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乡

2023-05-30 09:08扬子江北
野草 2023年1期
关键词:大舅春花

扬子江北

那个胖子趴在地上,铆足劲,放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屁,身上的衣服、身边的泥土瓦块巴根草被炸得粉碎,在天空飞旋,他光着身子沉到坑里,从屁眼里长出一棵小树。

南蛮子今天心情不错,坐在门槛上给我讲故事。我笑得瘫倒在她脚下,她也笑,露出白森森的细牙。忽然,风暴般,几个人卷地而来落在门前,有人拿出证件,操外乡话跟南蛮子对答,细碎而快,又有本地的警察跟南蛮子对答,神色严峻。南蛮子脸色苍白,嘴唇哆嗦,手哆嗦,身体前后晃荡。

南蛮子跟着那些人下了畈坡,平时走路一颠一颠的左腿,不那么瘸了,甚至健步如飞。过人工渠时,南蛮子打了个趔趄,有人扶住,上坡,钻进一辆深蓝色小汽车里。她要坐车出门了,我以为她会带我一道,至少客气一下,虚虚地邀请一下,我已经做好拒绝的准备。可自始至终,她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爬上门前高大的柿子树,那辆桑塔纳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冲奔而去,身后腾起粗大的黄色尘雾。我看到地里、崖畔、水渠边、草坡上、村巷里,人们在奔跑、汇聚,最后在我家门前汪成一池沸水,咕嘟着气泡,吵吵嚷嚷。

我溜下树,奶奶背着半筐红薯踉踉跄跄地奔过来,一把抓住我,拧我的胳膊,揪我的耳朵:三儿,你哭!你喊!

边上有人说:哭啥?喊甚?人早出了山了,没影子了。

我一声不吭,奶奶自己号啕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涕泗横流,两只手拍打得尘土飞扬:要了命哪,狠心的女人,不是人啊,猪狗不如!

段家庄二十七户人家,牵牵绊绊都是亲戚。南蛮子是我娘,白皮肤,弯弯的月牙眼,在段家庄辨识度很高。南蛮子不许我叫她娘,我叫她娘,她蹙着眉呲着尖细的白牙骂我,一口又碎又快的南方话,像一条蛇咝咝吐信子。甚至动手,噼里啪啦,下狠劲。

奶奶抢步过来护住我,骂她:虎毒不食子,你比老虎还毒。据奶奶说,我在南蛮子肚子里时,她就做出种种杀死我的尝试,我出生后,她拒绝抱我,拒绝给我喂奶。我拼尽全身力气号哭,放屁,向她请求、示威,她不闻不视。我是喝百家奶长大的,人奶、羊奶。

某刻,我对她生了亲近感,喊娘,她依然又打又骂。我也是痛快人,几次三番,我断了念想,跟别人一样叫她南蛮子。南蛮子,我饿了;南蛮子,给我讲个故事吧;南蛮子,后山沟里的果子熟了……

她呢,叫我“太三”,村里人说像日本人的名字,不如叫兔三。

我会走路后,南蛮子就训练我跑步,她蹦跳着瘸腿,巴掌拍得啪啪响,额头沁出细密的汗:跑,跑,快跑!我跑,跑得快,南蛮子就会潦草地爱抚我一下,对我浅浅地笑。六七岁时,我已经跑得比十岁的孩子快。我成了娱乐的对象,人们无聊了,一脚踢过来:兔三,跑一个。我撒腿就跑,转眼窜出老远,越过沟沟坎坎,跑到对面山坡上,再跑回来。大家兴奋地骂:兔崽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六岁入学,南蛮子在我新领的书本上写下“泰山”两个字,众人这才明白,“太三”原来是“泰山”。笑骂:南蛮子,舌头是直的,不会打卷儿。

南蛮子的种种不友好,让我受到惊吓,产生困惑,却也不是特别在意。南蛮子是一个漂亮而聪明的人,会讲故事,各种故事,尤其关于“屁”的故事。

一个巨屁炸出一个大坑,坑里长出一个肮脏、邪恶的村庄叫段家庄,村里到处是毒虫恶鬼癞皮狗。恶鬼在哪儿呢?我问她。她指点着菜园、沟渠、树梢、屋顶、山坡:喏,这里,喏,那里。

一个白衣白袍骑白马的大仙放了一个屁,满天雪花飘,将女人们的头发染白了。为了佐证,她把头伸到我胸前,果然,她的头发里藏着一缕一缕的白。

一个巨屁,把段家庄炸得灰飞烟灭。

那我们呢?村里的人呢?我问。

炸死了,都被炸死了,一个不剩。她拖着瘸腿,在狭小的院子里来回疾走,像一头困兽,目光灼灼,气喘吁吁。她这么诅咒时,忘了她和我都在段家庄,我们也在冲天大屁中死亡。

现在,她走了,段家庄解除了被炸得灰飞烟灭的威胁。那些恶鬼也消失了,到处是菩萨,面容慈善,目光温和,没人踢我叫我跑一个,没人骂我狗日的兔三,走在路上,经常有人递给我一瓣香瓜两颗野枣。

周一到学校,斜眼女生段春花坐到我前排,看着我的同桌说:你爸死了,你娘跑了,你奶奶生病也快死了,你家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同桌不答话,一巴掌甩过去,段春花嗷的一声惨叫,伸手揪住他的头发。段春花其实是在对我说话,同桌误会了。

课间,几个高年级男生把我围在操场上:兔三,你不是跑得快吗?跑啊,把南蛮子追回来啊。

我背着书包溜出学校,到处闲逛,在山坡上放羊的二爷招呼我:兔三,不上学啦?上学有屁用,不如跟二爷放羊,包你一餐中饭,一天再给你一毛钱。

我扔下书包,坐到二爷身边:二爷,南蛮子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难说。那个女人外地的,根儿不在咱们段家庄,早晚得走,不值得记挂。

二爷指着山坡尽头:南蛮子好几次跑到那里,都被追回来了。

她为什么要跑?

我也不解,有吃有穿,你奶奶待她也好,跑啥呢?能跑哪兒去?荒山野岭,人生地不熟的。

我眯眼远眺,想象南蛮子在山坡上一瘸一拐仓皇逃窜的滑稽模样。

二爷说:咋样,明天来跟我放羊?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冲二爷一龇牙:放个屁,段家庄就是一个屁。

段春花说我奶奶要死了,是胡扯。奶奶体格健壮,跟清瘦的南蛮子比,奶奶就是一座高山。说不清的各种小毛病,对她种田喂鸡洗衣做饭并没有造成多大影响。有一次中了热毒,差点断气,又还过魂来,我学着她的话夸她:福大命大。

春天到了,暖风一波又一波,冰消雪融,大地变得温润柔软。一大早,我和奶奶背着竹筐扛着铁镐和铲锹,爬上村后的山坡,在奶奶选定的地方,凿石掘土,为奶奶掘墓。在段家庄,为自己掘墓与结婚生子同等重要,都是人生大事。活着的时候,在山上选定将来的归宿,掏一个与地面平行的上拱下方的洞穴,拱壁刮削得平整光滑,抹一层水泥。有钱的有脸面的人家,墓穴大而阔,铺上砖石再抹水泥。穴口用石板或青砖封好,将来大限到了,开启穴口,棺材放进去,用青石板封死,刻上碑文,尘埃落定。

这是一项艰难的大工程。我们隔几天上山一次,奶奶说不急,慢慢来,三年五载总会弄好。我说不急,三年五载我就长大了,有的是力气,是本事,几天就能完工,而且建造得宽敞亮堂豪华气派,让段家庄人羡慕死。

两年后,没出正月,墓穴才挖掘一半,奶奶拉肚子,我跑了二十多里山路买了四环素。奶奶吃了药还是拉,瘫在床上睡了一天,夜里咽了气。村长刀疤爷爷——其实是村委会主任,段家庄人习惯叫村长,刀疤爷爷号召“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出力的人多,出钱的也不少。原来奶奶借了那么多债,债主们一脸焦虑,围着刀疤爷爷诉苦。刀疤爷爷说大家都不富裕,谁家日子都不好过,再不好过也得先把眼下的丧事办了,欠谁的,欠多少,以后再说。

我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段三总有长大的一天。

一片沉默中,段春花爸爸表态:欠我家的十二块钱,我不要了,算出份子钱吧。众人纷纷仿效。只有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段荣志拿的是现金,两百元,段荣志父亲瞪着他,脸上青红黑紫地变换。

家里三只羊,我挑了一只送给刀疤爷爷,刀疤爷爷坚辞,我反复表明是请他代养,他才收下。另外两只卖给二爷,十来只鸡鸭鹅婶娘们分了,门前屋后的柿子树枣树二十块钱一棵,都是市场价,大家没少给一分钱。庄稼地和菜园,谁种谁收,反正我也不会种地。

我想把墓穴抢工挖好,把奶奶送到山上去。刀疤爷爷说三儿呀,不是大伙儿不帮你,时间来不及,就葬在你家畈坡下面的菜园里吧。

我不说话,趴下磕头,磕响头。

刀疤爷爷叹了口气,叫上二爷,两个人把山脚下村里废弃的红薯窖清理了一下,奶奶便入住了。

二爷说:人死如灯灭,山坡山脚都一样,都是入土。

我附和道:就是,以后扫墓,还不用爬山,我奶奶想回家看看也方便,转身就到。

所有人都不提我还有个娘,仿佛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想跟谁聊聊南蛮子,那人要么惊慌失措岔开话题,要么劈头训斥:什么南蛮子不南蛮子,你小子生是段家庄的人死是段家庄的鬼,你段荣贵三个字是记在段氏族谱上的。

户口本上,我不叫泰山,也不叫兔三,叫段荣贵,白纸黑字红印章,鼓荡着对荣华富贵的隆重期盼。

我出生后,奶奶请段家庄高级知识分子段荣志为我取名字,段荣志是我远房堂兄,村小代课教师。段荣志为我取名“段炼”,我奶奶谢了他,结果户口本上写的是段荣贵。段荣志很是痛心,就将段炼做了自己的笔名。他是一名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他揪头发抠脚丫捶胸顿足绞尽脑汁创作出来的豆腐干,一篇没发表,一摞一摞,锁在抽屉里,发酵成了豆腐乳。

南蛮子走了,奶奶死了。我像平原上的风一样无拘管,我在床上睡觉,在板凳上睡觉,在地上睡觉,然后,村里村外到处晃荡。

我得干点儿什么,干点儿大事,让段家庄男女老少对我刮目相看,承认我段三是一个重要存在。

我白天黑夜潜伏在段家庄各个角落,偷瓜摸枣,拔公鸡毛,往酱钵里撒尿,用烂泥糊死大门上的锁孔,把癞蛤蟆扔进人家窗户……村里的猫狗都怕我,看到我,绕道走,实在躲不过,冲着我龇牙谄笑。

人们不叫我兔三了,叫我天罡星。

天罡星也是段家庄的天罡星,总有人在我饿得不耐烦、将死不死时送饭过来,妇女们隔三差五帮我洗衣缝补,二爷教我放羊,段荣志揪着我的耳朵押送我上学。

那天,我将一把苍耳揉进斜眼段春花的头发,段春花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骂我是杂种野种。我一时兴起,索性撒了个野,把教室里的桌子板凳乒乒乓乓推倒,把粉笔黑板擦扫帚洒水壶扔出去。段荣志在全校师生的呐喊声中,绕操场追了七八圈逮住我,拎着我破烂的衣领,把我揪进他破旧的办公室兼寝室,等气喘匀了,狠狠抽了我一個耳光。我被锁在屋里写保证书,写二十遍。

段荣志离开前,警告我不许乱动。警告往往就是启示,我揭开电饭锅,锅底结着厚厚的底子,一股馊味儿;掀开被子,斑斑污渍。我撬开抽屉,一抽屉信件,收到的,待发的,五花八门。

有一封信贴了邮票封了口,没有发出,收信地址是南方某地,收信人水国庆。居然有姓水的,咋不姓尿呢。我扑哧一笑。那个地址似曾相识,略一想,是南蛮子说过的,南蛮子除了讲系列屁故事,还讲志异人物,开头总是:在长江南岸某省某市某县。某省某市某县跟信封上的地址一模一样。

原来真有这么个地方,我大为惊异和兴奋。

我关上抽屉,锁好,认真写保证书。下课了,段荣志进屋,把书本重重地扔到桌上,绕室内转了一圈,未发现异常,坐到嘎吱响的木椅上,端起茶缸咕咚咕咚一番牛饮。

我站得笔管条直,呈上保证书:段老师,我今天才知道你真的有才华!我指着满墙的名言警句雄文华章:我读了一遍又一遍,都会背了,你的才华被埋葬了——

没,埋没。

对,埋没,你的才华被埋没了。他轻轻地放下茶缸,抬起头,目光亮了一下又暗淡,明明灭灭,像电压不稳的灯泡。

段老师,不,你是段炼,伟大的文学家段炼,你是段家庄的人种,是人中龙凤,我们为你欢呼为你骄傲。

段荣贵按着桌沿缓缓站起来,伸出右手,我以为他又要抽我,却是为我擦嘴角的血迹,手指上的粉笔灰红墨水抹了我一脸。

段荣贵,你是个聪明的家伙,遗传了你娘,除了我,你是段家庄最聪明的,你怎么就不学好呢?

我娘——我舔舔唇边的粉笔灰:我是说南蛮子去哪儿了?她还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问得急了。

果然,段荣志脸色一凛:她要回来,河水就倒流了,这个女人不是人,往后不许提她。

不是人,就是被开除人籍了,就像学校开除学籍,是吧?她既然不是人,那她是成神了还是成鬼了?

成鬼,鬼都不如。段荣志斩钉截铁。

她那么瘦,瘦得像高粱秆,面皮白石灰似的,整天吊丧着,走路还一瘸一拐,可不就是个白无常吗?我哈哈大笑,且笑且退,出了屋,出了校园,出了段家庄,出了重重叠叠的大山。

再回段家庄,已经七年后。

2001年儿童节前夕,高空坠物般,我突然坠落在南蛮子面前。我不看她的惊恐、惊惶,我亲亲热热地叫她父亲外公,叫她哥哥大舅,好像和他们早就认识,一直生活在一起,毫无违和感。他们尴尬地小声应着,脸上的表情渐渐舒展,目光里有了暖意。

南蛮子还过魂来,竖起食指,目光严厉,不许我靠近。

外公说,十岁大的孩子,一个人千里迢迢寻来了,没丢失,没饿死冻死,没磕着碰着,全羽全须地找到这里,难得了,也是天保佑。那边也没有亲的疼的,你让他一个小孤儿往哪里去?不管怎样,先住下来吧,其他事慢慢说。

大舅给我洗澡,带我出去理发,买衣服。

我跟外公、南蛮子住在单门独户的老屋里,大舅一家三口住他们单位早年的集资房。老屋是平房,有个小院,坐落在环城河边一块叫“泰山头”的高地上,这也许就是我“泰山”名字的由来吧。

他们以为我也许待一段时间就回段家庄。两个月过去了,我从不提段家庄,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回段家庄的意思,我眼皮薄,手脚勤快,脑子转得也快,每天快快乐乐一副笑模样。

我背着书包,步行,坐车,三轮车拖拉机中巴大巴卡车火车出租车摩托车,还坐过轮渡。钻各种各样的栅栏,爬高高低低的墙,睡不同的地方,车站桥洞草垛木棚水泥涵洞。相比睡觉,吃饭比较容易,无论在哪里,总有人给我一口吃的,有时给我一大包吃的,差点消磨了我南下的意志。我就这么游着荡着,向南方前进,有时坐错车,折回几十里、上百里,弄清了方向,再进发,毫不气馁。辗转二十七天,才来到段荣志信封上、南蛮子故事中的这个叫“濡江”的地方,怎么能轻易回去呢。

南蛮子不许我出门,尤其是跟她一道出门,不许我叫她娘,或者妈。

我叫她“哎”。不能叫南蛮子了,这里是长江之南,所有人都尖着舌头说话,又碎又快,丝丝缠绕。吃的是稻米、水磨团子、菱角粽子、桂花酒酿小元宵,喝本地产的绿茶,都是南蛮子,我不敢触犯一个地域的人。反倒是,有人叫我“小侉子”。

大舅托人把我送到最近的学校读五年级,学名叫泰山,不姓段,也不姓水。两年后小学毕业,学校发了毕业证书,填的在校学习时间是“2001年9月—2003年6月”,我人生中的第一张学历证书是残缺的。

外公参加了我的毕业典礼,我们捧着毕业证书和美德少年、三好学生的奖状回家,外公笑呵呵地对南蛮子说:看,泰山多聪明,多厉害。晚上,外公炒了几个菜,在柜子里掏出一瓶放了十多年的白酒,说好长时间没喝酒了,今天可得喝两杯,祝贺你呀泰山,泰山你好好读书啊,将来考大学考博士。

我睡觉了,外公还在喝。第二天早上,外公没有起床,再也没有起床,大舅和南蛮子把他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奶奶和外公的去世,让我认识到死亡跟放屁似的,是一件很草率、随意性很大的事,一个活生生的人,睡个觉就能睡死。从此,我对睡觉充满警惕,经常半夜惊醒,检视自己是否活着,侧耳倾听南蛮子是否有声息。

外公不在了,南蛮子不肯和我多说一句不必要的话,必要的话又总是那么少。泰山,兔三,段荣贵,她从来没叫过我一声。她敲筷子、敲碗、敲桌子、敲凳子、敲门和我交流,或者作为交流的前奏。如果手边没有可供敲击的东西,她先咳嗽,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开口。

两个人的屋子里,宇宙洪荒。

九月,我进入附近一所中学读初中,还是没有学籍,借读。我没有出生证,没有独生子女光荣证,没有疫苗接种证,没有户口本,没有身份证,是一个透明人。大舅托了人,说我这种特殊情况,只要本人愿意,可以把户口迁过来,建立学籍。我不愿意,我相信自己迟早要回段家庄。南蛮子也不愿意,拒绝在户口本上与户主关系那一栏填写“母子”。

她跟我不是母子,跟其他有生命的东西都是亲人。流浪的小猫小狗来了,她挑选边沿破损的碗,放在门口,给它们喂食。蜻蜓落在水洼里,她捡起一根树枝捞起来放飞。雨天,蜗牛满地爬,她挪走路上的砖石枝叶,清理障碍物,让蜗牛爬得快些,好像它们正在逃离危险。一只雏鸟摔死在院子里,她给埋在梅花树下,碎碎念念说了一堆话。

有一点必须承认,尽管嫌憎我,南蛮子一直在努力养活我。

她心灵手巧,在家织毛衣、织渔网、做雨披、绣花,用碎布丝带钉珠编织工艺品,外公去世后,她靠编织绣花挣来的钱填不饱我巨无霸的胃口,她抹下脸面,走出家门。虽然腿有点儿瘸,不妨碍她行动敏捷,她做过酒店服务员、超市营业员、医院保洁员、幼儿园食堂洗菜工。做一段时间就辞工。她对每个人心怀戒备,人家小声说话,她认定是在议论她;谁多看她一眼,那个人必是心怀鬼胎,图谋不轨。

她摆过水果摊、旧书摊、卖袜子拖鞋的地摊,每次都是草草收场。

后来,她去人家做钟点工,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干完活儿就走,不用跟人打交道。她勤快,手脚干净,从不偷奸耍滑,在业内建立了良好的口碑,同时做几家。晚上和休息日,继续在家做工艺品。

南蛮子这么勤劳,我却一直饿,肚子里总空着一大块,我想吃肉。

濡江地处长江岸边,水多,水产品丰富,有的是鱼虾鳖蟹黄鳝田螺河蚌。南蛮子不吃肉,爱吃水里的东西,尤其是鱼,大的小的各种各样的鱼。大鱼很贵,通常只买些小鱼小虾。她吃鱼从来不卡刺,无论多小的鱼,她都吃得肉是肉刺是刺,仿佛舌头上长了眼睛。

南蛮子不吃肉,我一吃鱼就卡,所以,我们的荤菜以鸡为主,散称的鸡翅、鸡腿、鸡胸脯、鸡爪子,南蛮子烧好了,自己很少动筷子。吃鸡多是節庆日,平时,我们主要吃蔬菜,吃杂酱,黄豆、干子、小米虾、胡萝卜丁和豆瓣酱烧出来的杂酱,一天三餐都能吃。

我想吃肉了,就去大舅家,大舅会特意做一大碗红烧肉,有时做糖醋排骨。我一个月去三四次,每次寻个理由。我是个有尊严、要脸面的人。

春天,大地上,一大片嫩绿一大片明黄一大片艳红,蜂蜂蝶蝶,飞来舞去,叫人心烦意乱。那天,南蛮子捧着大瓷盆和面,我走到她面前,喊了一声“妈”,跟叫很熟悉的人张三李四一样自然,她抬起头,恍惚了一下,嘴巴微微张开,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神志不清的鱼。

她惊吓的样子让我有点慌乱,我心一横,索性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又叫了一声:妈。

她放下右手的筷子,一掌甩到我脸上,又准又狠:我警告你,不许叫我妈,我不是你妈,我从来没结过婚。

我退后一步,声音高亢强劲,像沾了芥末:妈。又退后一步:妈,妈。

她抄起桌上的长柄铁勺,我夺门而逃,她氣急败坏的骂声从背后追杀过来:疯子,傻子,滚,滚走,滚得远远的!

此后,只要某个场合只有我们俩,我就冲着她叫妈,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饱满,一边喊,一边殷勤地送上脸,方便她抽嘴巴。渐渐地,她不再打我,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她对我的无视,让我觉得自己是一小片虚空,是一缕空气,是一个屁。

三八妇女节那天晚上,她下班回来,先插上电饭煲热饭,然后站在厨房的水池边刨土豆皮,我铿铿锵锵地走近她,郑重地宣告:我要走,要离开你。

她不说话。我嚷道:听见没?我要回段家庄。

她头都不抬:什么时候走?

我有点吃不准她这么问的意图,稍稍犹豫了一下:下个星期。

用得着下个星期吗?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又没有亲的疼的要告别,为什么不是明天?不是现在? 现在就可以走。

不按套路出牌呀,即便我是客,也是万水千山的远客,应该挽留一下,让我面子上过得去,怎么跟撵狗似的。

喉咙有些干涩,我舔了舔嘴唇:我走了,可就不回来了。

她转过身,平静地看着我:回来?你回来做什么?没有人想你回来,谁想你回来,你永远不要回来。

一只巨大的蝙蝠从窗户飞进来,影子落入我眼里,屋子里暗了一暗。我揉揉眼睛:那你送我回段家庄吧,我是未成年人,这一路山高水远的,倘若被人拐骗了……

做梦!她怍然变色:想都别想,你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其实,我只是试探一下,哪怕她稍微挽留一下,或者流露一丝不舍的意思,我就知足了,我就会送她一件礼物。

夜里,我悄悄起床,走到院子里,扯下系在绵羊奶护手霜上的红丝带,拧开盖子,挤出管中的乳液,涂在树干上。那年冬天,梅花开了,有一股护手霜的气味。

周末晚上,大舅来看我们,照例将电线煤气灶水龙头抽油烟机检查一遍,然后坐在院子里说话。大舅说张坤明年要上小学了,要买学区房,钱不凑手,想卖掉老房子补贴一下。张坤是我表妹,随舅妈姓张,大舅是一个随和的人。

那我住哪儿?南蛮子神色紧张,她说的是“我”,不是“我们”。

大舅说: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卖掉,加上家里存的一点钱,买不到学区房,所以想到卖老屋。

那我住哪儿?南蛮子的声音低下来,不是诘问,是惶恐的自语。

暂且先租房子,好不好?我会想办法的,总不能让你们没地方住。大舅语气温和。

大舅是个好人,我得帮帮他。我对南蛮子说:先把房子卖了,救急,学区房要住满六个月学校才认可,也就是说,最迟今年十二月底买到房子,立即过户,才能赶上明年六月份的一年级新生报名登记。

南蛮子虚弱地重复:没有房子,我们住哪儿?她这回说的是我们。

我心头一热:我们买一套新房子。

买?谁买?你买?

不就是一套房子吗?我给你买。

骗子,你们一家都是骗子,祖传的骗子。

我看着她,一股粗壮的气流在体内流窜、奔突。大舅叹了口气:房子看好了,二手房,人家要现金,你嫂子家条件也不好,为了张坤读书,没办法。

南蛮子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大舅鬓角显眼的白发,也叹气:阿哥,我要是不回来,是不是更好些?

大舅吃了一惊:怎么说这话,你不回来,爸爸也活不下来,早陪妈妈去了,我也不会结婚。你回来,多好,你孩子也回来了,多好,你没看到爸爸多高兴?

南蛮子哽咽道:阿哥,你们为我受苦了。大舅把凳子挪到南蛮子面前,握着她清瘦的手,不说话。

南蛮子啜泣声越大,身体微微抖动:妈妈走了,爸爸走了,你有了嫂子和张坤,有自己新家了。

暮色悄然合拢,澄碧的天空,星光一颗接一颗跳出来,风起,树叶窸窸窣窣,一片两片地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身上。大舅轻轻咳嗽一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也不让你离开我,哥哥保证。这房子不卖了,才上个小学,哪有那么重要,有学上就行了,你和泰山安心住着吧,泰山以后还要成家呢。

这一次,我和南蛮子同心协力。我不能皮太厚,不能不要脸,这几年,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水家的;这房子是水家的财产,我一个姓段的,掺和什么。我以后成不成家两说,即使成家,也绝对不会霸占水家的房子。

老屋卖了27.2万,大舅给了南蛮子一半,南蛮子留下一万六,送了十二万过去。大舅又送回来,南蛮子不接,泪水汪汪。大舅拿了七万,写借条,按下指纹;剩下五万,替我们在倒闭的电扇厂买了一间四十平米的职工宿舍,小产权房。

搬进电扇厂宿舍正是冬天,没有空调,没有取暖器,我睡在南边,南蛮子睡在北边,中间用三合板隔了一道墙。墙上糊着白纸,贴着歌星的宣传画,大陆的港澳台的迈克尔·杰克逊的,像一场盛大的全球演唱会。

躺在床上,寒气从脚趾沿着小腿一点点攀爬到全身,钻入骨头缝里。

凝视着无涯的黑暗,我开始唱歌,开始小声哼哼,再唱出歌词,不管着不着调,声音越来越大,感情越来越充沛。在嗓子嘶哑前,我终于停下来,我唱不动了,会唱的歌几乎唱完了。我摊在床上,大口喘着气,脑子有些眩晕。

寂静中,我听到一阵细柔的歌声,没错,是南蛮子在唱歌。歌声像一只刚出茧的蝴蝶,胆怯,迟疑,在屋里飞飞停停,试探着。我屏住呼吸,生怕有一点点动静将她吓跑。蝴蝶飞得快起来,高起来,在空中盘旋。更多的蝴蝶飞起来,五光十色,在阳光下,在鲜花丛中翩翩起舞。

原来,她有那么动听的嗓音,会唱那么多的歌。

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我看到了春天,深深沉醉。

那个冬天的晚上,她做手工,我做作业。然后,我们躺在床上,隔着墙唱歌。我唱,她唱,偶尔合唱。她的声音没有我大,会的歌却比我多,而且节奏准确,充满情意。她是在哪儿学的呢?

在歌声中,我们的关系渐趋缓和,南蛮子放松戒备,有时主动和我说几句话。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春天终于到了。

三个月后,正是最美人间四月天,周日,天朗气清,鸟儿在蓝天上飞,风中荡漾着阵阵草木香,水在山谷低吟浅唱。我突然想起段家庄,不可遏制地想念。我掏出书包里的书本,把重要的物品塞进去,背起鼓鼓囊囊的书包,拉开房门。

南蛮子坐在逼仄的客厅里绣十字绣,我站到她对面,大声说:我要走了。

她吓了一跳,一针扎到手上,渗出一粒滚圆的血珠,她吮着手指惶恐地问:走?去哪儿?

回段家庄。

不回去行吗?

不行,我意已决。我昂起头。

她哀求道:你已经在这里生活四年了,已经适应这里的语言、饮食、天气了,书又念得好,还是全校跑步冠军,你在那边家都没有了,为什么要回去呢?不回去可以吗?

我吸了一口气,沉稳地答:我是段家庄的人,生在那里长在那里。

她的眼里噙着晶莹的泪水: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啊,是你妈妈。

你是我妈?真是我妈?

是,亲妈。

妈。

孩子。她掀起绣花绷子,站起来,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这是我的想象,事实是另样的。我说:我要走了,回段家庄。她头都没抬,没听见一样。我把书包挪到胸前,提高音量:现在就走。

她停下动作,盯着绣出的图案,静默,似乎在考虑什么。终于,她探身拉了我一下,把我拨拉到一边,继续飞针走线。原来,我和书包形成庞大臃肿的阴影,遮挡了窗外射进来的光线。

我拉开门,摔门而出。走在巷子里狭窄的青石板上,我愤愤不平,想一掌拍碎什么。挤在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想:回段家庄的路费我是有的,假期打零工挣的,都说衣锦还乡,现在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段家庄,对不起我段荣贵的名字。

我坐在车站候车室冰冷的铁椅子上,想: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不仁,我不能不义,她养活我几年,我得挣钱还给她。

踟蹰在车站广场,有人拍我肩膀,是南蛮子的哥哥。我喊了一声大舅,他颔首,擦着额头的细汗,说出差回来刚好碰到我,今天天气怎么这么热,还没到真正的夏天呢。我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出了车站广场,大舅建议在附近小饭店吃个饭,我没反对。

我啃着酱猪蹄,冷静下来,按下回段家庄的念头。村庄就在那里,跑不掉飞不了,我一个爷们儿,不能败在一个倔强的愚蠢的女人手中。

电影《教父》中的卢西亚诺说,我们要学会配合敌人的愚蠢,不证明,更不去挑战他们的愚蠢。一切交给时间,总有一天,我要让南蛮子哭着喊着死乞白赖地求我。

转眼,又到了大雁妈妈给大雁宝宝喂奶的季节。我写下这句话就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几位男生在争论,争论大雁妈妈给大雁宝宝喂奶到底是哪个季节。一个家伙说当然是秋天,秋天大雁要南迁,那么远的路途,当然要把宝宝喂得壮壮的,才能飞越千山万水。

有人反驳,说应该是春天,大雁春季北归,做窝,繁殖,产蛋,孵化31天后宝宝出世,妈妈喂奶。所以,是春天。

一位女同学很是不屑:有点常识好不好,大雁妈妈有奶吗?

有啊,没有怎么喂呀。

胡说,大雁是鸟类,根本没有奶,没有乳房。

有人推我:侉子哥,醒醒,大雁妈妈没有乳房啊。

我从课桌上艰难地抬起头,睡眼惺忪:傻瓜,谁说喂奶必须要乳房?喂牛奶、羊奶、奶粉不允许吗?还乳房,这么色的词都敢说,谁呀,胆儿这么肥,思想不纯洁。

那个女孩涨红了脸。

男生们起哄,有人拿书打我:侉子,你又犯病了,间歇性流氓综合征。

滚一边去。我把书夺過来,扔了,头一埋,眼一闭,扯起呼噜。对这些小毛孩儿,我不屑一顾,懒得理会。十五岁,我比同龄人高一头阔一臂,气宇轩昂,一群同学走在一起,人们一眼看到的那个人便是我,我像一个混在学生队伍中的年轻又老成的老师。我相貌中的某些特点越来越鲜明突出:宽眉,阔嘴、方下巴,我已经成长为一个白皮肤的段家人。

白天,我到校上课,中午去学校对面的天然居餐馆端盘子,两点回学校上课。晚上,是我的黄金时光,我穿着白衬衫,系宝蓝色或金色领结,穿梭在本城最豪华的皇驾歌舞厅,身份是引座、酒侍兼点歌手。我很快学会了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我学会了三种语言:人话,鬼话,神话,像一个灵媒,沟通三界。

我早已不再追着南蛮子喊妈了,我一门心思学本领,挣钱,快速成长。每天深夜回来,南蛮子已入睡。白天偶尔在家,南蛮子想和我说点什么,我表现出没有多大兴致的样子。我太忙了。

小雪节气那天,真的下雪了,夜晚十二点后下班,街头阒无人迹,我骑着自行车,迎着空中横飞的雪花,穿越大街小巷回家,路边停着的汽车、树木、广告牌落了一层雪,显出圆融的样子。

轻轻开门,没开灯,摸到床前,悄无声息地脱衣,钻进被子。南蛮子神经衰弱,睡性极差,一点响声,一丝光亮,都会干扰她的睡眠。睡眠被干扰,她就会愤怒,会变得可怕。有时,她半夜蹑手蹑脚起床,一个人在客厅里无声地来回游走,自言自语,啜泣。想必是做噩梦了。

刚闭上眼睛,有人喊我,是奶奶,奶奶笑吟吟地递给我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这肯定是一个梦,我这么想着,还是接了过来,没来得及吃,南蛮子拍着手喊:快跑快跑!回头,一群人怒气冲冲地围堵过来,还有狗,白牙红舌,狺狺狂吠。我抱着馒头,光着脚,撒腿就跑。

我跳进昏暗的山沟里,划拉了一堆枝叶盖在身上,将自己隐蔽起来,可是,我的赤脚露在外面,闪着微微的白光。一团浓墨般的影子朝我压下来,我屏住呼吸,那个影子咻咻地喘着粗气,一点点贴近我的脸,端详、分辨。难道我的脸变成树桩变成石头变成一只破口袋一坨烂泥了?他潮湿的鼻息喷到我脸上,我动了一下,这给了他目标,他抡起巨掌——寒光一闪,我嗅到钢铁冰冷锐利的气味。

一个激灵醒来,南蛮子正坐在床边,愣愣地盯着我,仿佛在探究我到底来自哪一个星球,应该归属于哪一类物种。外面路灯的灯光从窗帘缝中挤进来,落在凹凸不平的石膏天花板上,形成一个砍刀形状的光斑。刀!南蛮子手中握着一把刀,一把背沉刃薄的菜刀。她一只手握刀,另一只手在我脸上摩挲,额头、眉骨、鼻子、嘴唇、耳朵,划来划去,是在找下手的地方吗?我睁眼看着她,她看到我在看她,我们在不纯粹的黑暗中对峙。

由她去吧。我闭上眼睛,一呼一吸,又一呼一吸,自然安适,像泥土中沉睡多年的陶罐。

第二天,趁她不在家,我在她的床底下,在一个落满灰尘的蓝白红条纹的编织袋里,找到一把生锈的菜刀,一节钢管,带钢针的老式警用手电筒,木头棒槌,尼龙绳,七八种小药盒……看起来像一个罪犯的巢穴。

我跌坐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寒气沿着脊梁骨上行,她不会是要谋杀我吧?我继承了她白净的皮肤,长的却是典型的段家庄相貌和身材。是不是我常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形成某种刺激,严重扰乱了她的生活,让她神志异常,忍无可忍?

我去找大舅。大舅依然为我做红烧肉。大舅真诚的笑容,跟我说话时平等的态度温和的语气,让我安宁,让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舒展的,是有分量的,是蓬勃向上的。

外公在世时,我曾问外公,为什么大舅这么随和,南蛮子却那么暴躁呢?外公嘿嘿一笑,凑近我的耳朵:大舅是春天生的,你妈是大热天出世的。

大舅做红烧肉的时候,表妹张坤翻出一本旧影集,我们一起看。

南蛮子倚靠在河边柳树上,长发细腰,亮晶晶的眼睛,面若桃花,嘴角一个浅浅的梨涡。南蛮子手捧各种奖状,作文的,跑步的,演讲比赛的。南蛮子化着浓妆,穿着艳丽的演出服,和一群女孩子跳舞,蒙古舞、孔雀舞,还有霹雳舞。

跳舞!她会跳舞?她明明是个瘸子。我的脑子乱糟糟的,生出好多尖利的爪子在搓揉、抓挠,

那天,我毫无胃口,没有在大舅家吃饭,忘了要跟大舅说的话。我找了个借口从大舅家出来,恍恍惚惚,摇摇摆摆,回到我和南蛮子的家。南蛮子蜷缩在阳台上的躺椅上睡着了,一动不动,扯着细细的小呼。

住在老屋的时候,除了寒冷的冬天,只要不刮大风,不下雨下雪,吃过晚饭,南蛮子总要把外公留下来的躺椅,搬到院子里的梅花树下,坐一会儿。有时候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我给她盖上衣服。她睡得久了,我就摇醒她,生怕她像外公一样睡过去。

我端了一个小凳子,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仔细地打量她。她睡眠差,容易亢奋、心神不宁,一直在喝中药,喝各种植物的根茎花叶果皮,天长日久,牙齿被中药染得黑黄。因为操劳和睡眠不足,眉骨周围和颧骨上长满不规则的深深浅浅的斑点。

眼前这个憔悴的疲倦的中年妇人,跟照片上那个纵情舞蹈的鲜花一样的女孩子,怎么也对应不上。我盯着她的脸,她的腿,恨意陡起,眼泪慢慢溢出来,这个愚笨的女人,不配做我段三的母亲。

小爷回来了,老子回来了。

段家庄还是段家庄,一点没变,仿佛被冻结在时间的夹缝里,草木没有多长,也没有减少一片叶子,场基上的碌碡依然是斜的。可是,看不到一个人。人呢?被炸飞了?我从村东掠到村西,又南北扫荡一遍,杳无人迹。

正午的烈日像尖锐的麦芒,刺得我头昏脑涨。我从一座巍然行走的泰山,变成一个左右摇晃的空矿泉水瓶。

我找了一棵大树,躺在树荫下睡着了。有人用棍子戳弄我的胸口,我抓住棍子顺手一带,一骨碌翘起来,那个人一个趔趄,站定,瞅了我半天,迟疑道:兔三?你是兔三?三儿,是你吗?

眼眶一热,喉咙发紧,我咳了一声:是我,兔三回来了。

段家庄,我想念段家庄,不是想某个具体的人,我只是想念村庄,想念组成村庄的房屋、巷道、野坡、庄稼、沟渠、树木、牛羊猪狗鸡鸭鹅们,想念学校的破围墙、油漆斑驳的黑板,想念热气腾腾辣乎乎的手擀面、碗口大的馒头、焦黄的炕饼、山沟里各种酸甜的野果子,想念大路上裹挟着浑黄沙尘的风,在风中翻卷的枯枝败叶。

段家庄,每户人家几扇门几扇窗,大门的朝向,屋顶盖的是青瓦还是红瓦,门前几棵树,什么样的树,树上几个枝杈,我都了如指掌。

算算,我来濡江已经七年,初到濡江的两年,我全心全意应付新环境新生活,没怎么想到段家庄。两年后,特别是近年,我越来越频繁地梦到段家庄,不管梦从哪里开始,终点都落在段家庄。

我牵挂段家庄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想弄清南蛮子在段家庄的九年历史。1989年5月,即将毕业的幼师师范生南蛮子坐大巴到省城,上了一列向北的火车,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改写了她自己和家人的命运。她的母亲,我外婆哭瞎了眼,天天往派出所跑,暴雨天,过派出所门前的马路,遭了车祸。外公和舅舅全國各地寻找,花光积蓄,欠了债。南蛮子回来的第二年,舅舅才结婚,这时候,舅舅大学毕业已经十一年。

在我出生之前、在段家庄,她到底经受过什么,导致她那么嫌憎我,这个问题不弄清楚,我们之间的结就解不开。

劳动节长假前一天,我坐在餐桌前,把一张濡江到省城的车票摊在她面前:我要回段家庄,后天的,先到省城,从省城坐火车。她看了一眼,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默默地吃完馒头,喝干净碗里的粥。

放下碗筷,南蛮子拈起车票,把车票横折竖折,欲撕碎,没撕动。站起来,进了厨房,拧开液化气,打着火,点着。南蛮子举着冒烟的车票,眯眼看着我:连头带尾养了你七八年,就是养一条狗都晓得自己姓水了,你要是敢回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为增加可信度,她从床底下掏出一根二尺来长的钢筋,卷上报纸,靠在门后。

她逮着机会就警告我:那个破地方,恶鬼待的地方,回去只有死路一条;说不定路上被人贩子卖到黑煤窑挖煤,被乱棍打死,被推进矿坑里,被活埋,然后凶手冒充家属要赔偿。

某一天又说:你是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在火车上人家给你下麻药,等你昏迷后,挖掉你的眼睛,把角膜卖给人家,挖掉肾、肝、心脏,卖钱。

被拐骗到泰国当人妖,到金三角制造毒品,贩卖毒品。

被抓到生物实验室,做活体实验,然后做成标本。

…………

我的命运被她安排得惨绝人寰,生不如死,死无全尸。

我忍无可忍:你觉得以我的智商,有可能遭遇这些吗?我不拐骗别人就不错了。

她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千万不能骗人,千万千万!你会被抓去坐牢,被槍毙。于是,我又一次被她弄死。只要我一提到回段家庄,她就用各种酷刑把我整死。

我不在乎。我已经长大了,现在,我在濡江职业中学的普高班读二年级,是一个有学籍的学生。初三那年,南蛮子花钱,大舅出力,把事儿办成了。可惜我一心打工挣钱,荒废了学业,只能进入职高。

我还在皇驾歌厅打工,有点身份,当领班。为了来钱快,来大钱,我有时客串一下打手,文身、染发、戴墨镜、挂镀金的粗链子,面部僵硬,眼神凶狠。我的胆量和机敏赢得业内赞誉,“侉子泰山”成了我的名号。

金钱就是通往理想的阶梯。我要挣钱,让南蛮子物质富足,过一种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我要回段家庄,把奶奶迁到山坡上,为她建一座豪华的坟墓;还要去找斜眼段春花,了结一些事。

南蛮子反复告诫我不能坑蒙拐骗,不能好勇斗狠,不能……我一一虚应着。

我每月挣的钱是她的好几倍,智商比她高几倍。我是一只大鹏鸟,终将扶摇直上,一飞冲天,而她只是一只蜗牛,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探头探脑。一只鸟怎么会听从一只蜗牛呢?

2008年5月,汶川地震,那几天晚上,南蛮子坐在电视机面前,边看报道边钩织毛线拖鞋,抽抽噎噎,泪水婆娑。

我忽然生了恐惧,如果段家庄也地震了呢?万一段家庄被大地一个屁炸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呢?这个念头像一把火迫在眉睫,烧得我坐卧不宁。

南蛮子不拦我了,她为我打点行李,拿出一件她亲手做的棉袄。这是一件暗藏玄机的棉袄,凝聚着南蛮子的智慧和心血。棉袄的下摆内衬,絮的不是棉花、中空棉,而是人民币,十张一叠,六叠人民币横向紧挨着,刚好绕一周,上下走了细细密密的线,下面做了厚厚的褊,每叠之间也走了线,好让他们彼此相连,又有独立空间。

这是一件独特的豪华的棉袄,看上去毫不起眼,陈旧的蓝灰色,陈旧的样式,男女都能穿。唯一的缺点,是下摆过于挺括。

这件棉袄做好后,放在衣柜里一堆叠好的衣服里,从上往下倒数第三件。不放在最上、最下是有讲究的,南蛮子说,万一有小偷进屋,打开柜子,从上面一抓,从下面柜板上一摸,手感异样而起了疑心,那就坏了。

她做过实验,穿着这件棉袄混迹于大街小巷的人群中,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她说:你穿在身上,不要脱,万一遇到坏人,被偷了,被抢了,被拐骗了,就拿棉袄里的钱逃命。

如果遇不到坏人呢?

那就买米买面、读书、成家、做小生意。她语气笃定,好像这是一笔巨款。

现在可是夏天,你让我穿棉袄,不怕我捂出一身痱子,不怕我被人当成神经病?

她愣了会儿,道:不穿,你放在背包里。

我背着棉袄拎着行李出了门,去车站的路上,我绕道去了大舅家,丢下棉袄。

七年前,我从段家庄到濡江,历经二十七天;这个夏天,我从濡江回段家庄,过长江,过平原,过黄河故道,只用了三天时间。

我回到段家庄,不是在梦中,不是一个在村庄里晃荡的空矿泉水瓶。

我站在村庄前,不能确定这里就是我生长了十年的地方。果然不是。因为修水库,村庄拆迁了,只留下村尾几户人家。原来屋舍高低错落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村庄,成了一个大水坑。我家的破房子不在了,地基上建了两间平房,平房上面又加了两间。我站在这幢丑陋的摇摇欲坠的无人居住的楼房前放声大笑,没想到,有人给我送了一件这么大的礼物。

刀疤爷爷太仗义了,当初我奶奶去世时,我将家里的一只羊交给他放养,莫非,七年来,老羊下小羊,羊再下崽,子子孙孙无穷尽也?那也造不起这幢乡村别墅啊。

我暂时住在段荣志家。跟其他地方的农村一样,段家庄的中青年都出去打工了,听说我回来,村里的老弱妇幼来看我。起初,我的失踪让大家惊慌失措,全村出动,山里林中沟渠池塘庄稼地甚至酵粪的粪窖都捞了一遍,周围的村庄也找了,陆陆续续找了十来天,准备到镇上派出所报案,可是那一阵没有人到镇上办事,就拖了下来。同时也想着,不用找,也许什么时候我自己就回段家庄了。

一个月两个月,人们还互相提醒要报案;半年,惦记的人少了,都忙着刨食谋生;一年后,没有人再提起。有一次,刀疤爷爷到镇上开会,听一个警察说我在南方落脚了。很快,“十岁孤儿千里寻母”被段家庄人演绎成传奇,传遍四邻八乡。

兔三、段三、段荣贵,我沉睡多年的名字,被一一唤醒。叔爷们说着笑着,回忆我干过的好事和坏事,婶娘们抹着眼泪,说我没忘本,当初没白疼我。鸡鸭蹦跳,狗儿摇着尾巴,表示欢迎。我撒烟撒糖果,办喜事似的,大伙儿说可不就是喜事吗。

没有人提起南蛮子,我处心积虑引出话头,所有人立即噤声。在这一点上,段家庄人堪作全世界团结一致的典范。

我买了两瓶酒一条烟,坐三轮车去新建的居民点看刀疤爷爷,不当村主任的刀疤爷爷明显衰老,曾经挺直的腰杆渐渐佝偻。刀疤爷爷握着我的手,唾沫喷到我胸前:三儿呀,回家看了吧,看到那幢楼房了吧,疤爷我可是花了血本,欠了一屁股债呀,原想着拆迁得一笔赔偿款,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不在拆迁范围内。

我敬了一支烟,他看看是中华,架到耳朵上,没抽。我重新掏出一根点着,敬过去,他接了。

疤爷,这才几年,您就扒我的房子,您确定我不回段家庄了?您扒房子谁同意的?政府签了字盖了章吗?

段三爷们儿,我是这么想的,反正你家那破房子风吹雨淋倒了一半了,我给你扒了盖上新房,如果拆迁赔款,给你一份,算是为你攒了一笔家产,日后你成家立业,对得起祖宗,我这么操心费力,也是为你好。

如果拆迁,能赔多少钱?您准备给我多少?

刀疤爷爷眨眨有些红肿的眼睛:十几万吧。给你一万五吧,要不一万八?两万?两万可是到了顶了。

疤爷您对我好,段三记着,咱们一码归一码,你身为老干部、老共产党员,强拆民居,破坏财产,霸占地基,私自建房,妄图钻政策的空子,图谋不正当利益。凡此种种,不是两万三万能了断的事儿。

兔三,你想怎样?

我想回来建房子,你那别墅,是我叫人推了,还是你自己推了?

狗日的兔三,你从糠箩里跳到面箩里,放着好日子不过,你为啥回来?你回来做甚?段家庄都不在了,你回来招魂?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祖宗们都在这里,凭什么不回来?你们修路,把我奶奶迁到乱坟岗,这个账还没跟你们算。

算账?狗日的兔三,你小子忘恩负义,别忘了,你奶奶死后,是段家庄人养活你的。

我记着呢,这不回来报答来了。我把放在门后的烟酒拎到桌子上,冲他粲然一笑:小超市买的,您别看不上啊,对了,我托您代养的那只羊今年九岁了,应该还在吧?

出门,上了小三轮,车拐过一座水泥桥,桥下一缕细细的流水。刀疤爷爷追出来,站在对面,双脚踮起,挥手喊什么。我让司机熄了火,下了车,刀疤爷爷说:你奶奶和你爸爸都迁到新水库西边的牯牛岭了,立了碑,好找,你去看看吧。

段荣志回家了。回段家庄三天没见到段荣志,我住在他家,他住在合并的新学校,早已转正,当了副教导主任。段荣志把凝聚着自己心血的豆腐干积集成册,自费出了一本书,加入县作协,终于成了一名作家。

段荣志还是光棍,段家庄最体面最有文化的光棍,身体胖了一圈,牙齿积了烟垢。

应酬频繁,隔三差五就有人喊吃饭,招架不住,推辞不得。他为自己的形体和烟垢做解释,用词还是那么整饬文雅。

没有多激动,好像前几天才分手,我们互相递烟。

乡音无改,你还是咱段家庄口音。

改不掉,学过“蛇语”,学不会。

他抽烟,我看他抽烟。我能喝点酒,但不抽烟,南蛮子闻到一丝烟味儿,就会把我的衣服鞋子扔到门外。我们在村庄旧址上走,说学校天气说饮食说拆迁说互联网说高科技。终于,段荣志问:你娘好吗?

江南没有娘。

怎说?

江南到处都是妈,他们那儿叫妈。

段荣志笑了笑:你妈咋样?

还好。

对你可好?

哪个妈对自己孩子不好?

你娘——你妈跟别人不一样。

再不一样,也是妈,她都快四十了,成熟了,有妈的样子了,我跟她生活七八年,就是养条狗,也成了亲人了。

段荣贵将烟蒂用鞋跟碾灭,我给他续上一支,段荣贵深深吸了一口,意味深长道:但愿如此啊。

我笑道:段老师,世界发展日新月异,除了你,一切都在改变。跟你透露一下,我准备过几年带我妈回来看看,将来我妈老了,就安葬在段家庄,濡江那边火葬,烧成一捧灰,没意思。

段荣志斜眼瞅着我:兔三,段荣贵,三岁看老,我还不知道你,你小子不定憋着什么坏呢,说,你到底为啥回来?

段老师,段主任,老段,你对我的偏见太深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喏,看看,这是老子见义勇为的证书,这是老子献血的证书,这是老子当志愿者的证书,这是老子为汶川地震捐款捐物的证书,看清楚了吗?睁大你浑浊的小眼睛看清楚,老子回段家庄,是带了投名状的,老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被你们追来追去的天罡星小祸害了。

从新街的小酒馆出来,我们都醉了。月黑风高,我建议打一辆出租车,段荣志说:你以为是在城里啊,还出租车。他折回小酒馆,让老板打电话,叫了一辆小三轮。司机是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一会儿嫌路况不好,一会儿嫌我们酒气熏人,絮聒个不停。我摸到他身后,一把捏住他后脖颈:再废话试试。三轮车摇摆了一下,突突突向前,车前独眼灯像雪亮的犁头,犁开稠密的黑暗。

回到学校,段荣志摸索着开了门,我们一头一尾躺在乱糟糟臭烘烘的单人床上。段荣志唤:兔三。

我叫泰山。

泰山,我差点儿就是你爸。

段荣志。

叫我段炼。

段炼,你他妈咋就不是我爸呢。

差点儿。段荣志打了个酒嗝:你妈是看中我的,你爸爸打你妈,村里人去看,那么多人,你妈只看着我,我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有气质。南蛮子那双眼睛啊……

南蛮子挨打没人劝?

开始也有真心想劝的,谁开口,你奶奶就骂谁,后来南蛮子不屈不挠没完没了地逃跑,激起公愤,于是,看段疯子收拾南蛮子,成了段家庄一个精彩的节目。

你呢?

我?你说呢?为你妈我尽心尽力。我是知识分子,你爸是什么人?没有开化的野蛮人。看见我脚后跟了吗?你摸摸,摸到一层肉疙瘩没有?段疯子砍的,不是老子跑得快,就被砍残废了。

你爸那个疯子,想要你妈了,就是想跟你妈那个了,就弄肉给她吃,猪肉吃不起,羊肉牛肉你们家更吃不起,吃啥肉?你猜猜?

鱼肉?我想起南蛮子爱吃鱼。

想得美,段家庄一滴水都金贵,还有鱼儿?咱们这儿的猫都是吃老鼠活下的。老鼠多啊,地鼠田鼠松鼠,死的,活的,从猫嘴里抢的,你爸剥老鼠,让你妈睁眼看着,囫囵煮熟了,撒一把盐,让你妈吃,不吃就打,就按着头,掰开嘴巴往里塞。你爸真心对你媽好啊,自己都舍不得吃。没有老鼠,就打狗,打黄鼠狼,打青蛙癞蛤蟆、蛇……你爸!哈哈,疯子,段疯子,恨不得每天都要你妈,都要弄肉给她吃。捉了活物,铿锵铿锵走在路上,村里人说今天又给南蛮子吃肉哪,他笑嘻嘻地说吃肉,吃肉有劲儿。

知道你爸怎么死的吗,被毒蛇咬了,你奶奶不在家,你妈远远地坐在墙根下看着他挣扎,没叫人。她可以呼救,喊人来救你爸爸,她没喊,坐那儿睁眼看着,一声不吭。唉,你妈,南蛮子,心就那么硬,好歹一条人命啊。

你奶奶为此把南蛮子恨到天上,恨到地狱里,全村人都骂她歹毒,都帮着你奶奶管教她。

南蛮子也是傻,打死都不服,一有机会就跑,没有机会也跑,也不想想,这是段家庄,段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你能往哪儿跑?七十岁大爷三四岁毛孩子都看着你。明知这样,还跑,真倔,比驴还倔。

为了阻止南蛮子逃跑,不给她鞋穿,夏天光脚,冬天一双棉拖鞋。干活穿的鞋,没有带子,没有褡袢。

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敞开了,一股粗壮的热风在屋里横冲直撞,桌上的塑料袋、纸张啪啪地响。我睁眼看着门外茫茫的夜色,心里一阵阵翻涌。我听到野狗的狂吠、男女老少的呼喊、杂沓如雷的脚步声,我看到南蛮子光脚踏在荆棘上、砂砾上、烂泥上、腐烂的动物尸体上,看到她单薄瘦弱的身影在山坡上、坟冈上、密不透风的庄稼地里仓皇逃窜,最后像一颗小石子,坠落在大地重重叠叠的皱褶里。

我大口吸气,急速倒气,像一头濒死的牛。

我艰难地支起上身,摸到桌上半杯残茶,一饮而尽,重新躺下。

段荣志扯着雷鸣般的呼噜,我推他,拍打他的腿,他没反应。我用力踹了他两脚:老段,老段,南蛮子腿瘸了,怎么瘸的?

怎么瘸的?自己摔的吧,被打的?不记得了,应该是自己摔断的,没治好,瘸了。

他止了呼声,伸手抹了一把脸:怎么这么黑,眼睛瞎了?噢,噢,说眼睛,南蛮子眼睛好看,月亮一样,弯弯的,水汪汪的,不是眼泪,奇怪呀,她挨那么多打,遭那么多罪,就是不哭,只是嚎,野兽似的嚎,特别是黑漆麻乌的夜里,瘆人。大家都有意见,你奶奶让你爸爸拿破布给堵上。南蛮子那双眼睛,怎么说呢,我枉然一肚子好词佳句,形容不出啊,她看着我,乌泱泱一堆人,就盯着我看。

段疯子死后,你就没想过要帮她?

咋没想过?我偷偷帮她给家里写了信,写了两封……可是,我也不能对不起你奶奶,对不起段家庄,不能不对你负责任。怎么说呢?三儿呀,如果南蛮子不走,说不定我就娶了她,三儿呀,我差点儿成了你爸爸……

我想起2001年,我在教室造反,被段荣志锁在房间里,撬开抽屉看到的那封信。心中一阵翻涌,我对着地下的塑料盆吐出来,肝脏肺腑都吐了出来。我一脚踢开塑料盆,摸到段荣志的耳朵,凑上去:段荣志,我日你娘,我操你妈,我操你祖宗!

骂完后,我昏沉沉睡去。我听到滴滴答答的落雨声,没完没了,到处湿答答的,头发缝里长出青苔,一个个灰白色霉点,悄悄爬上食物、旧衣物、容器、墙壁。暗沉沉的院子里,南蛮子穿着红色雨披,清理落在地上的细小枝叶,把四处的积水扫到墙角,用一根棍子捅下水道,让水畅快地流出去。雨密密地下,连绵到天边,南蛮子不停地扫:刷,刷……

我起身,走过她身边,走出院子,沿着幽长的光滑的青石小巷。

不知走了多远,雨越来越小,终于停了,天色渐渐明朗起来。转过街角,阳光迎面扑过来,我眯了眯眼睛,继续往前走。翻过一座座山峰,趟过一道道河流,穿过一片片森林和草地,走过广阔的田野,我看到山,浑圆的山丘像敦厚的老头,又像丰满的饱含汁液的乳房,山沟里流淌的水,一股浑黄,一股清澈,沟坡上成群的牛羊,吃草,吃血红的浆果子。

阳光如一枚枚金属薄片,风轻柔,草木的芳香在风里荡漾。我也在荡漾,身体越来越小,钻进脚下温暖松软的泥土里,变成一粒种子。

我听到歌声、笑声,还有刷刷的流水声,我感受到一双手小心翼翼的抚摸,像东风抚摸春天第一朵花,是南蛮子。

原来,我在她的肚子里。

我十分想见段春花。

段荣志眼角笑出两道鱼尾:她是你心中偶像,还是梦中——那什么?

离开段家庄前,我必须见到段春花。

段荣志看我不像开玩笑,便沉下脸,拿出老师做派:你是想往她头发里揉苍耳呢,还是想往她口袋里塞蚯蚓?

我就是想见见她,亲自跟她——道个歉。我那天去新居民点没找到她,她爸爸说她死了,她妈妈说她出去打工了。她到底在哪儿?

用不着吧,就算你诚心,人家还未必乐意。

老段,我千里迢迢回来,以你对我的了解,我要做的事没弄成,你说我会善罢甘休吗?

除了段春花,你还想见谁?

没有了。

好,你说话算数,见完段春花就走,段家庄都没有了,你待在这儿也没意思。段荣志扒拉出一张方格稿纸,写了个地址,拍在我手里:见见就行了,废话少说。

我搭乘一辆皮卡颠簸了三个多小时,到县城,找到那个地址又花了近一个小时。这是一家建在居民区一楼的小宾馆,门脸小,前厅小,吧台后的服务员年龄也小。听到我找段春花,她涂得红红白白的脸上绽开含义不明的笑:在睡觉呢,你等着啊。又有其他女人凑近嬉笑:找段春花啊,为啥不找我,不如找我。被围在一堆廉价的脂粉和香水中,我并未慌乱,对其中那位看上去年长一点、鼻梁上有雀斑的女人微笑:麻烦姐姐叫一声段春花,说她兄弟段三来了。

又等了十来分钟,有人招呼:段三?是你吗?真的是你!一个头发有些凌乱、胸部丰满的高个儿女人从吧台右侧的小门出来。段春花,睽违七年,我知道那就是段春花,我的心先于我的眼认出。她站到我面前,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后亲热地挎着我的胳膊,笑逐颜开:介绍一下,我兄弟,小白脸,帅吧,馋死你们这帮小妖精。说着话,手上暗暗使劲,把我带出宾馆大门。

穿了一道巷,再转过一道,段春花甩下挽着我胳膊的手,站到墙边阴影里,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皱著眉头:你来干什么?

你在这里干什么?

挣钱,睡觉挣钱。

我被镇住了,我没有想到她这么直接,没想到被她占了主动。我说:挣屁钱,你挣到钱眼还是斜的?你咋不去做矫正手术?

做你娘的魂!等到攒到足够的钱,老娘就去大城市做,去三甲医院做,请专家做,做出来比你的狗眼还正,正一千倍。

我哈哈大笑:段春花,老子等着,看你到底怎么个正。我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拍到她肉嘟嘟的胳膊上:你现在就可以去做,越早做效果越好;还有,别在这破地方睡觉了,要睡,回段家庄睡,哦,段家庄没有了,那也不要紧,要是我,睡段家庄水库也不睡这儿。

段春花一巴掌扇过来:狗日的兔三!

我捏住她的手腕:再骂!再骂试试,老子要是不打得你满脸桃花开,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呸!兔三,你就吹吧,你猪脑子想一想,从小到大,你动过我一个手指头吗?顶多干干揉苍耳这样的破事。其实呢,你是喜欢我,电视上说了,老是找一个人的茬,老是逮着一个人作弄,就是看上对方了。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哈哈,你从小就暗恋我,别不承认。

段春花的笑声像一群聒噪的鸟在巷子里振翅扑腾,路过的人侧目,正遇上段春花炯炯的目光,吓了一跳,仓促离去。其实,段春花正盯着我的眼睛。

七年前,这双眼睛出现在我家半坍塌的围墙上,出现在破败的窗口,出现在夜晚和风雨中,给我送吃的,送喝的。离开段家庄的前一晚,段春花塞给我一卷钱,包在作业本纸里,外面裹着塑料袋,最大的面值二十块,最小的一角。她凑近我耳朵:我偷的,偷我爸的,去南方找你娘吧。

我避开她热辣的目光,低下头,右手握拳,用凸起的食指指关节擦了擦鼻头:那年我走后,你爸有没有揍你?

揍我也值得,你走了,我算是为咱段家庄除了一害。段春花眨了眨眼睛,把搭在脸上的一缕金发掠到耳后:再说,你不是找到南蛮子了吗?你娘待你好吧?你算是转了好运了。

段春花,我问你个事儿,当初,拐骗南蛮子的是什么人,是谁?

不知道。段春花冷了脸,把信封塞到我怀里,转身就走。

我抢到她面前:你知道。

不知道,有本事你去段家庄问,问一百年也不知道。

问一百年老子都成鬼了,段春花,钱你拿着,老子不欠人情债,你当初给我的,二十倍偿还。还有,三爷我当初确实对你情有独钟,满腹相思都沉默,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段春花“扑哧”一笑,笑声由小溪而小河而大江大海,边笑,边揉着肚子。她倚着墙根蹲下来:段三,要不是都姓段,同一个祖宗,咱俩说不定真能谈个恋爱。

谈恋爱就免了,你比我大三岁,你这块金砖我抱不动。我也蹲下,想想索性坐到地上,对段春花说:别蹲着,人家以为咱俩在拉屎呢。段春花白了我一眼,我把信封塞到她身下,她坐上去。

巷外人来人往,我们并排坐在墙角背阴处,一时静默。

日光一寸一寸地挪移。段春花打了个呵欠,她擦擦眼角渗出的泪:我困了,真的要睡觉了。她站起来,背对着我,往宽阔明亮的街道上走。

我喊:段春花,我还会回来。

段家庄没有了,你回来干啥?

找你。

我做了矫正手术后,变得更漂亮,寻个好人家嫁了,你找我啥意思?再说,你要找,就一定能找到吗?她边说边走,走到大街上,走进阳光中,身体挺直,像一棵玉米。

我要回濡江了,段荣志叫了一辆小三轮,送我上车时,低着头,张开五指,梳了一下稍显稀疏的头发:段三,那个,我可以给南蛮子写信吗?

可以,如果她愿意看你的信,愿意给你回信,哪怕一行字、三个字,看见我家地基上的楼房了吧,刀疤爷爷允诺我的那一半,转让给你,三爷我说话算数。

三爷,你他媽是谁的三爷?狂得跟母猪奶似的。段荣志沉下脸:警告你,段三,踏实做事,低调做人,别太狂妄了,否则不知什么时候就熄火。

我拍拍他的宽肩:所言极是,哥哥所言极是。

我给段荣志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答应把他那本扉页题写着“明月女士雅正”的著作带给南蛮子。水明月,是南蛮子的名字。至于他要给南蛮子写信,我想没必要,看到段家庄的来信,南蛮子会受刺激的。

忽然,我想到信封,那个给段春花的信封,记得她垫坐在屁股底下的,她临走时拿了吗?拿还是没拿呢?

回到濡江,正是太阳将落未落之时,在电扇厂宿舍大门前下了出租车,上二楼,打不开门,钥匙插不进去。此时,南蛮子应该在雇主家做晚饭,不可能在屋内把门反锁了。那么,应该是锁坏了,她换了门锁。

我把段荣志的著作扔进门口装杂物的纸箱里,准备哪天卖给收废品的。下楼去对面的拉面馆点了一大碗手擀面,想着今晚不去皇驾了,在家陪陪南蛮子,跟她说说话。还想着再做几单大的,就去把外公的老屋买回来,或者买碧桂园的新房子,先交首付。住老屋还是新房,遵从南蛮子的意愿。她不愿意的事,绝不勉强。

天黑了,家家户户的灯亮起来,将光明和期待铺得短短长长。我回到二楼,敲门,再敲门。门终于打开一道缝,南蛮子看到我,一脸惊愕: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回来我去哪儿?

你不是回那个鬼地方去了吗?你应该留在那里,你为什么要回来?我不是把钱都给你了吗?

一时,我恍惚回到七年前初来濡江,第一次见到南蛮子的场景,只是缺少了外公和大舅。我没吭声,侧身进了门,放下包,低头收拾行李。

你为什么要回来?她在我身后追问。你为什么要回来?刀疤爷爷这么问,段荣志这么问,段春花也这样问,这个问题跟着我从北到南,如影随形。

我说,回来告诉你段家庄不在了,成了一个大水坑。

骗谁呢?

我想了想,在门口纸盒里翻出段荣志的书,打开,放到桌上:你看,书里有照片。

她瞥了一眼,又嘟囔一句:骗谁。声音小多了。

因缺少睡眠,她的眼泡有些浮肿,眼袋也明显,眼眶和颧骨周围散布着斑块,头发里面一缕一缕的灰白。她被我看得有些发毛,渐渐气愤起来,脸色发红。我对她说:做完这个月,你去把工辞了,别出去干活了,我养活你。

你不回来,我根本不用出去干活。你回来,就是要我的命,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这么弱智,这么不通情理,离开我,能活得下去吗?

她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脸青了,又红了,颧骨上的斑点跳动着,猛地拉开门,把我的衣服鞋子背包往外扔,咻咻地喘气,一颠一颠地满屋子走动——愤怒的时候,行动剧烈的时候,她的腿总是瘸得明显。

我捡回门外的衣物,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进卫生间洗漱,换衣服,我想还是去皇驾上班的好。

临出门,我跟她要钥匙,问:怎么把门锁换了?

她说,你不在的这十几天,有人来找你,一看就是些不三不四的歹人,看样学样,跟好学好,你说你都交了些什么人,千变万变,你的劣根性变不了,骨子里自带的,换锁,就是不想让你进屋,不想让你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

一个月过去了,到了暑假,其他年级放假,高二还得上课,学高三的知识,为明年高考做准备。我隔三差五去学校一趟,我频繁地跟兄弟们出场,受雇于不同的老板,谁给钱、给的钱多,就帮谁干活,拆迁、讨债、看赌场、抢地盘。跟别人不同,我心里有数,手上长了眼睛,不出人命是我的底线。

我的名气越来越大,心里却越来越害怕,我怕万一哪天我被人灭了,南蛮子可怎么办。

血汗钱,别人出的是汗,我们出的是血,押的是命。我把所有的血汗钱放在魏总的典当行里,五分利息。我救过魏总的命,魏总待我如亲兄弟。魏总的年龄可以做我叔,却一直叫我泰山兄弟,以示对我的尊重和器重。魏總的典当行做的是正经生意,在工商局正式注册,三证齐全,按时纳税,是濡江实力最强的。

我的计划是做到年底就收手,赶上元旦商品房打折,先定下一套,明年半年全力以赴学习,冲刺高考,考个三本或大专,对大舅对南蛮子有个交代。然后像段荣志教导的那样,做一个踏实的低调的人。

秋天,草枯树叶落,天朗地阔,山高水长。南蛮子还在做家政,晚上在家不做工艺品了,睡眠也有所改善。

段荣志的那本书,她扔了多次,又捡回来。垫汤盆、拍苍蝇、堵墙缝,发挥了诸多作用。有一天,她站在水池边择菜,突然扑哧一笑,自语道:被炸成一个大水坑,还咕咚咕咚冒泡。

11月12日,星期三,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我一早起床做早饭,下面条卧了两个鸡蛋。午饭是南蛮子做的,她先做好雇主家的,再赶回来做饭,吃饭时,我对她说:晚上大舅一家来吃饭,你早点回来。她不搭理,我又说了一遍,她皱着眉:你烦不烦?

午睡时,我接到电话,一个兄弟在电话里喊:泰山,侉子,完蛋了,魏总跑了!

跑了?跑哪儿去了?

卷款跑了,我们的钱都完蛋了!

我的头嗡地一炸:狗日的,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说个屁,赶紧去公司,带上家伙,找二老板,要钱!

我开门时,南蛮子跟出来。我说:记住啊,晚上早点回来。她点头,紧张地问:你去哪儿?干什么去?

上学去。我带上门。

二老板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说:你们的钱是交给老魏的,与我何干。

不管交给谁,都是给公司的,你是公司老板,就该赔。

现在认我是公司老板,迟了,跟你们主子老魏要去,我倒怀疑,你们不是跟老魏勾结好了的吧?老魏呢?你们把钱弄哪儿去了?

放屁!血口喷人!

二老板的人涌上来,两边互相谩骂、推搡。

我溜出办公室,下了楼,在门口打电话,打魏总的电话,关机。打魏总亲侄子的电话,关机。不知是魏总真的卷款跑了,还是二老板构陷他,或者两人联手做局。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我的钱怕是保不住了,一阵眩晕,我拨打110报警。

我走到马路上等警察,两个人向我冲过来,手里握着刀。我背对着他们,

一心焦虑钱款的去向,失去了警惕。我听到尖叫声:快跑!快跑!我本能地撒腿飞奔,窜出一百多米。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脑海,那声音好熟悉,是南蛮子!

典当行门口,南蛮子看着从腹部慢慢渗出的血,满脸疑惑,不知道血是从哪儿来的。右手食指轻轻按了一下,更多的血渗出。她慌忙张开手掌捂住,血从指缝中渗出来。南蛮子换左手捂住,举着血淋淋的右手,对着阳光照了照,一直举着,像高擎一面鲜红的旗帜,蹒跚往前走了几步,身体一软,慢镜头似的缓缓倒下去。单薄的身体像一片被雨水打湿的叶子,一动不动。

隔着马路隔着人群,我声嘶力竭地呼唤:南蛮子,南蛮子,蛮子,蛮子,妈,妈!声音凄厉,所过之处,玻璃炸裂,斩草斫木。

操你娘!我拔出匕首冲进典当行。

今天是农历十月十五,天朗气清,晚上一定是明月高悬。昨天我订了巴莉甜甜的蛋糕,今天是南蛮子、是水明月的生日。水明月,是南蛮子的名字,一个过于美好的名字。

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聪明,我也没有像别人猜测的那样萎靡,沉沦。

劳动改造三年,我在少管所自学完高中、大专课程,考了二级建造师,出来后,又拿了一级建造师和监理工程师证书。现在,我在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工作,不是打手,不是保安,不是售楼先生,而是拿年薪的施工监理,全国各地做工程。

我憋着一股气,人生就是一股气,往上争,气宇轩昂,下行就是屁,全看往哪个方向。

我像一只迁徙的鸟,越过高山原野,历经艰险,来到一个人的身边。然后,又离开,远行。

我飞到南方,又北归还,再南去。永远在还乡的路上,在异乡。

我的梦也在迁徙。在梅雨霏霏的长江边,想念北方灼灼的阳光,梦到段家庄,老屋门窗洞开,如一张哈哈大笑的脸,欢迎我回家。回到段家庄,我梦见江南,梦见我和南蛮子住的老屋和小院,梦到我们坐在马路边吃烤红薯,身边人来人往。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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