出来后,阎立信接着去了刑部大牢。见到牢头索爷,他递上五十两银票,说想进去探望一下任通源。索爷说任大人从不让人探望,不过可以帮忙进去通报一声。

没多一会儿,索爷出来了,拿出一块用帕子包着的东西,说任大人不愿相见,只给了他这样东西。

阎立信打开帕子,见是一页纸上写着四个字:丝绸之路。

正如阎立信预料的那样,受柳疃那边的影响,京城的山东丝绸一天一个价。一个月的时间没到,就已经跌到了九两九分,连带着南方的丝绸和洋布也都在往下落价。

任通源曾教过阎立信:物以稀为贵,多则贱。不几天,大批的南方丝绸运进了京城,堆在各家商号的库房里,扔下二百两银子定金的人,却没有去提货。

这天,官府来了人,允许“天有信”重新开张。于是,阎立信选了个吉日,重新挂上了“天有信绸缎店”的牌子。他以每匹十二两的价格,从“华昌”商号调过来几十匹绸布,同样是卖八两五,做的也是亏本的买卖。

“天有信”重新开张、低价销售绸布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

一直帮忙打理“天有信绸缎店”开业事宜的孟四海不解地望着阎立信,摇了摇头。阎立信笑了,拍着胸脯说:“没事的,叔,亏个一年半年的俺还承受得住。生意场上的那些道道,您可要多教教俺啊!”

阎立信认为,传统丝绸生意不能被洋布生意排挤,洋布的优势在于成本和花样。如果把洋布的纺织工艺和花样用到丝绸上,把白绸变成花绸,降下成本,就能够和洋布对抗。

慈禧太后的五十大寿到了,“合顺旺”学着“瑞德”商号的样子,联合十几个山东老板给慈禧送去了一块匾,还备了一份厚礼。

阎立信告诉孟四海,“天有信”啥都没送,老佛爷有那么多人给她送礼,也不差他这一份。奇怪的是,慈禧太后大寿后没几天,宫内就来了人,说老佛爷觉得还是“天有信”的丝绸穿着舒服。另外,她还赏了阎立信六品顶戴。

阎立信去吏部衙门旁边的铺面买了一身六品官袍,穿在了身上。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除了亓家父子,其他的山东同乡都来了,连“瑞德”商号的老板胡志兴也亲自上门了。阎立信和胡志兴在里间单独聊了半个时辰。胡志兴出门的时候,脸色很是难看。

阎立信在“同春楼”订了酒席,宴请同行老板。虽然他亲自去“合顺旺”送了请帖,可亓家父子依然没有来。

阎立信偶尔一个人出门,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孟四海问过,也没得到答案。

“合顺旺”牵头联合十几家商号从“同升洋布庄”拿下了洋布在京津一带的四成销售代理权,生意越做越大,还在天津开了几家分号,专卖洋布。受洋布市场的冲击,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的丝绸,几乎都卖不动了。

亓满贵放出话来:姓阎的小子想和俺玩,还嫩着呢!

雖然山东丝绸的价格现在是八两五分,但“合顺旺”还硬扛着十四两的价格。胡志兴约亓满贵喝酒,席间说了一句:“你傻啊?你们山东白绸的成本都不止八两五,他们要卖是他们的事,你不会全部吃下他们的货吗?到那时候,整个市场就是你一家独大,价格还是你说了算!”

亓满贵也正有这个打算,所以他吩咐伙计们去那些山东的商号买绸布。虽然各个商号每天只卖几匹,可半个多月下来,一大半的山东白绸都进了“合顺旺”的库房。

前段时间,阎立信花了两三千两银子,使南方丝绸涌入京城,这只是第一着棋。如果胡志兴不答应阎立信的要求,接下来,南方丝绸在上海的码头就会堆成山,每匹落到七八两的谣言就会传遍整个京城。要不是短时间内涌入了那么多南方丝绸,胡志兴才不会被阎立信拿捏着呢。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到了,阎立信按照约定,给那几个老板支付了银子。孟四海算了一下,利息加承诺的银子贴补,搭进去五六万两了。那些老板都没亏着,亏的还是“天有信”。

阎立信通过索爷的关系,给刑部的几位大人使了银子。刑部大牢同监室的叶根茂被提前释放了,他很快成了“天有信”的大掌柜。

阎立信告诉孟四海,过几天他要去杭州一趟,然后就回山东,以后京城铺面上的事由叶掌柜说了算。

其实,阎立信并没有去杭州,而是直接往南走,打算去广东南海拜访一位叫陈启源的纺织前辈。他听孟四海聊了那些关于丝绸的常识后,认为降低成本的关键就在缫丝和纺织这一块。之前,他爹阎于诚之所以能够打开京城的市场,靠的就是过硬的技术。阎家作坊从缫丝、捻线到纺织,都在机械上动心思,仅仅是一架改进过的织机,每五天就比别人多出一匹绸。在保证质量的同时,降低了成本,才能与同行竞争。

阎立信知道,要想对抗亓满贵,光死扛不行,那只会两败俱伤,必须学会用巧劲,而巧劲就是技术革新。质量上乘且成本低廉,那就是利润。洋布靠的就是纺织机械上的优势,价格低廉,所以很快就抢占了中国市场。

阎立信很快见到陈启源,这个极具慧眼的大商人告诉阎立信,要想保证生丝品质,缫丝厂内的环境卫生非常重要,不能有一丁点儿尘土,以免刚出锅的蚕丝沾上漂浮的灰尘。

看完缫丝流程后,阎立信大开眼界,当即与陈启源订下合约,他出资在山东建造厂房,并购买机械。陈启源派人改进机械,负责维修保养。阎立信先订下了1000台缫丝机和1000台纺织机。

回到柳疃,已是腊月。当夜,阎立信起出了埋在后院的一部分浮财。第二天,他把连着他家庄西头棒子地的几块地都买了下来,并按照陈启源给的工厂设计图纸,开始购买建筑材料,只等一开春就立马动工。

知县徐铭早已得到户部的传文,阎立信被老佛爷赏赐六品顶戴。一听阎立信回来了,他便急着前来拜访。

当阎立信对徐铭说出他的想法后,徐铭竖起大拇指,表示非常赞成阎立信建厂。

就在阎立信走后的这段时间,柳疃街上多出了很多白绸,都是各家纺织户织出来的。虽然是同样的织机,但由于具体操作的技术不同,也存在质量的好坏。上等的丝绸价格降到十两五,魏掌柜每收一匹,就要搭进去二两银子。这样的买卖看似没法做,可阎立信仍要魏掌柜继续收绸布。

在“合顺旺”二三十家商铺的暗中操作下,柳疃的白绸稳定在了十一两。很多纺织户的绸布刚织出来,就被“合顺旺”的伙计收走了。

阎立信在阎家老宅的旁边又建了一座宅子,是给张冲的。宅子的院墙很高,高过了李家大院的院墙,平日里大门紧闭着,谁都不让进去。终于,小龙河岸畔映现出一道壮观的视觉盛宴。经过“摆绸湾”的水漂洗,张冲把几匹泛着光泽的花绸摆在面前时,阎立信发自内心地笑了。

任通源给阎立信的“丝绸之路”那四个字,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阎立信不打算赚中国人的钱,“天有信”的花绸布定价十两五。有了十两五的花绸布,谁还会去买十二三两的白绸呢?

腊月里,李中原收到亓满贵的信,那一万匹丝绸还剩下七八千匹。如今丝绸卖不动,年前就找镖局押运回来,仍按照原来商定的价格退给他。

转眼到了春节,阎立信和张冲在魏掌柜父子的陪同下,吃过了年夜饭。席间,阎立信吩咐魏掌柜父子俩:洋枪队那边还要多练习,再多招些人,以后会有大用。年后,工厂这边的建设让魏掌柜帮忙盯着。不等出正月,他就要出去一趟,计划到莱阳、掖县和栖霞那边转转。

这个年,大家都过得不怎么开心,街上连鞭炮声都稀稀落落的。当夜,阎立信却让魏海生买来一大车炮仗,就在他差点儿被砍头的棒子地里放了大半宿。

黎明时分,阎立信送走了最后一拨拜年的人,见从西边过来了一个人,待走近些,认出是李维善。

两人进了屋,不一会儿,简单的酒菜上齐,也不论时间早晚了,两人开始把盏对饮。

李维善道:“俺听说亓学文把小香橼给赎出来了,怎么不带回来见见呢?”

阎立信叹了一口气,说:“在没有找到维凤之前,俺不会给她名分的!”

李维善拍了拍阎立信的肩膀,道:“俺妹子没那福分,你现在是朝廷六品官了,连俺爹都佩服你呢。”说着,他拿出一张纸,当着阎立信的面给烧了,“这是你哥和俺爹签的抵押书,莱阳的那几百亩柞树林还是你家的人管着,俺没动。”

阎立信望着渐渐燃尽的抵押书,低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俺过几天就把那三十五万两银子给你家送去。”

李维善正色道:“你找抽是吧?你真要给银子,行,俺先放在你那里,当入股了,俺每年吃红利就行。”

“中!”阎立信笑了起来,“其实,俺爹早就立下了规矩,‘天有信’不掺外股,俺就破个例,收下你这个股东了。来,俺让你认识认识另外一个股东。”

说着话,魏掌柜从偏院把张冲叫了过来,和李维善见了面。

李维善看着张冲带过来的几种花色样布,眼睛里放着光,说道:“立信,还需要多少银子投进去,你说个话就行。就这花色的绸布,绝对能把客商给招过来!”

阎立信道:“俺也是这么想的。柳疃的白绸都下了南洋,花绸肯定要去西洋。等俺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就想去走一趟。”

李维善问:“坐洋人的轮船去?”

阎立信笑道:“俺想从新疆那边穿过去。”

李维善道:“听说那边闹匪挺厉害,你二舅当年和一些人也是走的那条路,一走就是二十几年,不是至今都没消息吗?”

阎立信说:“俺有洋枪队,还有这身官袍呢!”

张冲问道:“那你走了,这边一旦有事,怎么办?”

阎立信说:“你也是股东了,有什么事情,你们两个股东商量着就行。”接着问李维善,“你打算啥时候回莱阳,俺想跟你一起去。”

李维善道:“过两天就走,俺那大房快要生了,再说那边有很多事,去年的秋茧下来,亏了不少。哦,俺听说你计划在柳疃建缫丝厂,为啥不在莱阳那边也建一个呢?那边的茧子下来,马上就可以缫絲,省得往回运。俺有一块地,可以给你建厂用。”

阎立信紧紧拉着李维善的手,说道:“好,过两天俺和你一起走。今儿也没啥好菜,咱哥仨一醉方休,如何?”

确实没啥好菜,哥仨却喝了个酩酊大醉。

下午,魏掌柜过来,见他们都醉倒在炕上,那呼噜声都快把房梁子给震下来了。

几天后,阎立信带着老账房高友亭,和李维善结伴去了莱阳,他先去拜访了李维善的岳父,又去看了那块地,觉得位置不错,就让李维善按着图纸,开春之后立马动工。

两人又骑马去莱阳的山里看了那几百亩柞树林,负责这一块的是阎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名叫王银树。王银树在这边负责蚕茧的管理和收购,有十个年头了。

王树根心疼地对阎立信说:“去年的秋茧,每斤两钱都没人要,白花花的挂在树上,最后全都成了蚕蛾,可惜啊!”

阎立信要王银树通知养蚕户,今年的蚕茧价格只收最好的茧。阎家柞树林的蚕茧每斤加一分银子,为三钱五分,其他户自家柞树养出的上等好茧每斤五钱二分银子。

阎立信心里有底了,如果用广东那边过来的机器,可以大大降低丝绸的成本,每一匹的成本大约在七两左右。而推出八两五的价格,让普通人也可以穿得起丝绸,就能把“柳疃绸”的名号打出去。

回到莱阳,阎立信告诉高友亭,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莱阳、掖县和栖霞三地召集收茧,“天有信”保障茧农的利益。每户茧农根据往年的出茧量,可预先领取三成的定金。

莱阳这边的事就交给了王银树,让他与李维善对接。所有蚕茧在这边缫成生丝,再运到柳疃进行祛胶、纺织和印染。

就在阎立信和高友亭离开莱阳的当天,李维善的正室难产,在床上叫了一宿。请来了莱阳最好的接生婆子,也是束手无策。

中午,内室传出李维善丈母娘的哭号,大人最终没有保住,却生下了龙凤胎。

阎立信望着李维善伤心欲绝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阎立信抱了一下李维善以示安慰,与高友亭二人离开莱阳前往掖县。到掖县停留了半个多月,支付了四十万斤蚕茧的定金。

听闻招远和栖霞一带闹瘟疫,高友亭有些惧怕起来。于是,阎立信让高友亭先回柳疃,他独自一人前往。在昌邑大牢时,他伺候肖炎半个多月,都没被传染,小小的瘟疫,哪能阻挡他创业的步伐!

阎立信独自一人到了招远,先找客栈住下,问明几家做丝绸的店铺所在,信步走去。走到“大成”商号门口,见商号门面很气派。有两个伙计正往车上搬生丝,生意还不错。阎立信正要进去,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拄着棍子来到门口,作揖道:“老板发大财,行行好,给点儿吃的吧?”

一个伙计不耐烦地叫起来:“去去去,没看正忙着吗?”

老太婆并不离去,在一旁等着,口中道:“俺是栖霞那边养蚕的,被官府逼得没活路了,才出来……”

老太婆话还没说完,从里面走出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吼道:“现在买卖不好做,哪里还有闲钱打发你,快滚!”

老太婆叹着气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走了两三个门店,也没有要到一个铜板。走到一家“福盛”店的小门头前,门口站着一个40多岁的男人,他朝老太婆道:“老人家,俺也听说栖霞那边的官家逼死人了,养蚕的还不如种地的呢。”

老太婆抹着泪道:“可不咋地?俺一家人一年到头出一百来斤蚕茧,本来日子还过得去。可自从何大人来了后,就不让人活了。所有蚕茧由官家收,上等蚕茧每斤才给三百钱,还不给现钱。每户茧农还要收取十两银子的蚕茧税,不给就抓人。唉,俺儿子就被他们抓去了……”

那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大钱来,叹道:“官府压榨得厉害,日子确实没法过了。老人家,您收着吧,俺要是像‘大成’商号那么有钱……唉!”

阎立信走过去,朝那男人拱手,道:“這位老板贵姓?”

男人回礼道:“免贵姓郝,郝进财。听口音,您是西乡人吧?”

阎立信微笑道:“不错,俺是从昌邑过来的。”

郝进财道:“这倒春寒,外面挺冷的,进来喝杯热茶吧。老人家,您也进来暖和暖和吧。”

老太婆道:“俺一个要饭的老婆子,哪能跟你们老板一起啊。”

阎立信道:“老人家,不碍事的,过些天俺正好去栖霞那边,还想向您老打听几个地方呢。”

阎立信扶着老太婆一起进了“福盛”店。里面并不大,两边的架子上放着一些生丝,色泽灰淡,一看就是中下等货。柜上摆着几匹白绸,也都是下等货色。架子下面还有几袋茧衣。柜台后面是一架织机,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正在织着绸。妇人见他们进来,忙起身去屋角的炉子上提了热水,给他们沏上茶。

阎立信问:“你们这里一年能产多少生丝?”

郝进财道:“上等生丝大约十二三万斤,都被‘大成’商号收去了。到了他们那里,能变成二十万斤上等生丝。”

阎立信笑道:“郝老板,今年就拜托您帮忙收茧。俺叫阎立信,是‘天有信’的少掌柜,我们只要好茧,就按四钱八分,能收多少,俺要多少。”说着,阎立信拿出了准备好的契约,“这上面的条款,您看看,如果同意就签字。以后您这里就是‘天有信’招远分号,负责蚕茧的收购,仍挂你‘福盛’的牌子,把握好质量就行。”

郝进财看了条款,眼中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说道:“您出本钱,还给俺五成的利润,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阎立信拿出一沓银票,说道:“这是五千两定金,蚕茧下来前,俺会让人来找您。俺‘天有信’做买卖一直讲究诚信为本,赚的是天道。俺不冲别的,就看中您方才给这个老人家的几十文钱。这才是咱们生意人的本分。”

郝进财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拉着婆娘就要给阎立信下跪,被阎立信一把拉住,道:“有善心才有福报,俺相信您。您签了这契约,俺还要和这位老人家去栖霞呢。”

老人抹着眼泪道:“中,只要财神爷不嫌俺老婆子脏就成。财神爷,俺那边可比不得这里,只怕您那买卖不好做啊。”

阎立信道:“没事,到了那边再说。”

喝完酒,阎立信和老人在郝进财夫妇的叮嘱下上了路。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和老人闲聊。老人的夫家姓陈,叫陈李氏,是栖霞蚕山脚下曲家沟人,几代人都是茧农。

陈李氏告诉阎立信,那些土匪和官府都是一伙的,抢走的生丝都卖给了城内的“广源”商号。那“广源”商号老板就是何县令的亲弟弟何德兴。官府收茧,也都是交给“广源”商号。何德兴为人刻薄,收蚕茧的都是十三两秤,一斤蚕茧到了他那里,就变成了十三两,故而得了一个外号,叫“何十三”。

从招远到栖霞,一百多里地,阎立信走了两天。一路上,他遇到三拨土匪,小股的三四个人,大股的二三十人。他车上有洋枪,操起来就打,枪声一响,小股土匪吓得像兔子一样往林子里钻,大股土匪仗着人多,一边射箭,一边往前冲。他趴在车上瞄准开枪,接连打翻了七八个,土匪这才钻进林子里散去。

虽然没有被土匪拦住,但阎立信的右胳膊还是被土匪的箭射伤了。跑出一段路,他忍痛拔出箭,随意用布包扎了一下,继续往前行。

快到栖霞的时候,路过一个村子,见村口摆着十几口棺材。满地的纸钱随风飘舞,就像那化茧成蝶的蚕娘娘。奇怪的是,只见棺木却不见祭拜的人,反倒是村里传出一片哭声。

陈李氏叹息道:“俺正月里离开家去招远时,就听说这边闹瘟疫。”

不一会儿,从村里跑出来几个人,后面追着十几个拿着棍棒的汉子,一个劲地驱赶着他们。那几个人穿着很奇怪,就如他在京城街头见过的外国教父,隐约还有一个女人。

因为有疫情,阎立信不敢停留,猛抽了几鞭子,马车飞快地逃离了。

进了栖霞县城,找了一家客栈住下。阎立信给了陈李氏十两银子,让她先去把儿子救出来,陈李氏千恩万谢地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阎立信想着去街上打探一下行情,哪知一起床,只觉得头昏眼花、浑身乏力,而且咳个不停,连路都走不了了。他让店伙计熬了姜汤。原以为喝下去会好一些,哪知身体愈发沉重,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下午,陈李氏带着儿子陈树贵来到客栈。娘俩见阎立信这副模样,便去街上请来了郎中。郎中听说他们从城外的瘟疫区经过了,吓得连门都没敢进就走了。

客栈老板一看情况不妙,吩咐伙计们把阎立信抬着扔出去。陈树贵推开伙计,背起阎立信,和陈李氏一起上了马车,出了城。陈树贵偷着进城买了些草药,熬了几剂给阎立信灌下去,可仍不见好,眼见着咳个不停,连血丝都咳出来了。

陈树贵对陈李氏说道:“娘,俺在牢里的时候听人说,洋教父能治瘟疫呢。您看着恩人,俺去寻洋教父。他这么下去,横竖都熬不过,如果找到洋教父,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陈李氏对儿子说了在十几里外的一个村庄见到洋教父的事。陈树贵立马驾着马车往那边赶,走了约十里地,迎面来了两辆马车。头一辆马车上坐着的,正是一个黄头发蓝眼珠子、穿着一身黑色大袍的洋人。他当即下了车,拦住那车道:“是会治病的洋教父吗?俺有个病人,想求您去看看。”

这马车上坐着的,正是约翰神父和其他几个修士,后面的车上坐着李维凤和另外两个修女。

约翰探出头问道:“病人在哪里……快带我们去!”

一行人来到破庙,约翰为阎立信检查了一下,又看了他右胳膊受伤的地方,断定不是瘟疫,是风寒引起的重度肺炎,还有破伤风感染。

当约翰向陈李氏询问病人的情况时,坐在庙门口马车上的李维凤听到了“昌邑……‘天有信’……姓阎……买生丝……”的对话。她身体一颤,手忙脚乱地下了马车,几步冲进破庙内。只见躺在褥垫上那个双目紧闭的人,正是她日夜思念的阎立信。顿时,她的泪水狂涌而出。

李维凤上前,扑到阎立信身上,口中道:“俺的娘哎,你怎么来到这里了?”

李维凤的举动令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

约翰问道:“李……你认识他?”

李维凤紧紧搂着阎立信,哭道:“这就是俺求您写信要救的俺男人啊!”

约翰恍然大悟。他吩咐随从去车上搬药箱下来,然后对李维凤说:“李……他是你男人……你给我当助手……他右臂的伤口……开始化脓了……先给他注射药物……再替他清创。”

在李维凤的辅助下,约翰很快完成了手术。

约翰告诉李维凤:“你男人的病情……耽误了……很严重……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他自己的抵抗力了。”

破庙不是栖身的地方,约翰让人把阎立信抬到车上。他们在城里有住所,到那里可以做进一步的治疗。

阎立信苏醒过来,已是六天以后了。他见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边还趴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那女人的一頭秀发倾泻下来,有一缕挂在他的脸上。他伸手将那缕头发移开,那女人“嘤咛”一声,抬起了头。刹那间,阎立信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喃喃道:“维凤,真的是你吗?”

李维凤露出了欣慰的笑,眼中立时溢满了泪水,用力地点了点头。

阎立信道:“俺还以为是在梦里呢!”他伸手替李维凤抹去泪水,“你瘦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李维凤便把她出逃之后遇到约翰以及救她的事都说了。

阎立信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李维凤搂了过去,哭道:“对不起,俺欠你太多了,这一辈子都没法还清啊!”

说到最后,阎立信感觉李维凤没有了回声,低头一看,她闭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发出了均匀的鼻息,她已经几天几夜没睡个整觉了。

这时,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洋人走进来,微笑着对阎立信道:“你终于……醒了。”

阎立信问:“您就是约翰神父?”

约翰点点头道:“你从第四天……开始退烧……我就知道……你会活过来的……她已经在你身边……守了六天六夜……真的累坏了……”

阎立信想起身施礼,又怕惊醒了李维凤。

约翰示意他不要动,自己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阎立信轻轻地侧身躺下。李维凤枕着他的左手臂,他便用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和秀发,静静地望着她……

她醒了,见阎立信满含柔情,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顿时脸上飞霞。她将头埋进阎立信怀里,问:“俺睡了多久?”

阎立信轻声道:“一宿。”

“啊——你怎么不叫醒我?你饿了吧?”李维凤抬起头。

阎立信说:“还好,我已经吃过一些东西了。维凤,等俺在这边办完事,就带你回家。”

李维凤摇头道:“俺现在是主的人,必须约翰神父同意了才行。”

阎立信起身下床,说:“俺这就去找约翰神父。”

刚打开门,发现约翰正站在门口,他微笑着说道:“昨天晚上……我看到你们……就决定让你带她回去……只要心里有‘主’……到哪里都一样的。”

阎立信满脸感激之情,鞠了一躬,说道:“约翰神父,您真是个大好人!等俺的生意走上了正轨,俺一定出钱给您盖一座大教堂。你救了俺俩,这份恩情我们永远都不会忘!”

约翰笑道:“谢谢你的慷慨……不过……我想做一件事……那就是主持你们的婚礼!”

这天,天气格外晴朗,明媚的阳光母乳般洒在大地上。在一间供奉着耶稣的大屋子里,约翰以上帝的名义,主持了阎立信和李维凤的婚礼。他俩十指紧扣,心心相印。最后,约翰要他们当众拥抱亲吻的时候,阎立信二话不说,脱下外套盖住了两人的头部,抱着李维凤深情地吻了下去……

李维凤换回了原来的服饰,一身青色的绣花长袄,头发也绾了起来,在脑后结了一个发髻。她拎着一个黑色箱子,朝阎立信深情而含羞地微微一笑,利索地上了车。随后,两人告别约翰神父,驾车出了城。

到了城外,从南边吹来的风已经有了些许暖意,柞树的叶子有铜钱般大小。他们避开瘟疫区,走另外一条道到了莱阳,先去见了李维善。兄妹相见,免不了抱头痛哭一番。看着两个没有娘的孩子,李维凤一边伤感,一边又很开心,她一会儿抱抱这个,一会儿亲亲那个,忙得不亦乐乎。

莱阳的工厂已经建了一大半,李维善问阎立信机器啥时候能够运过来。阎立信算了一下日子,从广东过来的缫丝机和纺织机差不多应该到青岛了。他必须尽快赶回去,若是厂子建好而机器没到,那就耽误大事了。

两人在莱阳只停留了一夜,就立马往回赶。回到柳疃时,见厂子已经盖好,两千台机器也陆续运到,广东过来的王师傅正在帮着安装机器。

阎立信让高友亭去找高总镖头,并调出一半的机器尽快运到莱阳,交给李维善;又让魏掌柜选了几个原先柜上可靠的老人,每人押着五万两现银,由洋枪队和镖行联合护送,分头前往掖县、招远、栖霞等地,直接向茧农预订春季的上等茧。

安排完毕,阎立信选了几件值钱的珍宝,用箱子装了,驾着马车,载着李维凤前往李家大院。

到了李家门口,李中原从里面迎了出来。

李维凤下车后,双膝一跪,哭道:“爹,请恕女儿不孝!”

李中原扑下台阶扶起李维凤,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哭道:“闺女,爹糊涂啊。”

阎立信走过去,低声叫了一声“爹”。李中原一把拉住阎立信的手,羞惭不已道:“好好,都回来就好!快进屋吧。”

一家人进了屋,分头坐下。阎立信和李维凤按着老家的规矩,给李中原和满氏磕了头。起身后,李维凤将她离家遇到约翰神父加入洋教、在栖霞一带布教遇见阎立信、两人举行洋婚礼的事情都说了。

李中原抹着眼泪,笑着又接连说了几个“好”,然后道:“俺这就找人择日子,按我们自己的规矩,马上给你们俩完婚,俺要在柳疃唱上七天七夜的大戏!”看着偎依在一起低声细语的娘俩,李中原低声对阎立信道,“俺李家的闺女出嫁不能太寒碜。那几百亩柞树林是你和维善的事,俺不掺和。街上的铺面和作坊给你一半,还有那钱庄里属于俺的股份,分你三成……”

阎立信道:“爹,俺别的不要,只想要回属于俺阎家的东西。”

李中原道:“如今街面上,有三分之一的铺面和作坊都是‘合顺旺’的了。俺知道你要对付亓满贵,多了不说,三四十万两现银俺还是能够拿得出来的。”

阎立信笑道:“爹,俺不要您的钱。如果您愿意帮俺,那就把您和俺那几位叔的铺面和作坊都设法卖给‘合顺旺’吧。”

“啊!卖给他?”李中原不明就里。

“您老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做就行了!”阎立信微微一笑。

“好,我听女婿的!”李中原满口答应了下来。

阎立信和李维凤大喜的前三天,亓满贵回来了,一起回来的除了“华昌”商号的老板孟四海,还有好几位老板。原来,李中原择好日子后,第一時间派人给他们送去了请柬。他的面子,京城那边的人不会不给。

孟四海到柳疃后,急匆匆地寻到了“天有信”刚建成的厂房,一头撞了进去。

阎立信正和王师傅领着十几个小伙子在安装和调试机器,见孟四海进来,忙迎了出去,说:“叔,您回来了?”

随后,阎立信将孟四海拉进一间屋子,关上门,低声说道:“叔,俺想问您个事,马大叔自杀的那天晚上,俺爹让‘满驼子’给他送吃的东西,遇见在里面和他吵架的应该就是您吧?”

孟四海不自然地说道:“你听谁说的?”

阎立信回答道:“俺爹以为马大叔只是被姓亓的利用了,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中间还夹着个您呢?!马大叔跟了俺爹这么多年,他知道亓、阎两家的恩怨,俺相信他不会被亓满贵轻易利用,但您不一样,他和俺爹都相信您,也只有您才知道‘天有信’的漏洞在哪里。您这么害俺爹,对您有啥好处啊?”

孟四海的脸色瞬间变得如死灰,定了定神,道:“证据呢?如果是俺害你爹,对俺有啥好处?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你认为俺会干吗?”

阎立信道:“孟叔,俺记得您有一件蓝色大褂,咋不穿了?是被人撕破了吧?您睡觉的时候,有没有梦见马大叔来找您?‘天有信’出事,你落井下石扣下了天津过来的五万两银子;俺爹生病后,看守门口的是顺天府的官兵,可俺舅舅他们那十万两银子一进门,景大人就带着人到了。当时除了您,没有人能够通知景大人。您从景大人那里分了不少吧?您知道俺为啥怀疑您吗?其一,俺在马大叔床边捡到您的一粒扣子;其二,您不该买下俺家的那所宅子。您知道山东人做买卖都是现银交易,都有自家的银窖。‘天有信’这么大的买卖,银子肯定不少。可出事之后,官府在铺面和老宅都没有搜出多少银子,俺爹一直在老宅里住着,您怀疑银窖在老宅,所以买下来后挖地三尺,把那棵老枣树都挖掉了,也没有找到银子。最后,您失望了吧?”

孟四海呆了片刻,顾自笑了几声,说:“俺告诉你,那晚俺确实和老马吵架了,也动了手,但俺真没杀他。第二天早上,马永顺带人到铺面,那门闩是从里面插着的。没想到啊,阎家出了你这么个厉害角色。不错,不错,阎大哥后继有人了,俺服了。往后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阎立信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马大叔是别人所杀,那个人究竟是谁呢?他虽然那么想着,但脸上仍挂着微笑,说:“别走着瞧,往后咱叔侄还是生意上的同行。俺最喜欢听您唠嗑,您教了俺很多东西。”

阎立信走过去,陪着孟四海一同出了屋子,送出厂门的时候,还不忘叮嘱他到时候多喝几杯。

就在阎立信和孟四海说话的时候,李中原和亓满贵也在说着事。李中原主动提出收回他转卖给亓满贵的那些阎家的产业,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两万两银子。正如阎立信预料的那样,亓满贵委婉地拒绝了,他说:“李老板,俺‘合顺旺’还没到卖铺面的地步啊!”

李中原脸色阴沉起来,说道:“你‘合顺旺’在柳疃有二三十个铺面和作坊,既然是做买卖的,咱们就谈买卖呗!”

亓满贵说:“你女婿把他家的织机本事都教给了大伙,如今柳疃街上的白绸都掉到八两二了。俺在京囤了一万多匹八两五的白绸,买卖怎么做啊?”

李中原笑道:“那是他的事,俺不掺和。俺打算把街上的一半铺面作为陪嫁,省得他纺出来的货没地方卖。你猜怎么着?他居然不要,还让魏掌柜帮着买别人家的铺面,这是在打俺的脸呢。你知道,俺家里也出了不少事,老大在莱阳那边,老二还小,俺老了,让年轻人干去吧。俺往后就领着孙子玩耍了。你和俺不同,开始做洋布了,柳疃绸布买卖不做也罢!”

亓满贵一时没闹明白李中原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想了一个下午,终于明白他是想把铺面给阎立信,让李、阎两家合为一家,然后排挤他“合顺旺”的生意!

亓满贵思考了一个晚上,与其让阎立信得到李家的那么多铺面,不如他来一招釜底抽薪。李中原不是为了维护脸面,愿意多出鋪面换回阎家的产业吗?行,那就再加一点儿,拿李家兄弟所有的铺面来换。到时候,柳疃一大半的铺面都在卖“合顺旺”的丝绸和洋布,看阎立信还怎么做买卖,就让“天有信”纺织出来的丝绸堆在仓库里发霉吧!

打定了主意,亓满贵简单用过了早饭,套了车往李家大院赶。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李中原宁愿出银子,也不愿意拿李家兄弟所有的铺面交换。两人谈得很不投机,最后亓满贵做出让步,另外加现银三万两。

所有的契约签署完,“合顺旺”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得到了李家兄弟在柳疃街上的铺面。在“顺义酒家”的二楼,亓满贵眯着眼睛看着街上的迎亲队伍。那时,他就是站在这里看着阎家老大阎立德押着四十多万两银子离去的,脸上同样充满高深莫测的微笑。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真是世事难料啊!”

亓满贵扭头看了一眼,说道:“你我还是不要走得太近,当心着点儿。”

孟四海走到亓满贵身边,说道:“亓老板处处小心,可还是着了别人的道。听说你搭上三万两银子,用阎家的产业换成了李家兄弟的铺面,这生意看着是赚了不少。可你想过没有,李家兄弟的铺面都在东边,可他们的银号,还有作坊都在西边呢。阎立信在西边开厂子,而且拓宽了西边的道路,往西南可通潍县,往南可通昌邑。听说还要盖屋子建一条新街,往后的买卖基本都在西街。李家玩的这一招,那叫一个绝啊!”

亓满贵脸色一变,冷笑着:“随他怎么样吧,大不了俺今后就卖煎饼和馒头。”

每年六至七月,是柳疃最忙碌的季节。因为春茧陆续下来,各家商号的作坊也都纷纷收茧缫丝,然后纺织丝绸。今年不同,柳疃二三十家商号的作坊都没有以前那么忙碌了。工人们大都进了“天有信”的缫丝厂和纺织厂,经简单培训后就上机工作。以往两三个人的活,如今一个女人就能应付,只是在煮茧的时候,需要男人帮一下忙。

正如阎立信预料的那样,“合顺旺”虽然放出收茧的价格,却大大减少了收茧的数量。莱阳、掖县、招远和栖霞等地的蚕茧九成都被“天有信”给收了。阎立信还特地嘱咐收茧的人去栖霞蚕山曲家沟找陈树贵,在那里设一个收蚕茧的点。

蒸汽机不停火,厂子里的机器忙碌不停,工人三班倒。莱阳和柳疃两边的厂子,每天出丝绸一二百匹,每一匹的成本就在八两七这个点上,比原先的成本低了三四两。当然,这是白绸的价格。

“天有信”的市场价八两五,并不亏多少。本地各家商号以及外地的预订数量大约有两万匹。“天有信”给其他商号的市场价不得高于十一两。一旦发现哪家商号私自抬价,立刻断货不供应,但给洋商的供货价必须在十四两以上,不得低于这个价。

那些原先做南方丝绸的商家看出了其中的猫腻,每一匹差着三两银子呢,这样的买卖可不能不做。于是,那些卖南方丝绸的商家从山东几家商号以十一两的价格进货,转手卖给洋人,就赚三两银子。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北京、天津和南京几个大城市的绸布庄都摆上了柳疃白绸。就此一招,柳疃白绸天下皆知,很多客商直接来柳疃买白绸。

这时,亓满贵终于发现自己中了李中原的套。他所有的铺面买卖都被“天有信”卡得死死的,丝绸的市场价稳定在十一两,洋布的价格随之往下落。“合顺旺”从“同升洋布庄”拿货根本赚不到钱。他库房里那一万多匹白绸也成了他的心病,每一匹的成本都超过十二两。有了新绸,谁还愿意买旧绸呢?单这一项,就搭进去几万两银子。他忍着气,让亓学文去广东一趟,“合顺旺”也要学着“天有信”的样子,购买机器建厂……

一晃到了年底。年三十这天,阎立信驾着马车,拉着李维凤到阎家村祭拜祠堂和祖坟。路上,李维凤一个劲地吐酸水。

阎立信问:“怎么啦,是不是吃啥东西了,找个郎中看看吧?”

李维凤羞涩地道:“还怎么啦?你整日忙里忙外的,连自己要当爹了都不知道!”

阎立信勒住马缰,认真道:“真的?”

李维凤低着头道:“都三个多月了。上回俺回家吐酸水,俺娘就说俺有喜了,请徐郎中把了脉,错不了!”

阎立信开心地喊起来:“哈哈,俺要当爹了,俺要当爹了!”

到了阎家祖坟地,阎立信跪在爹娘的坟前,摸了一下李维凤的肚子,道:“爹、娘,咱阎家有后了。爹,您以前告诉俺,说咱山东人不怕死、不怕苦,要有那么一股子的闯劲。过完年,俺就要顺着二舅走的路,把‘天有信’的丝绸卖到洋人的地方去。您泉下有知,保佑‘天有信’兴旺发达!”说完,郑重地给爹娘磕了头,又拜祭了兄长的衣冠冢。

随后,他又来到肖炎的坟前。这里没有立碑,就那么光秃秃的一堆土。阎立信告诉李维凤:“要是没有他,就没有‘天有信’的今天,他是咱阎家的大恩人啊!”

李维凤问:“他是谁,叫啥?”

阎立信磕完头,没有说话……

这天,叶掌柜捎来信,说二柱不见了,派了几拨人找遍了整个京城,都没有找到。阎立信给叶掌柜回了信,说不用找了。他了解二柱,那傻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自己跑回来了,也许正在路上呢。原来,六月份,阎立信回了京城一趟,二柱就想跟着回来,他没让,吩咐二柱帮忙摸清孟四海的家究竟住在哪儿……

平平淡淡地过完了年,魏海生带人来回跑了两三趟,还是没有二柱的消息。不过,听说有人在沧州那边看到过二柱,而沧州有“大刀会”闹事,死了不少人,莫非二柱死在了那里?

出了正月,阎立信让人在爹的坟墓边也给二柱堆了一个衣冠冢,不枉二柱跟了阎家一场,希望他来生投个好人家。

转眼到了二月十九日,观音菩萨的诞辰。一大早,李中原就给菩萨上了香。当他来到阎家老宅时,见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是柳疃各家商号的老板,也有不少村里的人。

总共十辆车,九辆车上装的是丝绸,一辆车上装的是吃的、用的。除了阎立信和他精选出来的十几个洋枪队员,还有他的族弟阎立业、高友亭的本家兄弟高总镖头,以及镖行的七八个趟子手。柜上也跟去了两个老人,按计划到陕、甘一带开展业务。人家“合顺旺”能够把买卖做到山西去,“天有信”要做得更远!

阎立信穿着一身劲装,先是拜别了李中原,又一口喝完了李维凤递过来的那碗酒。

李维凤哽咽着说道:“跟着你的这些人,都是乡里乡亲的,都是爹娘养的,你怎么领出去的,记得怎么带回来啊!”

阎立信深情地点了点头,随即出了院子,上了马,朝大家施礼后,在鞭炮声中大手一扬:“出发!”

车队一路走过而扬起的尘土,带去了李维凤的相思与牵挂。她摸着隆起的腹部,再过几个月,阎立信就要当爹了。他这一趟出去,也不知啥时候能回来,也许永远都回不来了。

阎立信的车队从柳疃出发,一路风餐露宿,走了三个多月。这时,朝廷鉴于“天有信”所做的贡献,由兵部下了呈文,允许“天有信”的商队在必要的时候,动用新疆和陕甘一带的大清绿营军护送。

到了甘州府后,再往前走就是关外了。关外的路不适合马车,得用骆驼和马匹驮着货物走。甘州府军营的一个千总介绍说,往荒漠里的屯军处运粮草,全靠骆驼。千总还告诉阎立信,出了玉门关往西就不太平了。有一伙外号叫“黑旋风”的贼人,横行沙漠二十多年了,屡次袭击商队、杀死商人。朝廷多次派兵围剿,都没能成功。

阎立信谢过千总,让千总看他带来的洋枪,有这些洋枪在,就不怕土匪了。千总对阎立信非常热情,还让士兵一起帮着把货物打好包,装到了骆驼上。高总镖头也不闲着,一起帮着打包装货。

阎立信一边和千总说着话,一边看着高总镖头的背影。离家三个多月了,高总镖头一直很少说话,总是骑马走在最前面。有两次,就是靠着高总镖头几句喊话和扔下的一包银两,平安经过了土匪的地盘。

正好有一队人犯要押往伊犁,千总派了一个姓钱的什长,还有一队士兵,押着人犯跟着商队一起走。

阎立信见那七八个人犯中,有两个是犯官,手上戴着铐子,有两个跟来的忠仆伺候着。其余的都是健壮的狠角色,脖子上戴着枷,其中一个紫色脸膛的大个子脚上还戴着镣,脚踝被铁镣磨得鲜血淋漓,都看到了白森森的骨头,走不动路了。他不禁想起自己被囚的那段日子,顿时心生怜悯,就拿出徐郎中准备的刀伤药,给那个犯人包扎了。

出了嘉峪关,气候完全不一样了,太阳直愣愣地射着眼睛。大晌午,热得人直冒汗。有时候,晴空万里,可片刻间便风沙四起,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晚上,在野外宿营,明明是七八月份的天气,却冷得刺骨。

晚上宿营的时候,蚱蜢大小的蚊子一群群直往人的脸上招呼,大家的手上和脸上都被叮出一个个的包,奇痒难挨,还不能抓,一抓就溃烂,还流黄水。

这天晚上,商队照常宿营。高总镖头在外围转了一圈,照例拿着他的那把刀,拖着大袄,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躺下了。

阎立信和钱头坐在篝火旁聊天,聊一些关外的风土人情。不知咋的,钱头说话的时候,总看着阎立信腰里的那支短柄洋枪,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还经常起身查看那些囚犯睡了没有。

阎立信睡觉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月色还是像前几天那样明亮。这个时候,不知小香橼和李维凤睡了没有?照日子算来,他应该当爹了。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给娃起了名字,叫书真。

眼看着月亮不见了,他开始迷糊起来,突然听到一声叫喊:“杀人了,抄家伙!”

原来,阎立信的族弟阎立业起来撒尿,正好看到士兵举着刀向熟睡的洋枪队员下手,眨眼之间便砍杀了四五个。他打了一个激灵,喊了一声后,抓起洋枪就打。

随着阎立业的叫喊和凄厉的枪响,阎立信一骨碌坐起,只见一个士兵挥着刀朝他砍来。他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了那一刀。

此时,阎立信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疑问,可眼下的情形根本不容他多想。他迅速拔出腰间的短柄洋枪,朝扑过来的士兵开了火。

高总镖头一刀砍翻一个士兵,大吼道:“拿枪打!”

伴随着枪声和惨叫声,黑暗笼罩下的戈壁滩上正上演着一场生死大搏杀!

士兵的手里只有刀,但人多,而且早有準备。洋枪队人少,事起突然,瞬间死伤了七八个,其余的抓着枪胡乱射击。饶是如此,也打死了不少士兵。

马匹和骆驼受了惊,四处乱跑。

阎立信快速给枪里压上子弹,大叫道:“钱头,咋回事?”

钱头冷酷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我一年的俸禄,都换不到一匹丝绸。兄弟们,上,宰了这只肥羊!”

这时,随着一声呼哨,远处来了一队持着火把的马队,一阵风般卷了过来。不一会儿,阎立信就看清了领头人的样子,居然是送他出关的千总。

阎立信大声道:“千总大人,这是为什么?”

千总狞笑道:“我们这边疆的官兵,一年到头都在风沙里滚,图的是什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这六品千总,一年到头区区三十两银子,能干什么?都说靠山吃山,我们靠的就是这条路!”

千总把手一挥,马队冲了过来,寒光闪闪的砍刀凌空划过。在枪响的同时,地上躺下了不少骑兵,也多了几具洋枪队员的尸体。

阎立信大喊道:“大家不要散开,站成两排,发挥子弹的最大威力!”

其实不用他喊,能站着的,包括他、阎立业、高总镖头在内,只剩下8个人了。高总镖头的左手和腹部中刀,血流不止。刚才他一个人就砍倒了十几个士兵。

高总镖头撕下一块布,分别扎好了两处伤口,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大声道:“你是朝廷命官,却暗中冒充土匪对商队下手,还嫁祸给‘黑旋风’,还有一点江湖道义吗?有本事的,别让你手下的士兵送死,你和俺打一次,赢了俺,商队都是你的。”

千总下了马,拔出刀,道:“好,我就来试试你这老头子的刀,到底有多厉害!”

高总镖头已经恶战了一场,加之身上带伤,根本不是千总的对手,刚交手三个回合,他就被千总在背上砍了一刀。千总举起刀,又要当头砍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黑影从沙里面飞了出来,“当”的一声隔开了那把刀。

阎立信借着火光看清,是那个脚戴镣子的犯人。原来,这个犯人趁着混乱,从押送的官兵身上抢过了钥匙,开了镣子后,把自己半埋在了沙里等待着逃跑的时机。

只见这犯人用脚挑起一把刀,抓在手里,呼地劈向千总。阎立业趁机上前搀起高总镖头,一步步退到阎立信身边。

这时,高总镖头口中溢血,拉着阎立信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二少爷,俺……对不住你……你们阎家……你大哥阎立德……是我……联系土匪……害死的……当初他……押送银子进京……拒不用我镖行……的兄弟……我受人蛊惑,就做了……错事……俺欠你们阎家……一条命……现在就还……”话还没说完,他身子一挺,头歪向了一边。

阎立信抓着高总镖头的手,伤心地大喊道:“高大哥,我知道出主意的人不是你,你快说,到底是谁让你联系土匪害死俺哥的?”

可是高总镖头已经说不出来,很快眼睛一闭,咽气了。

另一边,还有好几十个官兵在钱头的咋呼下,举着两个马鞍做盾牌,作势要往前冲。就在这时,阎立信迷糊中听到了一阵遥远的马蹄声……

不知过了多久,阎立信迷糊中首先听到的是阎立业的呼喊。他感觉非常疲惫,依稀记得开枪打死钱头后,侧身闪过劈向他的刀,不料却被扬起的马蹄撞上,就失去了知觉……

阎立业摇晃着阎立信,说:“哥,你醒醒。遇到老乡了,是他们救了咱。”

阎立信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他面前除了阎立业外,还有四五个人。

见阎立信醒了过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黑脸汉子拿着一面“天有信”的小旗,问道:“‘天有信’是你家的?”

阎立信听到这个汉子说的竟然是一口柳疃腔,惊奇地微微点点头。

黑脸汉子接着问道:“你叫啥名?你爹娘是谁?”

阎立信把自己爹娘和哥哥,还有自己的名字都说了。

黑脸汉子一把将阎立信搂入怀中,道:“孩子,俺就是你那失踪了二十多年的二舅周华浩啊。”

周华浩便把他从一个正当商人沦为匪首的经过说了。原来,当年他们十几个人凭着一股子闯劲,拉着丝绸走这条道。哪知出了关外,还没到哈密,就遭到了官兵的洗劫。十几个人只剩下了他一个。他被路过的回民所救,目睹官兵的残暴,便跟随回民一起抵抗官兵。由于他作战勇敢,得到很多回民兄弟的拥戴。在头领被官兵剿杀后,他就成了这群回民兄弟的头领,对外叫“黑旋风”。他和他的兄弟从来不打劫普通商队,只打劫官兵的粮饷运输队和洋人的商队。

在嘉峪关外,他们就盯上了阎立信这支被官兵护送的队伍,怀疑是驼队押运军饷。可是,在路上却发现了关内镖行联络的暗号。他摸不清这支和官兵一起的商队有什么来头,也不敢轻易下手,只让人远远地盯着。直到夜里听到枪响,看到官兵和商队的人相互厮杀,他这才明白官兵又要残杀商队栽赃给他“黑旋风”,于是他带人过来救阎立信他们了。路上,他截住一匹逃走的骆驼,看到了插着的旗号,且发现货物都是丝绸,便急着赶了过来,好歹从官兵手里救出了几个人。

沙地上一字儿排列着二十一具尸首,都是商队的人。活着的还剩十二个人,其中三个重伤、六个轻伤。

逃跑的马匹和骆驼都被追回来了。阎立信在官兵的尸体中搜寻了一番,其他的犯人都死了,唯独没有找到那个与千总对打的人。周华浩解释说,他带人过来的时候,当时刮起了大风,没有注意到还有别人。

阎立信从每个死去的队员身上找出一件随身带着的东西。他必须带回去交给他们的亲人,那也是一份念想。

戈壁滩上堆起了一排坟堆,连块碑也没有。

阎立信和阎立业几个人跪在坟前,大声道:“你们先在这里住着。俺发誓,只要俺活着,一定想办法把你们带回家!”

几个人伤心了一阵子,周华浩上前道:“伤重的几个留下来,等伤好后,俺派人送他们回去。你们这点人,带着这么多货,根本没法到那边去。来,把你表弟也带上吧。”他朝远处招了招手,叫了一声“乌木里!”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飞奔过来。

周华浩说:“乌木里的娘是维吾尔族人。十几年前,是俺从官兵手上救下来的,就跟了俺。乌木里是他娘给起的名字,俺给起的名叫周世昌。这孩子会说几种话,你用得着。”

阎立信紧紧抱了一下乌木里,说:“这一趟走得值,不但找到了二舅,还多了一个表弟。行,以后你就跟着俺,等买卖走上了正轨,甘肃、宁夏、新疆这边的买卖都归你管。就像大舅一家在东北一样,也让你们父子隔得近一些,可以经常见见面。”

周华浩说:“那些跑了的官兵朝前面去了,估计还会对你们下黑手。一匹丝绸就是几十两银子,谁都眼馋啊。俺给你找一个向导,走南边吧!”

他招了招手,喊了一声,一个精瘦的老头迈着碎步走了过来。

周华浩接着道:“他叫努哈尔,是个活地图,在沙漠里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水。有一次,俺的队伍被官兵逼到沙漠深处,大风过后迷了路,就是他带着大家走出来的。”

努哈爾六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黑不溜秋的衣服。那张脸被荒漠上的风吹成了老茄干,眼睛眯着就剩了一条缝,但目光很犀利。

阎立信让阎立业给几个轻伤的队员重新做了包扎,然后告别了周华浩,在努哈尔的带领下,转向南线的“丝绸之路”。

驼队走的路都是沙丘的脊背,热浪袭人,汗从毛孔里出来,转眼就干,脸上也结了一层盐碱。脚下的沙土热得烫人,完全可以捂得熟鸡蛋。路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些散碎的骸骨,有马匹和骆驼的,也有人的。有骸骨的才是路,没有骸骨的地方根本不敢去。

阎立信在本子上记着日子,离开二舅后,他们在荒漠里已经走了二十七天,终于抵达了且末。努哈尔果然是个活地图,走到哪里都能带着大家找到有水的地方补充水。

努哈尔让乌木里告诉大家,这一带有很多流沙井,必须跟着骆驼的脚印走。

大家都走得很小心。阎立信拿出水袋喝了口水,冷不防一阵风吹过,眼里进了沙子。他揉眼睛的时候,手里的水袋不慎掉在了地上,顺着沙梁滚了下去。他忘了努哈尔和乌木里的告诫,拔腿往沙梁下追。当乌木里叫喊的时候,已经迟了。只见阎立信的双腿已陷进了沙里。阎立业为了救阎立信,也跟了下去,两人一同陷在了沙里。

当沙子埋到胸膛的时候,一根缰绳从上面扔了下来。他们紧紧地抓住缰绳,上面的几个人用力往上拉,可根本拉不动。眼看着缰绳被一点点拉长,极有可能断裂。这时,阎立信听到耳边传来阎立业的声音:“哥,告诉俺爹,俺没给他丢脸!”声音过后,只觉得绳子一紧。终于,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出了沙井。回首望时,一条乌黑的辫子正渐渐被沙子吞没了。

“立业——”

阎立信被人拖上去后,看着沙梁下面还在往下漏的沙土,欲哭无泪。就因为半袋水,又白白搭上了一条命!

阎立信抹了一把眼泪,对着沙梁下面喊:“立业,俺记着你的救命之恩,往后你爹就是俺爹!”

走到第五十二天,抵达了于阗。努哈尔告诉阎立信,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已经帮忙找好了向导。

新向导带着大家翻越雪山。来到山脚下,向导就对大家说了各种注意事项。

一道道山泉顺着山沟哗哗地淌,路面湿滑湿滑的,不要说人,马蹄都打滑。

走了几天,离冰川近了,野花也渐渐少了。阳光照不到的山沟里,还有大块大块的冰雪。

天气也很奇怪,刚刚还有太阳,一阵风刮过,转眼间就乌云密布,下起了棒子粒大小的冰雹,打在人头上、脸上。大雪没飘多久,又变成了大雨。冰凉的雨点直往人的脖子里钻,身上的雨布根本不管用。没过一会儿,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就如掉进了冰窖里,没了知觉。

再往上,路上全是冰。马匹和人脚上都裹了草,以防打滑。路面越来越难走,旁边就是万丈深渊,稍不留神掉下去,肯定是尸骨无存。

走着、走着,阎立信突然感觉眼睛模糊,看不见东西了。乌木里低声问了向导后,才知很多人都会出现这种情况。其他几个队员也出现了像阎立信这样的症状,只得用黑布蒙着眼睛,趴在马背上,在马匹的颠簸中听天由命。

一天晚上宿营的时候,乌木里在阎立信的耳边说:“咱们掉了一匹马下去,连同马上的人都没了!”

就这样,又走了两三天,终于可以生火了,也感觉没有那么寒冷了。再走了四五天,终于可以脱掉棉袄了,也听到了旁边的驼铃声,还有说话的声音,只可惜听不懂人们在讲什么。

休养几天后,他们的眼睛渐渐能够看清了。到了喀布尔,阎立信知道,这里可是“丝绸之路”的重镇。于是,他很快与一个叫艾哈迈德的商人达成协议,“天有信”在这里设一个分号,所有的白绸价格每匹八个金币、花绸十一个金币。艾哈迈德承诺每年可销售两千匹。

阎立信谈成了十几個大客商,带来的那些丝绸变成了沉甸甸的金币和金豆。没了丝绸,也谈成了生意,阎立信就想着尽快赶到一个叫德黑兰的地方,搭乘法国人的船只回烟台。没想到的是,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奥斯曼帝国与法国激战正酣。

他们在经过麦地那的一个集市时,人群中忽然一阵骚乱。随即,一伙持着洋枪的官兵赶了过来,不知道在抓什么人。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已经见惯了这种情况。

当他们离开集市后,才发现最后面的那匹骆驼上坐着一个人,是一个用白色丝巾包裹了全身而只露出眼睛的女人。

离开了麦地那,在阎立信的再三逼问下,乌木里才说了那个女人的身份。她叫卡丽姆,是当地一个富商的女儿。她早年留学法国,现在的真实身份是法国的情报员。她受命去军营传递情报,不料消息泄露被官兵追捕,情急之下跳到了他们商队的骆驼上。

阎立信有心让她离开,但乌木里直求情道:“哥,咱要是不管她,被官兵抓到,那她就只有一个死。”

看着那女人哀求的眼神,阎立信也心软了。

接下来,路上遇到几拨盘查的官兵,商队靠着大清的官文和乌木里的解释,总算有惊无险。可到达一处叫阿达纳的城市时,他们又被一群法国兵拦住了。

一个法国兵拔出刺刀,要把一个叫水旺的洋枪队员的辫子割下来,水旺拼命挣扎,给了那法国兵一拳,法国兵大怒,直接把刺刀捅进了水旺的胸膛。

阎立信怒不可遏,从驼背上取下洋枪,对着法国兵就开了枪。其他两个人也学着阎立信的样子反抗,可刚冲到骆驼前还没有摸到枪,就倒在了其他法国兵的枪下。

法国兵人多,呈环形包围上来,将阎立信他们捆了起来。

当天晚上,阎立信和乌木里被人丢进了囚牢。骆驼背上的近四万两黄金也成了法国兵的战利品。

在牢里,阎立信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每天和其他的囚犯一样,吃着猪食一样的食物,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活下去!

终于有一天,阎立信和乌木里被人从牢里叫了出去。

走出牢房,阎立信看到了卡丽姆,在卡丽姆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还有两名法国军官。

卡丽姆告诉阎立信,他们被释放了,可以去君士坦丁堡搭乘英国或法国人的商船回大清。

卡丽姆还告诉阎立信:法国人抢走的那批黄金,答应退回一万两。近四万两黄金吞进去,只吐出来一万两,法国人够贼的!

清光绪十六年三月,阎立信他们三个人乘坐英国的商船离开了那片陌生的土地。在船上,一个叫查普曼的英国商人向卡丽姆大献殷勤。卡丽姆给查普曼出了一个主意,可以委托阎立信为代理人,让阎立信出面,与其他国家的洋行签订协议,主动将价格提到四两。而阎立信把丝绸在英国的销售权委托给查普曼,每匹上等丝绸价格是足银二十两,不包关税。这样用丝绸交换洋布,按合约价格折合一下,多退少补,各自处理关税。这确实是一种互利共赢的模式。

查普曼当即与阎立信签订了代理与销售协议,他还告诉阎立信,他有个朋友叫威尔逊,在大清海关当帮办,丝绸出关可以去找他办理。

在海上颠簸了近一个月后,阎立信他们终于到达上海。

下船后,阎立信办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找到一家美国洋行,以每支八十两银子的价格订购了五十支连珠步枪。第二件就是调查上海的丝绸市场,并在查普曼的帮助下,用五千两黄金作保,以每匹洋布四两的价格与英、美、法三国的七家洋行签订了洋布在黄河以北的总经销权,承诺年销售量不低于十万匹,哪家给得快、给得多,花式漂亮,就主要销售哪一家的……

四月,榆钱变成了大叶子,清甜馋人的槐花已经落尽。走过了千山万水,总也走不出那迷人的乡愁。

那天,阎立信终于回到了柳疃。令人悲楚的是,走的时候是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回来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閻家老宅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门口多了几辆马车。院子里传出一个女孩清脆的嬉闹声,还有一个女人的叫喊:“书真,别淘气了,你娘和舅舅在屋里商量事呢。”

阎立信走了进去,见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正举着一个风筝来回跑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追着那女孩,可怎么也撵不上。女孩的笑声洒遍了整个院子……

五年了!

他走的那年,是二月十九,院子里的老杏树还没有开花。如今,杏子长满了枝头,一颗颗青色的小奶杏正迎风晃动着。

女孩跑到阎立信面前,歪着头望着他,又看了看身后的两个人,问:“你们找谁?”

阎立信蹲下身子,伸出手,说:“书真,俺是你爹,来,让爹好好看看。”

女孩认真地说道:“你骗人,俺娘说,俺爹去很远的地方了。”

阎立信眼里噙着泪,说:“爹走的时候,你还在娘肚子里呢!”

这时,从屋子里出来一个人,正是李维凤。她呆呆地望着阎立信,捂着嘴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泪水随即簌簌而下。她抹了一把后,喊道:“书真,真是你爹,快叫爹呀!”

阎书真看了看娘,见娘一个劲地朝她点头,便怯怯地叫了一声“爹”,随即扑入阎立信的怀抱。

阎立信紧紧抱着女儿,在她的小脸上亲了又亲,他想这一刻已经想了五年了。

李维善和魏掌柜等几个人都围了过来。

李维善道:“回来了,回来了就好。魏掌柜已经派人往那些国家跑了两三趟,就是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叶掌柜也通过关系从官府那边打探消息,都说你在关外遭了土匪,生死未卜!”

李维凤望着阎立信身后的卡丽姆,就那么端详着。卡丽姆没有再穿她的民族服饰,在烟台下船后,就换了一身中国姑娘的打扮,那头秀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脑后,显得有点儿不伦不类。

魏掌柜出了院子,朝外面瞅了瞅,回身问道:“东家,其他人呢,都各自回家了吗?”

阎立信放下阎书真,沉痛地摇了摇头,沉声道:“没了,都没了。就剩俺一个了……”说着,他拿出了藏在身上的一个小兜子,里面装的都是那些队员留下来的遗物,“俺这条命是他们用血换来的,俺不能对不起他们,就是再多的银子,也换不回他们的命啊……”

女人更是心软,李维凤瞬间泪流满面,道:“魏叔,怎么对他们的亲人交代啊?”

魏掌柜拍了拍阎立信的肩膀,说:“交给俺去办吧。当初走的时候都画了押的,回来的每人五十两银子,回不来的每人三百两。”

阎立信无力地点点头,见李维凤擦了一把泪,眼睛仍与卡丽姆对视着,他便走上前拥了一下她,低声在她耳边说:“书真娘,你别想多了。”

李维凤收回目光,在阎立信的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上前热情地招呼卡丽姆和乌木里进屋。

大家进屋后,阎立信正要将卡丽姆和乌木里介绍给大家,乌木里却主动介绍说:“俺叫周世昌,俺爹是周华浩。”

若不是人在眼前,如果单听声音,李维善他们都以为说话的人就是土生土长的柳疃汉子。

阎立信简单叙述了这五年的经历,只是隐去了二舅当土匪的事,只说二舅在甘肃那边已成家立业,干着别的营生。至于南洋那边,山东同乡会成立了,大伙正抱成团,买卖会逐渐好起来。

大家听完,都叹息不已。

李维善说道:“可眼下,咱们得先处理好自己的事。”

阎立信问:“怎么了?”

刚才他看见家门口停了几辆车,进来又看到李维善和魏掌柜他们几个人都在,就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只是还没来得及问。

李维善把这几年发生的事简要说了。原来,阎立信离开后,“天有信”和“恒信”两家商号凭借着各自的工厂,买卖越做越大。虽然国内的买卖赚不了几个钱,可魏掌柜在西洋那边打开了市场。花绸比白绸卖得好了,刨去各种费用每匹多赚三十多两。“合顺旺”和其他商号也都陆续开办了厂子,只是规模要小得多。

官府看到丝绸的利润越来越高,就在昌邑和掖县开设了官办缫丝厂和纺织厂。也不知是谁给官府通风报信了,官府来了人,直接把张冲给请去了,还加封为“八品”。张冲原本就是官府的人,不能不去,好在他临走前,把染布的技术都教给了魏海生。如今,印染厂由魏海生打理着。

阎立信听完,沉思了一会儿,让周世昌把带回来的“里昂绸”样品拿出来,展示给大家看。李维善和魏海生抓起绸布,仔细看了一会儿,除了花式好看外,实在说不上还有哪点好一些。

阎立信要魏海生以后照着这些花样来生产,另外安排人去青岛,看看洋人那里还有什么好的机器。只要有,花再多的银子也要买回来,必须设法把每匹绸布的成本控制在九两以下。

接着,阎立信笑着说:“正当买卖人肯定不能与官府抗衡。官家工厂生产出来的丝绸主要是赔给洋人的,成本比‘天有信’的还低,所以官家不可能再要那么多丝绸。对于咱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官府的丝绸主要给俄罗斯和英、法等国,咱的丝绸除了下南洋、去澳洲外,可以主要进攻中东、北欧和非洲的那些国家。”说着,他拿出了随身带着的小本子,上面记载的地址和名字,每一个都是大客户,“走陆路虽然危险系数大,但成本较低,只要翻越雪山,立马就能换回黄金。一路过去,到达君士坦丁堡,然后搭乘英、法两国的商船回来。第一趟之所以死伤那么多人,主要是没有经验,中了官兵的圈套……”

听阎立信这么说,几个人都放下心来。

这几年,柳疃西街成了绸布的交易市场。一些乡下纺织户把自家的绸布拿到街上,搭一个摊子就能做买卖。“天有信”的生意都是在阎家老宅进行的。外地来的客商也都习惯在西街完成交易。东街的那些铺面几乎成了摆设,正如亓满贵说的,“合顺旺”卖起了煎饼和馒头。

阎立信的这一着棋确实很妙,李家兄弟的老铺面都扔给了亓满贵,西街这边的新铺面买卖做得很是顺当。李家银号的现银进出最高峰时每天能有上万两。

卡丽姆一直想看看柞茧是怎么来的,阎立信就让李维善顺便带着她去莱阳,看看那边的蚕茧养殖和生产过程,还带去了最新的洋布花样。

“天有信”这几年业务发展不错,张冲功不可没。阎立信听说他三年前又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张扬”,经常带着来柳疃。有时候,那孩子跟着阎书真的屁股后面转,姐弟俩打闹着玩,很合得来。

就在阎立信回到柳疃的第三天,张冲一大早带着老婆孩子赶过来了。中午哥俩喝酒的时候,阎立信看着跟在阎书真后面的张扬,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对张冲说:“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张大哥要是不嫌弃,俺想亲上加亲,行不行?”

张冲笑道:“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敢跟弟妹提。”

在两人的笑声中,两个孩子的姻缘就这么定下了。

两家人其乐融融地吃完饭,阎立信送张冲一家回昌邑,顺便去拜访了新来的县令。张冲和县令认识,想要领他去,阎立信拒绝了,说:“我主要是求他办事,在场的人多反倒不好。”

原先的县令徐铭已调去江苏任职。阎立信见到新任縣令后,寒暄了一阵,偷偷送上了二百两银子。县令大人按照阎立信的想法,以保护商队的名义开出了批文,同意阎立信成立新式民团,并让他去潍县军营购买枪支。

阎立信玩了一个花招,让高友亭去潍县军营买枪,却让周世昌拿着批文去了上海。洋枪队只剩下了十几个人,必须尽快取回新式枪支扩充队伍。等周世昌回到柳疃,就押货去西北,给那边的几个分号补货。如果气候允许,可考虑去卡丽姆的家乡那边看看。十几个洋枪队员只护送到函谷关就回转,剩下的路,周华浩会派人跟着去。西北和“丝绸之路”的买卖往后就交给周世昌了。

工厂在王师傅和阎立昌的管理下,正常运转,无须再操心。阎立信陪着李维凤回了一趟李家大院。

李中原看上去老了不少,家里请了私塾先生,专门教李思远和李维福叔侄两个。管家徐德忠仍是老样子,蹿上蹿下地嘴巴里像抹着蜜,一口一个“姑爷”地叫着。

这天上午,阎立信刚从厂子回到家,正逗着书真玩耍,见门口站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目光直直地望着他。阎立信朝屋里喊:“书真娘,拿些钱出来……”

他还没有说完,只见那个乞丐号啕大哭起来:“二少爷啊……”

阎立信愣了一下,认出那个乞丐就是二柱。

二柱跪在地上,抱着阎立信的腿,哇哇地哭得像个孩子。

李维凤闻声从屋里出来,吩咐老妈子去厨房端吃的出来。

阎立信看着二柱狼吞虎咽的样子,问:“告诉俺,这几年你究竟去哪里了?”

在二柱断断续续的描述中,阎立信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二柱谨记着阎立信的吩咐,偷偷跟踪孟四海,哪知孟四海很滑头,二柱每次跟踪到琉璃厂大街就失去了踪迹。后来,二柱索性就在琉璃厂大街一带转悠,总算发现在一条小胡同里有个小四合院,确定那就是孟四海的家。他想知道里面还住着什么人,冒冒失失地就去敲门,谁知里面伸出一只手,把他给扯了进去。他被两个男人摁在地上,眼瞅着寒光闪闪的刀就要砍下来了。这时,一个声音制止住了那两个人,是孟四海。孟四海问二柱怎么找到这里的,二柱把实话给说了。孟四海对那两个人叽里咕噜一阵。随后,二柱被人剥光了衣服,装进了麻袋。当天晚上,他被放到车上颠簸了两天两夜,被人放出来后,已经是在一艘船上了。船上的人都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被关在船舱里,半个月后才被放了出来。接着,他被人用绳子捆着送去了一个地方,跟着许多人成天捣鼓那些细铁管子,还操控机器往小铜管里灌火药。他每天干活,还经常被殴打,天天鼻青脸肿的。别看他呆呆傻傻的,可对干那些活儿很在行。到了第三年,他被带到一处军营里,有人教他认字和画图,可他怎么都学不会,还是经常被殴打。在那边呆了四年多,学会了那边人的话,也习惯了那边人的生活,但他始终想着柳疃,想着回来伺候二少爷。终于,他趁看守人不注意,趴在一辆车的车底下,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流浪了几个月后,他来到一个码头上,就这样偷偷上了一艘开往上海的商船。到了上海,他偷了一套衣服换上,一路乞讨着往北走,走了三个多月,终于回到了柳疃……

“这个孟四海,我真是把他看走眼了!”阎立信边听边咬牙切齿,“回头我绝不会轻饶他!”

这天下午,阎立信向李维凤要了两锭银子,想着去看看洋枪队的训练,谁的枪法最准,就赏给谁。二柱见阎立信往外走,死活都要跟着。洋枪队现在是魏海生的弟弟魏潮生管理着,正在招人。

二柱看见洋枪,马上掇过一支,摆弄、瞄准,很是熟练。阎立信却吓了一跳,要是对着人抠动了扳机,那可咋办?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二柱居然又把那洋枪三下五除二给拆解了,变成一件件的零件。

魏潮生也发现了二柱的异常,冲过来厉声说道:“你个爷巴,想干啥啊?”

二柱不理会魏潮生,而是扭头望着阎立信说:“二少爷,俺在那边就是捣鼓这些玩意儿的。”

阎立信倒吸了一口冷氣,问道:“那你会装吗?”

二柱点了点头,就在众人的注视下,几下就把洋枪给复原了。他对阎立信说:“二少爷,要是有机器,俺还会造呢。俺在那边还修理过十三发子弹连发的呢,这种洋枪早就过时了。”

原来,大清军营腐败至极,高友亭从潍县军营买回来的二三十支洋枪都是坏的,有的连枪管都断裂了,根本没法用。美国人那边的枪支最快还要几个月才能取回。阎立信正不知如何是好!

二柱会修枪,那就最好了,可问题是没有机器,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回到阎家老宅,二柱见阎立信闷闷不乐,就说:“二少爷,只要给俺支一个炉子就成,俺试试!”

很快,按照二柱要求的样子,在训练场边立起了一个炉子。二柱带着几个人,靠着手磨锤打的土办法,硬是修好了近二十支洋枪,还用硫磺和黑硝自造了一批子弹。虽说子弹有时候打不响,也打不了多远,可总比没有强,光是枪声就能吓唬人。

阎立信看着都乐了。

中秋过后,阎立信带着二柱,押着一批莱阳那边新出来的花绸去了京城。

正如李维善说的那样,阎立信没有看错人。这几年,叶根茂独当一面,虽然一再遭“合顺旺”的排挤,但“天有信”凭借独有的柳疃花绸,买卖稳步发展。最为重要的,每年送入宫的丝绸都是叶根茂与内务府的几位大人当面点验交割,没有出现任何差池。

原先柜上的韩福全和杨金友都干得不错。韩福全已经是二掌柜了,有思路,办事也利索。前年,他还通过一个熟人介绍,把买卖做到草原上去了。

韩福全看着阎立信,显得很愧疚,说道:“唉,老东家对俺舅那么好,他居然做出那样的事情,俺再不好好干,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阎立信到达京城的当天,就按规矩查看了所有的来往账目,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天有信”商号这几年居然赚了二十多万两银子,都存在了开业没多久的英国汇丰银行北京分行。

阎立信欣慰地看着叶根茂,说:“当初我看上您的时候,任大人就说您是个好掌柜,他老人家的眼光果然毒!”

叶根茂笑了,说:“多谢老板信任。听说任大人出来了,去江苏当了巡抚。您回来了就好,我早就想咱‘天有信’应该在上海设立分号。那边的洋商多、进出口贸易量大,一半以上的南方丝绸都是从上海运走的!”

阎立信笑道:“您和俺想到一块去了,您这几天就过去一趟。上次我到上海看好一个地方,在租界那边。”

叶根茂点了点头,说:“我和‘汇丰银行’立了字据,支取银子必须有我和您两人的印信才行。我把印信给您留下。马掌柜屋里的那处银窖,我已经封了。我知道你们山东人惯于将大批的银子存放在银窖里,其实很不安全。将来的业务都是通过汇票来往。这一点,洋人走在了我们前面。”

阎立信愣了,问:“您是怎么知道银窖在那里的?”

叶根茂说:“是福全告诉我的。”

阎立信又是一愣。五年前,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叮嘱叶根茂多留意韩福全和杨金友。他相信,只要“天有信”的买卖做得好,孟四海还会再次使坏。哪知这五年来“天有信”平平安安,他也打消了对韩福全的怀疑,可叶根茂不经意的一句话,使他认定在丝绸上动手脚的人就是韩福全。

阎立信也是在一个偶然机会,才找到银窖的,可里面连一两碎银子也没有。这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知道银窖的人在马掌柜死后,偷偷找机会将里面的银子拿走了。

阎立信已经想好了对策,必须设法让狐狸露出尾巴!

晚上,阎立信搂着小香橼,续了一宿的情。李维凤生完孩子后,腰围粗了一圈,可小香橼的腰仍是那么细、那么柔,那么迷人。

阎立信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简单用过了饭后,他就驾车去了“同升洋布庄”。见到钱老板,他拿出七家洋行的经销授权书,以维护洋人的利益为名,要求“同升洋布庄”每匹洋布的发货价上调二两银子,否则就让大批洋布进入京城。

钱老板看了经销授权书,脸色铁青地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身为买卖人,“货到地头死”这条金科玉律适用于中国人,也同样适用于洋商。

几个月后,大批洋布堆积上海,七家洋行互相扯皮,终于迫使洋商对棉花的收购价直线下跌,给了沪杭一带的纺织工厂一条活路。除了叶根茂,没几个人能看得懂。

叶根茂去了上海,店铺里面的事情就交给了韩福全。

韩福全领着店里的几个伙计在景大人和另外两位主事官的注视下,将一匹匹丝绸装上了马车。

景大人仍是内务府广储司主事,这么多年了,没升也没降。

景大人问韩福全:“怎么没见你们老板,听说不是回来了吗?”

韩福全回答道:“是回来了,一大早就出门了,好像去见朋友了。”

景大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挥了挥手,大车缓缓朝前而去。他上了马,瞥了一眼“天有信绸缎店”的牌匾,紧跟着车队而去。

此时,在车队必经路口的一家酒楼上,阎立信和亓满贵面对面地坐着。两人的脸都紧绷着,桌上摆了几碟小咸菜,还有几样招牌菜,酒杯里的酒都是满的。两人就那么望着,谁也没动筷子。

阎立信先开了口,道:“叔,自从俺爹和俺哥去世后,俺就一直想找您单独聊聊,可一直没有机会。俺之前约了您两次,您都没来。俺也上门拜访过,您也没空。今儿以孟老板的名义约您,您终于来了,以前您俩没少见面吧?”

亓满贵“哼”了一声,起身道:“都是做买卖的,经常见见,那也是很正常的。”

阎立信道:“叔,您别急着走,等会儿给您看一出好戏。因为这场戏过后,有人就要死了!”

亓满贵停住脚步,扭头问:“谁要死了?”

阎立信轻抿了一口酒,沉声道:“您!”

亓满贵的眼睛眯了起来,冷笑道:“癞蛤蟆想吞天,口张得有点儿大了吧,你敢杀人?”

閻立信沉稳地坐着,说:“叔,别急躁,先听我说完。孟四海知道您一直想报复俺爹,于是和您勾结起来对付‘天有信’。如果俺没猜错的话,利用胡二掌柜高息揽储的主意,也是孟四海教您的吧?他还利用俺爹对他的信任,忽悠了马掌柜。你们把那些钱以个人的名义存进了户部官号,然后杀了胡二掌柜。‘阜康钱庄’一倒,就没人知道那些银子的去向了。您通过高总镖头的关系,联系上了土匪,让土匪杀了俺哥,又给俺安上一个‘通匪’的罪名。俺只想知道,您现在的日子过得舒坦吗?”

亓满贵哈哈大笑道:“当然舒坦,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阎立信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道:“被孟四海捏着把柄的日子不好过吧!”

阎立信喝完一杯酒,起身朝窗外望了一眼,高声唱着《失空斩》下了楼,拖了一张椅子,踩着戏中的正步走了出去,迎面挡住了那队运送丝绸的马车。

另一边,二柱和杨金友领着十几个山东老板也过来了。

车队被阎立信拦住了去路。

景大人拍马冲了过来,大声斥问:“阎老板,当街拦官差办事,该当何罪,你不怕死吗?”

阎立信朝几位主事官和路边的那些老板们拱拱手,说道:“俺答应过老佛爷,若是‘天有信’的丝绸再出现质量问题,俺甘愿去菜市口。这事,大伙都知道的。景大人,这批丝绸如果要拉走,一旦出现质量问题,这么多人作证,可就不关‘天有信’什么事了,空口无凭,还请景大人立个字据。”

景大人大声道:“你想怎么样?”

阎立信道:“请大人与诸位大人在同行老板们的见证下,再次查验。本次入宫五大车,总共一千二百匹绸布,都是‘天有信’的最新产品,花纹和色泽都是一等。”

二柱已经呈上了纸笔,景大人伸出手刚要去拿笔,却又缩了回去,说:“重新查验!”

站在酒楼窗口的亓满贵面带微笑地看着街上。他很想知道,阎立信怎样才能杀了他!

大街上,阎立信和几位主事官开始重新查验。韩福全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也挤在人群中。

半个时辰后,阎立信拿着一匹丝绸,交到景大人面前,说:“大人,这匹丝绸上的骑缝印章有误。”

景大人拿过来看了一眼,说:“这不一样吗?”

阎立信又拿了几匹绸布,招呼那些老板们一同过来看,说:“每匹绸布的骑缝印章,昨天晚上就已经印好,所用的是漳州八宝印泥。咱‘天有信’要把最好的绸布孝敬给老佛爷。漳州八宝印泥里掺有蓖麻油,既防虫也细腻厚亮。也只有这样的印泥,才能配得上这些入宫的绸布。那盒印泥昨晚就被俺带走了,留在柜上的是一盒‘荣宝斋’的印泥。大家都知道,‘荣宝斋’的印泥色艳而沉,且不渗油。昨儿俺走的时候,在章子的把手上放了一点儿东西,谁要是拿了,三天内洗也洗不掉的。”

这时,站在二柱身边的杨金友刚想要逃,被二柱一把抱住,摔倒在地。

阎立信走过去,举起杨金友的手,让众人看看他右手掌心的靛蓝色,厉声问:“你为啥要害俺?”

杨金友立时哭了,说道:“二少爷,我冤枉……”

景大人一挥手,一个军士走过来,用刀背猛击杨金友的后脑。杨金友哼都没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很快被两个军士拖走了。

阎立信淡定地看了一眼有些得意的景大人,还有躲在人群中的韩福全。

被调换的绸布一共有五匹,阎立信换完绸布,看着景大人和几位主事官急冲冲地押着车子离去。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是马永顺。他拉着韩福全一齐跪在了阎立信面前。

马永顺哭着道:“少爷,俺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几年了。所有的人都说是俺父子害了阎家,俺爹不是那号人,真冤啊!”

人们散去后,阎立信拉着马永顺和韩福全进了“天有信”,径直走进了马清泉生前住过的屋子。屋子重新装修过,放了一些茶具,成了招待贵客的地方。

三个人坐下后,韩福全屁颠屁颠地给两人倒了茶。

阎立信喝了口茶,说道:“俺把你俩叫进来,只是想给马叔留个面子。俺以为‘天有信’只有一场劫难,没想到是一场斩草除根的局。俺家和亓满贵是有些恩怨,亓满贵也确实想尽手段陷害俺家。若没有别人的帮忙,俺爹和俺哥都不会死,俺也不会被送上刑场,对吧?”他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眼睛死死地盯着韩福全。

马永顺也扭头望着韩福全,厉声道:“是你干的?”

韩福全的额头上顿时冒出了汗水,他梗着脖子道:“俺哪能做那样的事呢?是杨金友!”

阎立信叹了口气,对马永顺说:“山东老板的银窖一般都在家里,然而‘天有信’的银窖就在马叔的床底下。那是俺爹对马叔的信任啊,银窖的位置只有俺爹和马叔知道,连俺都不知。‘天有信’被查封,官府只抄走了柜上的几百两银子。也就是说,官府并没有找到银窖。当时,景大人还带着人去俺爹住的院子,把俺爹的炕头都给挖开了,也没找着。”

马永顺道:“‘天有信’的银窖在俺爹的床底下?俺爹从来没有对俺说过啊。每次装好银子,俺爹都让俺离开,他一个人留在店里。他说安排另外的人和车子送去东家的院子里。那么多年了,俺从来没有怀疑过啊!”

阎立信望着马永顺和韩福全,说道:“‘天有信’出事是内贼所为,这是事实。如果内贼是杨金友,马叔不可能死。即便被‘阜康钱庄’的老胡坑了十几万两,他也不至于寻死。马叔其实是被人杀害的,杀他的人是在掩盖一些事实。谁都没有想到,马叔死前留了一手。这也是他对俺家的一个交代!”说完,阎立信拿出马清泉床头缝隙中的那张纸,放在马永顺和韩福全面前,含着泪起身走了出去。

原来,当年,马清泉被孟四海忽悠,搭进去十几万两银子。他向阎于诚坦白后,阎于诚并没有过多地怪罪他,只是想办法尽快填补窟窿。回到“天有信”铺面的马清泉就意识到问题出在韩福全身上,虽然他安排韩福全和杨金友去库房,但那晚韩福全给了杨金友银子,让其去了窑子里快活,自己却偷偷地回到了“天有信”铺面。当马清泉与孟四海发生争吵时,韩福全冲了进去,与孟四海一起勒死了马清泉,并造成马清泉自杀的假象。孟四海离开后,韩福全从里面插好大门和房门,然后躲进了银窖中。第二天一早,马永顺踢门进来,发现了马清泉的尸身,“自杀”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在马清泉的尸体抬出去后,韩福全趁乱从银窖中爬出,混入人群,最后被前来查封的官兵赶了出去。

“天有信”被官府查封,韩福全假扮成乞丐一直守在门口,终于等到了亓学文买下“天有信”。他就这样住进了“天有信”,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了银窖中的银子,并给那间屋子重新上了锁。

若不是韩福全贪心,还想让叶根茂往银窖里放银子,这条狐狸的尾巴谁都抓不住!

在“华昌”商号不远的茶楼雅间内,阎立信喝了一壶茶,终于等来了孟四海。

两人坐定,相视了好一会儿,然后都笑起来。

一会儿后,阎立信收敛起笑意,手指在茶杯沿上转动着,漫不经心地说:“孟叔,记得俺的厂子刚建成时,蒸汽机被人弄坏那件事(因篇幅所限,此情节被删节)吗?那个搞破坏的家伙是个日本人,还被书真她姥爺吊在了柳疃的十字街口。当时,俺一直没想通,我们阎家跟日本人素来无冤无仇,他们为啥要跑到柳疃去害我呢?直到二柱回来,我才知道是你搞的鬼。你难道也是日本人?既然你是对着‘天有信’来的,俺离开的这五年,你为啥不动手呢?偏偏要等俺回来,故意露出破绽,你才下手呢?要不是你得到柳疃那边传过来的风声,说俺计划让大伙都学会染绸,说不定你还会等几年,不会这么急于动手吧。你这一招玩得很溜,即使杀不了俺,也会让亓满贵背黑锅,借刀来杀人,让亓家人一辈子恨俺。不过,俺要告诉你,马永顺把姓韩的送去衙门了,你在俺这里出不了幺蛾子了。”

孟四海望着眼前的茶杯,一脸淡定地说道:“立信,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俺都听糊涂了。你的蒸汽机被炸,是日本人干的。俺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俺和你爹几十年的交情,说俺害你爹,谁信啊?俺承认和日本人做过买卖,可那不代表俺就是日本人啊。你爹活着的时候,也和西洋人做过买卖呢。至于二柱,就更加不关俺啥事了。他就是个傻子,他说的话你也信?”

阎立信一听,心里打了一个“咯噔”。这就是孟四海的精明之处,明知道都是他干的,自己却对他无可奈何!

孟四海接着说:“今儿你在大街上当众揪出了内贼,是谁指使他的,官府审问后自然会清楚。你可不能红口白牙地说是俺指使的呀。俺害你爹,再害你,俺图啥呀?”

阎立信有些蒙了,终于感觉到孟四海的可怕,处处都被对方反制,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他想了想,问:“所有在京做买卖的山东老乡,为啥只有你的住处那么神秘,你究竟隐藏着什么?”

孟四海笑了,说:“京城虽是天子脚下,可也发生过入室劫掠的事。若是让别人知道俺家住哪里,遇上一个有心的,晚上带几个蒙面人去俺家,你说怎么办啊?”

阎立信终于明白,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虽然任通源教了他那么多,可在孟四海这样的老狐狸面前,他终究还是嫩了点儿。他的每一句话,都显得很幼稚,苍白而无力,如同隔靴搔痒,触不到孟四海的关键痛处。他想起任通源说过的话:与人交锋,若直取不利,则迂回敲击,伺机而动!

如果他再不改变谈话的内容,只会更加被动。于是,他给孟四海斟了茶,低声道:“叔,今儿约您来,是想和您谈买卖。您的消息那么灵通,无需俺多说了吧?”

孟四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你爹立下的规矩,‘天有信’不做洋布买卖的。宋老板就是为这事才离开‘天有信’去的天津,全山东的老乡都知道!”

阎立信吃了两个点心,说:“现在除了俺家‘天有信’,所有的丝绸商号都兼卖着洋布呢。俺爹要是还活着,说不定也兼着卖了。”

孟四海冷笑一声,说:“七家洋行的洋布,你自己吃得下吗?”

阎立信微微一笑,道:“叔,您以为俺只有直隶和天津卫吗?东北、西北那边的买卖大了去了,俺这五年干啥了?光在陕西就多了二十家分号,还有甘肃和新疆。洋布价格便宜实惠,俺给洋人承诺了,每年不低于五十万匹。您从俺这里拿货,比‘同升洋布庄’那边便宜一两银子。”

孟四海并不相信,说:“俺已经上过你一次当了,南方丝绸至今连影子也没见!”

阎立信淡淡地问:“那个月京城多了多少南方丝绸?价格跌了多少?”

孟四海愣了,突然笑了,说:“你小子果然厉害,京城那些南方丝绸商号卖了两年的低价丝绸,有的还倒贴钱。原来是你干的啊!”

阎立信说:“那年,南方的丝绸都来了京城,上海、苏杭一带都断货了,救活了不少作坊吧?做买卖讲究策略,您不也是这样吗?叔,柳疃白绸变成花绸的技术,除了官府外,就只有‘天有信’了。俺计划将秘方无偿提供给各家商号,到时候花绸的数量起码翻一倍,您是不是很开心?”最后一句话,他加重了语气,目光炯炯地盯着孟四海。

阎立信没有猜错,孟四海确实是日本人。早年间,柳疃丝绸传到日本后,日本人发现昌邑的柞蚕丝绸比桑蚕丝绸更加结实耐穿,而成为重要的军用物资。因此,日本方面给孟四海的任务是让“华昌”商号成为山东丝绸的第一大商号,伺机控制昌邑丝绸产业。这个任务非常艰巨,孟四海用了近三十年都没能成功。他对付“天有信”的目的,除了发展“华昌”商号外,最重要的是趁着“阜康钱庄”倒闭之际,南北呼应,搞乱大清的经济。大清的战舰在海上成了法国人的炮灰,只要大清经济崩溃,就没有银子建造新的舰队。那么,日本将会成为亚洲的海上霸主。

阎立信建造工厂的时候,孟四海受命派人前去破坏,不料那个人没能及时脱身,被抓住后暴露了身份。此事令他惊惶了很久,为此还被上级责罚。所以,在二柱找到他的住处时,他留下了二柱的命,并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把二柱送去日本培养成间谍。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居然让二柱逃走了。孟四海知道,阎立信才是“天有信”的根,只有不露痕迹地杀了阎立信,才能达到他的目的。所以这五年,他没有对“天有信”出手。当阎立信回到柳疃,有消息传出阎家要公开柳绸的漂染秘方后,他不得不吩咐韩福全故伎重施。孟四海明知阎立信故意设了局,仍按照计划实施。因为他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即使被阎立信看破,察觉有异而顺带揪出内贼,景大人那边也会帮忙处理,转而嫁祸给亓满贵……

看着孟四海走出茶楼的淡定背影,阎立信不免有些沮丧,觉得这家伙太难对付了!下一步该怎么办?难道任其逍遥下去?

就在阎立信坐在茶楼里思索着怎么对付孟四海的时候,回到家没多久的亓满贵就接到了刑部派人送来的口信:韩福全由其表兄押到了顺天府衙门,过堂前畏罪自杀。杨金友供认,是受“合顺旺”东家唆使,才陷害“天有信”的。景大人已将供状送呈入宫。

亓满贵顿时面如土色,对亓学文道:“阎老二果然厉害!”

亓学文也慌了,说:“爹,阎立信答应放过‘合顺旺’的,他怎么能这样呢,俺这就找他去!”

亓满贵抹了一把老泪,道:“找他也没用,也是怪爹一时糊涂,被人捏住了把柄,请那个伙计吃了一餐饭,给了几个银子。其实,爹就是想弄到阎老二的印染配方,没想别的。阎家两次丝绸出岔子,跟爹都没关系啊。”

亓学文说道:“既然和爹无关,咱豁上些银子,也要保住爹的清白。”

亓满贵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爹早就不清白了。”

亓学文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看着爹进了屋,正要跟进去,却被推了出来,门随即关上了,里面传出了亓满贵的声音:“让俺清静一下,明儿自己去衙门自首吧!”

半夜,刑部的郑大人带人来到亓满贵家中。亓学文带着他来到亓满贵的门前,多次叫门也没回应,于是让下人把门撞开了。只见亓满贵吊在了屋梁上,早已气绝多时。书桌上留下了一份供状,承认是个人所为,与“合顺旺”其他人无关。

郑大人收起供状,对跪在地上大哭的亓学文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听到亓满贵的死讯,阎立信到柜上提了二百两银子,用一块白绸包了,驾着马车朝亓满贵家而去。

到了亓家,见门口已经挂起了白幡。两个头上扎着白布、腰间系着黑绸的掌柜领着几个下人正招呼着前来吊唁的客人。

阎立信认得“合顺旺”的大掌柜,叫亓满富,是亓学文的族叔。他下车的时候,见“同升洋布庄”的钱老板也来了。

亓满富把钱老板迎了进去,却将阎立信拦在了门外,脸色铁青地说:“阎老板,今儿可是您最开心的日子,就别来凑热闹了。”

没多一会儿,一身重孝的亓学文出来了,看到阎立信后,他走上前,平静地说:“立信,俺爹已经死了,往后就是咱俩的事了。”

阎立信问:“难道你爹没对你说什么?”

亓学文望了一眼正在下车的孟四海,朝阎立信摇了摇头。

阎立信把手里的二百两奠仪递过去,亓学文没接。阎立信只得朝大门方向拱拱手,弯腰三鞠躬后,把奠仪小心地放在了地上,低声道:“节哀顺变吧!”

大清光绪二十四年,“义和拳”运动爆发,京津、山东、直隶一带闹得最凶。由于柞树木质坚硬,适合做刀枪棍棒,很多柞树林子都被“义和拳”民砍伐。树木做成了各种武器,几个县的蚕茧产量减到了原来的两成,蚕茧价格却翻了一倍。“天有信”在莱阳的几百亩柞树林,虽然有王银树拼死保护,可也被砍去了一半。

这时,身在北京的阎立信接到柳疃的来信,说岳父李中原已经病入膏肓,怕是不行了,他便让魏海生和“合顺旺”的人一起先去东北,自己则回往柳疃。

到家一看,阎家新宅和工厂都化为了灰烬,只剩下满目的残垣断壁。魏掌柜也死了,他的尸骸被挖出来时,只有黑乎乎的一截。阎立信心中大恸,领着一家人跪在地上朝魏掌柜磕了几个头,然后用上等的棺木装殓了,亲自扶灵去魏家村。

东北那边陆续还会过来蚕茧,阎立信让张冲安排官兵接货,直接转交给官办厂子。等出了绸布,除了朝廷所需外,剩余的按成本价卖给各家商号。

风烛残年的李中原总算是见到了阎立信最后一面,当晚就去世了。谁知还没过两天,李维凤的母亲熊氏也寿终正寝。一直到办完两位老人的丧事,阎立信一家人才回到京城。

十几年前,比现在稍早一些,他和李维凤从栖霞回到柳疃,满车的欢快;可现在,他却带着一家人去逃命,一车子的忧伤。

路上,李维凤不时呕吐,累得够戗,好在有阎书真伺候着。李维凤告诉阎立信,感觉这回像个小子。阎立信“呵呵”笑了,说:“总算盼来了,好歹也要给老阎家生个传香火的。”

到了沧州,满街都是拳民,成群结队地往北京、天津方向而去。路边不时看到几具尸首,衣服都被扒光,尸身上用血写着“二毛子”三个字。

好不容易进了京城,阎立信总算松了口气,将李维凤娘俩安置好,就想着让小香橼过来见个面。

京城的情况也一样,很多商铺都关了门,“天有信”老铺面只开了半扇门。阎立信来到里面,含泪将魏掌柜惨死的事对魏海生说了。两人抹了一阵眼泪后,魏海生将阎立信领到里面,推开一间库房的门,从里面走出两个人,是约翰神父和他的同事鲍尔神父。

魏海生说,“义和拳”进城后,到处杀洋人和教民。他打算趁天黑把这两人送出城去,让他俩往东北走,出了关就没事了。

原来,约翰和鲍尔一直在胶东一带传教,可自去年夏天,就不时有人去教堂闹事。官府也不管。入秋后,拳民直接把教堂给烧了。两人正好去青島办事,才逃过了一劫。无奈之下,他们只得从青岛坐船到天津,没想到天津租界也不安全了。两人就辗转到了京城。他们想去领事馆,可路上都是拳民,根本去不了。正巧看到“天有信”的牌子,二人就躲了进来。

阎立信对约翰神父说:“听说领事馆都被拳民包围了,肯定去不了了。等到了晚上,俺带你们先去我家,过些天再说吧。”

晚上,阎立信在马车里塞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约翰和鲍尔躲在里面,从店铺到宅子的这段距离,遇到了三拨拳民盘查,好在有惊无险。进了阎家,他赶紧吩咐二柱关紧大门。

阎立信没有想到,他刚把约翰和鲍尔安顿好,外面就有人敲门了。没一会儿,二柱领着两个人进来,是魏海生和马永顺。这些年,马永顺的生意做得不错,在郊区也开了分号。

马永顺叫了一声“二少爷”,接着道:“柳疃那边的事,俺也听说了。拳匪迟早会到这边来,你们回来干啥?赶快走吧。俺在丰台有一处宅子,那里有朝廷的军队,他们不敢乱来,要不先去那里躲一阵子?”

阎立信说:“大半夜的,城门早关了,也出不去啊!”

马永顺说:“没事,走安定门,俺认识守城门的,给点儿银子就成。这个时候,也没人管那么多了。”

每天子时过后,安定门便有粪车出城。阎立信见马永顺说得诚恳,便回到屋里让李维凤和阎书真赶紧收拾东西,二柱去通知了约翰和鲍尔。几个人出了门,约翰和鲍尔跟着二柱上了马永顺的车子。

魏海生想跟上去,被阎立信拉住了。两人坐在后面的车子上,李维凤母女在车内。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趁着夜色朝安定门而去。

拐过两条街,阎立信故意放慢马步,与前面的车子拉开了距离。到了下一个路口,他却赶着马车朝另一个路口拐去。

魏海生纳闷起来,这是要去哪里?

阎立信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前面来了一辆马车,两辆车子差点儿相撞。驾车的人穿着一身官袍,原来是亓学文。

阎立信问:“学文兄,你这身打扮,要去哪里?”

亓学文也认出了阎立信,说:“俺正要去找你呢,听说山东袁大人驱逐‘义和拳’,留在山东要比京城安全得多,你回来干吗?连老佛爷都下旨杀洋人和教民了,你不是找死吗?”

当年,亓学文捐了个七品官衔,本来要去上任的,后来因为替他捐官的那个人突然犯了事,他做官一事便胎死腹中,但这身官袍他却一直留着。他听说“义和拳”闹事,不敢惹朝廷命官,今天便穿着官袍出来寻个安全。果然,路上遇到巡夜的拳民,都不敢查问他。

阎立信对魏海生说:“你把她娘俩送到小香橼那边。”说完,他跳下马车,上了亓学文的车,说,“文兄,跟俺救人去!”

车跑了一段路,见前面乱哄哄的一拨拳民,正押着三个人往前走。亓学文认出其中一个人,说:“那不是二柱吗,咋被抓了?”

阎立信把见到马永顺的经过说了,接着十分懊悔地说:“俺以为控制韩福全和杨金友的人是孟四海。看来,俺错了,俺忘记了还有个马永顺。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这些年一直战战兢兢地活着,也难为他了。今儿晚上他突然出现,俺就怀疑他有什么企图,所以俺故意跟他分开,就是想知道俺的判断对不对?”

阎立信说得没错,二柱和两个洋教父都被抓了,却不见马永顺,这事不是明摆着吗?

亓学文说:“还有一件事,俺要告诉你。宣武门外的几家丝绸商铺都被抢了,就你们‘天有信’分号没事。听说‘义和拳’的大师兄是从山东过来的,俺才想着去找你商量。”

以前,阎立信干过太多的善事,或许人家记得“天有信”的好,才这么报答他。想到这里,他低声道:“咱俩去会会他们的大师兄吧!”

两人弃了马车,混在人群里跟着,只见马永顺和几个拳匪押着二柱、约翰和鲍尔三人进了一所大宅子。宅子门口插着大旗,旗上写著“扶清灭洋”四个大字,门口还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大汉。大汉与街上的拳民不一样,穿着统一的白色土布褂子,胸口处像官袍那样挂着一块红色的补子,上面的图案是“八卦”符号。

阎立信看着那个“八卦”符,心念一动,觉得与他身上的“铁八卦”有些相似。当年,肖炎曾和他说过这铁八卦可以“号令江湖”。

眼看着那些拳民往别处去了,阎立信和亓学文正要往台阶上走,从里面走出几个人,为首的正是马永顺。

阎立信笑道:“马大掌柜,去哪儿呢?”

马永顺看到阎立信,呆了片刻,冷笑道:“正要去找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说着他一指阎立信,朝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大喊起来,“赵师兄,就是他在山东杀了咱的兄弟,杀了他……”

赵师兄不分青红皂白,把手一挥,门口的那些壮汉便抽刀扑了过来。

亓学文上前两步,挡在阎立信面前,拱拱手道:“俺是七品顶戴,他是老佛爷恩赐的六品顶戴,谁敢擅杀朝廷官员,就不怕太后老佛爷怪罪吗?”

兴许是亓学文身上的官袍起了作用,那几个人咋呼着,却不敢往前冲了。

阎立信突然从内衣里掏出了那块“铁八卦”,缓缓地举起来。

亓学文接着喊起来:“山东‘天有信’东家阎立信,求见大师兄!”

赵师兄朝阎立信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见阎立信没有反应,便吩咐一个人进去禀报,同时拱手道:“里面请!”

来到里面,过道两边火把通明,站着两排壮汉,手里举着刀枪。一个个目光冰冷,还有几个挎刀的官兵站在廊下。

阎立信正纳闷着,只见大厅里出来几个人,有两个还穿着四品官袍。一个头上扎着土黄色裹头、披着红色披风的大汉朝那两个官员拱手道:“两位大人请慢走,一切按约定办!”

那壮汉看到阎立信,愣了片刻,突然笑起来:“怎么是你!”原来他是“镇山东”,他对阎立信道,“阎老板,这边请,快来拜见大师兄!”

阎立信走上前,朝一个打扮得像关公一样的汉子拱手道:“‘天有信’老板阎立信拜见大师兄!”

大师兄望着阎立信,“咦”了一声,随即呵呵一笑,也说道:“怎么是你?”

阎立信一愣,端详着大师兄,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听大师兄说道:“还记得吗?俺一路上坐着‘天有信’的车子,骑着‘天有信’的马,最后你们被官兵洗劫时,还是俺出手救了那个镖头呢。”

阎立信这才想起在“丝绸之路”上遇到的那个紫色脸膛戴脚镣手铐的囚犯,当即道:“哦,原来是你啊!后来你去哪儿了?”

大师兄笑道:“趁着那阵风沙,俺抢了一匹马就跑了,实在抱歉啊。既然都是熟人,啥事都好说。听说你手持‘铁八卦’要见俺,有事吗?”

阎立信把手里的“铁八卦”给大师兄和“镇山东”看了,说:“是一个故去的友人送给俺的,说是可以‘号令江湖’。其实,俺现在都不知道这是啥玩意儿呢?”

大师兄哈哈大笑道:“难怪刚刚赵兄弟和你联络,你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你手上那东西是遵王的信物,那时可以‘号令江湖’。今儿‘义和拳’刚被朝廷封为‘义和团’了,要帮着朝廷杀洋人呢……”

“镇山东”说:“不过,按江湖规矩,只要你提出要求,兄弟们都要仗义相助的。有啥事,请说吧!”

阎立信也不隐瞒,低声道:“刚刚抓进来的那三个人,俺想带走,还请不要劫掠各家绸布商号。”

大师兄想了想,对“镇山东”道:“今儿是奉老佛爷的指令,也甭管啥江湖规矩了,该咋办就咋办吧。”说完,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

还没来得及说话,阎立信他们就被几个壮汉推到一间屋子去了。二柱一看到他们,就哭起来道:“二少爷,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亓学文坐在角落里,望着抽泣的二柱,几个人就这么坐着。

外面渐渐没了动静,约摸四更天,门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来,低声说:“我们是‘镇山东’的人,别出声,跟着俺走。出去后找地方藏好喽,再被抓到就没辙了。再就是各家商号插上‘义和团’的旗子,能保平安。”

几个人跟着出了屋子,朝着后面走去。那个人开了一扇小门,示意他们赶快走。出了门,见外面有一辆车,插着“义和团”的旗子。

亓学文对阎立信说:“要是信得过俺,就先去俺的外宅吧,正好空着。俺就放出风说你们跑回山东了。”

阎立信他们先到小香橼的宅子放下二柱,又接上李维凤和阎书真,车子一直往西走了几条街,进了一条胡同。

约翰和鲍尔跟着阎立信一家就在这所外宅住了下来。每隔几天,亓学文就会来一趟,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

没过多久,朝廷对“义和团”失控了。“义和团”到处杀人,别说洋人、教民,连普通百姓都杀。马永顺带着几十个人去“合顺旺”的店铺闹事,追问阎立信的下落。好在亓学文有这身官袍,他弟弟亓学武又是北洋新军的管带,马永顺不敢乱来,就又带人去了“华昌”商号,劫了商铺。店里的伙计、掌柜和账房,一个都没留,但没找到孟四海一家人。“天有信”老铺因为有“镇山东”的人守着,马永顺没敢去……

大清光绪二十六年,英、俄、日、美、法、德、意、奥八国以清政府剿匪不力为借口,派遣军队组成侵华联军出兵镇压“义和团”,先是攻占大沽炮台,接着进军北京。

阎立信让亓学文帮忙照顾一下小香橼。

亓学文笑着说:“小香橼安全着呢,住在茶楼那边,沾了王府的光,门口有官兵守着,‘义和团’不敢乱来。”

阎立信想找机会出城回山东,或者去关外,但亓学文认为李维凤即将分娩,不能再折腾了,怕孩子生在路上。况且带着约翰和鲍尔,到哪里都不安全。

八月中旬,听到东边传来枪炮声。亓学文回来说,八国联军打到了城外,正在攻城呢,城内乱成了一锅粥。他弟弟亓学武奉命撤到山东那边去了。

熬了两三天,见大批的难民往西逃,外面枪声一阵紧似一阵。洋兵进城了,到处抢劫,见人就杀,比“义和团”还残忍,躲在这里也不安全了。

阎立信挂念着小香橼,也不知道她的情况怎么样了。他想独自出去看看,可亓学文和李维凤就是不答应,生怕他一出去就回不来了。

约翰说:“阎……亓……用你们的白绸……中间画上个红‘十’字……跟着我……出去救人!”

他们很快就做好了几面红色的“十”字大旗。阎立信和亓学文每人扛着一面,跟着约翰和鲍尔出了门。大街上尸体随处可见,枪声此起彼伏。

约翰扭头对鲍尔吩咐了几句,然后顾自往前走。

閻立信要跟上去,被鲍尔拦住了,说:“他去东交民巷……找联军指挥官……制止这场杀戮……我们要尽快……让大家知道……红色‘十’字旗能保平安。”

三个人来到“天有信”老铺面,见门口没有了“义和团”的人。魏海生和二柱都在,还有账房和好几个伙计。阎立信按鲍尔神父的吩咐,命伙计们尽快通知其他商号,并加紧制作红“十”字旗。

安排完毕,阎立信带着二柱,举着红“十”字旗,就往小香橼那边赶。为了安全,他还在背后塞了一把短刀。

走了两条街,见三个洋兵拖着一个女人进了屋,路边倒着四五具尸体,其中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眼睛半睁着……

阎立信骂了一句“畜生”,疾步冲了过去。还没等他踢开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枪响,接连着几声闷哼。门开了,一个提着刀的男人在门缝里瞅了一眼,便把门打开了。屋里倒着三个洋兵,有一个身首分了家。屋里还有一个男人,一只手捂着正在流血的腹部。

阎立信惊道:“‘镇山东’,怎么又是你?”

受伤的“镇山东”捡起一支洋枪,对着阎立信,忍痛笑道:“兄弟,咱们有缘,又见面了!”

一队举着旗子的外国兵相互掩护着往前冲。子弹打在窗棂上,落下不少尘土。

二柱惊道:“是日本兵,俺认得他们的旗子。”

对方人多,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他们都会被捂在屋里,一个都逃不了。

凌乱的枪声中,只听得一声大喝,对面的枪声顿时停了。

阎立信透过窗户望去,见一个提着刀、穿着长褂的男人站在大街中央。

那个男人朝着他们大吼道:“快走!”

阎立信端着枪走出屋,认出站在大街上的人竟然是孟四海。

孟四海朝他大声喊道:“快走,还等啥?”

屋内,提刀的汉子背起“镇山东”,跟着二柱快步出了门。阎立信见孟四海朝着日本士兵叽里咕噜大吼着。

二柱边走边说:“孟四海说中国人和日本人是一母同胞,应该联手对付西洋人,不能这么杀人。他还说我们几个是他的朋友,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我们几个人的命,他要切腹自尽……”

阎立信走了一箭之地,听到身后忽然传来孟四海的叫喊:“阎立信,你听好喽,俺欠中国人的,今天就还给你们……”

扭头望去,见孟四海跪在地上,双手举刀,用力地插进了自己的腹部……

“义和拳”运动以失败告终。马永顺也遭到官府的通缉,他便隐姓埋名潜往他乡。这年的春节特别冷,呼啦啦的北风带着海腥味肆虐着,骡马都冻死了不少。大年初一的早上,有人在柳疃街上发现了一个冻死的乞丐。有两个从京城回来过年的老板看过尸首后,说是像马永顺。不管是不是马永顺,阎立信还是出钱买了一口薄棺材,让人将死者安葬在潍河滩上。

且说莱阳、栖霞一带的茧农在“天有信”的扶持下,经过两三年的努力,蚕茧的产量越来越高。以柳疃为中心的几百个村庄几乎家家有织机声、村村有半屋(半地下室机房)。这种家庭式的纺织方式,很快延伸到了潍县和平度一带。到了大清光绪三十年(1904),柳疃生产的绸布达到三十万匹之巨,通过“丝绸之路”,大多数销往南洋和西洋诸国,更远一些的,还到了非洲和南美洲的一些国家和地区。“天有信”的名声,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蜚声海内外。1949年,新中国成立。1955年,国家实行公私合营,“天有信”、“合顺旺”等丝绸商号都积极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的浪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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