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之殇

2023-05-30 10:48卢国建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3年1期
关键词:红梅母亲

卢国建

心高气傲,为跳农门嫁丑夫;命比纸薄,一地鸡毛碎美梦。自艾自怜,浑似祥林嫂;朝打夜骂,堪比河东狮。假治病出轨表弟,为妻乱纲常;因难产宠儿嫌女,为母失偏颇。双生之花,备受苛待。妹妹勇敢,私奔脱樊篱;姐姐懦弱,守家任驱驰。觅得如意东床,鸡犬升天;诞下唐氏患儿,婚姻破裂。痛定思痛违母命,携初恋重续前缘;忍辱半生终爆发,离悍妇逍遥养老。独居凄凉,反躬自省;悔不当初,母爱已迟!

湖孚人已习惯把上海班启航的那几声汽笛回声当作烧夜饭的号令,而置百货大楼那挂大自鸣钟于不顾,实在是那声音太过低沉,稍不留神就会忽略。

那时我家住在父亲单位安排的一座旧院子里。

这座院子幽深,当时盖房的主人估摸着也是个大户人家,从院子的规模和气派可见当年主人的威风了得。随着年代风雨和岁月的剥蚀,梁和柱、板和墙就像一个年老色衰的美人,只能从斑驳的痕迹中依稀寻得见些许往昔风光的残影。

起了青苔的外墙高过两米,朱漆剥落的大门上能看出浮雕,进了门是庭院,地上铺着有棱有角的毛山石,庭院里有一株不知栽于何年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每年秋天都会结一串串的果实。左侧墙角处有一口深井,井水清澈见底,在未通自来水前,院子里的人家都是打井水洗漱饮用。

跨过庭院即是厅堂,原先的东西厢房被做成两排小房间。整个大院有十多户人家,政府小官员、单位上班的职工、贩夫搬运、打铁摇绳等各色人等齐聚。

令人百思不解的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下放着两口黑漆棺材,从我们搬进来后就有了,也不知是谁家的,这多少增添了恐惧感,晚上没人结伴,小孩子断不敢从那棺材旁走,好像里面藏着什么吓人的东西。

院子后门则是一条市河,跟太湖相通。清晨,后門两岸桥埠头上便响起刺耳的刷马桶声,中午他们又在这河中淘米洗菜,也没觉得丝毫不适。

前院的黎明人声嘈杂,出来打水生炉子的已热闹成一片。没多久,一个尖厉得如刻刀在窗玻璃上划过一样的斥骂声从里厢房传来:“两个小贱货!要躺到啥辰光?还不快起来生煤炉烧水!”

整个院子都被这声浪掀醒了。那是与我家贴邻的、我叫她“春凤阿姨”的女人在骂她的双胞胎女儿。我们全家首当其冲地睁开了睡眼。

起床推开窗子,就见两个八九岁的女孩一前一后抬着沉甸甸的炉子,提着放柴爿煤球的竹篮往天井走去。骂声紧追着她们的脚步逼过来:“你们两个吃白食,要我天天喊,早晓得还不如生下来在马桶里淹死!”

一会儿浓烟升起,烟雾中挟裹着姐妹俩瘦小瑟缩的身子。

这样的场景每天出现在院子里。院子里的人无不对这个搅梦的女人心生恨意,却谁也不愿去惹她,尽管心里很同情这对姐妹。

骂声还在继续着,姐妹俩早已习惯,渐渐地大家也习以为常了。直到春凤那念初中的大儿子不耐烦地喝了声:“不让人睡觉啦?!”春凤方才止住了骂。这女人谁都不怕,唯独对心肝宝贝大儿子又爱又惧。

穿着花布圆领衫,披散着头发的春凤来到天井打水洗脸时,姐妹俩已把生着了的炉子抬进屋准备烧水煮粥了。

春凤错生了一张姣好的面孔和一副妖娆的身材,怪只怪自己当初眼未睁挺,一门心思想进城,才嫁了个老实巴交的航运社开航船的船老大。船老大憨厚敦实,虽说开船能帮人带点儿货赚点儿外快,终究只是个开船的工人,距离春凤少女时对婚姻和城市生活的憧憬差了一大截。

春凤那个村子叫泮溇,村里大多是泮姓,因为穷,难得有别处的姑娘嫁进来,齐整的后生也去富一点儿的村子做了上门女婿。村子依着一望无边的太湖,离最近的湖孚城足有三十多里的水路,这点儿路程在当时的泮溇人看来有点儿遥不可及,通常赶个集就得摇船走个把小时。

离村口五里路的光景,有一处泊船的码头,有一艘来往于太湖和湖孚之间的客轮在此停靠,开那艘船的船老大正是日后成了春凤老公的朱顺根。

泮溇盛产一种叫“太湖瓜”的香瓜,它不同于一般香瓜的甜脆,却是粉粉糯糯,可当点心充饥,因其酥软被人叫作“老太婆瓜”,很适合牙口不好的老年人食用。每逢收获季节,村里人会担着箩筐,坐上轮船去湖孚城里卖瓜。长大后的春凤随着村里卖瓜果的姑娘们一起去过城里。

城里比乡下热闹多了,鳞次栉比的商店让这位乡下姑娘目不暇接,大开眼界。自她懂事起,她就学会了割羊草、煮猪食,还要带两个小弟弟,弄得不好便会受到责骂,正是这些原因,春凤坚定了要嫁城里人的想法。也正是在这艘轮船上,春凤主动走进驾驶舱,结识了朱顺根。

朱顺根自小没了爹娘,由姑姑把他带大,苦头吃了不少,在浩瀚的太湖上颠簸,风里雨里,四十不到的年纪看上去像饱经风霜的老农民,一般城里姑娘是看不上他的。春凤的相貌是没得挑的,白白嫩嫩的美人胚子,走路娉娉婷婷如春风拂柳。村里的后生都有点儿蠢蠢欲动的意思,只是春凤只想找个城里郎君,对那些迎上来的乡下小伙热辣辣的目光看都懒得看一眼。

这日春凤又和几个要好的姐妹担着香瓜坐上了轮船。行至半道,春凤忽觉腹中阵阵抽痛,旁人束手无策,告诉了船老大,朱顺根遂加快了马力,安慰道:“莫急!到了城里赶紧去医院看看!”

春凤的肚子痛得越来越厉害,她面色苍白如纸,额上有豆大的汗珠滚下来。船到码头靠岸,朱顺根向领导请了假,借了辆三轮车,载着春凤拼命蹬着去往医院。

毕竟是城里人,熟门熟路,医院里一应手续都由朱顺根办了,并陪着春凤找医生检查。医生只当他是病人家属,检查时并没避讳,叫春凤躺上检查床便拉下了她的裤子。

这动作突如其来,让春凤和朱顺根手足无措,无意间他瞥了一眼,竟把春凤白花花的肚皮和下腹间那乌黑尽收眼底。从未见过女人身子的朱顺根就像在太湖上航行时见到前方蹿起一条大白鱼,喉结“咕咚”一下,咽了下口水,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如做了贼一样急急逃离了检查室……

直到医生出来告诉他春凤是胆囊炎发作,开了药叫他去付钱,他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如醉汉一般拿了药方出去。

春凤羞得满脸通红,却定下主意要嫁与朱顺根,这是她成为城里人的一条捷径,况且她宝贵的身子还让他看了去。

朱顺根把药喂进她嘴里,春凤亲昵地靠在他身上。吃了药,肚子舒服多了。朱顺根干脆骑着三轮车载着她在城里兜了一圈,他还从糖果店里买了块巧克力,春凤含在口中化成了丝丝甜意。

回到家里,春凤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父母,他们都认识这个在太湖上开着航船,一天要往返多次的船老大朱顺根。听完后,父亲抽着旱烟不出声,但家里最有话语权的母亲马上变了脸,道:“讲笑话!他那副样子都能当你过房爷了,你想跟他结婚?昏了头吧?”

春凤红着脸,抗辩道:“人家四十还不到呢!不过生得老相。我要跟他去做城里人!”

母亲怒容满面,扬手一个巴掌拍过去,骂道:“你做梦呢!即使要嫁城里人也要挑一个有模有样的,你倒要嫁给一个又老又丑的,坍你娘的台呀!”

“他待我好,还是个开轮船的工人阶级!”春凤捂着火辣辣的脸“呜呜”哭起来,“不能进城我宁可死!”她很清楚,模样周正、身份又高的城里小伙子又怎会看上她这个乡下人?

母亲把她锁在小屋里不许她出门,春凤滴水粒米不进,披散着头发不吭一声不肯低头。母亲无法,只得放她出屋。她出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买了瓶农药。春凤把那瓶“敌敌畏”往母亲眼前一晃,道:“妈,女儿百样事可以件件听你依你,独独这一件偏要我作主。否则……”春凤做了个喝药的动作。这事非同小可,母亲想起了村里一位姑娘为抗婚喝了农药自尽,腿便软了,嘴里还硬着:“我也管不了你,你贱!日后吃苦受罪不用来找我,你一定要嫁他,今生今世就不要再回泮溇了!我就当没养你这个女儿,从此一刀两断!”

春凤犟着头不言语。把女儿当宝贝宠着的父亲是个没主见、事事听老婆的忠厚人,看着母女俩僵持着,不知如何是好,在女儿嫁与死的二选一中,他自然是倾向前者的,他想那未来女婿不管怎样总是个城市工人,女儿进了城,强过在乡下种一辈子的田,却又怕从此见不着女儿。他搓着手连连叹气。

当下春凤急如星火地赶到村口的船埠头。那船已解了缆徐徐离港,“呜”的第一下鸣笛声中,她一个箭步跳上甲板,顺势冲进驾驶台,在马达的轰鸣声中大声对朱顺根叫道:“顺根师傅,我要跟你去过日子!”

朱顺根一愣,他不敢相信这个仙女一样漂亮的姑娘会看上他。春凤见他发呆,又说:“我身上最宝贝的东西都让你看去了,不跟你还能跟谁?三天后我就在这里等你来接我。”

实际上那天医生看到的她的肉比船老大还要多,但在春凤看来医生看见她的隐私是顺理成章的,别的男人看了性质就变了。

如在梦中的朱顺根把船往岸边靠,看着春凤燕子一样跳上码头,心还在“怦怦”跳。

春凤娘对前来求亲的朱顺根和作为媒人的他姑姑冷眼相对,不愿收下用红纸包着的三百元彩礼,同时也没敢拒絕这门亲事。

这使得热面孔贴冷屁股的姑姑悻悻而归。铁了心的春凤从里屋出来,紧跟在朱顺根身后,斩钉截铁地说:“后天我在码头等你来接亲,其他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你把我接去,我就是你的新娘子!”

能把这么一个美娇娘讨回家,朱顺根自是喜出望外,他这两天都是云里雾里做梦一样。他破天荒觍着脸向领导求了一回情,借了公家一艘空闲着的小客轮去乡下接新娘子,为自己也为新娘挣足面子。

那天他载着男方来接亲的亲友,破例把船直接开进河汊,停在了村里离春凤家最近的岸边。靠泊后,他神气地拉响了三下鸣笛声,回荡在村里的笛鸣惹得村里人都赶出来看热闹。梳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新娘子早已迫不及待,她像听到了接头暗号一样奔了出来。

春凤穿了一件簇新的大红对襟绸衫,那是她准备了多日的新娘装。身后跟着她父母和两个弟弟,脸紧绷着没一丝喜色。说是送亲,那阵势倒有点儿像送葬。

尽管已是初夏,五月的阳光和煦,春凤却感觉身上凉凉的,娇小的身子有如风中的一株柳树,随风摇摆。接亲的几个人跨到岸上,努力使自己尴尬地笑着。朱顺根没有娘舅,这角色由姑父替代。他要把新娘子抱起来交给新郎。姑父走过去抱起身子软软的新娘,向她身后的娘家人挤出些笑容,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转过身往船上走去。

春凤娘跟上去,把手中抱着的作为嫁妆的粉色缎子丝棉被交到了女婿手上。朱顺根涨红着脸,嘴唇抖动着叫了声:“妈!”

春凤娘这瞬间才意识到从今往后将失去女儿,不觉眼泪夺眶而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气氛更加肃穆,这样的接亲和送亲仪式在泮溇可算得上史无前例。朱顺根把春凤送进了船舱,春凤眼睛红红的也想哭,但忍住了。

朱顺根拉响了告别的鸣笛声,轮船“突突”地驶离了泮溇。

昨夜母亲以从未有过的轻言细语劝说女儿改变主意,仍挽不回春凤的意愿,她说得很决绝:“我跟定他了,若要我这辈子呆在乡下,我宁可去死!”

母亲犟不过春凤,同样绝情地回答:“你犯贱,娘也没办法,咱们从此断了母女的情分,我也只有一条被子作嫁妆。你今后吃香喝辣也罢,受苦遭罪也罢,全与我不搭界!”说着把头往桌子上撞了几下。

春凤不为所动,城里的高楼,琳琅满目的商店,沥青铺就的大街,各种好吃好看的东西宛如璀璨的霓虹灯在眼前闪耀。

新郎穿着一件平日舍不得上身的藏青色中山装,站在驾驶台前掌着舵把。

太湖里起风了,船便有些摇晃。春凤觉得有点儿晕,她起身往舱门走过去。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跟过来问:“嫂子,不舒服吗?”他一开口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我是顺根哥的表弟,是来接亲的。”

春凤抬头一望,感觉这表兄弟竟有着天壤之别。

轮船驶入宽阔的湖面,船开始颠簸,春凤愈觉昏昏沉沉,还有些恶心。她几天没怎么吃饭,现在好像是晕船了。

表弟陪着她在甲板上站着。春凤一个恶心涌上来,面对太湖“哇”地吐出一大口,只吐出些酸水。表弟下意识地用手在她背上轻拍了几下,忽又想到手腕上的内关穴可缓解恶心呕吐,他是城里中医院的骨伤科医生,多少有些懂得,便拉过春凤柔软的手,用力在那内关穴上按摩着。这一招果然有效,春凤感觉轻松了不少,只觉身子软软的想靠往什么,表弟见了怕她跌倒,伸手扶住了她的腰。春凤感激地回头朝他浅浅一笑,莫名地希望这双手能一直停留在她的腰上。

而那位新郎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全然不晓,他只顾着全神贯注地驾着船,想早些开到城里与新娘子成亲。长辈们都在船舱里打牌,也没人关注新娘子和表弟。

春凤手扶着船舷,低头看了眼腰间的那只白净瘦削的手,想着如果那手是老公朱顺根的该多好呀!这么一想,便无端地生出点儿对朱顺根的怨尤。

船舷下被劈开的浪花一排排往后退去,翻滚的泡沫就像少女的梦幻,不断破灭又往复再现。

朱顺根破例把轮船停泊在大院后门的桥埠头,把两岸看热闹的街坊看得眼都红了。他神气地扶着新娘子进了新房坐了一会儿后,通过长长的厢房,和亲友们走出大院。他在湖孚城最有派头的“同丰楼酒家”摆了两桌喜酒,除了亲友长辈,还请了航运社的两位领导,这场面他还是要的。

没有一个新娘家人出席多少冲淡了婚宴应有的喜气,不光新娘脸上无笑容,亲戚朋友也都是绷着脸的。表弟过来敬酒,亲热地叫着“嫂子!”春凤与他对视时才开始有点儿笑容。趁人不注意,表弟在她冰凉的手上捏了一把,她身子如触电般战栗了一下。

朱顺根饮了不少酒,有些微醺,饭店里强烈的灯光把他的脸照得通红,酒后充血把平日不大看得出来的麻子暴露无遗。春凤的脑子晕了晕,那些麻点像针一样把她刺痛了。

酒宴后,新郎新娘在众人的簇拥下正式走进了新房,里面被隔成两个小房间,一间摆放大衣柜、梳妆台等家具,一间是卧房。卧房里放着一张新的西式木床,漆成了茡荠色,房间的顶和墙糊上了崭新的牛皮纸,原来的板壁实在太陈旧,朱顺根的几个兄弟朋友赶着时间把天花板和墙板装饰了一下。

春凤跨进这房子后,失望与后悔便交织缠绕于她心头,这与她想象中的城里人生活环境相去甚远!但她能悔吗?她与家人恩断义绝,已回不去那个糯糯的太湖瓜滋养过她的泮溇。

春凤执意要嫁进城里,除了贪图城市的美好舒适之外,另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那个叫长贵的后生才知道,他是大队的赤脚医生,模样在整个公社是数一数二的。他俊秀的面容和甜言蜜语灌得春凤的心如浸泡了糖水,无心也无力地挣扎了几下后,她的意识和衣衫都被那阵阵袭来的甜轻易地解除了。

她清醒过来后,又马上悔悟了——眼前这个英俊健壮的男人是改变不了她跟其他乡下姑娘一样在桑地田畈劳作一生的命运的。

但她已不是一个清白的姑娘了,如果让父母或村里人知道,便是奇耻大辱,她也无法在村里安身立命,因此她要尽早地、急切地把自己嫁到城里去。她也从不后悔嫁给城里人的想法。现在哪怕咬着牙也要过下去,强似在乡下劳苦一辈子。

一无所知的朱顺根总觉得亏欠她什么,样样依她处处顺她,还特意买了一台收音机让她解闷。她吃上了乡下吃不到的千张豆干,抹起了乡下人买不起的雪花膏,夏日还尝到了乡下人根本见不着的冰激凌……但这一切仍很难消化她的失落。她稍不如意就扯起嗓子对他吼叫,院子里不分时段听得到她声嘶力竭的骂声,老实憨厚的朱顺根只能默默承受。

春凤难得一见的笑容只在朱顺根那个表弟来时才如昙花一样绽开。他总是在早出夜归的表哥不在家的时候来,下午过来,黄昏前离去,每回来的时候还背着一只药箱,里面放的却是春凤喜欢的巧克力、话梅、橄榄,深得她的欢心。

表弟施展了他的按摩手法,从肩胛一直捏到春凤的脚底,把她按得脉络调和,浑身舒服,春凤最喜欢表弟捏弄她那双白白嫩嫩的脚,他一边揉着柔若无骨的软软的脚趾,一边称赞农村姑娘竟会长了这么一双玲珑细白的脚。他娴熟地把她的脚弄得酥酥松松,让她昏昏入睡,最后还会把她葡萄般的脚趾头含在嘴里,不止融化了她的脚,也融化了她的心——这是她粗鄙的老公想不到更做不到的。

春凤深知这个外表齐正的男人嘴巴花哨,能给她身心愉悦,却是靠不住的,老公虽不能让她开心,终究是坚固的靠山。

对于表弟常来她家,春凤给出的解释是来诊治她的腰病。朱顺根深信不疑,外人就没有拆穿。

至于那位表弟一共来过多少趟,只有住在外头由厅堂划出一块当住房的陈家娘姆最清楚,她家的门白天是开着的,对穿过必经之路的厅堂进出的主人客人,那双眯缝的老花眼一一记录在案。

表弟来得过于频繁,叫人感到不大正常。当春凤生下儿子福来后,他又突然销声匿迹了,这更让院子里的有心人觉得反常。不过没有人跟那老实巴交的船老大说起过。

春凤亲着儿子娇嫩的小脸和肉嘟嘟的小手,“心肝”“肉肉”地叫不离口。

春凤的心里藏着一件不可言说的隐秘,她从儿子尚未定型的脸上看到了除自己之外另一个人的影子,并不是朱顺根。这模棱两可的影子让她产生了别样的情愫。那也是大院里相对平静的一段日子,她不骂老公了,偶尔还会从门缝里传出几句她哼唱的太湖民歌《茉莉花》。

那是春凤最快活的时光,她开心地在家带儿子,过着如今称为“全职太太”的单纯生活。

隔了几年,儿子已有四岁,春凤肚子又大了,她这一阵喜吃酸食,乡下有“酸儿辣女”的说法,再生个儿子,对她来说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万万没想到,春凤碰上了难产,痛得死去活来,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危险是过去了,但春凤的怨恨却在心里扎下了根。月子里她对来照料她的朱顺根的姑姑挑眼寻刺,不是嫌菜淡了就是怪汤咸了,惹得性情温和的老人受不了气,甩手走了。

朱顺根向单位请了假自己服侍春凤,却一点儿没减轻她暴躁的脾气,她动不动就对丈夫摔盆丢碗,把襁褓中的双胞胎吓得哇哇大哭,而哭声则激起她更大的发作。大院里重啟骂声,混杂着婴儿的啼哭声。

有了三个孩子,仅靠朱顺根一人的收入,家境不免渐显窘迫。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经济上的捉襟见肘令春凤从开始的失望到绝望。面对现实,她必须应付大人小孩的一日三餐。而这种平庸的生活又是她不甘接受的现状。她对城市的美好憧憬如大院的外墙皮,一块块地剥落了。

双胞胎姐妹在最寒冷的一月呱呱坠地,春凤给儿子取了个金贵的名字,叫“福来”,偏把两朵最苦寒的花给了双胞胎姐妹,姐姐取名“红梅”,妹妹叫“腊梅”,她们真像在寒风中挣扎的两枝寒梅。

我的名字是朱玉兰,与她们姐妹同一个姓氏,像是前世的缘分,我是一株长在温室里的兰花,她们却像迎风飘摇的寒梅。

清早,伴随着“讨债鬼”“贱货”的恶毒咒骂声,红梅和腊梅摇晃着瘦小的身子,抬着沉重的煤炉,端着装木爿煤球的畚箕,睡眼惺松地走向天井。

我很难理解亲生母亲为何那么刻薄地对待自己的骨肉。我的父母对我疼爱有加,生怕我受累吃苦。我曾私下问红梅:“你妈妈为什么那么恨你们?骂得那么凶?”

红梅一愣,继而双眼红红地带着哭音说:“这不怪妈妈,都怪我们差点儿害死妈妈。”

我很惊讶,她这么小的年纪,口中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她对母亲的刻薄没有半点儿怨气,反而充满了内疚和自责。

红梅、腊梅姐妹俩每天清早用那把破旧的蒲扇把炉子煽旺,接下来还要烧水、煮粥,如果手脚慢了来不及煮粥,哥哥拿着母亲给的零花钱去点心摊买了大饼油条或者包子糕团,一路吃着去学校,她俩就只能将昨晚的剩饭泡一下当早饭。哪怕是这样,姐妹俩身上仍然没少落下春凤脚上穿的那双鞋的鞋底印。

本来年长的哥哥应该是呵护妹妹的护花使者,可被母亲娇宠惯了的福来反而把妹妹们当作使唤的丫头,洗脸水要妹妹倒,饭要妹妹盛。父亲看不过去,刚想阻止,慑于春凤一个眼神便默然了。碰上他休息,不忍见女儿早起生煤炉,想要起床,却遭到老婆一顿呵斥:“睡你的觉!你多什么事?两个小讨债鬼越不做越懒!”

朱顺根长叹了一声,缩回被子里,把无助和无奈埋在肚子里。

常言说:相由心生。

春凤刚进院子时,相貌是很出挑的。因着三个孩子的出生,生活的困顿窘迫,扭曲了她的脾性,也扭曲了她的容貌。

1978年盛夏,我和红梅姐妹念完了五年级。暑假期间,越剧电影《红楼梦》在湖孚城上映,三家影院不分昼夜轮放还是满足不了人们观影的要求,真叫万人空巷。大家陷入一片狂热中,为了抢票还把人民广场的围墙挤垮了一个大角。爸爸妈妈把他们单位发的票让给了我,我爱好戏曲,没事喜欢哼唱几句从收音机里学的唱段,也影响了她们姐妹俩。我觉得红梅的嗓音很有天赋,偷偷约了红梅一起去人民电影院观看,连着看了三遍还不过瘾。腊梅知道后很生气,说我对她们姐妹厚此薄彼,愧疚之余,我便弄了一张票给腊梅一人去看,不料却被春凤抢了去,给儿子的老师送了人情。腊梅伤心得号啕大哭,自此也恨上了自己的母亲。

红梅悟性极高,看了几遍后就会完整地唱出《焚稿》《黛玉葬花》,一点儿也不走调。

秋天,有一家外地的越剧团来学校挑选戏曲苗子,能歌善舞的红梅一试嗓,几位招生的老师一致拍手叫好。如果进入剧团,就能摆脱母亲的阴影了,红梅巴不得离开这个樊笼般的家。

谁知回家跟母亲一说便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真是个贱货!亏你想得出来,居然要去做戏子,不好好地读书,坍我家的台呀!”

红梅强忍住眼泪,满心的希望一下子被击破了。她无力也无法与霸道强势的母亲抗争。她第一次想到了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但父亲与腊梅的影子不断地在她眼前晃动,她舍弃不了他们。

春凤宠爱的儿子福来读书时就不省心,成绩差不说,还经常惹事,好几次有挨了打的学生家长上门告状,反被泼辣的春凤骂得落荒而逃。儿子得到母亲的纵容,有恃無恐,成了学校里的刺头,差点儿被开除,是忠厚的朱顺根托洪局长说情才免了处罚,毕业后,洪局长又把他招进了粮管所工作。

在这个院子里,春凤见谁都不买账,除了她那宝贝儿子外,唯独敬重身材魁梧、不怒自威的南下干部洪局长。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只碰不得的刺猬。

过了几年,院子里邻居的流动变迁变得频繁起来,洪局长和方厂长的单位造起了新楼,他们住进了宽敞的新居。有嫁了人的远走高飞,讨了新娘分开住的,也有新住进来的小夫妻。正像有句话说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换句话说就是:铁打的大院,流水的邻居。

红梅姐妹要上高中了,都长成了鲜花般的大姑娘。这对姐妹少时长得不显山露水,年过及笄却生得貌美体盈,模样不输其母年轻时,姐姐俊俏妹妹妖娆,是那种让男人看一眼就会心动的女子。姐姐红梅成绩优异,考上了重点高中——湖孚中学。妹妹腊梅学习一般,读了市里的丝绸技校。

那一年暮秋,我父亲分到了单位的福利房,告别了生活十多年的大院,从此再也听不到春凤那聒噪的叫骂。

我和红梅有缘,高中又同在一个学校,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闺蜜。

我关切地问红梅:“你们都长大成人了,你妈还是那副样子吗?”

红梅叹了一口气,道:“怕是比以前更厉害了,把我们看得牢牢的,晚上都不许出门。”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红梅认真地回答:“她就要我们听她的。”说到这里,她鼻子一酸,“唉!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她的影子了!”

我看到泪花在她眼里打转,就安慰她:“等你考上大学就可以自由啦!”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望着我摇摇头,道:“真的,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接着红梅告诉我,她父亲已不开轮船了。随着乡级建设需要,原先的水上交通已觉不便,大部分乡村都修起了公路并连接上了省道国道,她父亲所在的航运社的客轮基本都停航了,剩下的货轮要竞争上岗,僧多粥少,哪轮得到木讷的朱顺根?

下了岗的朱顺根窝在家整天唉声叹气,春凤看他更加碍眼,眼神里就有了赶他出门的意思,这种鄙视的目光他再傻也看得出来。他四下去求人弄一份工作,终于觅到一个骑三轮拉客的营生。他有的是力气,从水里行到岸上,倒是得心应手。如果运气好,卖力骑上一天强过开轮船那点儿收入,晚上回家把挣得的钱交到老婆手里,才从春凤脸上看到她勉强露出来的一点儿笑容。

江南黄梅季中特有的梅雨天,也是湖孚人一年中难过的季节。

潮热的太阳雨如汗蒸一样,人的身上黏黏的,像爬着虫子。房子家什像从水里捞起来一般湿漉漉的,老屋里就更潮湿了,墙面上满是霉点,地上洇出水渍……难怪人们又叫它黄霉。

这样的天气还会影响到人的心情,因而红梅姐妹挨母亲的骂自然更多。红梅反正逆来顺受惯了,脾气倔一些的腊梅有时忍不住争辩几句,招来的是母亲更尖厉刻薄的咒骂。

福来成了家,租住在外,妻子是个游手好闲的女人,从一家不景气的商店辞职出来,只在饭点时随着老公来婆家蹭饭,其余时间都在棋牌室烟雾腾腾的房间里打牌消磨时光。

春凤背地里颇有怨言,当面却不敢说一句,还给他们留了女儿和丈夫都不能碰的好菜,千方百计讨他们欢心,指望早日抱上孙子。

福来在单位也不好好工作,亏得有洪局长罩着才不至于被辞退,成天带着几个混混来家里抽烟喝酒,弄得乌烟瘴气。母亲不舍得管,父亲又管不了,最终在“严打”时把自己打进了监狱,老婆马上和他离了婚。

湖孚城日新月异,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城市的夜是一片光彩的世界,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如金蛇狂舞,煞是耀眼夺目。

春凤家也要从那个院子里搬出来了。这一次是政府规划的动迁:省文物局会同博物馆和地方志办的专家考察认定那个院子是一位陈姓前清状元的旧宅,把它列入了省级文保单位,市里决定对其进行保护性修缮,还计划将大院所在的这条街命名为“状元街”,作为一个文化旅游景点。

大院里及整条街居住着的人家听到这个消息后,都兴奋得几天睡不着觉,为终于能住上跟洪局长、方厂长家一样有厨卫间的新房欢欣不已。

动迁政策是有史以来的大好事,把现在所住的公租房按人头置换面积不等的商品房。春凤搀着朱顺根,喜笑颜开地去签约。

当他们把证件递给办事员后,办事员翻看了一下问道:“你们的结婚证呢?”

“结……结婚证?”两人相互对视了一下,愣住了,“怎么还要结婚证?”

办事员淡淡一笑,道:“怎样证明你俩是合法夫妻呢?快点儿回去拿了再过来吧!”

想想也是,朱顺根反过来搀住春凤的臂膀离开了办公室,半道上突然想起他们当年根本没去民政局登记,在一起生活几十年,谁也没注意需不需要这个劳什子。

他们又赶过去说街坊邻居谁都知晓他们做夫妻、生儿育女过了几十年,然而,任凭他们费尽口舌,道理好话说了一大堆,办事员就是坚持要他们拿出结婚证来。春凤恼得几乎又要骂出声来,被老公拉了袖子才作罢。

声音惊动了领导,见状跟他们耐心解释,少了结婚证是不能签约的,通融的办法是他们双方的单位或乡村出具证明,可以去民政局补办结婚证。

找到航运社当年的领导后,朱顺根很快拿到了单位证明。

而春凤要办的手续相对麻烦一些。她要去乡下找泮溇的领导,那必然要先去娘家,尽管老娘已离世,春凤心里还是不大想见娘家人。但为了新房子,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在老公和两个女儿的陪同下坐车去了阔别已久的家乡。

汽车在村口停下,春凤已不认得路了。村里人造的新房子比她刚进城时看到的洋楼还漂亮。春凤踏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恍若隔世。幸好朱顺根和女儿前几年在春凤母亲去世时来过一趟,还记得路。

娘家也造了新楼房,家里气氛有些肃穆,一家子脸上都布着愁云,春凤只认得她弟弟,其他人都陌生得很。见他们来到,大弟弟的脸上堆起一點儿笑容,叫了声:“姐姐!姐夫!”

“出什么事了?”春凤低声问。

大弟弟难过地说:“老头子怕是不行了!跟我来吧!”

春凤一家跟在后面进了里屋,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父亲,无神的双眼里空洞无物。

“爸爸!”春凤走上前叫了一声,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小时候她受母亲责骂,父亲总会说些安慰她的话,但父亲长期外出,顾不上家。

父亲转过脸,直勾勾地望着她,嚅动着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声来:“凤儿,你回来啦!”说完眼角边渗出了模糊的泪水,春凤蹲下身子,握住父亲从被窝里伸出的枯瘦的手,那手冰冰凉凉的。

渐渐地,父亲的眼皮合上了,再听不到他粗重不匀的呼吸。

“爸爸!”春凤扑在父亲身上,哀号恸哭起来。红梅还从未见过母亲这般伤心脆弱,拉着她的手也跟着哭了起来。

春凤此刻想到的是父亲万般的好,不禁悲从中来。为了嫁给朱顺根,为了争一口气,与娘家几十年不来往,真的争到了那口气吗?

村里亲友闻讯前来吊唁,村里人从做被套卖到遥远的西北边陲开始,找到了发家致富的路子,不少人家如今成规模地做起了服装行业,在著名的“童装城”建厂开了公司。两个弟弟也都是“童装城”的老板了。

迎着村里或陌生或熟悉的眼光,春凤脸上火辣辣的,有些自惭形秽。想当年她被村里的后生爱慕追求,却不屑一顾,而今那些过去的穷小子皆成了身价不菲的老板,她不免惆怅失落。

“凤妹子!”一位西装革履、年纪五十岁左右、看上去精神很好派头很足的人看着她叫道。

这声遥远亲切的称呼让春凤记起,那人竟是夺走她少女身的大队赤脚医生长贵,这位当年的初恋如今已是远近闻名的大老板了,在“童装城”开了多家制衣公司和这附近最豪华的大酒店。

“阿贵!”春凤想起了他的小名,也因为他,才使春凤如慌不择路的逃亡者一样一头扎进船老大朱顺根的怀抱。她脸上浮起一片许多年都未曾出现的红晕,接过他递过来的名片,只看到上面印着的“董事长”头衔。

年轻时朴实腼腆的后生摇身一变,成为气宇轩昂的阔佬,她则成了人堆里不起眼的老妇。岁月沧桑哪堪回首,悔之晚矣。

那时一心想进城做城里人的春凤根本不愿再在乡下,硬着心肠冷冷回绝了想与她同结连理的赤脚医生,谁又会想到有瓦片翻身的今日?她分明觉得长贵的笑容里多了点儿笑话她的意思,便把名片草草往口袋里一塞,进屋去了。此刻春凤最后悔的是不该来这乡下,自取其辱,懊悔中更坚定了两个女儿必须睁大眼睛嫁个好人家的想法。

日子好起来的两个弟弟提出帮衬姐姐,被她冷冷地拒绝了。

“我们很好,用不着别人的施舍!”极度的自卑而产生的自尊使她不愿低下头让人看笑话。

葬礼结束后,红梅姐妹回城里上学去了。春凤想来想去,看在老父的份上还是与老公留下来做了“头七”再回城。

现在的泮溇村长和村支书都是春凤一族的晚辈,那一纸结婚证明很容易就弄到了手。

红梅高考后选择了省城的师范大学,和我成了校友。

以红梅的美丽和本身自带的一点儿忧郁的气质,男生们把目光投向她是理所当然的。她笑起来恬静中带着柔美,藕一样白的肤色让男生们难以抵挡,联欢会上她那清脆动听的歌声更是赢得一片掌声。

带着母亲训诫而来的红梅对这些爱慕她的追求者一概拒之千里。远在湖孚城的春凤还不放心,在电话里语气严厉地对她说:“你妈这辈子瞎了眼没找到好老公,吃了一世的苦,你千万要找个好男人才有福享!”

每每接到这种电话,红梅只能嗫嚅着回答:“我还小呢。”

“你的婚姻一定要我来把关,必须听我的,否则我死给你看!”春凤撂下一句重话后“啪”地挂了电话。

追求红梅的男生全都被她冷冷地拒绝了,不得不偃旗息鼓,背后说她是不解风情的冰美人。

大三时,学校组织学生分阶段去山区学校教学实习。我和红梅还有另外几名同学报名去了距省城最偏远的小山沟,由一位教师带队奔赴山区。

到了山沟里,一群人才体会到什么是艰难。

去实习的师生每顿能吃到米饭,那是教育局特地调拨给学校的。村民和念书的孩子吃的米饭里总要掺些番薯、玉米、土豆。唯一的通讯方式是村里的一部台式电话,老师带的手机,信号时常中断。

值得敬佩的是,年长我们几岁的佟老师主动申请来这深山坳支教,已经坚持了八年,相当于打了一场抗日战争。

佟老师快三十岁了,还是单身汉。他身材清瘦,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一闪一闪的镜片后面藏着的不知是智慧还是毅力,或许二者兼有。

这天吃过晚饭,夕阳的余晖照得山峦着了火一般的红,我和红梅离开学校,沿着小径去山林间散步,不觉越走越远,天色也暗了下来。突然红梅感觉腹部疼痛一阵紧过一阵,她在石块上坐了一会儿,痛得更厉害,靠在我身上起不来,扶起她已迈不开步,我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带着哭腔大声呼叫:“来人啊!救命啊!”

回答我的是空谷回音和山风飒飒的嘶鸣。我有些绝望,硬拖着红梅走出林外。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自行车轱辘声由远而近,我不顾一切地对着声音来处大喊:“救命啊!”

自行车颠动得更快地骑过来在我们身旁停下,原来是佟老师。见此情景,他赶紧招呼我抱着红梅跨上后座,说:“赶紧送县城医院!”说完便推着车急急地走向县城。

佟老师上午去了县教育局办事,晚上吃过饭就骑车赶回村子,在路上碰上了我们。我拿着他递给我的手电筒照亮着前方的山路,在车旁跌跌撞撞地跟着。

到了医院已近半夜,经医生诊断,红梅得的是急性肠梗阻,必须马上手术。

“再晚的话是很危险的!”医生郑重地说。

我和佟老师掏尽腰包勉强付了医药费,佟老师代家属签了字。

手术比较顺利,还好没有出现术后可能出现的弥漫性腹膜炎。我留下来陪红梅,熬了一夜的佟老师回学校去了。

醒过来的红梅脸色惨白,她望了一眼四周,说:“佟老师回去了?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我点点头,问:“要不要我去打个电话告诉你家里?”

她想了想,摇摇头回答:“不用。她来不了,也未必会来。”

“她”指的是她母亲春凤,在这种场合红梅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对母亲有多么绝望。

我说:“要不让你妹妹来看看你……”

红梅还是摇头道:“姐,这里有你照顾就很好了。腊梅工作忙,反正我休息几天就行了。”腊梅从丝绸技校毕业后分在了一家大型国有丝织厂,工作很忙。

傍晚,佟老师下了课又骑车来看望红梅,还把自己养的老母鸡杀了炖汤,用棉袄裹着锅端来给红梅喝。从红梅和佟老師交流的眼神里我读出了她内心的感激和仰慕。我想这里面一定有故事了,不知道该为她祝福还是担忧。

红梅出院不久,我们结束了在山区为期三个月的实习任务,打道回省城。

我没有看到红梅和佟老师分别之时是怎样的缱绻,可以想见他们那种痛彻心扉的不舍。在村口送别时,佟老师的表情已平静如常,我依稀看见红梅的眼角还残留着泪痕。

回学校后红梅私下向我透露出毕业后去山区支教的想法,她已有了和心地善良的佟老师厮守白头的打算。

佟老师频繁的书信以及红梅在接到来信时流露出来的急切和喜悦,引起了不同人的猜测,不胫而走的各种传闻被时刻盯着女儿的春凤捕捉到了。

她马上赶到学校,决定对女儿的这段恋情来个“斩立决”。

春凤一踏上省城这片陌生的土地就有了晕晕乎乎的感觉。在湖孚城里本没有红灯绿灯的概念,走在川流不息、人来车往的大马路上,她闯红灯横穿时差点儿被疾驰的车辆撞倒。朱顺根本来要陪她一起来,她嫌他啰唆,此刻在这茫茫人海才有了孤立无援的感觉。她打了个车,因嫌贵还和司机吵了一架,但总归是到了目的地。

春凤带着怨气,在保安的指引下找到了教务处,等着红梅下课。

脚步声轻轻传来,门也被轻轻推开,红梅走进来看见了板着脸的母亲,愣在当场,战战兢兢上前叫了声:“妈!”

春凤一见着女儿,无名火突地蹿上来。见她脸色不对,教务处长把她和红梅叫进了隔壁空着的房间。

“你是不是要跟人到山沟里去?”春凤喘了口气,恶狠狠地问。

红梅低着头,盯着脚上的鞋,脸和脖子都羞红了,她对母亲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说是不是?”春凤火冒三丈,恶声恶气地继续追问。

红梅想不到母亲会来,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妈,我还没有……”

春凤不依不饶道:“我不管你有没有,我跟你说,你想嫁给他,绝对不可能!”

泪水盈出了红梅的眼眶,她的呼吸有点儿急促,无力地低声争辩道:“妈,他是个靠得住的好人……”

“呸!”春凤鄙夷地往窗外啐了一口,她的不满还不止于红梅的自作主张,更令她愤怒的是,女儿居然不顾自己的前车之鉴,异想天开地要嫁给一个山里的穷教师。她把自己的婚姻联系起来,说:“好人?好人有个屁用!老娘我跟着好人吃苦吃到现在,你哥哥还在坐牢,我今后要靠你们养老!”一直把女儿当作累赘讨债鬼的春凤,此刻却把她们作为改变生活的筹码,待价而沽。

“妈,我会的,我会照顾您的!”从小就怕母亲的红梅在步步紧逼下语无伦次,“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妈,我求您!我想和他在一起……”

春凤早已耳闻佟老师和红梅的故事,这故事与自己几十年前碰上的很有几分相似。那次偶发的急病成就了她和朱顺根的婚姻。事实证明,那个选择是轻率而且错误的,她不能让这一幕在女儿身上重演。所以它不仅打动不了她,反而触动了她内心的伤疤。她几乎要跳起来,嘶喊道:“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跟他!他今天是你的恩人,如果你跟了他,他就是害你一生的仇人。这是为娘的教训!”春凤越说越激动,“今天你要是不答应跟他断了,老娘我就死给你看!”说罢一转身冲出门外,抓住走廊边的栏杆要跨出去跳,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保安疾步冲上前去一把拉住春凤,劝道:“大姐,大姐!有话好好说,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红梅脸色惨白,吓得大哭起来,她踉跄着跑过去,腿一软跪在母亲跟前,抱住她的腿,边哭边叫:“妈!您别这样!我听您的,听您的!”

春凤面目狰狞,不停地挣扎,喘着粗气道:“你,你马上打电话和他断了,不然老娘就不活了!”

“我打,我这就打!”红梅犹豫了一下,哭着站起来。春凤这才停止了闹腾,走进办公室,看着红梅拨通了電话……

如春凤所愿,红梅师大毕业后回湖孚当了一名中学老师,母亲的眼光能罩着她,掌控她的一举一动。这时红梅的大哥已刑满,一时找不到工作,他父亲就把踩三轮拉客的生意交给了他,只要肯卖力,收入好歹胜过普通打工的。

春凤一家从“状元居”迁出,搬进了两室一厅带厨卫的新居。本来红梅姐妹住的一间因着大哥回来,只能让给他,她们都住进了单位的宿舍。

美貌文静的红梅在学校也是引人注目的。有了大学的前车之鉴,她变得更小心翼翼,不敢跟异性交往过密。春凤现在变得更严苛,就像一个醋意极浓的妒妇。在家时,她给红梅姐妹下达禁令:下班后必须马上回家,参加单位或朋友聚会最晚不得过九点,否则不予开门,交了男友要马上向她汇报,由她把关审核……

红梅仿佛一只茧中的蛹,把自己缚得紧紧的,若非工作关系,不会跟异性老师多说一句话,晚上出门总要我去叫她才能让春凤放心。我觉得她甚是可怜,每每鼓动她不要再像小孩子一样软弱顺从,她却只是苦笑。我对她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妹妹腊梅则不然,虽然她的倔强招致的责骂和殴打比姐姐多上数倍,但是她照样明里暗中不断地抗争。有时归家晚了进不了门,她干脆就去朋友家借宿一晚,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春凤气得牙痒痒,也奈何不了她。

搬出家住的红梅仍未摆脱母亲的“关心”,春凤像个巡夜的联防队员,时不时地在晚间来宿舍突袭,搞得同住的女同事很尴尬,红梅恨不得钻地洞。

春凤却不敢去腊梅的宿舍查岗,对这个有着几分泼辣的小女儿还是有些忌惮。

腊梅长得不如姐姐秀气,但浓眉大眼,身材丰满,是成熟女人的样子,落落大方的性格让男人感觉很好接近。她和机修车间的年轻木工相爱后被嗅觉灵敏的母亲知道了,春凤嫌木工是外地乡下人,就要腊梅断绝关系,腊梅没听她的。眼看阻止不了女儿和他继续来往,春凤竟几次赶到厂里找那木工吵骂,小伙子都忍下来了,因为她大概率会成为自己的丈母娘,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

小伙子皮肤黝黑、面容清癯,那个不大相称的肉鼻子像极了自己的丈夫,这让春凤无形中对小伙子更排斥。“我绝对不会让你进我家门的。”她向这位未来的女婿下了最后通牒。

与性格懦弱的姐姐迥然不同,母亲的竭力阻挠反而坚定了腊梅跟随小木工的意志。春凤与小木工打起了持久战,三天两头去厂里叫骂,殊不知腊梅与小木工已生米煮成熟饭。胆小的红梅做了自出生以来第一个违抗母命的举动,她趁着母亲出门之际,帮着腊梅偷出了户口本,让他俩闪电般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原处。这一切春凤完全被蒙在鼓里,还在厂里叫骂着试图拆散这对鸳鸯。

彼时腊梅所在的厂已转制,偌大的“东方红丝织厂”由国有制转型为个人控股的股份制企业,说得直白一点儿就是被老板买下了,工人则买断工龄,高兴留就留,不高兴可以走人。

春凤无休止的纠缠让小木工和丝织厂上下不胜其烦,还影响到了正常的生产秩序。老板向腊梅声明:“这种情况再发展下去,你们必须离开工厂。”

来自厂方的干涉更难以让腊梅和小木工接受,一怒之下,小木工当场表示要离开丝织厂。腊梅是个认准了路就走到底的刚烈女子,她没多加考虑,和丈夫一起向厂部提出了辞职,要跟着小木工去他那未知的家乡。

临行前,他们去和姐姐告别,请她转告父母:此去若做不成一份风光的事业,就再不回湖孚城。

红梅拿不定主意,一边担心着妹妹的前程,一边又为他们祈祷。姐妹俩相拥着哭了一场,就此别过。红梅把自己从牙缝里省下的全部积蓄给她和妹夫作了新婚的贺仪,眼看着她和小木工相依着的背影在阳光下变小,消失。

无论春凤管束得如何严,小女儿终是从她手掌心里逃走了。

“这个贱货!今后有她的苦头吃!”她气急败坏地对红梅说,“看她还有没有脸来见我!”转眼又换了一副面孔,细声软气地说,“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我一定要帮你找个好人家!”

红梅此生还没有见过母亲用这般温柔的语气跟自己讲话,她似乎有些感动,连连点头,言不由衷地说:“妈,我听您的!”她对母亲顺从得几近麻木。

春凤说到做到,她紧锣密鼓地开始实施她的择婿计划。

朱顺根又重操旧业被人聘去开货轮跑运输,大儿子福来的三轮车已踩得厌倦了,闹着要去考驾照。其实这行当做下去,日子也能过得滋润。湖孚变成了旅游城市,客源不是问题。问题是骑着个三轮车浪来荡去,常被客人呼来喊去,他总觉得低人一等。只有在晚上去歌厅和一帮哥们儿K歌,用白天挣来的钱换来KTV小姐对他的弯腰鞠躬、曲意逢迎,他才觉得把尊严捡了回来。

学会了开车,福来如愿开上了的士。一样拉客人,感觉强过踩三轮百倍。

春凤每天做好早餐,自己匆忙吃完,便下楼了。她所在的小区公园从早上六点开始就是一个老年人的活动中心,各种不上班的人齐聚,闲聊玩耍。她四处托新结识的朋友打听家世好、有前程的未婚男青年。后来碰到一个推销保健品的中年妇女,自称人脉广,成全了多对佳偶。她神秘地为春凤介绍了一位前途无量的“钻石王老五”—— 一家保健品公司的董事长。春凤买了一批据称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保健品,并得到了由董事长转送的一支稀世“野山参”,说要来上门拜见准丈母娘后,那女人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大堆吃不坏也吃不好的保健品估计要吃上半年光景。

这盆冷水非但没泼灭春凤的热情,反而让她觉得她的想法没有错,只是过于轻信草率,须把眼睛睁得更大盯得更紧才行。红梅已年近三十,使春凤择婿的事情变得迫在眉睫。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孜孜不倦的努力下,她终于觅得了一位各项条件都称心的东床快婿人选。这女婿人选相貌端正,身材高挑,三十出头,且家境不错,父母在温州老家有两家皮鞋厂,本人研究生毕业后考入政府机关,现在是环保局稽查处长。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她在介绍人——和春凤住一个小区的郭处长的舅妈陪同下,去了环保局假装咨询,正面见到了一表人才的小伙子,郭处长以检测学校新教室的名义侧面见到了正在上课的红梅,那清纯可人的模样很是让他喜欢。

紅梅尚不知情,春凤就急着让介绍人安排了见面。

在一家叫“星星索”的清吧,春凤、红梅、郭处长和他舅妈四人坐在一间幽静的包厢里,郭处长叫服务员调了高品位的鸡尾酒,拿上了西点小吃。红梅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不停转换色彩的灯光使她不自在,她不会饮酒,服务员给她换了一杯可乐。春凤倒是煞有介事地端着酒杯不时喝上一口,她觉得在这种场合要摆点儿派头。

相亲通常是很尴尬的,红梅拘谨地看着手中的高脚杯很少说话,羞红的脸在变幻不定的灯光色彩映照下更为迷人。

僵局当然得由郭处长郭小彬打开。他说了一些工作和生活中的轶闻趣事,绘声绘色,插科打诨,把气氛调节得活跃起来,说得两位老人很是开心。红梅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她认真地看了一眼郭小彬,觉得眼缘不差,他的幽默大方留给红梅的印象很好,但她还是想象不出这个男人会成为自己的丈夫。

之后这样的约会又有了多次,但只是红梅和郭小彬之间的私密相聚,约会后,母亲总要急切地跟她打探进展。春凤显得比女儿还急,她怕夜长梦多,催促着要把亲事定下来,男方也想早日把婚定了。

郭小彬的父母对未来的儿媳妇非常满意,在湖孚最高档的小区“龙凤花苑”买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婚房,在那时可算得上是豪宅了,还慷慨地为亲家买了三室一厅的新房。春凤好像一步登天了,逢人便说准女婿和准亲家的好,四处炫耀。

红梅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母亲牵着完成了结婚的全过程,说不上对那位成了自己丈夫的男人满意或不满意,也不知道婚姻给她带来的是幸福还是忧伤。她的初恋被春凤蛮横地掐断后,她对感情便冷了心思。和郭小彬的相处中,她没有等待约会的期许,没有渴望拥抱的热情,没有浪漫和幻想,全程像完成母亲布置的作业一样了却春凤的心愿。

红梅坚守着把贞洁留到新婚之夜,并非是想把宝贵的一刻在最后庄重地献出来,只是迟疑着不想过早地给这个男人。她拿不准他是不是她的终身伴侣。

新郎温柔颇富耐心,但仍掩饰不住一个情场老手的熟练。红梅本能地回忆起佟老师与她初吻时的笨拙。新郎精准无误地进入了她未开垦过的处女地,击破了那层壁垒般的防线。她不敢大声喊叫,强忍着在心里“哦”了一声,随之低声啜泣起来。

这压抑的哭声是为挣脱了母亲桎梏的释放还是对未来生活的担忧?她弄不清楚。

但至此,她终于翻过了陈旧心酸的一页,耳边也许再也不会听到母亲噩梦般的咒语。

许是操劳过度,郭小彬新婚第三天突然犯了病。他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把红梅吓得手足无措。幸好这时公公婆婆从宾馆过来看望他们,见此情景,公公很镇定地扶起儿子。片刻之后,新郎慢慢从昏厥中醒过来,红梅不住地发抖,抽出纸巾把他嘴边的白沫擦去。

“不要紧!”公公宽慰儿媳道,“小彬可能这一阵太累啦!多休息就没事了。”转而正色对红梅道,“这事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就连你妈也别告诉!”想了一下似觉不妥,语气缓和地说,“免得你妈担心。”

红梅下意识地点点头,心中不觉平添了一道阴影。

事后郭小彬见隐瞒不住,便告诉红梅他犯的是“羊癫疯”,医学上称为“癫痫”,是从小落下的病根,这次肯定是为结婚的事劳累过度所致。这种病平时外表上看不出来,与常人无异。多亏是在家里犯病,如果开车在路上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公婆盼着能早日抱上孙子,经常来电话关心询问,春凤也巴望着红梅的肚子赶紧大起来,郭小彬更急,天天关注她身体有没有变化,但婚后一年多不见红梅有怀孕的迹象,去了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什么毛病,郭小彬以为她不能生育,渐生倦意,有了要离弃红梅的念头。他开始在外纵酒,频频出入声色场所,以此来刺激红梅主动提出离婚。

几次去女儿家坐到很晚都没见到女婿,春凤察觉出了苗头不对,她觉得唯有怀孕才可保住婚姻。她想到了久别的表弟,自生下儿子,他一直没进过春凤的家门,春凤也从未去看过他,为了女儿的事,她想了大半夜,决定去找他联系中医院诊治不孕不育的老中医。

表弟至今未婚,年轻时风流倜傥,谈过无数恋爱,但他那张英俊的脸总让姑娘感到不大靠得住,没人愿意跟他结婚,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见到春凤十分意外,得知情况后马上介绍了一位湖孚城很有名气的妇科专家。专家妙手回春,服了他开的中药调理后,红梅怀上了孩子。

郭小彬收起野心,也极少出去应酬了,吃了晚饭挽着红梅出门在小区散步,俨然一副好老公的样子。

孕期二十多周的时候,红梅去省妇保医院做了个仔细的检查。检查结果很不理想,胎儿疑有唐氏综合征,医生建议最好手术人流。红梅吓坏了,回家后就把检查结果和医生的建议告诉了老公,郭小彬不以为然地说:“不要听那医生的,他们总是把小事情说得很严重。我们局里有个女同事因为肚子不大,医生说胎儿发育不好,要她住院,她没听,结果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好不容易怀上了,这肚子里的事谁说得准!”

其实郭小彬暗中通过关系确定了胎儿是个男孩,他打算如果是女孩的话就找个理由毫不犹豫地流掉。男胎必须保住,这可是他们郭家的香火。

医生劝红梅把肚子里有隐患的胎儿拿掉重新怀孕,万一生下一个畸形或先天不足的孩子,对今后的生活是无法弥补的创伤。她作不了老公的主,回娘家时偷偷告诉了母亲,春凤听后顷刻脸色骤变,骂道:“你脑子坏掉了!小郭说得对,隔着肚皮的事情谁说得准?他想让你把孩子生下来就是安心要跟你过日子,难道你不想过了?你要晓得,只有儿子才收得住他的心!”

春凤想得简单,她以为儿子是捆绑女婿的紧箍咒,能拴牢他那颗随时悸动的心。

红梅的命运终是有一双手在摆布,她祈求上苍眷顾,让她平安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这天,我正在上班,门卫的电话打到我办公室,说有外地亲戚找我。我赶紧下楼去,一边走一边脑子里还在转:“我好像没什么外地的三姑六姨呀?究竟是谁要找我?”

想着想着,我的脚步已来到门卫室,一眼望见坐在长椅上等待着的一对男女,他们身边还倚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女的竟是离家多年的腊梅,那男的当然是她丈夫——当年厂里的小木工。他们的一身打扮很有派头。

“腊梅!是你们呀!”我高兴地叫了起来,拉住她胖胖的手。腊梅人不胖,一双手却是很多肉,握着软绵绵的,民间认为这是有福气的手。

“玉兰姐!”腊梅亲热地叫着,使劲把我的手握住,眼里有泪花闪烁。

我问:“见着你姐了吗?”

“没有!”腊梅失落地说,“我们去学校找她,学校说她在家保胎,所以才找到你这儿来了,也不知道我姐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她还好,怀孕总是辛苦些,等会儿我带你去找她!”

这时腊梅指着身边的小女孩说:“姐,这是我女儿。快叫大姨!”

女孩长得很文静,跟她的阿姨红梅有几分相像,她腼腆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躲在她爸爸身后,低低地叫了声:“大姨!”

“乖,真乖!”我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但我内心是比较喜欢女孩的,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不过碰上春凤那样的母亲,又如何贴她的心?我摸着女孩稚嫩的圆脸,弯下腰在她小脸上亲了一下。

我说:“来!先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然后再叫上你姐,我们去饭店聚一下。”

“好啊!”腊梅兴奋不已。

腊梅告诉我,自从离开家乡去了老公偏远的皖南老家,小木工靠着一双灵巧的双手,从开始为人打造家具创业,后又进城与人合伙开了一家装修公司。在房地产蒸蒸日上的当口,他的事业如日中天,现在已经是一家装修公司的老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我也把红梅这些年来的情况粗略地说与腊梅。她说没能赶上姐姐的婚礼是她人生最大的遗憾。

谈着谈着,不觉天色渐暗。我打电话给红梅,红梅听说妹妹来了,大喜过望,说马上去小区门前等。

我们走到大门口,我正准备招手打的,腊梅自豪地说:“我们自己开车过来的!”说时她老公已跑去对面,把一辆轿车开了过来。我们一起上了车,我很羡慕腊梅。

红梅早已迫不及待地等在了小区门前。她挺着大肚子,吃力地钻进后座,甫坐定就与妹妹抱在一起,两姐妹久别重逢,喜极而泣,激动得不能自已。我怕动了她的胎气,扭过头说:“你们到了饭店再慢慢叙旧吧!”

我点了七八个菜,大家以茶代酒,相谈甚欢。在谈到要不要去见见父母的事上,姐妹俩显得很犹豫,按人之常情当然应该去拜见,但姐妹俩了解母亲,她见了腊梅保不定会大骂一场,闹得不欢而散。

红梅想了想说:“要不打电话告诉她,说外孙女想见外婆,也许能融化一点儿她的硬心肠,有些怨恨也许被时间慢慢磨去了。”

腊梅不语,我认为可以试试,于是自告奋勇把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朱顺根,腊梅听说是父亲接的电话,抢过手机叫了声“爸爸”就哽咽住了。片刻后,腊梅说:“我和您外孙女想看看你们。”老人一声“好”字才出口,就听得话筒被抢过去,几声嘈杂的争吵后,传来春凤不输当年的尖锐声音:“不许你进我家的门!我这辈子没有你这个女儿!”说罢,“啪”的一下挂断了电话。

我惊诧不已: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心的母亲?她的心难道没一处是软的?

大家面面相觑,红梅姐妹的眼眶红红的,已没了再吃下去的心情。腊梅从包里拿出一个厚重的红包,说:“姐,这算是我对你迟到的新婚祝福,也算是为未出生的外甥提前道喜。”她很庄重地拉着丈夫一起向红梅鞠了鞠躬,含着泪说,“我从小到现在都得不到母爱,姐姐你就是我的妈妈!”

红梅忙拉住她,眼泪夺眶而出。

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的时候,红梅破水被送进了产房。

盼孙心切的公婆开车星夜赶来与亲家一起候在了产房门前,长椅上还坐着一脸倦容的郭小彬,焦急地等待着儿子出生。

闻讯之后,我也赶去了医院,子时三刻,我听到了产房内熟悉的红梅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叫,却没聽到婴儿呱呱坠地时响亮清脆的啼哭,我十分忐忑。

过了一会儿,从产房走出来一位护士喊:“朱红梅家属!”

郭小彬连忙迎上去。护士摘下口罩舒了口气,擦了擦鼻尖上渗出的汗珠,很职业地说:“是个男孩,体重4斤7两,因为体质较弱被送进了暖箱,大约要一周后才能出来。你们去病房准备迎接产妇吧!”

我闻言很担心,按理过了37周已不算早产,是不是一直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

但春凤和郭家一家三口都没有在意这些,听到“男孩”二字之后,他们都欢天喜地,根本没在意护士后面的话。

一个星期后,我买了尿不湿和婴儿奶粉,准备了给红梅母子的贺仪红包去看望产妇和新生儿。

婴儿正在母亲怀里吸奶,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到来,从嘴里吐出含着的奶头,转过脸像是朝我看。这一下我看清了他的脸,同时坐实了我一直以来的担忧:头小而圆,眼距宽,鼻梁低平……这一切与我向一位医生朋友咨询过的唐氏综合征的特征基本吻合。

红梅也看出儿子有些不大对劲,不过她以为新生婴儿大都是一副小老头的样子,时间久了丑小鸭会华丽变身白天鹅的。我问了医生,医生迟疑地回答有可能是唐氏患儿。郭小彬气咻咻地跟医生吵了一架,责怪医院没尽到检查的责任。他忘了省妇保医院已经给出了诊断,是他执意要红梅生下来。

随着孩子成长,他的病症愈发明显:嗜睡、爱哭,满一周岁了,别的孩子早就牙牙学语会叫“爸爸妈妈”了,红梅的孩子郭聪却发音含糊、口水不断,有事没事地大声哭叫。

本来生了个男孩对郭家来说是极荣耀的,可现在做了父亲的郭小彬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躲避着亲友,更别说抱着儿子衣锦还乡。“满月酒”倒是热热闹闹地摆过一场,那时郭小彬和他父母都没看出这个毛病,待看出郭聪日渐显现的病症后,爷爷奶奶就再也没来看过孙儿一回,因而本该热烈隆重的“周岁酒”也没办,郭小彬觉得生了这么个儿子丢尽了脸,还不如不生。

按当时的政策,他们可再生第二胎,但红梅死活不肯,背着丈夫自作主张做了结扎手术,她害怕再生下一样的孩子,雪上加霜,这在郭小彬看来相当于绝了后,要与红梅离婚再娶的念头又如气泡一样冒了出来。他常常彻夜不归,有时候干脆几天不回家。白天是春凤帮着照料外孙,对女婿的种种做法,她有所察觉却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劝女儿忍耐。

红梅怀疑他已有了外遇,一心想重组家庭圆他的香火梦。她在儿子身上已心力交瘁,也懒得去寻找郭小彬出轨的证据。那时小聪已有两周岁了,晚上睡觉不叼着红梅的奶头不肯睡,母亲是他最踏实的保护人。

碰上有熟人朋友来家里,小聪只会“哇哇”地对客人叫喊,让郭小彬感觉很坍台,板着脸呵斥着赶他进里屋,红梅只好心疼地把吓哭了的儿子抱起好言好语安抚。客人走后,红梅忍不住说:“那是你的亲生骨肉,你不能这样对他。”

郭小彬余怒未消道:“这哪像是我的儿子!简直丢人丢尽了!”

红梅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他对儿子的这个态度,她怒道:“你说什么屁话?自己不从身体上找原因,能怪孩子吗?当初我要流掉,你不答应,现在又嫌弃他,你还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吗?”她越说越激动,抱紧了怀里害怕得抖动着的儿子,“你要是不想过了,我们就分开,我跟小聪过!”

这话正中郭小彬下怀,他指着小聪道:“离婚可以,你自己带着这个傻子,我会在经济上尽力补偿你们母子。”

红梅忍无可忍地道:“我知道你早就想抛弃我们母子另寻新欢了,我成全你!”

小聪不解地望着争吵的父母,又像知道了什么一样,“哇”地哭起来。红梅一阵心酸,她轻拍着小聪的背,止不住流下了眼泪。

这天晚上,郭小彬自是去应酬他的酒局了。第二日红梅与儿子吃了面条,一起去娘家看望已退休在家的父亲。春凤不甘寂寞去跳广场舞了。父亲闲在家里,不知从哪儿学得的手艺,用竹片篾片编织了好几艘小轮船。见到外孙,他停下手站起来从推车上抱起小外孙亲了一口,胡子扎得小聪“哇哇”大叫,突然开口叫了两声“阿东,阿东!”红梅听了又惊又喜:“小聪会叫‘外公’啦!真乖,真乖!”

听着母亲的赞扬,小聪又连着叫了几声“阿东!”乐得朱顺根开怀大笑,这笑声是红梅难得听到的。

红梅牵着儿子指着排列在橱柜里的船模,道:“小聪,你看,这是外公开的轮船。这是上海班,这是无锡班,这是苏州班……”父亲把她儿时记忆中的开往各地很有特色的航班做得惟妙惟肖。父亲不过六十岁出头,长期压抑的生活使他背驼腰佝,脸上的深沟倒把那些麻点嵌进了缝里。

“爸爸,您可以把这些船拿去卖呀!”红梅惊讶父亲还有这么一手,她半是敬佩半是怜悯地望着满脸沧桑的父亲,想激起他的自信。

像一盏灯照着了心头的阴霾,父亲的眼睛亮了一下,又笑了。这一笑漾开了藏在深纹中的麻点,他道:“我是很想念过去船上的生活,一看到这些船就想起在太湖里开着船闯荡风浪的日子……”

红梅又对身边的儿子说:“小聪,你看外公做的轮船好不好呀?”

小聪不知船为何物,他歪着小脑袋认真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嘴角边又流出了涎水。红梅为他擦去涎水说:“噢,等我们的小聪长大后就造一艘大轮船,把妈妈和外公带上去旅游好吗?”

小聪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

春凤跳完舞回来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她余兴未尽,摇摆着身体,哼着《小苹果》的调子进了门,看到女儿和傻乎乎的外孙,脸就沉了下来。

“你们来有什么事吗?”她冷冷地问。

红梅犹豫不决,想着要不要把离婚的想法说出来,思忖了一下,还是说:“妈,我没法再跟他过下去了……”

“那你打算和他离婚?”春凤截住她的话头,板着脸问。

“嗯!”红梅垂下头,不敢正视母亲剑一样的目光。

春凤手一指小聪,问:“这个小东西归谁?”语气里满是厌恶。

紅梅心一收紧,嗫嚅着说:“我和小聪过……”

春凤顷刻变了脸,怒不可遏地差点儿跳起来,道:“你昏了头吗?即使要离婚,这个宝货一定要叫他带去。你倒想把这个包袱背在自己身上,他好再讨个老婆逍遥自在!”

红梅没想到母亲也是一副厌弃小聪的样子,她浑身发抖,咬牙说:“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我就和小聪过一辈子了。”

春凤狠狠地说:“你真贱!儿子是他们郭家的,他不愿要就拖死他!他想再讨女人,你也还要嫁人呢!”

红梅抱起儿子进了屋里,春凤追进里屋,喋喋不休道:“老娘明天就去单位找他,他敢欺负我女兒,看他敢不敢惹老娘!”

朱顺根看不下去,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哆嗦着放在了嘴上,劝阻道:“实在过不下去,还是分开吧!”

春凤拍着桌子暴跳如雷地骂道:“你这个老东西少放屁!难道就让她拖着这个小拖油瓶过一世?你养得起他们吗?什么叫过不下去?老娘从做新娘子那日就觉得过不下去,还不是和你过了大半辈子!郭小彬要离婚,没那么容易!”

朱顺根哆嗦着嘴唇无言以对,一直张皇着的小聪吓得哇哇大叫。

红梅决心后半生要护卫儿子,把自己没得到过的母爱都倾注给小聪,竭尽所能不让小聪再受到伤害。

红梅和郭小彬办了离婚手续,郭小彬把婚房留给了她,还有一笔不菲的存款,又买了一辆车给她,算是对他们母子的补偿。

等到春凤得知离婚消息时木已成舟,她不死心,寻上门去把那个不再是她女婿的郭小彬骂了一通。郭小彬只在一旁冷笑。

骂完了郭小彬,她又赶到红梅家中破口大骂女儿是个贱货呆货。

“你就准备跟你的憨儿子吃一世的苦吧!”她骂完摔门而去。

当春凤再次去郭小彬单位吵闹,郭小彬道:“我很对得起他们了,离婚给他们的东西恐怕你们一辈子都挣不来!”他轻蔑地丢下一句话后大步离开了办公室,春凤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进退不得。

她马上又去找红梅,证实了郭小彬所言不虚,她认为郭家这么大方,完全是她威逼的结果:“如果没有我,像你那样傻,他们会赔你那么多吗?”春凤自信地对女儿说,好像财产中应该有她的一份,她还说,“你大哥以后还要成家,他经济困难,你要帮帮他。”

其实福来瞒着父母多次跟妹妹借过钱,说是借,还不是只借不还。

母亲总是骂红梅姐妹是一对“讨债鬼”,其实真正讨债的不正是被她宠着惯着的大儿子吗?

说起来,那时春凤身居贫穷的太湖农村,向往城市美好生活没有错,对船老大朱顺根而言,那花一样俊俏的漂亮姑娘投抱送怀,自有做梦也想不到的喜悦。倘若把这不咸不淡的生活平庸地过下去,也许能过得滋润。偏偏春凤少女的梦幻和实际的生活相差甚远,她的心理落差实在很难弥合,又因为生双胞胎女儿难产,春凤便把恨和怨记在了她们身上,百般苛责,根子恰在于对老公对生活的不满。

春凤不惜与娘家决裂嫁给他,朱顺根心存感激,只想好好把这个家维持下去,很多事情,他都选择了装聋作哑,包括有关儿子身世的风言风语。他勤勤恳恳地工作,对老婆处处体贴,然而这也抚不平春凤梦碎后的不满,拔不去她心中生长的荆棘。

红梅姐妹俩更没错。生在这个家庭不由她们选择,假如能挑选,她们一定会挑一门好的人家,有钟爱女儿的父母。

春凤为红梅计划的婚姻似乎也没错。她想找一个有地位有身份的乘龙快婿,一方面是为了女儿今后过上好日子,另一方面也为自己日后有个依靠。大儿子潦倒且荒唐,根本靠不住;小女儿忤逆母意擅自私奔,她也不能依靠;唯有对她唯命是从的红梅可以指望为她养老送终。为了保住这桩婚姻,春凤煞费苦心,把红梅肚里的胎儿作为捆绑家庭的绳索,殊不知这道绳索反而成了割断婚姻的利刃。

回过头细细想来,母亲为红梅命运中所作的各种决策带来的伤害都是痛彻骨髓,无法弥补的。譬如幼年时对心灵身体的折磨,放弃考戏校的人生转折,初恋被残忍切割……时至今日的失败婚姻、病患儿子,一切的一切,后果都得由红梅来承受。红梅敬佩妹妹的勇气,愧疚自己的懦弱。

一艘不由自己掌控的人生航船何以到达理想的彼岸?就像一叶漂泊在海上的小舟,巨浪或可把它送上富庶的金银岛,更大的风险是在大海中被狂风巨浪吞噬。

同一时间接到的两个电话使我的心情变得很纠结。

一个是我大学实习的边远山区的佟老师打到我办公室座机上的,多年前一别后我们便失去了联系,他经过多方查询才联系上了我。

他现在是县教育局副局长,因不想离开那个有着深厚感情的山区,同时兼着小学校长。多年前红梅那个绝交电话让他如坠冰窖。他不愿相信这是红梅的本意。耳鬓厮磨的情话犹有余温,怎么可能转眼间恩断义绝?红梅一定是遇到了她难以抵挡的阻力。佟老师嗫嚅着刚要把求她回心转意的话说出来,有一只无情的手一下把电话挂断了,再打过去,红梅已经拒绝接电话。

多年过去了,佟老师所在的小学不再是破旧的瓦房,由一家外地上市私企捐助建立的几幢新大楼醒目地耸立于山坳。山里新建了通往乡村的公路,有了这条公路,山里人把那里的土特产销往周边城市,并利用当地盛产的毛竹资源组织加工,编制凳椅竹篮,兼实用与工艺于一身,卖得很好,大大改变了贫穷落后的面貌。这一切佟老师功不可没,山里人把他当作了最贴心的家人,佟老师也离不开朝夕相处的山里孩子。

这些情况我是从报纸上看到的,但我没告诉过红梅,生怕触动她的痛苦回忆。

这一晃光阴荏苒。佟老师打电话给我的意图我当然明白,他肯定是想了解分手后红梅的境况。当我问起他孩子多大时,他在电话里长叹了一声道:“目前还是光杆司令,哪有孩子!”

他跟我说,几年前他的事迹被宣传报道后,有一位年轻姑娘放弃了城里教师的职位,申请来到穷乡僻壤的山区小学支教,并大胆地表示了爱慕他,与他一起扎根山区的愿望。起初佟老师总是躲着她,认为这浪漫的故事太不现实。可是在姑娘狂热的追求以及她不顾家人强烈反对的坚持下,他和她结成连理。

不久,琐碎如一地鸡毛的现实生活打破了妻子心目中传奇人物的光环,工作中的种种不如意和生活中的艰辛让她灰心丧气,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是不堪想象的。她通过关系要回县城,并动员佟老师一起,哪怕在城里办个私人教育机构也比在这穷山沟里教书好上几倍。佟老师也知道山里的物质条件无法跟城里相比,但身为校长,他已丢不下那所呕心沥血坚守了多年的学校,丢不下渴求文化知识的山里孩子,更不能辜负上级领导的培养和山区人的厚望。

他记得那年夏天,希望小学落成典礼那个艳阳高照的上午,捐助这座小学的城里貴宾远道而来参加仪式。前一天他跟孩子们说,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敬,明天要在叔叔阿姨面前把自己最漂亮最喜庆的衣服穿出来。

第二天佟老师发现,不少孩子竟赤膊贴身穿上了几年前由一家企业捐献给他们的、平时舍不得穿的红色羽绒服,满头大汗地排队等候在操场上。这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很可笑,但他望着这群淳朴可爱的孩子,哪里还笑得出来,心里酸酸的。

妻子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跟她进城,要么就此分手各奔东西。佟老师只有留在山村这一个选择。

我一冲动,几乎要把红梅的现状说出来,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我说红梅现在一切都好,相夫教子,生活幸福。最后佟老师让我向红梅转达他的祝福,并留下了他的联系电话,我听得出他语调中夹杂了一丝忧伤和无奈。“佟老师保重!”我心情复杂地说,挂了电话。

电话刚放下,还来不及思考,我的手机铃声响了,一看是环保局的一位好友打来的。

“郭小彬死了!”他第一句就说。

“什么?”我不敢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就没了。于是,他细细地把原委跟我叙述了一遍。

郭小彬有癫痫,昨天他去郊区一家公司检查,晚上和公司老总一起喝酒,酒后又去KTV唱歌,和陪唱的小姐又胡喝了一遍,厮混到半夜还坚持开车回去。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半道上他旧病复发,车辆失控撞到了路边的大树上。等天快亮时路人发现报警,110警车赶到时,郭小彬已经因呕吐物窒息而亡。

事情在环保局闹得沸沸扬扬,好友在第一时间告知于我。郭小彬和红梅离婚后马上又和一位年轻漂亮的离异少妇结了婚,目前妻子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遇上这样的噩耗,那新婚的妻子委实可怜。

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红梅?我摇摆了片刻,还是决定先不让她知道为好。我想象不出她得知这个消息会有什么反应。不管怎么说,郭小彬毕竟是小聪的亲生父亲,这个噩耗对于他们母子总是残忍的。

时隔两天,倒是红梅约我去她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

表面上红梅看似风平浪静、心如止水,像在讲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其实我深知这个软弱善良的女人的内心肯定是痛苦的。她拉着儿子的手不时抖动,眼角边还残存着没擦干净的泪痕。

她说她和小聪去了殡仪馆告别郭小彬,见到了他再婚的妻子。她大着肚子,在别人的劝解下悲恸地耸着双肩。红梅同情地望着她,觉得她比自己更悲哀。

我忍不住把佟老师打来电话问候她的事说了。红梅抬起头,问:“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说:“他联系不上你,再说他也不愿打扰你的生活。”

红梅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只配让人笑话!”

我一时语塞,感觉今天的红梅像变了个人似的。

小聪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拖了两年之后,红梅所在中学的领导帮她跑关系,让小聪进了离她家最近的小学就读。

可小聪适应不了陌生的环境,总是在课堂上哇哇大叫,影响了课堂秩序。学校建议红梅把他转到郊区一家民营的弱智学校,不然的话只能退学。

那所学校离城市太远,要寄宿,毫无生活能力的小聪怎能离开母亲?红梅舍不得儿子远离她,无奈之下只好把他放在家里,晚上由她一字一句地教他识字。

红梅上班的日子是父亲过来帮她照料孩子,她本想让母亲也一起来住,可春凤坚决不肯。她养了一只猫,性情越来越孤僻的她宁可与猫为伴,也不愿与朱顺根这个老瘟煞在一起。她对猫的耐心远胜于对老公和女儿。

许是不大用脑的缘故,小聪身体生长的速度比一般的孩子要快,长得又高又胖。他越大对母亲的依恋越强,休息天带他出去玩,一下车就赖着要妈妈抱,把红梅累得气喘吁吁,只好买了辆折叠轮椅推着他走。

学校为了让红梅更好地照顾孩子,把她调到相对轻松的后勤部门。离开教学岗位,红梅虽有些不舍,但有了较宽松的时间陪伴儿子,晚上不用备课,她可以为儿子读一些书。这时的小聪表现得很懂事,歪着他那颗大脑袋,出神地听妈妈讲故事。

这天,福来忽然来到她家。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红梅见了他很心烦,他前几次上门都是借钱。

这次不是来借钱,他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问红梅是不是碰到曾回过家乡的腊梅,红梅点点头说是的。他又问:“听说妹夫的装修公司开得很成功,你有没有他们的联系电话?”

红梅反问:“你有什么事要找他们?”

福来眨巴了一下眼睛,说:“妈说要把她住的房子跟我的换一下,做我的新房。”

目前福来住的是搬出老院子分的安居房,春凤住着前亲家买的三居室。考虑到儿子结婚的刚需,她主动提出来把两套房调换。

“你知道,那房子也没好好装修过!”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上后吐着烟圈,“我想把它重新弄弄。”福来的意思很明白,他想叫腊梅老公的公司帮他装修。

福来前一阵子与一位经常约他车的歌厅小姐厮混熟了,两人蛮合拍,一来二往就往结婚处想了。福来和她交往久了,看出她化了浓妆跟原生态的模样判若两人,不过他心里清楚,真正年轻漂亮的女人是看不上自己的。福来领着她见过了准婆婆,春凤觉得她有点儿“妖”,却没敢说出来,怕儿子不开心,想着儿子那么大的年纪也难再挑拣,便笑着说“好好!”

红梅隐约从父亲那里了解了一些大哥的情况,看他能收心成家倒也是好事,便把电话打给妹妹说了情况。

看在姐姐的面子上,腊梅和她丈夫答应帮忙装修。没过几天,夫妇俩带了女儿,叫上了一位公司负责设计的工程师开车赶过来勘察了房子。

除了春凤,一家人聚在红梅家中,也算是吃上了一顿团圆饭。朱顺根见着了小女儿、小女婿和外孙女,开心得喝了一杯白酒,自新婚那天喝过一次,春凤就没让他再喝,今天算是破戒了。他送了一艘亲手做的风帆船模型给小女婿,祝他事业一帆风顺。

红梅在父亲和妹妹的笑容里,第一次觉得,没有母亲,这个家居然更像一个家了。

犹豫再三,我还是把电话打给了佟老师。

他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电话,我免去了开场白的客套,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下发通知一样地“喂”了一声便告诉他:“你能来一趟吗?”

“好!”佟老师如一个接到命令的士兵,我似乎听到他胸腔里那颗热烈的心在按捺不住地跳动。

“我明天就来!”

当晚我去红梅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红梅愣了好一会儿,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她牵着小聪的手不住地发抖,接着号啕大哭起来,隐藏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愤懑巨浪般冲出了她苦苦关上的闸门。她没说一句话,所有憋在心里想说的话都在这一瞬间通过号哭表达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劝慰她,拥着她抽搐着的瘦削的肩膀,任由泪水滴在我手背上。一旁的小聪诧异地望着母亲,他大概被眼前从未见过的场景惊得不知所措,竟没有像往常一样哭喊,乖巧地扯着母亲的衣角,在上面抚弄着,以此安抚母亲。

最后,红梅止住了哭,她一改平日无助的神色,用坚定的目光和语气庄重地说:“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报以赞许的眼色。

第二天正好是双休日,这也是我挑好的日子。在我一手安排下,佟老师和红梅这对分别已久的恋人在红梅家重逢。

佟老师已不是我们那时候见着的书生气模样,那副架在坚挺鼻梁上的近视眼镜厚了几圈,鬓间添了少许白发,生活的磨难使他们两人都有了沧桑感,红梅也不复旧日娇俏的少女风采,两个人此时相逢竟一如初见时的羞涩,客气地寒暄过后,相互望着不知该说什么好。佟老师局促地端坐在椅子上,不时地往上推一下镜框,红梅腼腆地盯着脚上的浅跟皮鞋。

终于,佟老师鼓起勇气打破僵局,他习惯性地扶了一下眼镜,说:“红梅,我们分别有十多年了吧?”

红梅被触到了泪点,她抬头望了一眼佟老师,点了点头,泪水不自觉地沿着眼角流到了鼻翼处。佟老师心里一酸,镜片模糊了,他不忍地站起来,抽出纸巾为她擦去眼泪,扶着她微微抽动的双肩。

大家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被安排在里屋午睡的小聪“啊”的一声尖叫,醒了。我马上跑进去安抚他,留给他们俩一个独处的空间。

等我领着小聪出来时,红梅和佟老师已在商议如何去山区落户。

“不知你妈的反应会怎么样啊?”我不无担心。佟老师也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红梅。

红梅稍稍怔了一下,一反常态,她往佟老师身上一靠,决然地回答:“我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生活自己安排!”

我马上接口道:“对!你要为自己活着。”我为她能走出母亲的阴影感到由衷地高兴。

我发现红梅脸上泛出了少女般青春的红晕。

春凤年轻时梦想着过城里人的生活,上了岁数又梦想着依靠女儿找个乘龙快婿过比别人优越的生活。但现在,她的梦想再一次破碎了。

大女儿红梅为寻找她失去的爱情,带着儿子小聪去了佟老师的山区小学任教,任母亲怎么拦也拦不住。逆来顺受了一辈子的朱顺根居然选择跟女儿外孙一起走,他忍了多年之后的终极反抗使得习惯咄咄逼人的春凤方寸大乱。她歇斯底里地叫喊:“你们去吧!都走了倒干净,是死是活跟我不搭界!”

尽管时已深秋,汗珠却顺着春凤的额头滴到了嘴角边,心火像燃烧的火苗在灶膛内撺掇,又像一团酝酿发酵着的酱。她无法容忍权威被挑战,捶腿拍桌撒泼打滚都没有用,最后竟无助地“呜呜”哭了起来。

春凤独自在家住了不久,这天却被一个梦惊醒了。

梦里,久别了的老公的表弟特地赶到她家,告诉春凤他要结婚了。接着切换为婚礼的现场,表弟身着深色西服挽着一位看不清模样、身披婚纱的女子款款向宾客走来,朝坐在桌前的春凤笑着示意。春凤一下子像打翻了调味罐,嫉妒、失落、愤怒使她不顾一切掀翻了那桌酒席……

這一掀把她自己给掀醒了,紧跟着床边柜子上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接过电话,儿子福来带着哭腔的第一句话是:“妈!我闯祸了!”

福来这天出的车祸是在诸多巧合下发生的。

他要结婚了,手头紧,工作不得不认真勤劳一些。

出事的前一天晚上,福来跑车跑到半夜十二点多才接了歌厅下班的女友回家睡觉,本想次日睡得晚点儿再出车,但清晨六点他接到一个老客户的电话,要他帮忙送人去机场。放在往日他不会理会,但如今他手头紧,碰到大单子便马上起床,洗漱完就出门接客人去了。

送完客人返程,从机场返回城里是宽敞的双向六车道高速公路,出了收费站,下了高速后,福来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

而这一边,朱顺根的表弟骑着车晃晃悠悠的,好像刚才与情人的亲热意犹未尽。他已想好了要和这位小他十多岁、离异多年的护士长结成终身伴侣。三班倒的护士长昨晚夜班下班睡到他那里,第二天逢休,说好中午由她做了饭一起吃。

上班去中医院,青溪大桥是他的必经之路,他一路想着心事,鬼使神差把车逆向骑上了机动车道还没意识到。待他抬头往前看,“嘭”,金属相撞的声响是他昏死前听到的最后声音。出租车差点儿把他撞进青溪江,他的身子翻腾后落在了大桥的护栏边。

而车里吓蒙了的福来此刻清醒了,他犯了开车的大忌。车辆上桥时因视线被上坡坡度所挡,一般应缓缓而上。而他这一脚油门踩上去,等看到对方迎面骑来的自行车,再踩刹车已来不及了。

他哆嗦着把电话打到了110和120,待110警车和120急救车把事故现场处理完毕,他坐上了警车赶去医院,在抢救室外,他打出了给母亲的第三个电话。

春凤接到儿子的第一个电话时还在回味刚才那个怪诞的梦境,听到儿子闯祸的消息也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儿子闯的祸有多大,后果有多严重,把电话回拨过去,总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语音提示。

过了些时间,接到了儿子的第二个电话,才知道他开车把中医院的大夫撞了。春凤一听那大夫的名字,顿时如遭雷击,身子一下软了,在床沿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跌跌撞撞赶去了医院。抢救室的门紧闭着,门前的一排座椅上坐着垂头丧气的福来,春凤看了一眼儿子,狂躁地冲向大门想闯进去,被值班的保安一把拉住了。福来见母亲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比自己更着急。

“作孽!前世作了什么孽啊!”她不停地对儿子说,两鬓的白发好像增添了不少,在医院白炽灯的照耀下亮如银丝。

“真作孽啊!撞谁都行,怎么偏偏会撞上他?”

福来不解,争辩道:“又不是我撞的他,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交警认定事故主要原因是对方逆行。

“放屁!”春凤头一回对儿子发了火,“难道他是自己寻死啊!”

福来被母亲这般反常的状态弄得比撞人时更不知所措了。

春凤放大了嗓门高声喊道:“孽子!他是你表叔,还是……”正要把话说出来,就听“哐当”一声响,抢救室的门打开了,从里面推出手术后躺在床上昏迷着的伤者。他的头部被包扎着,脸上罩着氧气罩,看不清面目,一双无血色的手伸在被单外。

她紧脚快步地走上去扶住担架床,带着哭腔问:“他怎么样了啊?”

从抢救室里出来的急救医生解下口罩,接口道:“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醒过来恐怕还要点儿时间。你是家属吗?”

“啊!是!”春凤慌乱地点点头,跟在担架床后面踉踉跄跄地走,福来见状忙扶住了母亲。

她一路看着这双手:她曾无数次地用脸颊贴住这双手依依不舍,就是这双手不下百次在她身体上流连游走,抚摸她的双肩、腰肢、双脚,手指所到之处充满魔性,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快感让她战栗、让她陶醉,那手还把她十根手指、十个脚趾捏得酥软如泥,让她一次次坠入网中不能自拔……

春凤拉着儿子,脚步不由自主地小跑着,她在心里默默祷告,希望表弟早点儿醒过来。

病房里死一样寂静,几乎能听到输液的水滴声。

这个晚上注定是春凤的无眠之夜。她盯着输液管,傻了一样。时已夜半,福来买给母亲的饭菜纹丝不动地放在柜子上。他对母亲说:“您回家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就行了。”

春凤抬了一下头,自言自语道:“作孽啊!作孽!”

她想起了与表弟相处的时光,在销魂的狂热过后,又被羞耻感和内疚淹没,反复矛盾。表弟几度要她离开忠厚木讷的朱顺根,嫁给他,春凤始终不肯松口。和他一起虽然快活,终不能正经地过日子。当生下儿子福来后,表弟又一次提出让她离婚跟他,春凤硬着心肠断然回绝道:“我不可能跟你,我们好过,对我来说已经有了结果,我已心满意足了,我和你的缘分就到这里结束吧!”

表弟知道这个嫂子性格刚烈,说到做到,此后就不再来找她了……

福来十分迷茫,他对母亲今天过激的反应非常惊讶。从来很强势的母亲为什么会表现得这样无助、沮丧?那句母亲口中没说完的“还是”后面是什么意思?他很想弄个明白。

“妈!”他走近去叫了一声,音量不高,在这深夜静谧的病房里仍被放大,把正出神地盯住吊瓶的春凤一惊。“我想问您一件事!”福来贴着她耳边,像是怕惊动了床上的病人。

说完,他走向了病房的阳台,春凤跟了过来。一缕夜风钻进开了一条缝的窗户,春凤哆嗦了一下,福来便把窗户关严实了。

“妈!”他又叫了一声,“您实话告诉我,他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

春凤抬头正视了儿子一眼,又忐忑地低下了头,说:“你不要问了。”

“不!”福来逼视着躲着他目光的母亲,一瞬间好像从她脸上找到了答案,“您一定要说!”他带着哭腔说。

“你不要逼我!”春凤扭过身子想要离开,被儿子一把拉住,“我要听到从您嘴里说出来。”

“啪!”春凤抬起头伸手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她歇斯底里大声喊,“你非要逼我说出来?那,那我就说,他,他就是你亲老子!你的亲老子!”

把這个藏在心底几十年的秘密说出来后,她全身的骨头像被抽掉了一样,瘫坐地上哭了起来:“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是要遭雷劈的呀!”

“我不信!”福来这时倒冷静下来了,“我不会是他的儿子!我和爸爸那么像,我肯定是爸爸的儿子!我会证明我不是他的儿子!”

小聪插在红梅教学的班里就读,与那些比他小的山里孩子相处得其乐融融,把大哥哥的角色做得很到位,在这里也没受歧视,佟老师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和对小聪视如己出的百般照顾常常让红梅心生感激。朱顺根则负担起一家人的一日三餐,他还在门前开辟了一处菜园,悠闲地过起了田园生活……

福来不肯相信自己是个私生子,通过红梅和佟老师,找到省医院的熟人联系上了检测鉴定中心的医生,抽了自己和父亲的血样。等待过程中,父子二人焦躁不安,就如在等待法官落槌前最后的宣判,而对福来更是炼狱般的煎熬。若他真的是朱顺根的表弟所出,岂不是终身将背负弑父的深重罪孽?

在忐忑不安中,鉴定结果终于出来了。鉴定结果显示父子的DNA完全吻合。得知结果后,父子俩相拥而泣。

朱顺根忤逆春凤跟着红梅走后,陪伴她的就只剩下那只常常在她裤脚边蹭着撒娇的小猫“阿咪”。

刚开始,这种孤独在她看来是清静,眼前没有什么招人烦的,省得横看不顺,竖看不顺。渐渐地这清静又变回了孤独,白天倒能捱过去,洗衣做饭,儿子也来蹭饭,听她数落老公和两个女儿的各种不是,福来因得了两个妹妹的好处,从不插嘴,只管带着耳朵,吃了饭碗筷一放,顾自开车抓紧赚钱。

晚上跟那帮老姐妹跳完广场舞回来,春凤一个人住着的房间格外冷清。“阿咪”等到主人回家卖乖地叫了几声便率先去床上候着,要与春凤睡一起。上床后更静,简直能听得见墙壁跟家具的低喁。风也在外面大声地说着话,唯独她无话可说。春凤蒙上被子,若是朱顺根在身边,哪怕吵上一架也强似这死一般的静。

现在纠结于儿子撞了亲老子的噩梦,春凤的心像被火炙烤着不得安生,在病房里守候的日子是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不断滴液的输液管好像一根行走的秒针,敲打着春凤敏感的神经。

福来从省城回来后把他母亲叫出了病房,他把检测报告给了春凤看。春凤一开始不相信,但知道这个造不了假,又不得不信。她愣愣地看了儿子许久,觉得自己这些年像是活在魔怔里了。这仔细一看,儿子和表弟确实不太像啊!

两人走进病房时,坐在病床边的护士长——表弟的女友小俞忽然惊叫起来:“醒了!”

声音惊住了春凤和福来,他们疾步奔过去,见昏睡了近半个月的表弟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见春凤,他苍白的脸上泛出了一点儿血色。

春凤弯下腰凑过去,稍停顿了一下,低声叫道:“阿弟!”她差点儿脱口想叫“小龙”,那是过去两人亲热时她才叫的昵称,与她龙凤相配。

表弟闻声把目光收回来,点点头,嘶哑着嗓子叫了声“嫂子!”

春凤忙用眼神招呼福来上前一步说:“这是我儿子福来,他不小心把你撞了,你千万别跟他计较!”

“福来!”表弟双目在福来脸上停顿了片刻,“他长得和我表哥年轻时真像!”

福来局促地说:“对不起,表叔!是我不小心把您撞了。”那份报告已搬去了这几天来压在他心头的石磨,也使几近失控的母亲情绪安定下来,现在表叔已醒过来,他更觉得如释重负。

福来想不通母亲怎么会认为自己是表叔所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跟朱顺根长得很像。这一出闹剧,除了让人得知母亲年轻时的风流韵事之外,实在是荒唐。

而春凤偏执地认为儿子是她与表弟情感的结晶,特别是在福来刚生下来的时候,春凤从福来那与表弟相似的尖薄的耳垂中看出端倪,觉得儿子与表弟眉眼也很相似。其实,朱顺根和表弟五官长得有些相似,只是他常年在船上,皮肤比表弟黑,麻点比表弟多,掩盖了五官的真实模样。春凤呢,她也不是瞎,她只是不愿意把目光停留在丈夫爬满风霜的脸上,却深情地记着情人的模样,看着看着,就找出了儿子与情人的相似之处。她把对表弟的情分倾注在福来身上,扭曲了本是纯真的母爱,这不单对朱顺根极不公平,对两个孪生女儿的伤害更深。

这些天福来被缠得心力交瘁,怠慢了他的女友,女友只知道他撞了人,对那牵丝攀藤的变故一概不知。福来猛然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便跟母亲说了一声,离开了医院。

再不表示一下对女友的讨好,怕她也会生变故。

一念间,春凤记起了家中那只被遗忘了的小猫“阿咪”。

这些日子脑子就像被糨糊搅乱了。自表弟从昏迷中醒过来,病房里压抑人的死亡气息就悄然消遁。春凤也像一觉醒来,马上赶回家寻找“阿咪”的下落,现在与她作伴的只剩下那只小猫了,她不敢想象没了它后的孤独。

坐公交下车,下起了零星小雨,开始不大觉得出,距家不过一百米的路,衣衫还是有点儿潮湿了,晚秋时节,这种不期而至的雨是非常少见的。

手哆嗦着开了锁后,春凤几乎是扑着进屋的。

“阿咪!阿咪……”她高声喊叫着,听不到往日熟悉的带点儿嗲腔的回应。都说猫是极势力的家伙,如果主人怠慢了它或是饿上几餐,就会离家出走,改换门庭。四处找了没找到,春凤想,“阿咪”可能也弃她而去了。

春凤一阵悲凉,抬头望见厨房的壁橱,那橱上的纱门被挠得千疮百孔,里面杯盘狼藉,必是饿极了的猫为了找寻食物而用爪子撕裂的,再看看碗里所剩的饭菜被洗劫一空,脚下还有零散的杯碗碎片……可见当时“阿咪”有多么绝望,因而对她的背叛也在情理之中。

她靠在椅背上良久没回过神来,她很想去外面召唤那可怜的“阿咪”,苦于没有方向可循。

春凤想着想着,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风从那关不严的门缝里顽强地钻进来,她意识到靠在椅子上睡去会感冒,便起身想去被橱里拿条毛毯到床上躺一会儿。打开有点儿缝隙的门后她吓了一跳:“阿咪”竟像一只破了絮的棉鞋,蜷缩在门里。

它早已死去,身子瘦得不成猫形。

春凤坚硬的心肠像被扎了一下,眼圈濡湿了一大片。据说猫是不大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的尸体,它会找一处隐秘的地方悄然待毙。它躲进柜子里,大约是寻一个暖和之处结束生命。

春凤睡意全无,好像有无数小虫爬上了她的颈项,身上泛起痱子一样的疙瘩。她弯下身子捧起僵硬的小猫,孤独的恐惧比钻进来的风更甚地向她袭来。

长期以来,她一直嫌着老公,烦着女儿,此时所有的憎厌又忽然像潮水一样退去了,只剩下自己在岸边踽踽独行。她想起了憨厚的船老大的种种好处。老公和女儿都离她而去,终究是她抛弃了他们,还是他们抛弃了她?

因着对孤独的害怕,又想起从前对老公的处处不满、对生活的各种厌倦、对女儿的万般刻薄苛待——这都是作为妻子、更作为母亲的不该。那时她不满于乡下穷苦的现状,一心追求城市生活,乃至把嫁给城里人当作通往幸福的桥梁。当跨过桥梁到达彼岸后又觉得那里并非想象中的乐园,现实的鸡零狗碎使她对老公从失望的点滴聚成心内的恨,使她对这个家也产生了厌恶。

双胞胎女儿出生时,难产差点儿要了自己的命,她就把她们视为来世上讨债的冤孽,横竖看不顺眼,长大后又因为自己婚姻的不幸福,对女儿们的婚恋之事过分干涉,丢失了与生俱来母亲应有的慈爱,结果是小女儿抗命私奔,大女儿家庭破碎。如今一贯对她俯首帖耳的老公也抛弃了她随女儿远去,她成了一个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

有道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她年轻时对老公就没有夫妻间的恩爱,朱顺根对她的体贴与耳提面命仿佛是一种变态的主仆关系,天长日久,让委曲求全的朱顺根再也不堪忍受,选择了逃离。

春凤把猫装进了一只蛇皮袋里,不想随意地把它扔进垃圾箱,又不知让它在何处栖息。她抬头一瞥,望见了摆放在橱顶上的一艘老公制作的船模,他把那些船模或送了人或卖掉了,只留下了這一艘。春凤看着十分眼熟,猛然想起就是当年朱顺根驾着去自己家接亲的那艘船。船其实根本没那么漂亮,船体锈迹斑驳,船板陈旧,显然朱顺根把它美化了。

风一阵紧似一阵拍打着窗外的树枝,春凤更觉得寒意在孤寂中弥漫,她逞了大半辈子的强,今日才体会到被抛弃的冷和怕。

“顺根!”她口中喃喃叫着老公的名字,身子软了下来。她想打电话给老公,给红梅,又觉得那电话拨通之后,自己难以启齿。

悲凉真切地涌上了喉间,春凤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眩晕感向她袭来。她强撑着身体,拨通了儿子福来的手机,语带哭腔地说:“叫你爸回来吧,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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