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秘籍

2023-05-30 10:48许城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3年1期

许城

生死秘籍,血祸之始;昏官挟私,草菅人命。杀县丞,斩官兵,孤雄奔天涯;诉御状,劫法场,侠侣陷囹圄。庸医得势,鸡犬升天;御医弑君,欲盖弥彰。奋而反击,剑指京师。御马乘风来,仗剑除孽去……

乾隆五年二月十五,天气晴朗,只是忽冷忽热,风还时不时地作祟,到了子时寒气越发重了起来。

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来到院里,将辫子盘在脖子上,步履矫健,举手投足都透着不凡的气质,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此人姓谢,名璟,字子玉,刚过而立之年。谢家世代从医,可谢璟自小喜欢刀枪。谢璟三岁时跟着私塾先生读书,七岁拜曾高中武探花的闻金梁为师习武。谢璟是闻金梁最得意的弟子,出师后拎着刀访少林、上武当,拜师交友,广结天下侠义之士,功夫早已超凡脱俗。

谢璟在保定经营着一家货栈,年年都有银子赚,却落不下几个钱。银子不是拿去接济张三,就是替李四還债,他也只能和妻子谢索氏住在这座小宅院里。不仅码头上的买卖人,连胡同里的老百姓有了事都愿意找谢璟,他也就有了“谢大侠”这个名号。

谢璟推开宅门刚跨过门槛,谢索氏就迎了出来,夫妻俩说说笑笑地走进了厅堂。谢索氏早把饭菜摆在八仙桌上。

谢索氏给谢璟倒了一点儿酒,放下酒壶,说:“弘晳遭了殃,兄弟和侄儿们也跟着吃了瓜落儿,只是庄恪亲王的第二子弘普还不错,被乾隆爷革去贝子、解銮仪卫任,可他当月就被封为奉恩镇国公不说,眼下又当了宗人府右宗人。”

保定离京城不远,皇城里一旦发生了什么事,就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谢索氏说的这件事已传遍大街小巷。乾隆四年,弘晳以旧日东宫之嫡子自居,密谋政变,试图推翻乾隆皇位。案发后,乾隆爷把弘晳揪出来除宗籍、削爵位,改名叫“四十六”,往景山东果园里一扔,想要坐龙椅,就尽管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谢璟笑着说:“鹡鸰之情,同根同源。皇上惩治一个人行,却不能惩治一大片啊。”

谢索氏摇了摇头,说:“有权就有势,要不天下人为什么非得争名夺利呢!只是胤礽当了几十年太子没穿上龙袍,弘晳闹腾半天连祖宗都不能认了,爷儿俩简直是一对倒霉蛋!”

谢璟端起酒碗呷了一口,说:“古往今来大抵如此,没必要大惊小怪。那些皇子和皇孙们骨肉相残不过觊觎皇位,平常人家的兄弟还不是为了几寸宅基地打得头破血流。要想黄袍加身,自然无所不为,史以明善恶警示训诫,可醒悟者能有多少?要不‘利欲熏心’四个字就真的被束之高阁喽!”

谢索氏点了点头,说:“人家兄弟怎么样,咱们管不着也管不了,还是说说你兄弟吧!侯靖也老大不小了,总该尽早给他张罗一门亲事才好!”

谢记货栈紧邻着上闸码头,谢璟经营了十多年,货栈说是姓谢,却是兄弟们跟他一起打拼出来的,尤其侯靖是他麾下的一名悍将,为人忠诚、干练,可还没娶亲。

谢璟笑着说:“我早就托媒人给侯靖找媳妇了,只是那小子非得找个大脚女人,可现如今藏在闺房里的都是三寸金莲!”

谢索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脚丫子,无奈地笑了笑,说:“我出生之后,家里除了鸟笼子,就是蛐蛐罐了,妾身只落下一双大脚丫子呗!”

谢璟爱怜地看着谢索氏,说:“脚大怕什么?再大点儿我都喜欢!家世并非自己能选,夫人何必认真?”

谢索氏是索佳氏的后裔,祖上跟着多尔衮打过仗,也立过不少功,儿孙们到了京城日子过得都挺好,争气的却不多。谢璟娶过一房夫人,却早逝,也没留下儿女。老姑妈的婆家与索佳氏家是老亲,见谢索氏模样好,说话办事又极妥帖,就张罗着说给了谢璟。谢璟的父母不愿意要大脚儿媳妇,可谢璟愿意,又有老姑妈从中周旋才与谢索氏缔结良缘。

谢索氏笑着说:“我看你那兄弟子瑜的夫人就好,知书达理不说,脚小嘴也甜,性子也极好。”

谢璟端起碗喝了一口酒,笑着说:“这阵子再寻寻。”

两个人吃完饭,又说了会儿闲话,见时辰不早了,谢索氏就歇息了。

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地上也有了像水墨画似的枝杈影子伴着夜风晃动。

谢璟尚无睡意,他从西厢房里拿出一把刀,就在院子里舞了起来,闪展腾挪,进退自如。直、劈、斩、剞,一招一式,谢璟不乱丝毫,也只有功夫如此炉火纯青才出神入化!

府河紧贴着南城根流过来,码头上舳舻相接,帆樯如林,人来人往,天天有货物运进运出,天南海北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也有了三教九流,这就是江湖!谢璟做贩运生意,府河是他的据点。买卖行里也不乏武林中人,谢璟常以武会友总是艺高一筹,可他清楚自己的刀法,再怎么千变万化都离不开闻家刀的精髓!

月亮偏了西,谢璟收起刀刚想回屋,突然听见大钟楼胡同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谢璟赶忙走到宅门前,隔着门缝见到一个矮个子男人跑了过来,尖嘴猴腮,一身短衣打扮,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惶惶如丧家犬,还不住地大喊道:“爷爷——饶命啊,爷爷!”

一个身着长袍的高个子男人追上来举棍就打。谢璟干脆拉开门闩蹦了出来,扬起手中的刀一指,冷着声说:“壮士且慢,冤冤相报何时了?杀人断然不是上策。官府缉拿十恶不赦的人犯,也要抓回去审完后,等着秋后处斩,如此了结岂不乱了章法?”

高个子男人蒙着面只露出眼,见矮个子男人躲在谢璟身后,皱着眉冷声说:“杀必有缘由,请兄台勿挡道,容我将这个贼人捉住,再细说端详不迟!”

谢璟仰起头哈哈一笑,说:“大丈夫干事光明磊落,你如此固执,细说端详又有何用?”

高个子男人“哼”了一声又要举起棍来,矮个子男人“扑通”跪倒在地,给谢璟磕着头,说:“壮士救命,小人不过是个贩夫走卒,无故遭人追杀,实在冤枉!”

谢璟扭头盯着矮个子男人,笑着说:“你眉宇之间有一颗痣,草里藏珠,乃吉相!”

高个子男人举棍就打,可谢璟的刀也迎了上去,矮个子男人干脆爬起来撒腿往南跑去。高个子男人忙收起棍抽身要追,却被谢璟挡住了去路。两个人棍来刀往,打了几十个回合,不分上下。高个子男人看不见矮个子男人的影子,却断定他跑不远,干脆一纵身蹦上墙头。

谢璟也不示弱,跟着上了墙。高个子男人见他紧随自己身后,疾步踏着墙头上了房,可他眨眼间高个子男人马上就跳了下去。毕竟在保定府呆了这么多年,谢璟闭着眼都能摸清一条条小胡同的方位。

待谢璟也跳下房穿过小钟楼胡同,再过了后营守备署、保仁水社就追上了那个高个子男人。高个子男人原想绕过大慈阁再顺着芝麻胡同往回跑,却被谢璟挡住了去路。

大慈阁坐北朝南,重檐三层,直上云霄,门前有一对石狮子分立左右。高个子男人站在石狮子旁喘匀了气,将脑后的辫子缠在脖子上,笑着说:“壮士的刀不怵鸿鸣刀,也不怕虎翼刀,就是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公再世,也得怵你的刀三分!”

谢璟笑着说:“过奖!只是刀和棍一样,扶正则为上,要是为平一时之愤或助纣为虐,再好也是蠢物!”

高个子男人点了点头,说:“我刚才缉拿的人乃朝廷要犯郑泰奕。”说罢,转身立即蹿上大慈阁的山门,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朝廷要犯郑泰奕?谢璟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他从腰间摸出一支飞镖,仰起头看着偏西的月亮,一时也捋不出个头绪,想起宅门还敞开着,就从大慈阁的山门纵身跳了下去。

进入三月,天气越发燥了。谢璟接到漕水县知县刘彰的请帖,正和杨秉正骑马从保定府来到漕水县衙赴宴。一路上,杨秉正懒得催促胯下马,总感觉是送谢璟去赴鸿门宴。

杨秉正,字元直,浙江绍兴人,雍正朝的监生,却是个荫生。杨秉正白面皓齿,血气方刚,刚过弱冠之年。杨秉正的父母早逝,从小他就在二叔杨效青家里长大。杨效青如今在礼部任员外郎,一心想让杨秉正考取功名。只是杨秉正无心蟾宫折桂,痴迷棍棒刀剑,干脆跑到漕水县西阳驿当了巡检使。谢璟曾在匪徒的刀下救过他,因此两人也有了过命的交情。

到了南城门前,杨秉正勒住马缰,说:“子玉兄还是不要去吧。知縣刘彰虽长得像一头肥猪,可脑子里的转轴儿却不少,何况,你们还有一笔老账!”

谢璟笑了笑,说:“被打败了的狐狸未必愿意踏踏实实地当兔子!逃避断然不是上策!”

杨秉正说:“子玉兄豪爽仗义,不惧虎狼,怎奈刘彰诡计多端,不如找个借口推辞了,同我一起去西阳驿痛饮一夜吧?”

谢璟哈哈一笑,说:“只要我活着,有账就得清。待我与刘知县叙完旧,再夜闯你的巡检司不迟!”

杨秉正无奈地摇摇头,只好与谢璟抱拳别过,打马往西跑去了。

临近掌灯时刻,谢璟才牵着马走近县衙。一个衙役赶紧去通报,另一个衙役从谢璟手里接过了马缰。工夫不大,刘彰就亲自跑到仪门外迎接谢璟。

竺桂院是知县老爷呆的地方,竺桂就是主贵。谢璟跟着刘彰走进来,笑着说:“贱脚踏贵地,谢某荣幸之至啊!”

刘彰笑哈哈地说:“子玉贤弟可谓商界奇才,江湖上的名号也响当当,何谈贱脚?能驾临小衙实乃本官之荣幸!”

刘彰祖籍山东梁山县,面白唇厚,凤眼藏奸,逢人一面笑,喜欢暗地使阴招,人称“笑面狼”。刘彰十八岁中举,还不到四十岁干过的官职却不少,巡检、典史、主簿,要不是前年受到谢家医经案的牵连,现如今至少能捞个同知。前几日,刘彰收到一封朝廷大臣的密函,命他协助暗探缉拿要犯郑泰奕,但不要大肆声张,并拿到济世堂的《脉经注疏》。刘彰顿觉升官发财的机会来了,于是开始谋划一石二鸟之计。

一个小衙役忙跑上前打开了房门。两个人走进西内书房,一桌酒菜早就摆好,刘彰请谢璟坐下来,自己也坐下来端起酒杯,说:“感谢子玉贤弟赏光,令小衙蓬荜生辉,请——”

谢璟端起酒杯,与刘彰寒暄了一下,一饮而尽。

刘彰拎起酒壶给谢璟续满酒,说:“我在漕水县一晃也呆了两三年,早就仰慕子玉贤弟的大名,却无暇相聚。今日难得清闲,干脆派人把帖子送到保定府,若有不当还望海涵!”

谢璟也客套了几句,再端起杯来敬了几杯酒。刘彰觉得光客客气气地喝酒无趣,干脆玩个游戏。《风土记》上说,藏钩之戏,分为二曹,以较胜负。说起来绕口,刘彰干脆像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拿出一个银钩。他一扭身就把两只手攥了起来,让谢璟猜哪只手里有东西,猜不着要罚酒。

谢璟也只好客气地作陪,只是不知刘彰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

此时,县丞王仁尹正按照刘彰的意思,带着衙役们走进了济世堂。济世堂的当家人谢璜忙吩咐伙计们张罗着上茶。

济世堂是谢璟祖上的产业,前店后院,看似几间不起眼的青堂瓦舍,却受众人敬仰。济世堂除了有精湛的医术,还有一本祖传的医经宝典,声名远扬!到了谢璟这一代,因他无心学医,便由胞弟谢璜承袭祖业。

王仁尹端起茶碗品了一口碧螺春,又笑着说:“据查,你们济世堂有窝藏朝廷要犯之嫌,我等也是奉命前来搜查。”

谢璜皱着眉,说:“无凭无据,大人怎可一口咬定我济世堂藏人?”

王仁尹依然笑着说:“前些日子,一个朝廷要犯眼看着在保定就要被暗探摁住了,却被你大哥挡了横,给放了。”

谢璜说:“那也跟我们济世堂无关啊!”

王仁尹怒道:“昨日,线人来报,看到他进了济世堂的后院,我们是奉命前来缉拿要犯的。天底下仗着自己有功夫不怕死的人可不少……来人,给我搜!”一声令下,十几个衙役气势汹汹地跑进来。

谢璟坐在西内书房里,和刘彰还在玩藏钩游戏,接连赢了几回,这回却输了。

刘彰亮出藏在右手里的银钩,眯着眼笑哈哈地说:“我能赢子玉贤弟一回可不容易,只是酒就免了,街上才响起二更梆子声,我俩到济世堂坐坐吧?”

谢璟想弄明白刘彰究竟想干什么,于是应承着离开了县衙。

到了济世堂门前,谢璟看到官兵们把谢家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带头的竟是漕水县协城守营外委把总阮覃升。

刘彰冲着谢璟抱起拳说:“子玉贤弟,请我去济世堂喝一杯茶吧?”

阮覃升见是知县刘彰,忙着让官兵们让开一条路。

谢璟怔了怔,说:“当然……啊……当然!”说罢,他引着刘彰走了进去。

两人入了主厅,谢璜起身招呼谢璟,让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却没搭理刘彰。

王仁尹笑著请刘彰坐下,又为他斟了茶,才说:“大人,大厅已搜过了,没有。”

站在一旁的谢璜见兄长谢璟来了,多了几分胆气,一扬手,说:“慢——你们无故骚扰百姓,别忘了知县头上还有知府!”

刘彰仰起头喝了一口茶,说:“子玉贤弟,请见谅!前些日子,你与高手过招,放走的那个男人就是朝廷要缉拿的要犯。昨日有人来报,说看到他钻进了济世堂的后院。本官也是奉命行事,请谢先生少安毋躁!”

见谢璜还要阻拦,谢璟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君子坦荡荡,就不怕常戚戚的小人!”

王仁尹见刘彰冲他递了个眼色,干脆吆五喝六地带着衙役们亲自上阵搜查。顿时,济世堂里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谢璟端起茶碗,品了一口龙井,扬起头看着刘彰说:“刘大人,胡景瑛眼下在哪里行医呢?”

刘彰怔了怔,说:“子玉贤弟是说曾在朱市街开富春堂的胡景瑛吧?他已举家迁到了定州,据说买卖还行。”

谢璟点了点头,说:“胡景瑛跟他父亲一样,凡是求医者,不论轻重必须服药,哪怕是一片黄芪叶都被他们吹得神乎其神,横竖吃不死人。胡景瑛总是喜欢把‘世家’二字挂在嘴边,可他家行医不过父子两代……是吧,刘大人?”

刘彰应了声,端起茶碗,迟迟不喝,应和着笑了起来,谢璟的话里话外在提醒他俩之间的旧账。前些年,富春堂的生意越来越冷淡,胡景瑛干脆拿着银票找到刘彰,让他帮忙出主意,搞垮济世堂。后来,济世堂就发生了命案。病人李四路吃了谢家的药,蹊跷地死了。李四路的家属告到县衙,刘彰就派人在李四路喝的药渣子里面找到了毒药,当即就将谢璜送进了大牢。李四路的棺材入了土,谢璟觉得蹊跷,就趁着夜色跑到墓地掘开棺材验尸,却只看见一口空棺材,哪有李四路的尸身。为了找到李四路,谢璟跑了整整半年,最终在吉林把李四路给抓住了。李四路被谢璟用刀逼着才道出实情:他拿了胡景瑛的银子,装死陷害济世堂,刘彰让他趁乱去偷那本被人们奉为天书的生死秘籍,却没有得手。李四路被谢璟押回漕水县,案子捅到了天津府衙,刘彰只好该放的放,该罚的罚,也把自己从那堆乱麻里择了出来,只是天津知府再没给刘彰好脸色看。要不是刘彰把从胡景瑛手里得的银子全送进了府衙,怕早被罢了官。

谢璟还想和刘彰说下去,王仁尹却拎着一个小包袱走了回来。

刘彰赶忙起身拿起小包袱。待他皱着眉在一双布袜子里掏出一个腰牌,不紧不慢地说:“这可是和硕理亲王府邸的,持牌者叫郑泰奕,安徽淮南人,混进王府后深得主子的信任。待弘晳试图篡位,在府邸设立内务府,他就当上了太医。弘晳案发后,郑泰奕觉得大事不妙,就偷偷地跑了出来。你们窝藏朝廷要犯,赃物在此,还有何话可说?!来人——将谢家兄弟带回县衙听审!”

谢璟冷声说:“不知情者无罪。我那天夜里救人根本就不知道他是郑泰奕,何况,济世堂怎么会有王府的腰牌,分明是有人栽赃!”

那夜,谢璟与黑衣人交手,确实没有在意被追杀的人是谁。后来时间久了,也就忘记这一茬事了,没想到刘彰竟拿这事来为难济世堂。

刘彰哈哈一笑,说:“本官只认证据!”说罢,他命令衙役们立刻拿人,谢家兄弟眨眼间就被团团围住了。

突然,一个衙役举起刀要刺向谢璟的后背,谢璜忙着扬起脚踢了过去。但后面三个衙役似乎藏了狠心,挥起刀子,直往谢璜的胸口刺去。

未及谢璟转过身来,谢璜就被衙役们刺死了。谢璟扬起脚,夺了一个衙役的刀,闪展腾挪间,几个衙役就被他放倒在地。有一个衙役只是腿上受了伤,干脆蹦起来要与谢璟拼个你死我活,还没举起刀,就被谢璟送上了西天。

王仁尹胆子不大,却能咋呼,躲在刘彰身后大声招呼阮覃升出手。阮覃升倒想救人,可他早知道谢璟的大名,不敢轻举妄动,干脆命令手下的兵赶紧往里冲。谢璜的媳妇、侄儿和伙计们也在院里哭喊起来,可眨眼间就听不到声音了。

谢璟的刀上就又淌起了血,刀上下翻飞,一个个官兵倒了下去,又有一群人冲了上来。

刘彰和王仁尹躲在药柜后边,忍不住往外看。

阮覃升看里面打得差不多了,才举起刀带着人冲进了济世堂,立即又将谢璟团团围住。

见谢璟被围住了,刘彰和王仁尹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突然,后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响,眨眼间火苗就窜进了大厅。一个蒙面黑衣人随即骑了一匹马冲了过来,毫不费力地杀出一条血路,带着谢璟冲了出去。

待王仁尹拉着刘彰跑出济世堂,谢璟和那个黑衣人早没了踪影。刘彰回头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大火,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怎么会是这样呢?快下令封锁城门,谁也别想逃!”

回到县衙,刘彰立马连夜往京城去信,告知郑泰奕已逃,谢家的那本《脉经注疏》也没了踪影。后来,他越想越觉得救谢璟的那个黑衣人眼熟,立即派人赶往西阳驿查办。

一辆马车行走在蜿蜒的山路上,车上拉着一口红漆棺材。两个男人背对背地坐在车辕上,车把式四十来岁,另一个男人不过二十岁,脚上的鞋上鞔着白布。

枣红马用四蹄踩踏着山路发出嗒嗒的声响,车把式挥了挥马鞭象征性地吆喝一声。躺在棺材里的人本来心里就怦怦直跳,加上车把式和马这么可着劲地一折腾,心不由得一下子蹿到了嗓子眼。马车摇摇晃晃的,棺材盖早就错开了,缝隙不大,却有凉风吹进来,躺在棺材里的人躺着也舒坦了一些。

车把式吆喝着牲口依然往西走去,躺在棺材里的人摸了摸眉宇间的黑痣,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躺在棺材里的人正是郑泰奕,他的怀里正揣着那本《脉经注疏》。郑泰奕的老家在淮河边上,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在镇上开中医堂的二叔长大后,也学了一点儿医术。郑泰奕明白,手里没绝活儿断然不行。早在和硕理亲王府做事的时候,他就认识了一个京城名医,叫金瑞,有一本祖传的《脉经注疏》,后来他花了不少心思把那本医经弄到手,只是一路上只顾着逃命又给弄丢了。他听金瑞说过,漕水县的谢家也有一本一样的医经,竟被江湖人传成了生死秘籍。自那夜被谢璟救后,他就一直猫在保定府的一处破宅院里,想到漕水县离这里不远,誓死也要偷到那本医经!

就在刘彰带人血洗济世堂时,郑泰奕早已得手,趁着大乱,躲进了一家棺材铺子里。凌晨,他钻进了一口红漆棺材,就被车把式赶着马车拉出了城。

待郑泰奕慢慢坐起来,透过棺材的缝隙见到一座座山峰,心中一陣窃喜,准备略施小计脱身!

车把式吆喝着牲口依然往西走去,郑泰奕摸了摸眉宇间的黑痣,觉得事不宜迟,干脆躺下哼哼唧唧了起来。

那两个车把式起初还没在意,可一只猫头鹰扑棱着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再听到哼唧声,就吓不过。

鞋上鞔着白布的男人站在车辕上,愣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推开棺材盖,突然一个黑乎乎的人从里面站起来跳下马车,吓得他尿了裤子。

车把式侧着眼瞟了一眼,不禁甩了一下马鞭。马顿时受到惊吓,扬起四蹄使劲地往前跑。车把式使了很大的劲,才将马勒住,让鞋上鞔着白布的男人盖好棺材,重新上了路。

这时,一个男人骑着一匹枣红马跑了过来,得胜钩上还挂着一根棍。

到了马车前边,男人勒住了马缰,冲着车把式抱拳道:“大哥,见没见到一个个子不高、眉宇间有颗黑痣的男人?”

车把式刚要开口,鞋上鞔着白布的男人抢白道:“一路上见到那么多男人,不知道壮士要找哪一个?我家在枣树沟,与漕水县搭界,我叔昨天突然死了,才来买棺材。”

男人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刑部印信的文书,抖了抖,说:“请二位看仔细,我缉拿的可是朝廷要犯,要是你们隐瞒实情不报,必将按大清律例惩处!”

两个男人的脸变得煞白,鞋上鞔着白布的男人刚才不想招惹麻烦才没说实话,见此人是官府的人就又抢着说:“刚才从棺材里面跑出个人,往那边跑了,也不知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男人扭头见不远处的山路上有个人影在晃动,立即催马顺着往南飞奔而去。

缉拿郑泰奕的男人叫曹桢,原是蒙沭县的教谕,掌管文庙祭祀、教育所属生员。在任上,曹桢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但还是出了纰漏。曹桢冤枉,却怨不得别人,他的媳妇模样好又聪明,只是忒贪,背着他收了人家的银子,却不帮忙,被人家给告到了府衙!此案惊动了三法司,曹桢也被削职。好在曹桢在任上时认识一位重臣,才保住了命,又因他武艺高强,就让他带着盖有印信的官府文书暗中缉拿郑泰奕。他从涿州一直追到高碑店,再到了保定,郑泰奕眼见着要成了煮熟的鸭子,竟然一次次长出翅膀给飞了!他不知道郑泰奕为啥大老远跑到漕水县来,他只好带着郑泰奕丢失的腰牌和盖着印信的文书,找到知县刘彰,要刘协助缉拿要犯。那夜,官兵们血洗了济世堂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估摸着郑泰奕会趁乱逃出城门,便骑着马也出了城。

郑泰奕奔跑在山路上,腹中空空,腿脚也越来越软,只是回头看一眼飞马追上来的曹桢,不得不加快脚步往前跑。路是弯的,山也挡住了视线,待他绕过一座山才发现身陷绝境。山中有河有泉有瀑布,还有一片片潭水,或在山谷里或在悬崖峭壁下,青山碧水看着倒挺好,却深不可测!

晚春时节,绿草如茵,林木繁盛,连崖壁上的藤蔓都很结实!郑泰奕回头见曹桢一扥马缰冲了过来,一慌神,就失足跌下了悬崖。

时令过了谷雨,眼下刚交申时,阳光的气势依然不减。悬崖上的藤蔓长短粗细不一,短的从崖壁上蹿出来才三五米,长的竟然从崖顶耷拉到崖底。郑泰奕像纸片一样跌落下来,伸手瞎抓,竟抓住了峭壁上一根不细的藤蔓,再低下头去看到双脚蹬着峭壁上一块凸出来的石头,含着哭腔说:“天不亡我!”

曹桢眼见着郑泰奕掉下悬崖,心里乐开了花,干脆跳下马来,拎着棍走到悬崖边上。他低头见郑泰奕没有掉到谷底而是挂在崖壁上,皱了皱眉,叹了口气摇着头,笑着说:“小子哎——掉进虎口里了吧?这就叫在劫难逃!”

郑泰奕仰起头瞪着曹桢,说:“你太爷爷我八岁时碰到个瞎眼的算命先生,说我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哈哈哈……那个糟老头子算得可真他妈准!”

曹桢“呸”了一声,说:“你好像从来没干过好事吧?你的底细我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你的腰牌我也早已交给知县刘彰了。你无医术更无医德,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混进和硕理亲王府,成了弘晳身边的红人,可要是没有金瑞金大人助你,你断然不会那么顺风顺水!没想到你得势之后,竟然恩将仇报,将金大人陷害入狱。”

郑泰奕翻了翻白眼,气哼哼地说:“你是太爷爷我肚子里的蛔虫呀?太爷爷我就是把金瑞送进了大牢怎么着吧!”

曹桢笑了两声,说:“人要脸树要皮,可你就是什么都不要,谁也没辙!唉,堂堂的郑泰奕竟然落到如此下场,可悲可叹啊!”

听完曹桢的话,郑泰奕耷拉着脑袋,想起自己碰到的一茬又一茬的事,心里也怪不是滋味!那金瑞出身中医世家,想当太医却没门路,只好在京城开中医堂,后来与郑泰奕熟识,便教他一些好用的药方子。郑泰奕为了得到金瑞的祖传医典《脉经注疏》,干脆使毒招把他送进了大牢。没想到,弘晳逆案之后,有人不仅把金瑞从大牢里救了出来,还保荐他当了太医。金瑞的医术好,颇受乾隆帝的宠信,势力也渐渐地大了起来,且一发不可收拾。

曹桢冷冷地笑了,说:“我受恩于金大人,奉命帮他找回《脉经注疏》,接连几个月缉拿你,这次终于让我逮着了,快交出那本医经来!”

郑泰奕嘿嘿地笑道:“有本事你就下来拿呀!”说着,顺手抓了一根藤蔓,跳到更大的一块石头上。

曹桢看了看灼热的太阳,干脆站起身来,抱起一块石头往下砸去。悬崖上的郑泰奕攥着根藤蔓跟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地折腾。

曹桢又抱起石头砸了几下,没砸中,就扬起手指着郑泰奕说:“祖爷爷我这就跳下去,把你这颗虎牙拔下来!”

郑泰奕仰起头见曹桢也跟猴儿似的攥着藤蔓往下跳,眼前一黑,两只手里都空了,亏了他的脚依然蹬着凸出来的石头。他脑子顿时一激灵,扬起手又攥住一根藤蔓,纵身荡到北边,两只脚也稳稳地落在峭壁上一棵歪歪的酸枣树上。

曹桢攥着一根藤蔓往下滑,待双脚碰到郑泰奕刚站过的石头,郑泰奕却早就跑到他的头顶上。

郑泰奕往下看了看,顺势两只脚找到一块凸出来的石头跳了过去,笑道:“都说身大力不亏,可身小也赛如猿!”

曹桢身高八尺,在悬崖峭壁上爬,真不沾光,刚才他下得急了,连气都喘不匀实,只得暂时偃旗息鼓。

见曹桢站着不动了,郑泰奕也靠在崖壁上喘匀了气,攥着藤蔓把后背紧贴在崖壁上。突然见曹桢又猴儿一样往上攀,他干脆丢下手中的这根蔓藤再赶紧攥住旁边的一根,来回倒着一点点地往北躲。

曹桢也学着郑泰奕往北跑,只是藤蔓有的向上,有的向下,稍不留神就会掉进深潭,只得倍加小心地攀爬。

好在郑泰奕身子灵便,才跟曹桢拉开了距离,终于攀上了崖边。他伸手摸了一下怀里的《脉经注疏》。这本《脉经注疏》与金瑞祖传的那本同出一辙,经历数代人补充或修订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好像与传说中的那本生死秘籍毫不沾边,却的确是一部治病救人的宝典,哪怕再平庸的郎中,得到此书也如上战场前捡了一把宝刀!

看到曹桢也像猴一样往上爬,郑泰奕忍不住笑了笑,低头见脚下有一块不小的石头,抱起來就扔了下去,然后跑到那棵小杜梨树旁,麻溜儿地解下马缰,骑上去就往崖下跑去。

血洗济世堂之前,刘彰就趁谢璟来县衙喝酒,派人把谢索氏抓进了大牢,原打算日后引诱谢璟自投罗网,哪料谢索氏刚烈,服毒自杀了。刘彰怀疑是杨秉正救了谢璟,派人去西阳驿查明杨秉正在家睡觉未参与,便不再深究。

那夜,杨秉正把谢璟送到县衙后,担心他的安危,干脆来到县衙找典史张炅商议。张炅却被派出去公干了,只有张炅的夫人四丫头在家。当街面上开始热闹起来,杨秉正心知不好,当机立断,与四丫头里应外合,冒死救出了谢璟,将他藏进了张炅家的密室。张炅回来后,了解了前因后果,就偷偷地往家里拿药。四月刚过一半,谢璟的伤就好得差不多了。

坐在密室里,谢璟给张炅添了一点儿酒,放下壶,说:“说起弟妹来,为人处世除了讲究仁义礼智信,还得提到个‘勇’字,想想连须眉都得自愧不如!”

张炅笑着说:“四丫头不过比别的女人机灵一点儿罢了,要说‘勇’也只有元直才配得上!去保定府送请帖前,元直就料到了,子玉兄月夜救了那个朝廷要犯,看似无关紧要,可细想想又非同小可!”

谢璟点点头说:“这是无意招惹的祸啊!也是那刘彰狠毒,竟然血洗济世堂,害我兄弟一家老小惨死。我那夫人也不知现在身在何处?”说着,不禁哭出声来。

张炅拎起壶在碗里倒着酒,说:“子玉兄节哀,你胞弟一家老小的后事,我都托人办好了。那夜,到底晚了一步,元直原以为刘彰把你们兄弟弄进大牢再出狠招,没想到竟是直接灭口!”

谢璟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想知道你嫂子境况如何?再是侯靖怎么一直没露面?”

见谢璟的脸色刷白,张炅知道瞒不过,跪倒在地,说:“恕怀亮无能,没能保护好嫂夫人!”话没说完,也跟着潸然泪下。

谢璟忙起身把张炅扶起来,说:“其实,我早就料到了,却不敢相信真会发生,说起来也不怨怀亮贤弟。刘彰歹毒,因那本医经,对谢家一直怀恨在心,迟早要陷害谢家,想躲也躲不开!”

见谢璟攥紧拳头,身子却猛然地侧棱,张炅赶忙扶着他坐下,说:“刘彰早有预谋,子玉兄和元直离开保定府后,他就派人把嫂夫人弄到了县衙。我怕子玉兄不能自持,才没敢道出实情,好在大牢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狱卒们还不敢胡来。哪料嫂夫人刚烈,服毒自杀了。唉——早知如此,愚弟就该与元直联手,先劫狱,再杀掉那个狗知县!”说罢,掩面而泣。

谢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暗自叹了一口气。

深夜,张炅来到密室探望谢璟,两人又絮絮叨叨着喝了几碗酒。张炅奔波劳累了一天,又喝了不少酒,不觉有些困乏,可就是不肯上去睡觉。其实,谢璟早摸透了张炅的心思,却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

隐隐听到外边响起三更的梆子声,谢璟趁着张炅走神扬起手就将他弄晕了,离开了密室,翻过西院墙出了院子。

谢璟打算去县衙找刘彰算账,可他刚迈开腿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压着声喊“大哥”。他回过头来就见到侯靖跪在地上。

侯靖穿着一身黑衣,抱着一把刀,用麻袋片包着,辫子也盘在了头上,眼里带着杀气。见到谢璟,侯靖欲言又止。自从谢家遭了难,他隔三岔五地往漕水县跑,却没见到谢璟。到底是他没看顾好谢索氏,他想杀了那个狗知县报了仇,再去谢璟面前谢罪。

见侯靖哭着不说话,谢璟冷下脸来压着声说:“我都知道了,兄弟不必愧疚,刘彰早有算计,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鞭长莫及!”

侯靖哽咽着说:“待大哥的伤好利索了,咱们干脆把那个狗知县剁成肉泥!”

谢璟点了点头,转身往胡同外走去,侯靖拎着刀紧随其后。

快到县衙了,侯靖突然收住脚要把刀给谢璟,说:“大哥什么时候手里也不能缺刀!我在县衙前头引开衙役们的注意力。”说罢,就独自往县衙里面走。

谢璟就拿了刀轻手轻脚地从县衙后墙跳进去,直奔竺桂院。

西内书房里亮着灯,只有王仁尹在里面。刘彰应邀和商界的几个大户一起去相府街喝酒还没回来。王仁尹身体欠佳没去相府街,来西内书房也不过翻闲书。

王仁尹闻声后慌张地拉开门,却被谢璟用刀逼着退了回去。

王仁尹哆哆嗦嗦地回到西内书房,谢璟收起刀,坐在刘彰常坐的椅子上,然后把刀尖戳在地上,冷着声说:“到底是谁把和硕理亲王府的腰牌放在了济世堂?”

王仁尹慌张地说:“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丞,分管全县的文书档案、仓库、粮马、征税等琐碎事务……”

谢璟冷笑着打断了王仁尹的话,说:“没人听你背书。外边虽然都是县衙的人,可他们到不了竺桂院,县丞大人的人头就落了地!”说着,谢璟动了动手中的刀。

王仁尹两条腿一软,跪倒在地说:“是朝廷派来的暗探曹桢,他把那块和硕理亲王府的腰牌交给了刘大人。于是,刘大人将计就计,让杨巡检给你送帖,请你来县衙喝酒,实则是为了引你入瓮,栽赃陷害,将你们一网打尽。曹桢离开县衙前,刘大人一再嘱咐他一定要在济世堂杀死郑泰奕。”

谢璟盯着王仁尹说:“可恶的刘彰,为报私仇,竟如此歹毒。”谢璟死死地瞪着王仁尹,连戳在地上的刀都跟着他的身子抖了起来。

王仁尹说:“谢爷爷……啊……谢太爷爷……王某也不愿当帮凶,可他抓住我在钱粮上有亏空的把柄,还许诺事成之后多多提携。”

谢璟依然瞪着眼问王仁尹:“刘彰如此猖狂,究竟谁给他撑腰?”可还没等王仁尹开口,县衙里就乱了起来。

王仁尹趁着谢璟走神起身要跑,还没迈开腿,脑袋就掉在了地上。待谢璟拎着滴血的刀离开西内书房,竟然没一个人跑进来,前面大堂还乱哄哄的,猜测侯靖杀了进来,谢璟赶紧跑出竺桂院。

侯靖正拿着刀与衙役们拼杀,身上已留下了刀伤,鲜血直流。

谢璟立马上前,与侯靖背靠背和衙役们周旋。待两个人退到竺桂院门前,侯靖说:“我断后,大哥赶紧脱身。”

谢璟说:“我失去了那么多亲人,断然不会再丢下兄弟!”

侯靖摇着头,说:“大哥必须活着,你要杀的可不只是一个刘彰!”说罢扬起手狠推了谢璟一把,举起刀就跟追上来的衙役过起了招。

谢璟原不想离开县衙,可侯靖回头看了一眼,与先追上来的衙役拼杀,大声说:“大哥要是再不走,我先自尽!”

听到门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谢璟断定又增兵了,只能流着泪转身往县衙西边跑去。待谢璟翻过围墙跑到街上,县衙里就安静了下来。谢璟依然流着泪在心里喊了一声“兄弟”,顾不得身上的伤,一头扎进了小胡同。

天色已高清,云散飘飖影,寒暑平分大雁飞,好一个朗朗晴空!

离开临水县,谢璟和杨秉正又过了塘平县,两个人绕开村镇扎进山间专拣小路走,躲躲藏藏地才走进涞源县。

杨秉正勒住马缰,扬起手中的马鞭指着巍巍太行山,说:“那边就是山西的地界,恕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远送了。”

谢璟扭过头来,说:“我夜闯县衙杀死了王仁尹,刘彰断然不会善罢甘休。这次得亏了怀亮兄及时赶到,将我救回。”

杨秉正点了点头,说:“王仁尹死后,刘彰极力举荐我出任县丞,就是想紧紧地拴住我的手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与怀亮兄日日相处,倒能合兵一处。”

谢璟轻轻一笑,说:“元直和怀亮到底有老乡情谊,私交又甚笃。你们在刘彰的一亩三分地里,还是多加小心!”

杨秉正点着头应下了,又嘱咐谢璟道:“离开此地,一路往西,少管闲事,到了石崖台找到关老先生,养精蓄锐为首要,从长计议未必不是上策!”

谢璟拿着马鞭再抱起拳,眼睛就潮湿了。杨秉正也抱起拳,说:“子玉兄请放宽心,侯靖是被兄弟们送回老家安葬了,可路再远,到了清明佳节,元直都会去祭奠,还有嫂夫人……”话没说完,就流了泪。

谢璟赶忙转移了话题,说起了颜秀姑娘,杨秉正才转悲为喜。

杨秉正过了二十岁,还没成家,他心里早就有了可心的人。大理寺的颜司直与他二叔杨效青私交甚好。杨秉正与二叔去颜家作客时,恰巧见到了颜司直的女儿颜秀。正值豆蔻年华的颜秀除了习读诗书,还喜欢舞枪弄棒,尤其是剑法十分出众,杨秉正对她一见倾心。

见杨秉正不好意思了,谢璟干脆扬起马鞭指着他,说:“我没见过颜秀,却没少听你说起过。她肯定是个美丽、刚烈的姑娘,你要是辜负了人家,我可不饶你哟!”

杨秉正说:“那样子玉兄抽不死我,我也会死在颜姑娘的剑下!”

谢璟点点头,抡起马鞭抽在马屁股上,伴着一声马的嘶鸣绝尘而去。

越过太行山,谢璟就进了上都县的地界,勒住马缰举目望去,群山林立,大大小小的山峰此起彼伏,重峦叠嶂也不乏绝壁陡崖。谢璟骑着枣红马站在山坡上,背插宝刀,秋风裹挟着丝丝凉气迎面而来,漫山遍野的墨绿也在眼前起伏着动了起来!石崖台在上都县西部,谢璟要翻山越岭再走百十里才能到达。

谢璟扬鞭催马赶路,还没跑出多远,一队人马突然挡住他的去路,带头的骑着高头大马,昂首挺胸,身后的官兵们气势汹汹!

来人正是外委千总侯天彪。他稳坐在马鞍上,抱拳笑着说:“子玉兄,别来无恙!”

谢璟催马过去,也抱起拳道:“幸会幸会!侯千总如此兴师动众,只为了捉拿一个小小的谢璟,不值得吧?”

侯天彪摇了摇头,说:“人在江湖,本千总也身不由己!谢大侠得罪了!”

谢璟从背后抽出刀指着侯天彪,说:“子玉一向克己守法,就是行走江湖也绝不乱丝毫分寸,只是有人硬逼着动了刀子,也没办法。请侯千总放马过来吧!”

侯天彪哈哈一笑,说:“恕兄弟不才,不敢单独与子玉兄对决!”说罢,他拨马退到一边,官兵们随即蜂拥而上。

谢璟挥舞着手中的刀与官兵们对决,一帮人败下去,另一幫人眨眼间又冲了上来!可好汉也架不住人多,他抵挡了一阵子,渐渐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眼见着谢璟就快要倒下,突然,从山坳里飞出一匹黄骠马,马鞍上坐着蒙面的黑衣人。

侯天彪骑着马站在山坡上像看戏。刘彰也骑着马悠然自得地看着眼前的厮杀,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来。那夜,谢璟闯进县衙杀死了王仁尹,刘彰侥幸之余又后怕不已,令人立马查清谢璟的行踪,决心要除掉谢璟以除后患。刘彰知道杨秉正的师傅是山西人,断定谢璟要去石崖台,干脆送上银子,请侯天彪出山。

黑衣人持刀冲进人海阵如入无人之境,顿时,官兵们的哀号声响成一片。侯天彪干脆弯腰从一个兵的手里夺过长枪直奔谢璟而去,却被黑衣人用刀挡住了。

黑衣人是来为谢璟解围的不差,刀上却不见一滴血,一个个兵退到一边,侥幸之余却又胆战心寒。谢璟觉得奇怪,却不能让刀停下来。

与侯天彪在马上枪来刀去,黑衣人越战越勇,却不想恋战,干脆一刀劈了过去,刀是冲着侯天彪的人头去的,却偏偏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侯天彪大叫一声,却只侧棱了一下身子,紧接着举起长枪继续与黑衣人对决。

侯天彪跟黑衣人打了十几个回合就撑不住了,肩膀也受了伤。那些拼杀的官兵们有些胆怯,一个一个跟着往一边躲。刘彰见官兵们渐渐败下阵来,立马拽起缰绳往县城跑。

趁着侯天彪还没举起枪,黑衣人冲着谢璟大喊一声说:“机不可失,尽快脱身!”说罢,拨马就往西跑去。

谢璟听到喊声,立即拨马跟上。

见黑衣人和谢璟眨眼间绝尘而去,侯天彪扬起手捂住还在流血的肩膀,怒道:“必报今日一刀之仇!”

过了白风口,黑衣人依然不住地催促胯下马,往西飞奔。谢璟一只手攥着刀,一只手攥着马缰,追着黑衣人一刻都不放松。

越往西山路越崎岖,眼见着就快要进黑魄谷了。黑衣人回头看一眼谢璟,见前边有个十字路口,原打算拨马往北跑,可谢璟追上来扬起刀就劈。两匹马眨眼间就纠缠在一起,又见一道寒光闪过,黑衣人扥了扥马缰,忙着躲到一边,随即用刀指着谢璟说:“恩将仇报乃不齿之径,何故杀我?”

谢璟冷笑着说:“曹大人不用再藏了。刀和棍不是一路,却在十八般武器之列。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你换了家伙儿玩得倒顺手,只是套路没变……我要替我那冤死的兄弟报仇,拿命来吧!”

曹桢愣了愣,说:“济世堂一劫,不是我所为,却也是因我误给刘彰腰牌而起。这次,我舍命救你,也算是一命换一命。”

谢璟不听曹桢的话,举起刀,直逼他的咽喉。

曹桢原打算躲避,可他见谢璟的刀直逼过来,干脆举刀还击,只是手下依然留情!

好在两个人拼杀的地方还算平坦,马与马相对而视也分外眼红,伴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嘶鸣声,谢璟与曹桢打得照样昏天黑地!

见谢璟的刀又劈了过来,曹桢大喊一声“追兵来了”,趁着谢璟愣神拨马就跑,一口气跑进了黑魄谷。

到底不是久留之地,谢璟从兜里掏出杨秉正给他画的地图,凭着夜光大致判断出自己所处的位置,也就有了行走的方向,直奔石崖台而去。

太平盛世,到处都是昌隆之景,秋日的阳光照耀着唐河,平静的河面上闪动着粼粼波光。郑泰奕从悬崖边捡回一条命,就狠命地往河南地界跑。这会儿,他站在唐河岸边,低下头看见水面上的自己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禁不住哭了起来。

树挪死,人挪活。郑泰奕刚要转身离开,一个女人的哭声缠住了他。

只见一个小媳妇搀扶着一个病病歪歪的男人走了过来,突然两个人被一块小石子绊倒。小媳妇爬起来扑倒在男人的胸脯上哇哇大哭,肩上的小包袱掉在地上也不顾。

郑泰奕跑上前,蹲下身子,用手指试了试男人的鼻息,还在出气,再摸摸他的脉搏还在跳,却不看好!

小媳妇像遇到了菩萨,流着泪问:“我丈夫的病情如何?”

郑泰奕摇了摇头,说:“肝刀肾石薏苡心,啄脾漏胃解索肾,釜沸三阳虾游肠,鱼翔三阴麻荣枯!”

小媳妇着急地说:“谁听你背药书呢!”

郑泰奕讪笑着说:“摸着你男人的脉象就像碰到刀刃,跳得也急,这是肝上的毛病。”

小媳妇说:“先生说得不差。他这毛病可有不少年头了,吃不下东西、走不动路,肚子胀、腿也肿,找了好多郎中,吃了不少药,可就是不见好……唉……到底一命归了西!”说着,就又哭起来了。

郑泰奕站起身来,讪笑着说:“你男人还活着呢!”

小媳妇突然止住哭声,盯着郑泰奕看了老半天,又低下头去看只出气不进气的男人,哭着说:“我叫佘金香,出生在滦南县城,娘家原也是小康之家,可哥哥惹了人命官司,弄了个倾家荡产,也没能活命。无奈之下,我才嫁给这个男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婆家穷不说,我嫁过去没几年,男人就得了病,日子过得恓惶,原想投亲靠友,只是还没走到地方,他就不行了。”

郑泰奕也觉得小媳妇挺可怜,原想劝慰一下,却又觉得让她哭诉一番倒不是坏事情。

佘金香接着说:“为了投奔亲戚,老家的房子和地都卖光了,回到老家只能喝西北风,可我不回去也没有着落了,一路上除了吃饭、住店,还得给他买药吃。”

男人还没死,经不住佘金香那么数落,瞪着眼想发火,却实在支撑不住了,只扬了一下脑袋,吐出最后一口气,就归了西。佘金香趴在男人的身上哇哇大哭起来。

郑泰奕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了,可他见小媳妇那么伤心,心一软就迈不开步子。好在下地干活的农夫们纷纷跑过来,帮着小媳妇在近处的乱坟岗挖了个坑,把男人给埋了,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佘金香跪在地上磕头千恩万谢,待农夫们离开后,才站起来问郑泰奕道:“你要去哪儿?”

郑泰奕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可此地不留爷呀!”

佘金香見郑泰奕迟迟拿不定主意,弯腰从地上拎起小包袱背在肩上,干脆地说:“那我俩就搭个伴,这里人生地不熟,我们一起走,好歹有个照应。”

郑泰奕看了看佘金香身后的包裹,觉得行,就和她搀扶着离开了乱坟岗,一路向北走去。

一路上,两个人为了填饱肚子,郑泰奕该要了要、该偷了偷,说起来有失君子之道,可佘金香说:“不得已才为之,可恕可恕!”郑泰奕也就坦然地成了讨饭人。

这日,两人走到郊外的小饭铺前,郑泰奕实在饿得不行,他越往饭铺里瞧,他的肚子里叫得越欢。

小饭铺里不光卖馒头,还有酒肉,佘金香见郑泰奕走进了小饭铺,干脆一咬牙从怀里摸出几个大钱交给了掌柜的。

郑泰奕想吃肉喝酒,见掌柜的才四十来岁就脱了发,牙口也不怎么好,就问:“掌柜的是不是腰酸腿软、脚跟疼,手足心热,失眠盗汗?”

掌柜的一听,顿时来了神,回身给郑泰奕端来一盤猪头肉又上了酒,说:“可不是这个样子……呵呵呵——您可真是活神仙哟!”

郑泰奕喝下几口酒更来了精气神,背《伤寒论》《金匮要略》,连《神农本草》都一个劲地往外拽,再把《脉经注疏》当成天书说,人家看他不是活神仙也是华佗再世!三两酒让郑泰奕找回了自信,却也忘乎所以了。

小饭铺是用芦苇搭的棚子,距离县城四五里地的样子,过往行人打尖喝茶倒也方便。一个中年汉子带着两个随从走了进来,见掌柜的听得那么入迷,干脆坐下来也听郑泰奕讲医书。

待郑泰奕讲乏了,掌柜的才知道来了客人,赶忙走过去问:“吃饭还是喝茶?”

中年汉子却摆摆手站了起来,走到郑泰奕面前,说:“听您背医经背得滚瓜烂熟,一定医术高明。我们大人正寻高人炼药。您若是有意,先去县城的悦来客栈等我,择日我和您一起去县衙见大人,不见不散哟!”说罢,招呼那两个随从走了出去。

见郑泰奕和掌柜的呆愣着像做梦一样,佘金香笑呵呵地说:“官人,好运来了。咱们还是赶紧进城找悦来客栈吧!”

郑泰奕看一眼佘金香,再低下头看看自己那身打扮,摇了摇头依然坐着没动。佘金香可等不及了,谢过掌柜的,拉起郑泰奕就往外走。

郑泰奕被佘金香拉出老远,才无奈地说:“别说去县衙见老爷,就是去庙里穿得破破烂烂的,也不好意思见真佛呀!”

佘金香放开郑泰奕的胳膊,回头往他身上看了几眼,才从腰里摸出一张银票,说:“这可是我留下保命的钱。官人要是做出对不起我的事,老娘连你的骨头都嚼成粉末!”

郑泰奕笑呵呵地说:“不敢,不敢!”接着喊了一声“娘子”,就反拉起佘金香的胳膊往上都县城走去。

石崖台在一个小山坳里,只有十几户人家,一片石屋石院围绕着一座深宅大院,那是关先生的府邸。秋天的时候,谢璟追杀曹桢被困在黑魄谷,遭受群狼攻击失去了抵挡之力,后来被一个猎人救了出来,直接把他送到了关先生的家。谢璟伤好后,就寄居在关家,二人经常切磋武艺,成了忘年之交。

这日,谢璟早早地起了床,拎着刀出来练功。一场大雪过后,寒风刺骨,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谢璟迈着矫健的步伐来到村外,走到山下的一块平地上,摆好架势就舞起了刀,寒光闪闪,一招一式,丝毫不乱。

关先生六十岁开外,身强体壮,鹤发童颜,拎着剑走过来,哈哈大笑着说:“闻家刀果然名不虚传!”

谢璟收起刀冲着关先生抱拳,也笑着说:“冰天雪地,寒邪侵体,子玉才没敢惊动先生。”

关先生哈哈一笑,说:“老夫年纪不敌贤侄,可身体未必就是纸糊的,看剑吧!”话到剑到,谢璟只好举刀应战。

关先生名震,祖上于永乐年间落脚石崖台,亦耕亦读,后世出过榜眼,也出过探花和状元,有文有武。关氏子孙在朝做官,娶妻生子就落地生了根。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朱由检吊死在煤山上,大明王朝也灰飞烟灭,当官的关姓人干脆交出大印或归隐或经商,也有的执刀剑行走于江湖。后世支脉甚多,关姓人分散在各地,可就算是一介啬夫也都不失豪侠之心!

两个人闪展腾挪,进退有度,关先生突然大叫一声,扬起剑直逼谢璟的咽喉,颇为得意地说:“谢家刀是超越了闻家刀,可关家剑也不是吃素的……哈哈哈——小子哎——接招吧!”

谢璟也不马虎,挺身而出。刀剑相遇,不相上下,只是几十个回合过后,两个人依旧难定胜负,关先生干脆虚晃一剑,抽身躲开了,笑着说:“老夫这一剑可是真正的败退哟!”

谢璟抱拳秉手,却依然不放下刀,说:“我寄居在石崖台,被关先生奉为座上宾,却逼着您出手,是不是太不仁义了?”

关先生笑着说:“扶危救困乃关氏祖训,以武会友,广交豪杰侠士也是老夫平生一大幸事,感激还来不及,贤侄何出此言?”

谢璟忙着抱起拳说:“先生堪比郭解,能与剧孟齐名。元直与您有师徒之谊,耳濡目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关先生摇了摇头,说:“贤侄过奖!不过,元直确实是我最得意的徒儿,只是他的心性有些躁,少迂回,老夫甚是担忧!”

谢璟叹了口气,说:“我理解元直的苦心!前几日,元直出来办差到石崖台,也说了一些外面的情况。刘彰一趟趟地往京城跑,是向为他撑腰的人讨主意。白风口一战,刘彰没讨到便宜,曹桢至今下落不明,郑泰奕又跑得没了踪影,知县老爷坐在针毡上的滋味肯定不好受!”

关先生点了点头,说:“曹桢与刘彰之间有什么猫儿腻,咱们暂且不管。那刘彰绝不会偃旗息鼓,元直还是谨慎从事为妙!”

谢璟点了点头,说:“我劝元直暂且不要管此事。可元直说得也对,他就是不沾手谢家的事,刘彰也未必会放手。上个月,元直托人把诉状捎到了京城,让他二叔一定交给颜秀的父亲,上交朝廷为我鸣冤。元直也劝我不要轻易动刀,他相信太平盛世、朗朗乾坤,绝不会任由恶人恣意妄为!”

关先生长叹一声,说:“子玉啊,世间只要有龌龊必生奸恶,就是郭解、剧孟再世又能如何?”

谢璟听罢,腾地站起身,说:“昔日有华佗为关公刮骨疗毒,可人性之毒又何以祛除呢?”说罢,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刀,使劲舞了起来,刀尖过头犹如蛟龙出海,落地雪花恣意飞扬,快如闪,寒光烈,声韧裂地,豪气冲天!

雪后初霁,熹微的晨光给白茫茫的大地涂抹上了一层暖色。谢璟一心想借手中的利器祛除人性之毒,待他想起关先生的话,才收起了刀。

谢璟与关先生顺着原路回到关家门前,恰好与管家关三打了个照面。

关三一只脚踩在门里,一只脚踩在门外,招呼了谢璟,才跟关先生说:“老太太早起后,哈欠连天,出气粗,咳得厉害,想必是招了寒邪,我这就去请聂先生。”说罢,他迈过门槛,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望着关三急匆匆的背影,关先生摇着头,说:“偶有小恙,何必如此惊慌!”说罢,就和谢璟一起跨进了门槛。

关先生和谢璟来到厅堂,关老太太也从寝室里走了出来,三个人落座,仆从赶忙端上茶就出去了。

坐在红檀八仙桌旁,关先生喝着茶说起了关三,关老太太笑呵呵地说:“我原说喝一碗姜糖水,却怎么也拦不住这寒邪。”只是话没说完,她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赶紧扬起手里的白手帕擦去了眼泪和鼻涕。

三人正说着闲话,伴着一阵响亮的笑声,就看到关三拎着个药箱跟在一位老先生身后走进来,依旧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见老先生走进厅堂,谢璟和关老太太忙着起身让座。老先生笑着打完招呼,就开始给关老太太把脉。

老先生姓聂,原先在上都县城开中医堂,后来上岁数了,干脆让儿子经营中医堂,他带着老伴回到祖籍地颐养天年。聂先生年近七旬,却还不服老,见好多人纷纷投到关先生的门下,也常过来拿着剑学个三招两式。

关先生始终坐着没动,见聂先生坐了下来,扬起手捋着花白的胡须,笑呵呵地说:“你我是师徒,本该站着说话,念你有了年纪,坐就坐下来吧!”

聂先生哈哈一笑,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可见关先生有多么不在意礼!”说着,他从药箱里边拿出脉枕和纸墨笔放在了桌上。

聂先生给关老太太号着脉,说:“上都县可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除了关家,还有佟家、侯家,王家出过宰相、中堂,刘家有当太医的,也有当太监的,一个个的名号彪炳史册呢!”

谢璟和关老太太都跟着聂先生一起笑了。唯有关先生绷着个脸,说:“一心不可二用,亏了我家夫人是小恙,要不断然不敢交给你诊治!”

聂先生摇了摇头,说:“非也!药能祛病疾,可能说会道照样治大病啊!上都县城金知县想长生不老,总是把中医先生们叫到县衙里面开方子炼丹药,那好好的县衙竟变成了炼丹房,最近又一个叫甄爷的江湖郎中粉墨登场了。”

石崖台离上都县倒是不算远,聂先生的儿子常回来看看,有什么新鲜事都会说一说,聂先生知道的事总是比别人多。

关先生依然绷着个脸,说:“甄爷是不是跟你一样,一边号脉一边絮叨呀?”

聂先生笑呵呵地说:“听客莫急,还是听老夫慢慢道来。听说甄爷乃唐山人氏,个子不高,模样也不怎么周正,眉毛中间有一颗痣。不过,人家能言善辩,医术倒还说得过去,可他背起药书来像天书。前些日子,他与妻子逃难到上都县,衙役办差遇见他们给人治病。为了邀功,衙役就将他举荐给了金知县。”

关先生“哼”了一声,说:“竟有这样的人!”

聂先生拿起笔在纸上开着药方,说:“上都县有个姓佘的大户,祖上就是靠经营药材才发了家,除了在乡下广置田产,还在县城建宅院,觉得甄爷住在县衙里不方便,干脆让他们两口子搬到佘府一处闲宅。听说那处闲宅在北大街,三进三出,说不上雕梁画栋,但正房、厢房、后罩房和倒座房都齐全,甄爷觉得还不够,干脆给夫人买了几个丫头使唤……哎哟……来上都县才几个月竟然当上了人上人!”

聂先生把方子开好放在关先生面前,笑呵呵地说:“爱吃就吃,不爱吃就拉倒,喝上一碗姜糖水,再蒙着被子睡一觉保准万事大吉!我就不久坐了,石崖台不大,可离开聂先生也不行啊!”

关先生拿起方子,笑道:“吃还是得吃的,难得你这大雪天跑一趟。”说罢,他让关三拿了一些碎银给聂先生,跟着一起去抓药回来。

晚上,关先生让厨子弄了一桌子菜,还打发关三抱来两坛上好的汾酒。今日聂先生说起甄爷,谢璟始终一言不发,关先生也不在意,两个人推杯换盏喝了一碗又一碗,直到两个人的舌头都伸不直了才作罢。

谢璟住进关家后,关先生特意让他住在一座独门小院里。夜里,谢璟在腰间掖了几把飞镖,悄悄地离开屋走到院里,翻过一道道围墙一口气跑上了山坡。

谢璟跪在地上,冲着关家宅院抱起拳,说:“我知道關先生有意拦着我,岂不知谢家人酒量大!元直匡扶正义,勇气可嘉,怎奈贼人猖狂,实难如愿。子玉断定仇贼就在眼前,岂能任其逍遥?恕子玉不辞而别!”

此时已过午夜,没有下雪,风却比白天还冽,谢璟又冲着关家宅院抱了抱拳才转身往山下走去。他只有抓到郑泰奕,拿回《脉经注疏》,才能为谢璜一家申冤,才能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郑泰奕带着佘金香进了上都县,隐姓埋名,在悦来客栈住了下来,紧接着就跟在小饭铺认识的衙役去见了金知县。金知县将他奉为座上宾。

郑泰奕自从遇到小寡妇佘金香后,就如鱼得水,人们见了他都喊甄爷。他天天坐在中医堂里,不光号脉开方子,更多的是为慕名而来的人们传授长生不老的秘诀。

想着金瑞不敢明目张胆地捉拿他,待站稳脚跟后,郑泰奕干脆与当地的富商佘景泰联手,专门建了制作赛仙丹的作坊。佘景泰祖上为官也经商,城内有买卖,城外有良田,人丁兴旺,妻妾成群,日子总是如烧火炭一般旺。郑泰奕能结识佘景泰,还得感谢佘金香。一路上,两个人历尽千辛万苦,好在佘金香腰里硬,郑泰奕也拿准了刘彰不敢张贴告示到处缉拿弘晳案余党,他们才在上都县城安稳地呆了下来。

那日,佘金香住在悦来客栈里烦闷,干脆丢下郑泰奕去了街上,走进一家丝绸店,恰好遇见佘景泰的七夫人在挑选布料。佘金香也想买布做衣裳,跟掌柜的聊得头头是道,七夫人欣喜遇见了知己。一来二去,佘金香就成了佘府的座上宾,还跟佘景泰认了同宗兄妹。中医堂和造丹药的作坊都在佘景泰的名下,郑泰奕坐诊开药方子,跟他在利益上三七开,金知县暗中拿着红利。后来,有人吃下赛仙丹没几天就伸了腿,是不是丹丸的问题不敢说,只是那些鹤发童颜的老人们天天聚集在中医堂,谁要是硬抬杠,县衙便派人来驱赶,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也有人对郑泰奕的身世提出过质疑,可他大讲养生之道,同时说起祖辈以中医济世、福荫众生,再听他说起长寿秘诀,个个如闻天书就越发觉得遇到了活神仙!

这日,一个老者走进中医堂,一揖到地,幸亏身边有两个丫环搀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郑泰奕忙起身抱起拳说:“老先生有话慢慢道来。”说罢,让了座,又吩咐伙计泡茶。

老者被两个丫环搀扶着坐下来,笑着说:“鄙人乃河南唐河人氏,慕名而来,恳请甄爷不吝赐教!”

见伙计上了茶,郑泰奕也坐下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说:“看样子老先生刚过花甲之年,延年益寿是人生第一要义啊!说到长生不老,人们会想到去蓬莱求仙药的秦始皇,也会提起唐太宗和嘉靖皇帝,就是雍正爷还悄悄地研究长寿之术呢!我吸取了道家的养生精髓,提倡以药物滋补、祛邪,达到延年之功效。”

老者听罢捋着唇下的胡须不住地点头称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见甄爷果然不凡才觉得不虚此行!老者见到了活神仙,当然得求仙丹。

郑泰奕忙着吩咐伙计拿来一个小锦盒,里边装着的黑色药丸就是赛仙丹。

老者忙着接过锦盒打开,闻了闻,看了看,就是不敢用手去碰。

郑泰奕笑呵呵地说:“老先生尽管拿回去服用,要是觉得好,明儿再来取就是了。”

老者摇了摇头,说:“见一回甄爷不易,能得到赛仙丹更难,再给我拿十盒来。”说完,他扭头看见身边的丫环还傻站着不动就面带了怒色。

郑泰奕自然不能怠慢,吩咐伙计将包好的赛仙丹交给一个丫环,见另一个丫环掏出了银票,就会心地笑了。离开中药堂的时候,老者还不忘说:“老朽明日一定再来听甄爷教诲!”

郑泰奕送走老者,回到大堂,就有个男人跑进来,说:“佘老爷让甄爷赶紧回府,说有要紧的事情,断然不能耽搁。”

郑泰奕自然不敢怠慢,乐呵呵地离开了中医堂往佘府赶。

郑泰奕坐着篷车到了佘府门前,车把式吆喝住牲口,有个看门的人就赶紧跑过来,将放在车辕上的矮凳搬下來安顿好才掀开篷帘等郑泰奕下车。

郑泰奕走下篷车,喊“甄爷”的声音此起彼伏,谁都知道他是佘府的二号主子!郑泰奕倒背着手,迈着方步走进佘景泰的房中。

彼此朝夕相处,说起话来用不着拐弯抹角,佘景泰立马道明事情的原委:“近日,金知县接到一个秀才的诉状,说是家里人吃了赛仙丹死了,说是要去京城告御状。这事有点儿棘手,我找你来商议一下。”

郑泰奕来到上都县后,佘景泰的确如虎添翼,是佘府的二号主子也是师爷。

郑泰奕就笑呵呵地说:“事情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皆大欢喜不成,必定求个风平浪静,您尽管放宽心吧!”

佘景泰倒是笑了笑,却还是轻叹了一声,说:“毕竟出了人命,赔点儿钱倒没什么,要是嚷嚷出去赛仙丹就毁了。”

郑泰奕摇了摇头,说:“我来时已经问清楚了这事。徒儿们把脉没有诊错,方子也没有开错,可配药的人把草乌、贝母、瓜蒌和半夏掺和在一起,自然是不行!也难怪秀才会说赛仙丹有问题了。”

佘景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说:“出了人命,我得赶紧派下人送去些银子,好堵人家的嘴。”

郑泰奕摇了摇头,说:“老百姓做事从来不讲章法,老爷何必在意?”郑泰奕也知道昧着良心说话,可不能不给佘景泰宽心。

佘景泰想了想,觉得这事必须办好,就和郑泰奕说:“你带着人一起去一趟秀才的家,撂下银子,还得撂下话才行,赶紧让死者入土为安,嘴必须封严实喽! ”

郑泰奕点点头,准备出门。

佘景泰见天黑透了,忙招呼道:“天气渐渐地凉了,我已吩咐厨房赶紧准备涮羊肉,我要跟甄爷喝个一醉方休!”

郑泰奕忙着摆了摆手,说:“不可不可!我一会儿就带着人去秀才家,待事成后再与您痛饮不迟!”

佘景泰呵呵一笑,说:“那我就在家恭候甄爷!”

郑泰奕坐着篷车,后边跟着十几个骑着马的壮汉,个个都藏着家伙,出入城门也如进出无人之境。

秀才家的祖坟在村南,郑泰奕带着的壮汉跑过来撩开篷帘,察看了地形后,他才走下篷车。

上都县号称沃土千里、一马平川,秀才家的祖坟南边有条河,坟地西边还有沟沟坎坎,尤其是东边那片小树林甚好!郑泰奕顺着路走进坟地,见到一个人身着孝服正坐在小窝棚前看书。

走到小窝棚前,郑泰奕从袖筒里掏出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说:“你父亲遭遇不幸,甄某深表同情!只是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不是蓄意谋害,你何必纠缠不休呢?”

秀才看都没看郑泰奕手里的银票,冷笑着说:“胡乱配药,置病人于死地,你们竟然轻率处之是其一;你们用枸杞、五味子、菊花和石斛等劣质草药炮制所谓的赛仙丹,蛊惑人心、牟取暴利是其二;官商勾结、沆瀣一气是其三……哼……待我为家父守完孝,我一定去府衙递状子,府衙不行就进京城告到大理寺!”

郑泰奕见秀才不识抬举,干脆把银票塞回袖筒,冷笑着说:“知道你满腹经纶、疾恶如仇,岂不知此事就算告到乾隆爷那儿去,不过是一起小小的事故而已,至于赛仙丹嘛,怎么说都不是毒药吧?”

郑泰奕觉得再说下去毫无意义,干脆转身离开了坟地。壮汉们见甄爷走出了小树林,就呼啦啦地围住了秀才,用不着动家伙儿,掐死一个细腰窄背的读书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郑泰奕迈着方步走到篷车前,车把式赶忙放上矮凳,为他掀开篷帘。待郑泰奕上了篷车坐稳后,就听到秀才只喊出一声“啊”字,就没有了声响。

坐在篷车里,郑泰奕用小拇指挠了挠脸,说:“亏山人早备好了妙计!回佘府。”

刚到南城门,郑泰奕坐在篷车里伸出脑袋,四处张望,却看到了一个略微熟悉的面孔——那不是漕水县的谢璟吗?他惊慌地朝谢璟看了一眼,就像老鼠一样缩进篷车,吩咐车把式赶紧回佘府。

兴隆街夜晚挺热闹,酒楼、茶肆一家挨着一家,中医堂跟棺材铺是街坊,胭脂水粉店和青楼紧挨着生意也不赖。佘府的大院就在街对面。

谢璟头一回来到上都县城,见街边有一家小客栈,便走了进去。在客栈里安顿好了之后,谢璟想起那辆篷车来,为啥车上的人见到他就跑,难道是郑泰奕?他干脆出了客栈,出去打探郑泰奕的行踪。

离开客栈,他一直往佘府走,突然听见背后有人悄声喊“子玉兄”。

谢璟赶紧回过头去,就见到杨秉正站在小胡同里向他招手。

谢璟走近了,看见是杨秉正,不禁一喜,见他的身边还站着个姑娘,似有所悟。

杨秉正转身冲谢璟笑了笑,说:“子玉兄,她就是颜秀。”

谢璟点了点头,说:“幸会幸会!好俊的姑娘啊!”

颜秀身材高挑,短衣短裤,腰间佩剑,听谢璟说完赶紧施了礼,说:“久仰子玉兄的大名,今日相见十分荣幸!”

谢璟忙着还了礼,说:“我得知郑泰奕已隐姓埋名在上都县佘府住着,就赶了过来,正想着去佘府探路。”

杨秉正伸手指了指街对面的佘府,说:“正是这里。我们去了石崖台,师傅说你来上都县城,就一路赶了过来。只是眼下我背负着命案,我和颜秀只能躲躲藏藏地跑来找大哥。”

谢璟皱着眉头,说:“元直,你怎么也背负了命案?还牵连到颜姑娘?”

杨秉正沉默了片刻,说:“说来话长,咱们还是去客栈安顿下来,再细说端详吧!”

离开小胡同,三个人进了客栈,谢璟干脆让店小二把饭菜端进自己的房间。颜秀跟着杨秉正走进来,谢璟早把酒碗斟满了,见两个人坐下来,笑着说:“兄弟相聚本该痛饮一场,可仇贼就在眼前,断然不能掉以轻心,我才让店小二在酒壶里放上茶水。”

三个人吃着喝着,谢璟又问起刚说过的话,杨秉正见颜秀心不在焉也没在意,自顾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茶,往桌子上一放,说:“我一时糊涂竟然害了怀亮兄和嫂夫人!”话没说完就流出了眼泪。

谢璟急切地问:“元直,究竟出了什么事?”

杨秉正又端起碗喝了一口茶,说:“自打当了县丞,怀亮兄常劝我时刻都要谨慎从事,可连他也没想到,没过多久,我们竟然雙双掉入刘彰挖的陷阱。我没家没业只能住在县衙里,闲了没少去怀亮兄家坐坐,往往一碗茶还没喝完,嫂夫人就端上了酒菜,我们兄弟俩推杯换盏,说说笑笑,总是其乐融融!”

谢璟摇了摇头,说:“怀亮忒在意四丫头,刘彰肯定抓住了他的软肋!”

杨秉正点了点头,说:“今年过端午节,怀亮兄跟我说好了去他家吃晚饭,还让嫂夫人焖了个猪肘子。只是刘彰突然让怀亮兄去保定府公干。离开县衙前,怀亮兄还让我耐心等着,晚饭时一定喝个痛快!待到天黑透了,我见怀亮兄还未回来,正在犹豫择日再来相聚,嫂夫人却来到县衙,喊我回家等怀亮兄,我干脆拎上酒跟着她回了家。嫂夫人前日和怀亮兄吵了嘴,觉得气不顺干脆和我喝起了酒,却不知道有人早在酒里放了药……”话没说完,杨秉正的泪流得更欢了。

颜秀也流了泪,冲着杨秉正狠狠地说:“祸福无门,惟人所召。要是多警醒一些,又怎会落入他人之手?”

杨秉正叹了口气,说:“颜姑娘的话有理,岂不知群魔狂舞,如何落得日日平安?要说颜家遭受劫难,也是元直的过错,只是魍魉横行,怎能得过且过?”

颜秀垂下头只是一味地流泪,谢璟越发疑惑了。

杨秉正顾不得又滚出眼眶的泪珠,说:“其实,两件事同出一辙,咱先说刘彰如何设毒局铲除我们。那天夜里,几杯酒下肚,我就有些迷糊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又倒下了,不知怎么的,醒来却在怀亮兄的寝室。嫂夫人也醉了,可她怎么躺在了床上,我就不得而知了。怀亮兄去保定府折腾了一天,挺晚了才回家,心里不痛快,却见到我和嫂夫人同榻而眠,一气之下,怀亮兄从厨房里抄起刀,跑回来就扎进了嫂夫人的心窝!刘彰听说后亲自带领捕快们将怀亮兄缉拿了扔进大牢。刘彰迅速打通一道道关口,秋后处斩怀亮兄就成了定局。我明知道被人陷害了,却找不到证据,最终从医学训科嘴里得到线索,刚找到那个在酒坛子里放蒙汗药的衙役,那个衙役就被一匹惊了的蒙古马踩死在街上。我找刘彰交涉无用,便去保定府、京城跑关系,但我只是一个削了职的县丞,不仅被拒之门外,还越抹越黑。我准备劫法场救怀亮兄,不料刘彰早已设了局剿杀我。幸亏颜姑娘闯进法场,要不然我和怀亮兄就一起共赴黄泉了……唉……想想还真不如一死了之!”

听杨秉正悲悲切切地说完,谢璟不禁怒火中烧,说:“豺狼当道,无恶不作。”

杨秉正接着说起颜家的事,依然含着哭腔,喘了一口气又咬牙切齿地说:“到底是自己天真连累了颜家。先收拾了郑泰奕,我就去京城砍掉刘彰背靠的那棵大树!”

颜秀也不觉黯然神伤,站起身来,扭头出了客栈。

谢璟轻叹了一声,说:“凡事万万不可莽撞,树大自然有根深的缘故,只是对手再强也不是绝对没有克敌之策,还是从长计议吧!至于郑泰奕嘛,不过是个小丑,断然不能让他再祸害人间!”

说话间,两个人以为颜秀去如厕了,也没在意。过了好一会儿,没见到颜秀,谢璟觉得不对劲,赶紧与杨秉正一起出门找,却没找到颜秀。两个人听店小二说有个姑娘出去了,才一起跑出客栈。

亥时已过,街上也冷清了起来,连狗们都不再乱吼乱叫。佘府的宅门紧闭,高高的院墙形似壁垒。谢璟和杨秉正疾步走到墙下,侧起耳朵却没听到异常的声音,那颜秀会去哪里呢?

颜秀做事向来有自己的主张,与杨秉正一路走来是军师也是大元帅,只是性子暴烈,自然难以周全。谢璟原想绕着佘府转转,可他还没说给杨秉正,听到从佘府里传来打斗声,两个人一纵身就上了院墙。

待谢璟和杨秉正走近一处院落,借着夜光,只见颜秀与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剑来剑往打得正酣!

杨秉正举剑要上,却被谢璟拦住了。黑衣人用的是剑,却依然是棍的套路,谢璟干脆与杨秉正换了剑,就冲了上去。

黑衣人自知被困一时难以脱身,干脆虚晃一剑,却趾高气扬地说:“郑泰奕早跑得没了踪影。佘府照样是个瓮,你不请自到,也就别怪曹某不义!”

谢璟瞪着黑衣人,用剑一指,说:“知道你是曹教谕,只是谁在瓮中还不一定,少废话,赶紧接招吧!”话音未落,剑直逼曹桢的咽喉。

曹桢大吼一声,说:“慢——三位要想活着离开佘府,赶紧放下刀!”话音未落,金知县就带着官兵们冲进了佘府。

曹桢打探到郑泰奕在上都县,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他先是带着那张盖着刑部大印的文书找到金知县摸清了郑泰奕的情况,原想即刻动手,却因佘景泰是郑泰奕背后的靠山,佘家有人是当朝一品,不好得罪。于是,他干脆悄悄地离开了县衙,准备独自潜入佘府抓住郑泰奕,可是郑泰奕早就脱身跑了!

金知县见两把剑架在曹桢的脖子上,也没辙,只得吩咐官兵们后退。

曹桢知道上当了,十分沮丧,不甘心被谢璟用剑逼着离开佘府,却又不得不服从。

佘府里剑光闪闪,城外的官道上笑声不断。月黑风高,路途漫漫,佘金香坐在篷车里心里依然没底,干脆撩开篷帘,说:“甄爷,咱们到底去哪儿呀?”

郑泰奕抱着马鞭哈哈一笑,说:“我不再是甄爷了!请夫人尽管放心,我们自有去处!”

佘金香“呸”了一声,说:“成天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你的葫芦里还装着什么药!你带着人去摆平秀才,却让我往城外的尼姑庵里跑,还得跟人家谎说神仙托梦必须去烧香。幸亏平日里没少去送香火钱,女住持才没慢待我。只是你半夜三更把我带出来,又不说明缘由,也是佘景泰和守城门的兵们忒把你当人,要不你断然不会这么从容!”

郑泰奕扬起马鞭抽在马屁股上,笑呵呵地说:“咱们都不能再在上都县城混下去了。都说好吃的饭撂不下筷,可你该撂了,就必须撂才行!”

佘金香急切地说:“我也没说不撂呀?只是咱们离开佘府,以后可怎么活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郑泰奕笑着说:“今日,我带人去结果了那个秀才,在南城门看到了谢璟,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原打算带着你一走了之,却觉得隐患不除,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咱们都不得安生。这阵子,咱们呆在上都县,我却没忘了漕水县的那档子事。前些日子,我派人去打探,听说张炅醉酒杀妻、拈花惹草的杨秉正劫法场,起初也没十分在意,可刘彰隐瞒案情不报,才觉得大事不好。那杨秉正与谢璟可是生死兄弟,他们肯定要抓我回去,洗脱冤情。”

佘金香“哼”了一声,说:“甭拿别人当傻子,也只是佘景泰被你糊弄得五迷三道的,就是把黑的说成白的都信以为真。”

郑泰奕摇着头说:“谢璟和杨秉正都不是善茬,人家跑过来要收拾你丈夫,我必须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行。”

佘金香问:“什么法子呀?”

郑泰奕笑着说:“谢璟可是杀死县丞的钦犯。我拿准了谢璟会闯佘府,就让佘景泰赶紧去找金知县带兵来瓮中捉鳖。金知县若活捉了谢璟,弄不好还能加官晋爵呢!”

佘金香长出了口气,问:“那咱们到底去哪儿呀?”

郑泰奕笑呵呵地说:“夫人揣在怀里的银票不多了,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我挣银子去吧!”说罢,他扬起马鞭抽在马屁股上,嘚嘚的马蹄声一路往北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十一月初二这天,天阴沉沉的,西北风又作祟,还不到卯时就下起了大雪,到了酉时依然不歇,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从佘府逃出来后,谢璟、杨秉正、颜秀三人骑着马往城外赶。谢璟觉得郑泰奕跑不远,就继续往前找,竟然发现城墙上张贴着缉拿他们的告示。

杨秉正看着告示,说:“我和颜姑娘倒沾了子玉兄的光,告示上名字与谢大侠并列,实不敢当啊!”

谢璟笑呵呵地说:“我也只是比你们长了几岁,何以让元直如此抬爱?眼下咱们竟成了众矢之的。”

雪越下越大了。三个人骑行在山路上,颜秀扬起马鞭还要继续赶路,扭头见谢璟有些倦怠,于是勒住了马缰,说:“干脆去山上找个山洞避避风雪吧!”

三个人上山发现不远处有座破庙,谢璟、杨秉正和颜秀牵着马走进去,借着夜光,见一个病怏怏的老者躺在柴草上,就都动了恻隐之心。

颜秀赶忙把马缰递给杨秉正,走过去蹲在老者身边,禁不住叹了口气。

见老者睁开眼要坐起来,谢璟赶忙笑着说:“大伯,我们不过是过客而已,请您安心躺着吧!”

见老者冻得发抖,颜秀赶紧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他盖上,又让杨秉正从马鞍袋里拿出肉和干粮,谢璟也张罗着点起了一堆火。

老者吃着干粮,嘴里还不住地千恩万谢,连说带咽自然不顺畅,一口没下去脸刷地就紫了。

杨秉正赶忙又从马鞍袋里拿出牛皮水囊递给老者。

老者打开了才知道里边装着的是酒,寒邪侵体,喝几口倒能暖身子。

谢璟也招惹了寒邪,颜秀心情不好食欲差,他们一路上吃得都不多,杨秉正干脆又从马鞍袋里拿出一些牛肉,打开草纸包放在地上,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就吃喝了起来。

老者喝下几口酒才缓过神来,谢璟问他为什么落脚在一座破庙里,老人家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啊!老朽姓张,名清远,乃湖北襄阳人氏,世代从医,康熙年间的举人,医术精湛才被推举到太医院。老朽兢兢业业,不求名利,唯有治病救人才是人生之首要,到了乾隆朝依旧是正六品御医。只是老朽不谙人情世故,难免孤高自许,与同僚交往也少,确实孤立了一些。好在上到皇上,下到王爷、大臣都信服老朽的医术,同行中有妒忌的,也无可奈何!到底上了年纪,老朽早就想告老还乡,只是太医院的院使再三挽留才打消了念头,却没想到几句醉话竟然惹火烧身。”

见张太医说着话禁不住地流了泪,颜秀忙着从怀里掏出手帕递了过去。

张太医从颜秀手里接过手帕擦去泪,从杨秉正手里拿过牛皮水囊狠灌了一大口,接着说:“几句真言致使我几近遭受灭顶之灾,老朽也无须惜命,倒不如说个痛快!说起太医金瑞就不能不说郑泰奕,两个人的恩怨说来话长。郑泰奕通晓人情世故、精于权术,可他的医术不好,光说不练就不是真把式!金瑞传承了祖传的医术,在老家就小有名气,想当太医自然是人之常情,可他没取得功名不说,跑到京城若没权贵之人当靠山自然难以如愿。金瑞带着妻子满怀信心地跑到京城,却屡次遭受挫折,毕竟年轻气盛,死也不肯回到家乡。人行千里,吃喝第一,金瑞只好开了一家小中医堂。老朽常去和硕理亲王府,与长史和管事官交往也不少。我见过郑泰奕也认识金瑞,人们都说他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听起来像玩笑,可事实上他们唱的就是皮影戏。郑泰奕遇到金瑞是在一家酒馆里,彼此说起话来十分投缘,就越来越熟了。起初,郑泰奕大多凭着嘴治病,也是他忒走运,没赶上和硕理亲王府里的人闹大病,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他才进城寻访名醫。自打认识金瑞之后,郑泰奕再给和硕理亲王、福晋、阿哥和格格们诊完脉倒也开方子,可他每回都亲自进城拿药,先找金瑞去茶楼或酒馆,说出碰到的病症,人家就把方子说出来,他再偷偷地改掉才抓药回去。只是金瑞也不是笨蛋,慢慢地摸透了郑泰奕的心机,就不再实话实说了。”

颜秀“啊”了一声,说:“郑泰奕害怕被别人识破,才陷害金瑞对吧?”

谢璟点了点头,说:“这样说起来,金、谢两家的祖宗有交往,皆为济世救人的大医才得到真传,誊写了《脉经》后,命名为《脉经注疏》,但从不刊印,传善不传恶。待郑泰奕知道金瑞有一本祖传的《脉经注疏》就动起了心思。”

张太医依然不放下手中的牛皮水囊,赶紧再灌下一大口酒,说:“壮士猜得没错。为了麻痹金瑞,郑泰奕干脆把他拉进了和硕理亲王府,后来碰到弘晳略有小恙。那天,郑泰奕找借口离开了,待他回去才知道,弘晳服药后突然身体出现了不适。金瑞开的方子没错,可摆在桌面上的不对,是药三分毒,何况孙思邈早就有言,草石相反,使人迷乱,力甚刀剑!就这么着,金瑞就被送进了大牢,知道有人模仿他的笔迹栽赃,却找不到证据!到底是谋害亲王的大罪,金瑞就被关进了大牢。受审时,他只说一个‘冤’字,又碰到个秉公执法的清官,案子也就一天天地拖了下来。待弘晳被削爵变成了庶人,才有人把金瑞从大牢里弄出来,日子不多就进了太医院,还颇受乾隆爷的恩宠。”

颜秀急切地问:“救金瑞出狱的那个人是谁?”

张太医摇着头,说:“不知道,可我觉得他一定是个手眼通天的人!”

一直没言语的杨秉正突然说:“奉恩镇国公弘普有个干儿子叫齐万锦,坊间传说那人不进官场,却能调用百官。弘晳案之后,受到牵连的亲王、贝子们未必屈服,那有人拉上金瑞干一宗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未可知!”

张太医点了点头,说:“壮士的确有妄言国事之嫌,却不是没有道理,要不然一个小小的太医焉能如此猖獗?”

颜秀也点了点头,说:“金瑞失去了那本传世医经,对吧?”

张太医又叹了一口气,说:“是啊,金瑞被送进大牢后,郑泰奕就带着王府的人以寻找证据为名,去他家找出那本《脉经注疏》窃为私有,金瑞身怀六甲的夫人受到惊吓也一命呜呼!”

谢璟想了想,说:“那就对上了。金瑞对郑泰奕怀恨在心,他明着不好报复,就暗地里使劲。待弘晳被削爵后,他就让武艺高强的曹桢以缉拿弘晳案余党的名义,一路追杀郑泰奕。”

顿了顿,谢璟继续说:“而那刘彰血洗济世堂,一是为了报复谢家,二是为了得到谢家那本《脉经注疏》,以求得到金瑞的赏识,升官发财。”

杨秉正也站起来附和道:“就这么着,我们才被刘彰算计,落了个杀人犯的下场。也难怪我二叔往三法司送诉状,一直未受理。金瑞的黑手可真大啊!”

颜秀刷地起身从腰间抽出剑一挥,说:“我这就去京城,杀了金瑞!”

张太医苦笑了笑,说:“弘晳案看似尘埃落定,可豕突狼奔又起波澜。老夫早有预感,不日将会有大事发生,且会震惊朝野!丫头哇,杀一个金瑞不难,可要砍倒他背后那棵大树实在不易,敢颠覆皇权的人必有大势力!”

见张太医依然不放手中的牛皮水囊,颜秀倒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笑着劝他多吃点肉。

张太医吃了一口肉,又气鼓鼓地说:“后来,金瑞不当院使,不当院判,甘愿屈居六品,不过是掩人耳目。老朽酒量不大,却贪杯,也就是酒后说了金瑞几句不好听的话,竟然传到他的耳朵里,没过多少日子,我那个在外地当官的儿子就以渎职罪被罢了官,他年轻气盛又是一根筋,跑到京城说理不行,竟然疯疯癫癫的了。儿子跑出来三四个月还没回家,夫人愁死了,闺女们都嫁到了外省鞭长莫及,儿媳妇体弱多病,孙辈们还小,我跑出来找啊找,竟然落了个囊中空空,被困在风雪天里,才在这里栖身……唉,老来命苦哇!”说罢,他又不觉潸然泪下。

颜秀安慰了一下老者,说:“依我看,金瑞背后那个人隐藏得再深也不可能不露蛛丝马迹,咱们不如去京城走一遭。”

谢璟点点头,说:“此事得从长计议了。”

杨秉正倒是满腔愤懑,建议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务必要直捣恶贼老巢。”

事实上,不管谁在背后作祟,谢璟和杨秉正、颜秀都不能嚷明敞开地干什么了,他们被贴告示缉拿了。谢璟和杨秉正听从了颜秀的建议,干脆去京城探个究竟!

张太医突然尿急,可他想站起来又力不从心,杨秉正赶紧把他扶起来解了手,才走回破庙。

谢璟因寒邪缠身又一路劳顿,喝了一些酒,躺在柴草上睡去了。

颜秀见张太医实在疲乏,赶紧服侍他躺下,再把披风为老人家盖上才站起身来。

见杨秉正又走出破庙,颜秀赶紧追出来,说:“还是赶紧歇息一会儿,待到天亮了,咱们就启程。”

杨秉正笑着说:“好啊,只是我还不困,你先去睡,毕竟是在荒山野岭,有个人醒着才稳妥一些。”

颜秀看得出杨秉正心里有事,又不好说什么,干脆也笑着说:“那我就陪着你说说话吧!”

破庙的廊檐不怎么宽,颜秀和杨秉正站在下边却也能避避风雪。杨秉正扬起手为颜秀拍去身上的雪花,爱怜地看着她,说:“都是我不好,害得你有家不能回!”

颜秀凄楚地说:“元直不要那么说,但凡有一颗正义之心都不会坐视不管。何况,你二叔不是也被迫隐退了?”

杨秉正摇着头叹了口气,说:“说来说去还是因元直而起。要是我不让二叔将谢家申冤的诉状交给你阿玛,你阿玛也不会被削职,更不会被发配到宁古塔,病逝在半路上!”

颜秀擦了擦倏然潮了的杏眼,艰难地咽了一口气,说:“到底是我阿玛没把家事处理好,让一个丫环给下了套子,被判了强奸罪,才被流放宁古塔。大理寺卿倒是过问了谢家的事情,可那份诉状早不知所终,我猜测阿玛在去大理寺的路上就被人偷走了。”

杨秉正愤愤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颜秀点了点头,说:“我闯过三法司,想为我阿玛翻案的。可没有证据,那些想匡扶正义的官员一时也无奈。我想告御状,只是有人在背后作祟,想告御狀比登天还难!”

杨秉正扭头见颜秀不住地擦泪,他的眼也湿了。人单势孤,寡不敌众。颜秀一口气跑到漕水县,恰好碰到杨秉正为了救张炅劫法场,干脆一起上阵,要不是刘彰人多势众,颜秀一定会割下那个狗知县的脑袋!

颜秀站在廊檐下,想起不在人世的阿玛,情不自禁地扑倒在杨秉正的怀里啜泣了起来。

杨秉正揣测着时辰刚交戌时,干脆一咬牙扬起手拍在颜秀的后脖颈子上。颜秀顿时昏了过去,杨秉正赶紧把她抱进破庙,放在了柴草上。

谢璟和张太医还在酣睡,杨秉正抱了抱拳,在心里喊了一声“子玉兄”,算是别过。再看一眼脸上依然有泪珠的颜秀,杨秉正又一咬牙牵出自己的马来到破庙外边,飞身上去,双脚一磕马镫就往山下跑去。

郑泰奕带着佘金香逃出上都县,就往洛阳城跑。他改用“鲍爷”自称,原想在洛阳城里开一家中医堂,却偶遇封疆大吏王金龙,被举荐进了太医院。

进了太医院后,郑泰奕倒是也怕与金瑞打照面,可要想活着就不能露怯。金瑞的本事是不小,但嘴上的功夫却比不上郑泰奕。那日站在金銮殿上,郑泰奕干脆找了几个有心病的大臣,先说死后说生,当然离不开把脉,再把医经里的方子当成天书说。乾隆爷听了,满脸堆笑,对他褒奖有加。就这么着,金瑞就不敢明着动郑泰奕了。金瑞还请他去八大胡同喝了一回花酒,吃饱喝足,还一再承诺冤仇宜解不宜结,彼此虽是异姓,但同朝为医,该情同手足才行!郑泰奕也就泰然,光明正大地进出太医院。

腊月十三这天是郑泰奕的寿诞之日,他干脆大摆宴席,府里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来祝寿的除了院使、院判、御医、医士和吏目,还有四品京官。郑泰奕去太医院还不到一个月,竟然连宗人府的府丞都派人送来了寿礼。

忙了一整天,送走客人,郑泰奕和佘金香回到厅堂坐下来,丫环赶紧端上茶就退了出去。佘金香娇嗔一声,笑道:“你怎么到哪儿都能如履平地呀?”

郑泰奕“哼”了一声,说:“要是没银子,我就是走在平地上,也得栽跟头!夫人虽都把银子当成命,却也识大体,我该用钱了,你往外掏一点儿不吝啬。我每回去京城为啥要揣着银票一家一家地走动,也是为了日后东山再起,他们能帮上我!那些深宅大院里的主子们个个手眼通天。”

两人说着话,一个丫环就急匆匆地跑进院子。郑泰奕腾地站起来,还没说话,就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

见郑泰奕要出去迎,佘金香忙拦住他说:“你快躲躲,我去挡会儿!”说罢,整了整妆容,就来到院里。

金瑞和顺天府的府丞带着捕快们闯了进来。金瑞早近不惑之年,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皱纹。

只是金瑞压根儿就不想跟佘金香废话,一挥手捕快们就呼啦啦地要闯进屋。郑泰奕赶紧走了出来。他原想站稳脚跟再收拾金瑞,可没想到金瑞出手竟然如此之快!

见佘金香被捕快们押到了一边,郑泰奕指着金瑞说:“姓金的,有本事冲着爷们儿来!”

金瑞哈哈一笑,说:“郑泰奕,你的好日子到头喽!”

郑泰奕冷笑道:“本人姓鲍,有牌甲为证。”

金瑞摇着头,说:“我早派人去查了,根本没有这个人。这才是你真正的牌甲。”说着,金瑞将那块和硕理亲王府的腰牌拿了出来。

郑泰奕一时愣住了,佘金香却伸手指着金瑞的鼻子,说:“你妈是不是随便给儿子认爹呀?”

金瑞冷着脸说:“别急,早有证人候着了。咱们等着三法司问罪吧!”说罢,他一挥手,捕快们就都围了上来。

金瑞可不想跟郑泰奕耗下去。自从郑泰奕摇身一变,成了鲍爷,又成了太医,他就派人四处追查,还紧急让刘彰进京,刘彰将郑泰奕的腰牌交给他。他要向皇上告发郑泰奕,心里就有了底。

佘金香瞪着金瑞大嚷道:“金小人早有预谋,用腰牌栽贓夫君,那咱们干脆去大堂上掰扯掰扯吧!”

金瑞又哈哈一笑,说:“郑泰奕曾效力于和硕理亲王府铁证如山!”

见郑泰奕被锁了,金瑞指着佘金香说:“郑泰奕干坏事都没离开这个娘儿们,一起带走吧!”

眼瞅着郑泰奕和佘金香被捕快们带走了,金瑞站在府门前笑得合不拢嘴。

这时,一个男子突然跑了过来,附在金瑞的耳边说完,就赶紧离去。

金瑞听完,心中一喜,叹道:“自投罗网,别怪我手下无情。”说罢,连忙吩咐人抬轿回府。

金瑞派去暗中缉拿郑泰奕的曹桢是个孬货,死活不敢杀人,祖传的医经也一直没有下落。为了杀掉郑泰奕,他才不得不让知县刘彰协助,并将谢家的《脉经注疏》一并弄到手。哪知刘彰与谢家有过节,还血洗了济世堂,金瑞深知自己做得有些过,但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他能在京城呼风唤雨,全仰仗齐万锦的势力,但他必须寻机暗中下药毒害乾隆爷,为弘晳谋取皇位。正事还没办,金瑞却惹来一身麻烦,这让齐万锦万分恼怒。弄不好自身性命难保,齐万锦便让他赶紧派人将所有牵涉此案的人灭口,才能万事大吉。于是,一张更大的网撒开,杨秉正也不小心成了孤魂。

出了破庙,杨秉正直奔金瑞的府邸而来,他想那日,打探金瑞的消息。得知金瑞去了玫瑰坨驿站散心,他便马不停蹄地往郊外赶。他沿途做了标记,等着谢璟和颜秀看到标记,自会找来与他会合。他站在驿站外,把剑插回鞘,看着驿站内外人来人往,金瑞到底在不在里面还不清楚,心里就又没底了。

驿站在一个小山坳里,紧邻着大路,时辰还不晚,下着大雪,有人进进出出也是急匆匆的样子。见路边有一片小树林,杨秉正拨马跑进去跳下来,将马缰拴在一棵杨树上,从腰间拔出剑,眼前一道道寒光极速闪过。

杨秉正正在犹豫如何进驿站,就见到一个喝醉了酒的矮个子男人从驿站里走了出来,忙掩身藏在一棵杨树后边。

矮个子男人好像喝了不少酒,踉踉跄跄地走着,突然收住脚步转过身去,“扑通”跪倒在地,说:“金大人,要是有来世,我一定给您老人家当牛做马!您就是活神仙哟!”

杨秉正攥着剑离开树林,闪到矮个子男人身后,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将他拎了回来。

矮个子男人浑身如筛糠一般,被杨秉正丢在雪地上不停地磕着头,说:“壮士饶命……饶命啊,壮士!”

杨秉正把剑放在矮个子男人的脖子上,冷笑着说:“赶紧带我去找金瑞。”

矮个子男人仰起头翻了一下白眼,立马嬉笑着说:“不知壮士找金大人有何贵干?”

杨秉正冷着脸,说:“少废话,咱们这就去驿站。”说着话,他动了一下剑。

矮个子男人腾地站了起来,带着杨秉正离开了树林,径直往驿站走。

驿站里住着递送文书的差人,也有往来的军政官员,刚交亥时,房间里大多亮着灯,还有人聚在一起喝酒说笑。

一个高个子驿丁打开驿站的门,跟矮个子男人招呼,见杨秉正腰间有佩剑,笑着说:“雪天雪地的,军爷还有兴趣出去走走啊?”

矮个子男人笑着应承了几句,就和杨秉正往一座小院走去。

跟着矮个子男人走到小院门前,杨秉正才压着声说:“住在里边的是不是太医金瑞?”

矮个子男人点了点头,也压着声说:“草民要是有半句假话,任凭壮士发落!”

杨秉正冷着脸,说:“我杀死金瑞不过手起刀落,让你小子见阎王爷也是一眨眼的工夫,赶紧走吧!”

矮个子男人连连点着头往后退了几步,见杨秉正推开虚掩着的宅门进了小院,扭身快步往驿站外走去。

房里亮着灯,杨秉正透过窗户见一个人背对着他读书,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这时,五六个持剑的壮汉破门而入。

杨秉正挥剑与壮汉们拼打了起来,驿站里的人纷纷跑了出来。

杨秉正一口气把三个壮汉刺倒在地,边打边退。

其他壮汉拿着剑,紧跟不舍。待杨秉正退出驿站,撤回那片小树林,被逼着上了山,可没跑出多远就迷了路。

杨秉正犹豫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喊“壮士”,扭过头来,借着雪光认清是给他带路的那个矮个子男人,心里踏实了。

矮个子男人说:“赶紧跟我走吧,壮士,我住在驿站里!闲着了可没少上山打猎,只要翻过这座山,你就能顺利脱身。”

壮汉们紧追不舍,杨秉正想都没想,就跟着矮个子男人往前跑。可他还没跑几步,被一人往前一推,掉进了陷阱。

杨秉正眼前一黑,身子落了地,他的后背顿时一阵剧痛,“啊”地喊叫一声,眨眼间断了气。

矮个子男人低头瞅着死在陷阱里的杨秉正,冷笑着说:“我挖陷阱原想逮一头野猪,却不想弄死一个大侠。金大人早就知道你要来杀他,在这驿站让我设好了埋伏。待金大人见到你的尸首,本大爷可就真的时来运转喽!”

矮个子男人话音未落,身后突然闪过一道寒光,眨眼的工夫,颜秀就让他的脑袋落了地。

原来,杨秉正那日在破庙里一掌打在颜秀的后脖颈子上。颜秀一时昏迷,待她醒来才知道大事不好,赶紧喊醒谢璟往山下赶。

待颜秀看见躺在陷阱里的杨秉正,大哭着就趴在了雪地上。

到底不是久留之地,谢璟安抚了颜秀,才小心地下了陷阱,好在陷阱不深,可两个人把杨秉正的尸首弄上来也颇费周折。

颜秀蹲下身掰开杨秉正的手才拿起他的剑,还没举起来就泣不成声了,谢璟流着泪仰起头来长叹了一声。时辰早就过了子时,雪依然下个不停。

日月如梭,眨眼间腊月就要过到头儿了。城里城外还能见到缉拿谢璟和颜秀的告示,两个人干脆跟着杨秉正的堂兄杨秉信做起了贩运生意。谢璟乔装打扮,颜秀也女扮男装,杨秉信又用银子疏通了各个关卡,才没遇到麻烦。

杨秉信,字瑞诚,杨效青的长子,是个买卖人,常年带着伙計们跑口外、下江南做买卖。

吃罢早饭,谢璟原想独自出门去,可他见颜秀闷闷的,干脆提议出去走走。

颜秀立马拿上剑,从后院牵出一红一白两匹马。

谢璟笑着说:“也不过闲走几步,何必这么郑重其事?”

颜秀叹了口气,说:“咱俩毕竟是被官府缉拿的人,要不是瑞诚兄照应着,定不可能如此畅快地出入。只是总这么苟且地活着,倒不如找到那个狗官,杀郑泰奕,斩金瑞,我们就提着他们的人头去金銮殿上告御状!”

谢璟点了点头,说:“昨日瑞诚兄带回消息说,刘彰正在喜峰山驿站办差,我正想去找那狗官。”说罢,他从颜秀手里拿过缰绳,又把刀挂在得胜钩上才飞身上马。

颜秀把剑挂在腰间眨眼间也上了马鞍。两人双脚一磕马镫,白马和枣红马就并排着离开了客栈。

两个人过铁门关,走董家口,待谢璟和颜秀到了潘家口就看见了喜峰山。喜峰山紧邻着谷道,与松亭山、黄石崖、桃山相对,身后的老婆山也十分有气势!古北山口、喜峰山口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万里长城之外依然有大清国的疆土,朝廷常年派重兵镇守要塞。

从古北口到口外,大大小小的驿站有二百多个,仅喜峰口一路就有六百多名驿丁,京师公文奏章朝发夕至,传递军情也快如闪电!

待谢璟和颜秀骑着马走近喜峰山,就勒住马缰,看到一座座被白雪映衬着的冰峰颇有感慨!不远处的山村里冒起了炊烟,驿站里也时不时地传出马的嘶鸣声。两人在驿站附近走了一圈,未见刘彰的踪影,便准备回龙须门镇。

突然,一个男人骑着马顺着山路从南边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二人。那个男人远远地看见谢璟和颜秀,就扥了扥缰绳,拨马往回跑。

谢璟认出那个跑在前边的男人是刘彰,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县衙的两个捕快张通和李贵。

突然,张通和李贵喝住了胯下马。

谢璟知道张通和李贵自负才高,干脆一扥马缰,跑下山坡应战。这次颜秀不想让刘彰跑掉,拨马就追了过去。

李贵攥紧马缰要上阵,却被张通拦了,双脚一磕马镫,跑到谢璟的马前,扬起手里的刀一指,说:“谢大侠,别来无恙啊!”

谢璟冷笑着说:“托你的福,还行吧!今日相遇,谢某定不会放过刘彰!”

张通仰起头哈哈一笑说:“谢大侠已是丧家之犬,何以还如此趾高气扬?”

谢璟“呸”了一声,说:“少废话,放马过来!”

二马相对,刀来刀往,可张通只跟谢璟战了十几个回合,就显出了败势。李贵当然不能眼看着张通吃亏,干脆一扥马缰就冲了上来。几十个回合下来,张通和李贵就成了谢璟刀下鬼。

谷道中的三关水就是喜峰河,出铁门关后曲折着向西北流,到了喜峰口与滦河交汇,反常态才被称为倒流河,也是亘古少有的奇观。寒冬腊月,河水结冰,只要绕开河上的薄冰,就是可以任意行走的坦途。

刘彰离开喜峰山拨马穿过了滦河。颜秀紧追不舍,将刘彰摁在松亭山下,路边就是倒流河。

面对颜秀举起来的寒剑,刘彰不想坐以待毙,原打算再拨马往最近的一家驿站跑,却还没扥马缰,谢璟就堵住了他的后路。

刀剑相逼,刘彰自知在劫难逃,又见到曹桢突然骑着马飞奔而来。

曹桢跑过来勒住马缰,指着刘彰说:“我从漕水县就开始追踪,可你们一路上像被狼撵着,要不是我的马掉了个马掌,你早上了西天。”

刘彰偷眼见曹桢举起了棍,跪下磕着头,说:“曹大人何故与本官为敌?我去京城就是找金太医兑现承诺,我要是能去山东做知府,你不干府丞,还干教谕也是高升啊!”

曹桢“呸”了一声,说:“一派胡言!金瑞都被追得像野兔子,你还当什么知府?这也就罢了,离开上都县,我先回了漕水县,再辗转着跑到京城,听说郑泰奕已换名鲍爷,进了太医院。当初,金瑞有恩于我,让我缉拿郑泰奕,我一口答应,但我不杀人,他竟然让你来动刀子。待郑泰奕当了太医,金瑞又让我去鲍府杀人,我不愿再助纣为虐,拒绝了他。他竟然重金收买江湖人士杀我。你与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愧为朝廷命官。”说罢,举起棍直击刘彰的脑袋。

颜秀不依了,扬起剑挡住曹桢的棍,说:“刘彰作恶多端必定遭受惩罚,却还轮不着他人插手!”

曹桢收起棍,怒气冲冲地说:“颜姑娘,识趣的赶紧躲到一边,待我取了刘彰的性命,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颜秀瞪着曹桢,说:“你再怎么与刘彰反目成仇,也是一丘之貉,本姑娘还是先送你上黄泉路吧!”说罢,举剑就刺。

曹桢自知理亏,却不能不应战,两匹马眨眼间纠缠在了一起。刘彰赶紧攥紧马缰想夺路而逃,却被谢璟用刀拦住了去路。

刘彰挺直腰板,大喊一声道:“刘某大小也是朝廷命官,要是杀了我,按照大清律例是什么罪,你该清楚!再者,喜峰口自古是重兵把守的关隘,一个个驿站时刻都在探听军情,说不定早有官兵往这里来了,劝你还是收起刀来!”

谢璟仰起头哈哈一笑,说:“朗朗乾坤,却有奸佞当道,欺上瞒下,害得我们求告无门,只能以身试法!身为一县之令,本该清正廉明,造福于民,偏为一己之私,助纣为虐。”说罢,扬起刀要砍,却被躲开颜秀的曹桢抢了先。

曹桢的棍落在刘彰的后脖颈子上,刘彰就“嗷”的一声,摔下马来滚进了倒流河。

突然,从松亭山背后跑出一队人马,分散着挡住了各个路口,伴着马的嘶鸣声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曹桢“扑通”跪倒在地,说:“我助纣为虐,罪不可赦。谢大侠和颜姑娘赶紧顺着喜峰河往西跑,曹某不才,却还能抵挡一阵子,要是有来世,咱们再在一起斩恶锄奸!”说罢,从地上抄起棍飞身上马准备迎战。

那队人马是镇守附近隘口的把总呼塔布带来的,见到刘彰被追杀,立即带兵来援救。

见曹桢誓死拒敌,谢璟和颜秀干脆跟他一起拼杀了起来。

呼塔布与曹桢在马上打了三十几个回合,依然难分输赢。谢璟和颜秀拿着刀剑,与官兵们交战,毫不留情。

待曹桢灭掉了呼塔布的威风,官兵们就弱了下来。再看到地上躺着一大片死尸,官兵们禁不住往后退,却突然见一队官兵从松亭山和黄石崖当中的山路上杀了过来,顿时士气大振。

官兵们来势汹汹,曹桢体力渐渐不支,干脆大喊着让谢璟和颜秀赶紧向北撤退,话还没说完,就被官兵们围住了。

谢璟和颜秀一时难以应对,却不能坐以待毙,只是还没出招,就听到曹桢大喊一声“谢兄”,跌落在地。

谢璟看了一眼满身是血的曹桢,便与颜秀边打边退。

天倏然阴了,风也猛烈起来,眨眼间又下起大雪。马蹄声杂乱无章,喊杀声此起彼伏。谢璟回头见官兵们依然紧追不舍,就与颜秀双脚一磕马镫,顺着山路一路往西跑去。

乾隆七年五月,宁古塔连日来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雨不停地下,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自顺治朝起,成千上万的官员和百姓被流放到宁古塔,城外就有了一处处庐舍,居住者有不少是躬耕田亩或采摘、狩獵的流人。努尔哈赤建立政权时,就有军队驻扎在宁古塔,顺治朝又设立昂邦章京,到了康、雍、乾三朝,抵抗俄国哥萨克人的侵犯更是家常便饭。

那日,金瑞带着顺天府的人把郑泰奕、佘金香关进了大牢。待乾隆爷见到刑部尚书递上来的折子,提起弘皙旧事如吞苦胆,便干脆大笔一挥,把郑泰奕发配到了宁古塔。但金瑞也没有落到好下场,郑泰奕被发配到了宁古塔没多久,他也被齐万锦找人给抹了脖子。可惜的是,名医世家竟然出了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子孙,没有救死扶伤、仁义为医,究竟是辱没了门楣。

这日,雨才下小了,风也没再逞淫威。密林里枝叶繁茂,谢璟和颜秀隐蔽在树下。

谢璟透过密林看着不远处的那间有灯光的庐舍,皱着眉摇着头,说:“我们还没动手,金瑞死了,倒也便宜他了。自郑泰奕被流放到宁古塔,瑞诚兄明着做生意,暗中却帮我们监视郑泰奕。”

颜秀扬起手摸着白马的头,说:“眼下刚过亥时,郑泰奕进了那间庐舍再没出来,咱们还是当机立断!”

颜秀圆睁着杏眼,说:“哼,就算上天入地,咱们都不要再放过郑泰奕!”

谢璟点了点头,说:“相信郑泰奕上不了天,也入不了地,可咱们不能莽撞行事。”

颜秀擦去脸上的雨水,说:“这阵子咱们隐身在山上的小庙里。我担心瑞诚兄追杀郑泰奕不成,万一有个啥闪失可咋办。元直不幸殒命,他二叔可不能再承受丧子之痛,咱们还是尽早动手吧?”

谢璟摇着头,说:“颜姑娘,我理解你的心情。咱们死事小,要是杀不死郑泰奕,岂不辜负了瑞诚护佑咱们的一片苦心?”

颜秀低下头摸到腰间的佩剑,轻轻地喊了一声“子玉兄”,那双杏眼就禁不住潮潮的了。

谢璟扭头看了一眼颜秀,说:“康熙五年,宁古塔旧城颓废,干脆从海林迁移到觉罗城西南五里,将军巴海才监造了这座新城。毕竟是蛮荒之地,新城也如旧城,城里除了总管公署,多数百姓依然住在城外,稍微再走远一点儿就不见农人,也没有庐舍。荒郊野岭也就成了狼虫虎豹的天地,就算风和日丽,一般人也免不了成为野兽们的腹中之物。难怪那些流放的人都规规矩矩地呆在宁古塔,这里是没有围墙的大牢!”

颜秀离开宁古塔新城,用西洋望远镜将那处依然闪着灯光的庐舍收入眼中,说:“咱们来宁古塔的第一天就见到一队队披甲人,个个手持利器,好像随时都准备着上阵杀敌,如此骁勇的确令人敬畏!”

谢璟接着说:“披甲人都是旗籍,却还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军人,该打仗了打仗,该归田了归田,只是骁勇善战,上了战场冲锋陷阵,丢下武器能追着野兽跑出数十里,单枪匹马弄死一头猛虎或黑熊也不在话下。”

颜秀把望远镜拿在手中,扭头瞅着谢璟,说:“子玉兄,咱们要是不想再连累杨家,还是尽早出手吧?”

谢璟摇了摇头,说:“只是眼下这么安静似乎不太正常吧?”

颜秀摇了摇头,说:“子玉兄过虑了。一路上咱们可没少碰到捕快,有的没发现,有的也动起了刀剑,只是天底下的捕快不是个个都骁勇善战。”

谢璟也摇了摇头,说:“我断定齐万锦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京城,谋害皇上毕竟是株连九族的大罪。那宁古塔不只是一块苦寒之地,还会变得极其凶险!”

颜秀不满地看了谢璟一眼,说:“自打子玉兄救了郑泰奕,哪天不是身处凶险之地?”

雨还在下,只是比刚才又小了,雨点敲打着枝叶发出啪啪啪的声响。颜秀耐不住了,拿起望远镜对准不远处的庐舍,透过有灯光射出的木窗,断定里面就是郑泰奕!

谢璟见劝不了颜秀,就从腰间拔出刀,说:“咱们一起跑过去,可你必须在外边守着,待郑泰奕的人头落地,再迅速撤回来。我万一有不测,颜姑娘不要恋战!”

颜秀听罢,点了点头。两个人手持刀剑疾步离开了密林,向那间庐舍跑去。

可謝璟拎着刀推开虚掩着的门,一只脚还没跨过门槛,十几个披甲人就将他包围了。郑泰奕看见庐舍外黑影幢幢,心知不好,也趁机溜之大吉。

谢璟挥舞着刀要杀出一条血路,可披甲人只要动起刀枪,看谁都像野兽,从不把自己当人。

谢璟心知披甲人勇猛,除了蛮夷人的基因,还有胜者的骄傲和自信,决定以智取为上。

见谢璟的刀法虚实莫测,披甲人企图当机立断发起群攻。谢璟连着砍倒几个披甲人就往西跑去了。这时,一队人马突然跑了进来,一个个黑衣蒙面,骑在马上手持刀剑对着披甲人乱杀乱砍。

颜秀在远处看到谢璟被人追杀,原打算冲过去,却突然见手持刀剑的披甲人冲了过来。于是,她与披甲人刀来剑往,拼杀起来。

瞅着被死死围困住的颜秀,从人马中走出一个人。齐万锦骑在马上,哈哈大笑着说:“颜姑娘,还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要是大理寺卿一高兴,兴许就能免除你的死罪,再给你找一个好心的披甲人变奴为妾,就在宁古塔生儿育女岂不美哉?”

见齐万锦那么得意,颜秀举起剑拦截了向她砍过来的刀,冷笑道:“本姑娘就算死在了宁古塔,你也隐瞒不了要挟金瑞、试图谋害皇上的事实。你胆大妄为,纵容他人祸害无辜,多行不义必自毙!”

齐万锦仰起头哈哈一笑,说:“那你就在十八层地狱等着齐某吧!”

齐万锦心里清楚,金瑞虽死,可谋害皇上的事一旦被揭穿,他不仅必死无疑,还会株连九族。谢璟和颜秀早已知晓秘密,于是他疏通刑部员外郎火速派披甲人缉拿谢璟和颜秀,可捕快们搜遍了喜峰口附近所有区域都无果而终。谢璟和颜秀还没走出山海关,齐万锦就和刑部的员外郎跑到了宁古塔。他知道谢璟和颜秀必定会找郑泰奕算账,他正好一箭双雕。

只是齐万锦高兴得太早了。他见一群披甲人弄不死一个姑娘,干脆让跟随他的两个捕快一起上阵。

那两个捕快骑着马刚要跑过去,又有一队人马跑了过来。与出现在庐舍后边的那群人一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武林中人,只是他们一出场自然扭转了战局。见打不过披甲人,黑衣蒙面的那群人拨马就跑,披甲人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趁着披甲人穷追猛打,颜秀迅速砍倒了围着她的两个披甲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齐万锦跟前,举起剑刺向他的胯下马。

齐万锦被惊了的马掀翻在地,待他感觉到剑锋逼近了咽喉,却来不及躲闪,伴着一股倏然喷出来的鲜血,眨眼间气绝身亡。随即,颜秀抓起马缰,飞身上马,双脚一磕马镫,也疾速往西跑去了。

雨停了,只是天依然黑漆漆的,谢璟往西跑了老半天,到底没找到想找的人,可他觉得郑泰奕跑不远。

谢璟原打算顺着小路去南边找找,还没迈开步,突然从东边传来马蹄声,干脆躲进了路边的小树林,然后就看到颜秀骑着马过来了。

颜秀将谢璟拉上了马,说:“没想到齐万锦那个狗贼也来了,应该是冲着我们来的,已被我杀了。”

谢璟点点头,说:“事不宜迟,咱们分头去找郑泰奕。”

颜秀原打算把胯下马让给谢璟,却还没说话,突然从东边跑来一匹马,有一个披甲人趴在马鞍上,耷拉着的脑袋上依然流着血。谢璟一把薅住马缰,随即将那个披甲人拽下来,迅速坐在了马鞍上。

两个人约好在镜泊湖畔聚首,谢璟就一磕马镫,顺着一条小路往西南方向跑去。颜秀扥了扥马缰往西跑去,可夜色茫茫,要想找到一个人可是大海捞针!

谢璟骑着马过了沙兰镇,就看见骑着马落荒而逃的郑泰奕。

郑泰奕趴在马背上,屁股撅着,攥住马缰的手还在不住地颤抖,回头一看到谢璟,就立即催马往东跑。

突然,颜秀骑马跑了过来,挡住了郑泰奕的去路!颜秀勒住马缰,随即从腰间抽出剑,断喝一声道:“恶贼休走!”

郑泰奕浑身一激灵,原打算搂住马脖子,只是屁股一歪就跌落到马下。

谢璟追上来,勒住马缰,与颜秀一起用刀剑困住了郑泰奕。

郑泰奕知道自己大限已到,跪倒在地哭着说:“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甘愿死在谢大侠的刀下。只是事到如今,我实话实说,一切都是由金瑞而起,纵容他恣意妄为的是齐万锦!请谢大侠放我一条生路。”

颜秀“哼”了一声,说:“那个老小子早被本姑娘刺死了,估计这会儿离阎王殿不远了。我先往西追出老远,觉得不对劲,就绕道跑过来竟然真碰到了你,要是谢大侠不来,你必死在本姑娘的剑下!”

见谢璟扬起了刀,郑泰奕忙摆着手,说:“有一件事必须明言,我从济世堂盗取的不过是《脉经注疏》,绝非犹如天书般的生死秘籍。”

謝璟冷笑着说:“谢家祖传的《脉经注疏》就是被誉为生死秘籍的天书,济世堂始于北宋皇祐三年,世代传承一直兴盛不衰,祖宗们敬扁鹊、崇华佗,后世医术依然精湛靠的就是一本传世医经!西晋王叔和撰写的《脉经》也不过阐析脉理、脉法、详辨脉象,历经多年,版本众多,谢家祖传的《脉经注疏》至今只留下两本。金、谢两家的祖宗有交往,皆为济世救人的大医才得到真传,誊写了《脉经》后,命名《脉经注疏》,但从不刊印,传善不传恶。《脉经注疏》的确是一部不朽的传世医经,可谢家世代心存‘以毒攻毒、驱邪扶正’八字箴言是超越医经的生死秘籍!”说罢,他手起刀落,郑泰奕的人头眨眼间滚落在地。

一阵马蹄声响过后,杨秉信与一帮穿着黑衣服的人骑着马从西边跑了过来。

见谢璟和颜秀满脸疑惑,杨秉信勒住马缰抱拳说:“我早料到你们会先一步来宁古塔,于是,我带着兄弟们日夜兼程赶了过来。路上,我们恰巧碰到了与刑部员外郎一起走进宁古塔的齐万锦,心知不妙。我们隐了身,跑进庐舍支援你!”

谢璟扬手抱拳,说:“得亏瑞诚兄来得及时!”

杨秉信见郑泰奕尸首分了家,长叹一声道:“谢家遭受灭顶之灾,元直惨死郊外……朗朗乾坤,竟也是到处藏污纳垢。来宁古塔前,我拜见了几位朝廷重臣,他们都知道谁在背后作祟,却不敢在皇上面前进言。鹡鸰之情,血浓于水。一旦我们告发齐万锦,必将牵连奉恩镇国公弘普,如此一来,朝廷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宁古塔终究不是久留之地,杨秉信让谢璟和颜秀赶紧藏起刀剑,换上衣服,又变成了买卖人,骑上马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